作品相关 (3)
苏姨娘心里便像针扎似的痛。
像是回到了幼年,那个被她叫做爹的男人,喝了酒或赌输了之后,虽然矮小,瘦弱,又跛着腿,却像座无法反抗的大山,拳脚雨点似地,毫不顾忌地挥向自己的妻女,她吓得瑟瑟发抖,娘就抱着她,任那些重重的拳脚全落在自己身上。她想反抗,想保护娘,却因为自己的弱小而只能退缩。
明明已经是众人羡慕的伯府姨娘,明明已经不是那个弱小的小女孩,却还是那么弱,还是保护不了娘……
苏姨娘握紧了双手,保养良好的指甲陷进肉里。
“对了,”像是想起什么,沈文密又说道,“姥姥到底为什么要去那院子?还诓那小傻子出来……难道是……”他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就变得很难看。
苏姨娘原本惨白的脸色泛起了红。
不是羞涩的红,而是羞耻的红。
*****
“对了夫人,”绿袖满脸好奇,“刘妈妈到底为什么要诓小姐出去啊?”
一夜未睡,又经过方才那场闹哄哄的戏码,宜生身心俱疲,只紧紧抱着七月,脸上连表情都懒得做,但听到绿袖的这句话,她脸上却立刻现出极度讽刺的笑。
“很可笑的原因。”
绿袖眨眨眼。
宜生看着七月,或者说看着七月的一身穿戴和手中的玩物。
发上是上好南珠攒成的发簪,颈间是纯金足赤的项圈,手腕上玉镯叮咚作响,腰间佩玉水色温润,就连手上正在把玩的那白玉九连环,也是没一百两银子下不来的东西。
无论伯府还是渠家,都算不得豪奢之家,但是,谁让威远伯少夫人只有一个女儿,且把这个女儿疼到了骨子里呢?又因为这个女儿不言不语,一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她好,二来怀着弥补歉疚的心理,所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穿戴都给她最好的。
更何况,除了亲娘,伯府里还有一个疼七月、愿意为她花钱的。偏偏那人又是个有钱且舍得花钱的主。
所以,虽然七月在父亲祖母跟前不受宠,穿戴却比沈琼霜好上不知多少倍。
满身金玉,却又偏偏是个不受宠不被待见的孩子,那么,趁着无人的时候,让那孩子身上少些东西也没事儿吧?人缺钱缺疯了的时候,胆子总会大一些,更何况,这孩子的母亲软弱好拿捏,且粗心大意,又清高地视金钱为粪土,自个儿女儿身上少了几样东西,只当是贪玩弄丢了,顶多让下人找找,而不会大张旗鼓地追查。
至于问孩子?那是个只会叫“阿娘”的傻子啊!
怎么看,都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什么可笑的原因啊?”绿袖还在眼巴巴等着宜生解释。
宜生反问了绿袖一句,“刘婆子经常勒索小丫头钱财?”
绿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脸蛋皱成紧巴巴的一团,“也不是勒索啦,就是暗示我们要讨好她,孝敬她,不然就不给我们好果子吃。”
“那你知道刘婆子为何这样做?”宜生又问。
“贪财呗!”小丫头不屑地撇撇嘴。
宜生点点头,“贪财是其一,但更重要的,她好赌。”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期间更新时间不定,不过总体上来看还是日更的~
以及,这章有个角色隐形出场了,发现没?
谢谢投雷和灌营养液的姑娘(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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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
刘婆子好赌,这并不是件十分隐秘的事,起码威远伯府的下人中,有脸面的管事妈妈们,几乎都是知道这件事的。
但是,起码在这时,伯府的主子们都还不知道。
宜生原本应该也是不知道的,但她重活了一次。
上辈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是发现七月跌落假山真相的时候。
起初谁都以为,七月摔下假山不过是个意外,又因为这个意外,有名的傻子居然变聪明了,因此便更无人在意七月为何会摔下假山。
但这并不是意外。
那一世的这一天,依旧与刘婆子有关。只不过,那一次宜生没有看好七月,所以刘婆子也不用费心诓骗七月出门。只是借故引开丫头,然后,便毫无顾忌地,完全将七月当成一个真正的傻子,抢走了她的珍珠发簪和玉佩。
可是,七月当然不是真傻,所以她反抗了。
惊讶意外之下,刘婆子推了七月一把。七月跌倒,头磕在石头上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成了沈琪。
当七月被发现摔倒在假山时,刘婆子根本不在现场,自然也无人怀疑到她的身上。于是这事就此被尘封,人人都以为是七月贪玩才不慎摔下,甚至连宜生都这样以为。
只有沈琪和刘婆子知道不是。
沈琪起初并未说出真相,而是在跟苏姨娘斗地白热化的时候,才忽然翻出这桩陈年旧事,并借此将苏姨娘和刘婆子的老底儿全部揭开。
伯府的主子们这才发现,刘婆子竟然有着烂赌、酗酒、偷盗、勒索、以权谋私等种种恶习。身为刘婆子的主子,谭氏顿觉脸面受挫,勃然大怒,下令将刘婆子打得半死不活,对苏姨娘也许久没有好脸,之后的一连串事件,更是直接将苏姨娘及刘婆子,甚至沈琼霜、沈文密都打入地狱。沈琪大获全胜。。
也是直到那时,伯府的主子们才知道刘婆子嫁人后的那段往事。
当初刘婆子投奔伯府,说法是丈夫病逝,家里的钱也因为丈夫的病而全填了药罐子。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事情还得从刘婆子与苏柱儿结亲说起。
刘婆子年轻时也是个美人,不然也生不出苏姨娘这样的女儿。而她的丈夫苏柱儿,若单论人才相貌,就是搁在伯府的小厮里,也是最不出挑的那一拨。像刘婆子这样得宠的大丫头,平日里,就是看苏柱儿一眼,恐怕都嫌埋汰。
但是,苏柱儿也有他的优点。
一来苏柱儿脱了奴籍,乃是自由身,若是跟他结合,生的孩子就不必再当奴仆伺候人;二来,自然就是苏柱儿的娘为儿子留下的身家财产。
虽然丑,虽然跛,但就冲上面两点,苏柱儿勉强也可算得上良人。
再说,那时刘婆子也没得多少挑头。
她不是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而是被主子收用过的。
这个主子,自然就是如今的威远伯沈问知。沈问知如今上了年纪,于女色上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显得后院清净了些,但在年轻的时候,却也是个风流惯了的,那时他后院的女人数量,比其子沈承宣,完全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室妾室不说,通房也有好些个,而刘婆子,则连通房也算不上——不过是沈问知兴致一来,临时拉了泻火的罢了。
身为谭氏的梳头丫鬟,刘婆子其实看得很明白:谭氏心狠手辣容不下人,沈问知又太过风流,所以,与其顶着谭氏的压力,跟一群女人挣破头,去抢那虚无缥缈的宠爱,还不如另觅良人。
哪怕穷点,哪怕丑点。
所以,刘婆子不像其他被沈问知收用过的丫头一样争着上前,反而向谭氏大表忠心。果然,谭氏对刘婆子的表态十分受用。
于是,当谭氏的奶娘求上来时,谭氏便将刘婆子指给了苏柱儿。
跟沈问知比,苏柱儿又穷又丑还跛脚,但那时刘婆子想,好歹没穷到吃不饱肚子,也没丑到面目可憎,就是跛脚,也只是走路难看了些,并不妨碍过日子。
像她这样被主子玩儿过,却又没成妾室,也没成通房的丫头,出路不外乎两个。要么留在府里,随意配个府里的小厮,生下的孩子也要继续伺候人;要么求恩典出府,嫁给戏子贩夫等三教九流之辈,一辈子沉沦底层,终日为衣食奔波。
相比之下,苏柱儿真算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刘婆子应允了这门婚事——虽然即便她不应允也得应允。
看着儿子拜了堂,成了亲,谭氏的奶娘终于欣慰又解脱地咽了气儿,而苏柱儿和刘婆子,也正式开始了小夫妻的新婚生活。
起初,苏柱儿是极稀罕刘婆子的。
若不是亲娘去求了谭氏,若不是亲娘置办的良田大宅,他苏柱儿哪里娶得到这样标致的媳妇儿!是以,最初苏柱儿也是把刘婆子捧在手心里宠过一阵子的。
但是,当新鲜感褪去,当他脱离老娘的管束,逐渐有了自己是一家之主、是刘婆子的主宰的意识的时候,原本的仰望和欣喜就彻底变了味儿。
标致又如何?还不是个被玩儿过的破烂货!而且,若论标致,只要舍得花钱,那楼子里的姐儿们不是更标致?
他有钱,他是男人,是刘婆子的天和地,他不需捧着她,应该反过来才对。
当意识到这一点,苏柱儿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缺陷。男人在外面再怎么不堪,面对自己的婆娘,却总有着无穷的底气,甚至会生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的错觉。
于是浓情蜜意不再,苏柱儿把自己当皇帝,刘婆子便只能小心伺候。这时候,苏柱儿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打刘婆子一顿,边打边说自己受骗,说自个儿娶了刘婆子这个被玩儿过的烂货是倒了大霉,打她是应当,刘婆子若敢顶嘴,则只会打得更厉害。
对此,刘婆子忍着。
乡下汉子打婆娘并不少见,苏柱儿不是唯一打的,也不是打地最狠的,日子还能过,吃喝还凑合,所以刘婆子安慰自己,觉着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么,就继续忍着,过着吧。
可是,隐忍换来的从不是收敛,而是变本加厉。
手头有钱,无人管束,再加上闲汉二流子引诱,苏柱儿很快就吃喝嫖赌四字全沾。
尤其是喝和赌。
喝醉了打刘婆子,赌输了还是打刘婆子,后来有了苏姨娘,拳脚也不会特意避开还是孩子的苏姨娘——他是她老子,生了她养了她,无意中踹到几脚算什么?
吃喝嫖赌打妻女,这样舒服惬意的日子,苏柱儿过了三四年。
三四年后,妻女还能打,吃喝嫖赌却只能想想了。
一座农家大宅,两百亩良田,再加上刘婆子当丫鬟时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几年的功夫,就被苏柱儿败了个干干净净。没了钱财,以前捧着苏柱儿的狐朋狗友,立即也是散了个一干二净。以往笑脸相迎的赌场青楼,也瞬间变得面目狰狞。没了钱财,没人瞧得起苏柱儿。
有些人,愈是困顿,愈是斗志昂扬,还有一些人,愈是困顿,却愈卑劣。被比自己强大的人羞辱压迫,他们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只能在心里发酵,然后千百倍地作用在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
苏柱儿显然是后者。
宜生还记得,上一世,当刘婆子的劣迹被翻出,谭氏大怒要处置刘婆子时,苏姨娘涕泪满面地为刘婆子求情,甚至不顾众多丫鬟仆妇看着,掀开刘婆子的衣服,露出那即便已经过了许多年,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
刘婆子和苏姨娘的过去并非她们以往说的那样平静,苏柱儿也不是病死,而是被赌场追债的人打死。
若不是刘婆子和苏姨娘跑地快,下场可能比被打死的苏柱儿还要惨。
这些事,宜生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从苏姨娘的哭诉,以及刘婆子身上的伤痕中大致推测而来。
刘婆子的遭遇的确让人同情,但是,想起刘婆子的那些作为,宜生却着实同情不起来。
明明饱受苏柱儿酗酒烂赌之苦,但当苏柱儿死去,母女俩脱离苦海,甚至因苏莞儿成功当上姨娘,而有了份十分光明的前途时,刘婆子却走上了苏柱儿的老路。
女儿是姨娘,自己又是得脸的妈妈,若是不作妖,刘婆子满可以相对舒服地安度晚年。可是,吃喝嫖赌四个字,除了嫖没沾,剩下三项,刘婆子几乎是完全循着苏柱儿的轨迹,一步步愈陷愈深。
刘婆子还算有几分理智,虽有勒索丫头以权谋私等举动,却也注意着分寸,但既要注意分寸,自然就敛不来多少钱。哪怕有苏姨娘时时孝敬,刘婆子也总是缺钱。
于是,就盯上了七月。
傻子不会告状,傻子的娘还是个软柿子,只是顺走几件首饰而已,只要行事谨慎些,就不会有人发现。
刘婆子是这样想的,于是她做了。
上辈子,不用她来诓,七月自个儿就在外面,所以她轻易得手,还把七月推倒,以致沈七月变成沈琪。
这辈子,宜生寸步不离地守着七月,本以为不会再有这一出,可谁想到,七月不出门,刘婆子就主动找上了门。
宜生有些愤怒,但比愤怒更强烈的,却是抑制不住的惶恐。
她重生了,她变了,可是,剧情也变了。
即便她把七月看得牢牢地,上辈子的事却还是发生了,且是以更加激烈、更加无可抵挡的姿态。
这是否意味着,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前世的悲剧,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别担心,当然不会是悲剧:-D
谢谢投雷和灌营养液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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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宜生很紧张。
院子里粗使的丫鬟婆子很有自觉地不靠近主屋,只有红绡绿袖在宜生跟前伺候,但是,她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无事可做。
简单跟两个丫头说了几句刘婆子的事儿后,宜生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卧室,不休息,不看书,只紧紧盯着七月,目光没有片刻转移。
七月不好动,没人管她的话,她可以全程保持一个姿势,然后一动不动地玩上半天。绿袖曾经很好奇,觉得长久不变换姿势,身体肯定很累,但七月却好像完全没感觉,就算盘腿坐上两个时辰,起来时也没一点腿酸腰麻的迹象。
要知道,她光是看着都觉得累了!
不过,现在绿袖知道七月为什么能坐得住了——显然是随了母亲。
七月姿势不动,宜生的目光身体就也不动,专注地、紧绷地,像拉满的弓弦。虽然少夫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绿袖却直觉地没有多说话以免打扰到少夫人。
因为,总感觉贸然打扰地话,少夫人就会像崩地过紧的弓弦一样断掉。
宜生以前就不是个多事的人,今天就更是省事儿地紧,红绡绿袖是不用干粗活的,只要伺候好宜生和七月就行,可今日,她俩却颇有些使不上劲儿的感觉。
一直到晚饭时分,少夫人依旧是那种紧绷的状态,晚饭只用了少少一些,红绡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有心劝她多用些,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或许是因为刘婆子闹的那一岀,少夫人才会格外紧张吧……两个丫头悄悄讨论,对少夫人今日的反常做出如此推测。
很快,夜幕降临,各院吹灯落锁,宜生的院子也不例外,红绡和绿袖伺候着宜生和七月梳洗过,就如往常一般去隔壁的耳房休息。
有些富贵人家会让丫头睡在床下的小榻上,好方便伺候主人起夜,但宜生没这个习惯,因此红绡绿袖夜里是睡在隔壁的,除非大声呼喊,两人并不会知道夜间宜生房里发生何事。
所以,她们也没看到,这一夜,少夫人房里的灯依旧一夜未熄。
但是,当翌日清晨,两人起来伺候宜生洗漱时,便是绿袖这样有些粗心的,都很快发现了不妥。
“少夫人,您……”绿袖的声音有点大,圆圆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宜生黑发披散,面孔有些苍白,眼下的青黑却更加严重,可这一次,两个丫头都知道,这绝不是少夫人用眉笔故意画了骗人的。比憔悴的面色更让人心惊的,是少夫人的眼神。
眼角有些无力地下垂,双眼却依旧勉力大张着,只是里面空洞洞的,看着人的时候,似乎落不到实处——虽然少夫人几乎没怎么看她们两人,而是依旧如昨日一般,目光紧紧地黏在姑娘身上。
绿袖隐约想起,昨日清晨,她和红绡来伺候少夫人起早时,少夫人似乎就已经睁着眼睛在床上等她们了。今日,也是如此。
红绡更细心,她瞅了瞅床边的灯台。
灯台里的灯油,比往常少了很多。
“无事。”看出丫头们的狐疑和担忧,宜生开了口。
只是那声音,却带着明显至极的沙哑和疲惫。
好丫头不该过问主人的事,主子说什么,只要照做就是。这是红绡所受的教育。所以,她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将疑问咽下,并且拦住了又要说话的绿袖。
少夫人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洗漱后吃过早饭,宜生依旧安静地待在卧室,看着七月玩耍。
日头慢慢升上来,又一天开始,六月远去,七月到来,窗外还有蝉鸣,然经过一个夏天的疯狂喧嚣,鸣声变得有气无力,有一声没一声的,不像盛夏时那么热烈。
少夫人安安静静地什么都不吩咐,红绡绿袖做好日常的活计,甚至把院子里的小丫头和婆子们耳提面命训斥了一番,旋即却又没了事儿做。
绿袖小孩子心性,当即提议去粘知了。
“少夫人脸色不好,都不让咱们在跟前伺候,这知了叫地扰人清静,少夫人肯定不喜欢。红绡姐姐,咱们去寻根杆子粘了吧。”理由倒是说地光明磊落。
“粘了烤了吃!可惜都老了,刚从土里爬出来的知了猴才好吃。”不待红绡回答,绿袖就又说道,说着还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红绡嘴角抽抽,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想吃就直说,说什么怕扰了夫人清净。”
旋即又忍不住有些好奇:“那知了……烤了会好吃?”
绿袖先是被红绡说地脸一红,听到后一句,顿时又兴高采烈起来,重重地点头,“当然好吃!就是不好粘,手得快,还得稳,又要找蜘蛛丝,黏在杆子头上,桃胶也行,就是不太粘,得找软的,刚流出来的,不然知了容易飞掉。我哥最会粘知了了,有一次我想吃肉,家里没有,我哥就带我去粘知了,十几只呢,全烤了给我吃了。还有家雀儿、泥鳅、蚂蚱,烤了也好吃的……”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绿袖一脸兴奋地说个不停,红绡也睁大眼睛听着。
绿袖不是家生子,而是出身普通农家,十二岁那年家乡糟灾,才卖身做了丫鬟,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岁,对过往的记忆自然熟稔于心。
红绡却是家生子,虽做着伺候人的活儿,但也是长在宅院里,对那些个乡村野物自然不会熟悉,因此也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就跟着绿袖去寻起了杆子。
长杆很快寻到,不过蜘蛛丝却不好找,桃胶更是无处寻,两个小丫头便犯了难。
院子里的下人刚被两人训斥过,都自觉地躲地远远的。只有管着小厨房的婆子,有心讨好两人,见两人一脸郁闷,问清缘由后,脸上笑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随即便抓了一把面粉给两人看。面粉能做面筋,面筋的粘性可比蜘蛛丝更好。
红绡醒悟地点点头,正要吩咐那婆子做面筋,绿袖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红绡姐姐……好好的白面,拿来粘知了多糟蹋啊。”绿袖一脸心疼的样子。
用白面洗出的面筋粘知了,这在绿袖眼中,真是实打实的糟蹋东西,进伯府之前,她只知道白面长什么样子,却连什么味道都没尝过。经历过饥荒,绿袖对食物有种虔诚的敬畏,即便在伯府不愁吃喝,她却从不浪费食物。
旁边的婆子悄悄撇了嘴。
红绡愣了愣,旋即无奈地道:“那怎么办?”
粘知了粘知了,总得找着东西粘,可蛛丝寻不到,面粉又怕糟蹋,虽然还可以用鰾胶,但那东西,也只用木匠那儿备着,她们更寻不着。
绿袖皱着眉,最后还是可怜兮兮地道:“那就不粘了吧……”
于是,最终还是没能粘成知了。
两个无事可做的丫头在外间做起了针线,一边做,一边说着话儿,多是绿袖在说,红绡在听。
因为怕扰到宜生,她们声音放地很低,但是,人在疲惫且紧张地时候,五感似乎格外灵敏,即便两人已经压低了声音,宜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宜生侧耳听着,窗外蝉鸣依旧。
虽然鸣声嘶哑微弱,却还好好活着。
即便过了那么久,依旧觉得这一幕熟悉至极。
上一世的这时,她没有两夜未睡,但七月却出事晕了过去,她担忧又烦心,守着七月,没有让两个丫头伺候。依稀记得,也是绿袖提议要粘知了,忘记是因为什么,但是,最后却也是不了了之。
很多事已经改变,很多却还是未变。
绿袖还是提出了粘知了,最终却还是没有粘成。
那些知了,还好好地活着。
聒噪,喧嚣,不知疲倦,日复一日,虽然一生短暂,却完整地从生走到死,若无人相扰,便不虞夭折。
可是,上一世,她的七月却夭折了。
“红绡,绿袖。”她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个小丫头的悄悄话。
红绡立刻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放下针线赶紧跑进屋,绿袖紧随其后。
“少夫人,要看书么?还是想用些小点?或者喝水?您喉咙有些哑,喝点蜂蜜水最好不过了……”不等宜生吩咐,红绡便叽叽喳喳说开了,简直像个啰嗦的老妈子。
当然,红绡自个儿可不这么觉得。
她是少夫人的大丫头,可从昨天到现在,少夫人居然没吩咐她一句话!
这让一向勤快的红绡觉得有点儿不大适应。
是以,宜生一叫,她便迫不及待地问了。
“别忙。”宜生打断了红绡的迭声问询,又将目光转向绿袖。
“绿袖,去粘知了吧。”她说道。
红绡话音卡在喉咙里,有点摸不着头脑。
粘知了?
少夫人唤她们进来,就是为了让她们粘知了?
难道是真的觉得知了叫地烦心?
不过,不管为什么,少夫人吩咐了,那就去做吧。
红绡立刻转身,准备去洗面筋粘知了。
绿袖张了张嘴。
她还是觉得用面筋粘知了太糟蹋东西。
绿袖年纪小,并不太会掩饰脸上的表情。
宜生立刻就看出了绿袖的欲言又止。
“绿袖。”她温声唤着,声音虽然有些嘶哑,却很温柔,又沉稳,似乎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糟蹋东西当然不对。”她肯定了绿袖的观念,“但是,若是能得到更大的回报,适当牺牲一些也是值得的。”
“见过打猎么?为了引诱猎物,猎人会先放出诱饵,一根骨头,一块肉,看起来糟蹋了,但猎人所获的,却是一整只猎物。”
“一小团面筋就可以粘十几只知了,你能吃到烤知了,我也得了清净。”她微微笑着,“所以你看,这买卖很划算。”
绿袖双眼一亮,狠狠点了点头。
原来,少夫人真的觉得知了吵啊!
既然不是单单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那就值得了。
两个小丫头立刻去粘知了。
见两人去而又回,小厨房的婆子有些惊诧,问明缘由,得知是少夫人亲自吩咐的,便更加热心,抢着洗了面筋。
这婆子是个聪明的。
昨天少夫人跟刘婆子发生冲突时,她也躲在了一边,那时,她觉得少夫人砸了刘婆子只是偶然为之,就像咬人的兔子,被惹急了会咬人,但是,再怎么咬,不还是兔子?
所以她躲了起来。
但是,后来少夫人的表现,却让她改观了。
她怀疑自己以前看错了。也许,少夫人真不是兔子。
做奴才的最要紧的是跟准主子,自个儿都保护不了的主子,自然也没必要跟。可若这主子又能保护自己,甚至反击敌人了呢?
那自然是赶紧表忠心,抱大腿。
*****
有了长杆,有了面筋,知了似乎手到擒来,但是,红绡绿袖的粘知了大业却并不怎么顺利。
红绡是完全没经验的,绿袖说得多,但也只是会说罢了,真动起手来,杆子还没靠近,知了就“扑棱棱”地飞走了。
忙活半天,居然一只也没粘到。
宜生打开了窗户,目光虽未看着外面,耳朵却一直听着。
即便她亲自吩咐,即便绿袖红绡按她的吩咐去做,却还是无法改变么?
抱着七月的手臂越来越紧。
“阿娘……”七月忍不住叫了一声。
宜生恍然,看着一脸懵懂的七月,心里微微好受一些。
起码,现在还好好的……
一道略显粗俗的声音打断了宜生的思绪。
“哎呦,姑娘们,这知了可不能这么粘。来来来,看老婆子我的!”小厨房的婆子——她男人姓曹,人称曹婆子——挽起袖子,上前对红绡绿袖说道。
长杆很快转到曹婆子手里。
而曹婆子也没有辜负红绡绿袖的期望。
半个时辰后,绿袖捏着两只知了,献宝似地给宜生看。
那知了还活着,在绿袖的手中挣扎鸣叫。
虽然被束缚住,但依旧活着。
“只捉了两只?”宜生接过一只知了,问道。
绿袖摆摆手,“不是不是,还有十几只呢!曹妈妈好厉害!剩下的被曹妈妈拿去小厨房了,说要帮我们炸了,炸了更好吃。少夫人你要吃么?”
宜生摇摇头,脸上带了笑,“不了,你们吃吧。”
说罢将手里的知了递了过去,又让绿袖出去。
绿袖接过知了,兴冲冲地跑出去。
跑到小厨房门口,突然停住脚步,抬起一只手看了看。
手里是那只递给少夫人,又被递过来的知了。
原本还在挣扎鸣叫,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当然不是知了突然知道挣扎无用,所以才偃旗息鼓,而是死了。绿袖松开捏着知了的手指,那知了却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掌心。
真死了啊。
许是不小心用力太大,捏死了吧。
绿袖歪着脑袋想着,又蹦蹦跳跳地进了小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一句话:如果你是那只知了,你还笑得出来么?【虽然宜生没笑233333
为本文第一只炮灰——知了君,点[蜡烛][蜡烛][蜡烛]~
☆、出府
最终,那十几只倒霉的知了果然进了油锅。清亮亮的滚烫荤油里过一遭,炸地略泛金黄,撒了细盐胡椒,一只只头朝里尾朝外,整整齐齐摆在白瓷盘子里。
曹婆子有心讨好,觉着光是黑乎乎的炸知了不好看,就又切了细细的葱花和芫荽,均匀地洒在炸知了上。
白的瓷盘,黑的知了,绿的葱花和芫荽,如此折腾一番,本是上不得台面的乡村野物,倒被整治出什么佳肴珍馐的范儿。
看着卖相极好的炸知了,绿袖倒有些不知所措。本还准备直接像记忆中那样下手抓着吃,曹婆子这么一捯饬,她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拿了筷子夹了一只塞嘴里,也不狼吞虎咽,而是斯文地慢慢嚼着,闺阁小姐似的。
红绡没吃过知了,好奇地紧,但看着知了那样子,最终还是没敢下嘴。
“真奇怪……明明记得很好吃的,怎么刚刚吃着,就觉着也不是那么好吃呢?”离了小厨房,绿袖捧着茶杯漱口,一边漱口一边皱着小眉头说着。
足足十几只知了,红绡不敢吃,曹婆子也不吃,绿袖只得自己全吃了,于是,一盘子炸知了都进了绿袖的肚子里。可吃到最后,绿袖甚至觉得油腻地反胃。若不是想着不能浪费,恐怕还真吃不完那么些。
明明奢侈地又是用油炸,又是用各种料调味,可是,吃起来却全然没有记忆里那样美味呢。
红绡笑:“你如今平日里吃的都是什么?以前吃的又是什么?好吃的吃多了罢了。”
她虽没吃那知了,但只是看着,就觉着那肉又干又柴。若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哪里会觉得老知了好吃?
在伯府讨生活虽有种种难处,但在吃上,机缘巧合混成大丫头的绿袖,吃的肯定比之前的贫穷农家女绿袖强数倍。
绿袖想了想,觉着很有道理。
可是,似乎哪里还有些不对。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红绡姐姐比她懂地说,红绡姐姐既然那么说,应该就是那样吧。
小丫头立刻心大地把难吃的炸知了抛到脑后。
“去看少夫人吧!”小丫头放下茶杯,蹦蹦跳跳地道,“院子里的知了都粘了,这下少夫人能睡个好觉了吧?”
*****
来到卧室,两个丫头满以为又会看到少夫人静坐不动的样子,谁知却惊讶地发现:少夫人居然睡了。
安安稳稳地躺在那做工精致的千工拔步床上,床前只挂了薄薄一层帘幕,红绡掀开帘幕,就看到少夫人睡得沉沉的脸,以及少夫人怀里同样睡着的姑娘。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又轻轻放下帘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守在外间。
“果然是因为那知了太吵了吧。”绿袖扬着下巴笑眯眯地道。
红绡摇头笑笑,伸出手指点了点绿袖脑门儿。
当然不是因为知了。
一日不午睡可能是因为知了,连续两宿没睡又怎么说?
最近少夫人好像变了,似乎就是从半个月前,有日少夫人午睡醒来,突然让她们去找姑娘开始。从那以后,就变了。
变得对姑娘更着紧,变得不再对夫人事事顺从,变得做出很多以往都不会做的事,变得……甚至让红绡有点儿不敢认。
红绡心里犯了嘀咕。
就像原本娇柔婀娜的草花,突然长出扎人的刺、长出直立坚硬的枝干一样。
但是,说实话,这变化不坏。
只要少夫人别再像这两日一样折磨自己就行。其余的,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叹了一口气,红绡如此想着。
*****
宜生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长。
长长的一觉没有做任何梦,身心都陷入沉眠。是以即便之前两宿未睡,这一觉醒来后,宜生也觉着浑身精力充沛。
坐在梳妆台前,看着眼底还有一丝痕迹的青黑,她甚至带了些玩笑地对红绡绿袖道:“以后若是我再耍性子不睡觉,你们可得劝着我。女人熬夜不好,老得快。”
二十九岁,用做鬼时学到的词儿说,她可是奔三的女人了呢。
不再青春鲜嫩,却依旧年轻着,好好地活,还能活很长。
即便不准备以颜色侍人,也不能糟蹋自己的容貌和身体,不为给别人看,也得活得漂漂亮亮地给自己看。
不悦人,便悦己。
两个小丫头又对视了一眼。
少夫人说话也越来越奇怪了……
不过,下次少夫人若在折腾自己,她们就可以劝慰了呢。这样也不错。
而且重要的是,少夫人居然说笑了?!那么,是不是代表少夫人的心情终于好转了?红绡绿袖暗暗高兴。
宜生没有让两个丫头白高兴。
那一觉像是补足了她缺失的所有精力和自信,焦躁和不安也渐渐远去,日子似乎回到之前的样子。她依旧不敢放松对七月的看管,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分一秒都不离开。
之前最紧张的时候,她甚至想让七月变得小小的,可以捧在掌心,藏在袖口,好让她在自己的羽翼和保护下一世安稳无忧。
但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除非两人一起死,否则她不可能为七月遮挡住人生所有的风雨;除非七月是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玩偶,否则她也无权擅自将七月藏在自己掌心,从而不给她成长和见识外界风雨的机会。
七月不是傻子,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但七月又的确是个特殊的、需要保护的孩子。
所以,她依旧会尽自己所能保护七月,保护七月不受无端的伤害,保护七月不被狂风暴雨摧折。但是,她不该是七月一生的全部意义,七月也不该是她重活一世的全部意义。
日子又平静无波澜地过去几天,这几天中,七月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没有突然变得“聪明”,没有突然语出惊人,没有突然用那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她的阿娘。
距离上一世沈琪穿过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五天,七月还是原来的七月,沈琪毫无影踪。
宜生的心便益发松快了。
只是宅院里的日子单调又无趣,若不跟其余女眷交往玩耍,就更是无聊至极。平日里除了教导七月,宜生也就只能看看书,或者自己跟自己下棋。
可一个人下棋终究无趣,而她能看的书,其实也不多。
渠家是书香世家,女儿的嫁妆里除了寻常的陪嫁物事,必然还会有一箱子书,但是,那书多是圣贤经典,了不起便是些杂谈游记。以往宜生无事做时便爱看书,而作为没有管家权,又被夫君冷落的伯府少夫人,宜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无事可做的。于是,经年日久地,那些书她几乎已经能够背诵。至于坊间那些情节曲折离奇,却尽是情情爱爱、妖魔鬼怪的话本子之类的,自然是不可能有的。
将一本已经被翻地边角起皱的游记放回书架,宜生叹了口气,终于唤了人。
“绿袖,吩咐曹升准备马车,我要出府。”曹升便是曹婆子的男人,是伯府的马车夫。往常宜生出府走亲访友,便多是曹升赶车。
绿袖应了声便跑出去,宜生又吩咐红绡准备东西,多是七月玩的吃的用的。
红绡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道:“少夫人,您要去哪儿啊?回渠府么?”
红绡的印象中,少夫人不是个爱热闹的,除了一些必要的宴会应酬,几乎很少出府,就是要买什么,也多是让人带了东西来府上挑选。
因此除了那些个交际应酬,少夫人唯一去地多的,就是娘家渠府了。
虽然同居京城,但伯府和渠家离得不算太近,乘马车得大半个时辰,且少夫人是出嫁的女儿,便是娘家就在隔壁,也没有频繁回娘家的理儿。
因此少夫人回娘家的频率很固定,差不多是半月一次。算算日子,似乎正该到了。
听到渠府二字,宜生愣了愣,旋即轻轻摇头。
“不,先不去渠府。”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宜生出府干什么XD?
年过完啦,明天作者君要在车上渡过惹,不过更新还是会有哒!【虽然依旧会很晚就是了23333
谢谢投雷和灌营养液的姑娘,么么哒(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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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铺
相比做姑娘,为人妇有一点好处,便是出入相对自由。
虽然没有主持伯府中馈的权利,但身为伯府少夫人,出府这样的小事,还是不必向伯夫人谭氏请示的。虽然即便不请示,谭氏也会知道地一清二楚。
宜生自然没有向谭氏请示。
来到二门处,曹婆子已经点头哈腰地在门口候着。
宜生看了曹婆子一眼。
她只吩咐绿袖去唤曹升,却没唤曹婆子。但此刻曹婆子却出现在了这里.
这可不符合曹婆子一贯的作风。当然,那日讨好红绡绿袖,帮着粘知了的举动同样反常。
从来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稀,曹婆子在伯府混了大半辈子,当然不会是雪中送炭的人,倒是见风使舵的本事使得炉火纯青,忠心那种东西更是绝对没有。不过还好,曹婆子虽没雪中送炭,但也没落井下石。
上辈子,宜生觉得仆人忠诚于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尤其若主子没有不仁之举,下人不忠便是没良心,是品性有问题。这不止是她一个人的想法,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上位者都是这样想。他们赞扬忠仆,鄙弃背主,只是因为他们自己是主。
但是,死去又拥有了那样一段奇异诡谲的经历后,许多宜生原本深信不疑的信念逐渐被动摇,日复一日地,最终彻底崩塌。
现在的她,不会再理所当然地认为下人就该忠于主人。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理所当然。
世上有忠心耿耿,哪怕主子坎坷落难也不离不弃的忠仆,但忠仆难求,也不必刻意去求。指望下人的忠心,不如指望利益的捆绑。
很快来到马车前。
曹升正站在马车前候着,见到宜生,立刻拿了个绣墩,放在马车前让宜生踩着上车。
跟曹婆子的油滑世故不同,曹升是个木讷寡言的性子,比如此刻,见到宜生只会默不作声地拿出绣墩,却连句“少夫人请上车”都不会说。
宜生抱着七月上了车,红绡绿袖也跟着,马车从伯府驶出,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人流熙攘的大街上。
与冷清的伯府小院不同,马车一驶到街上,洋溢着烟火气儿的喧嚣和吵闹便一股脑儿地挤进眼睛和耳朵。
这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是天下最为繁华富庶之地。
京城坊市分明,民众居住之坊与买卖交易之市并不在一处,宜生让曹升驾车前往的,便是一处距离伯府不远的街市。从最为喧嚣热闹的酒楼布庄等铺子前驶过,马车驶到一条相对冷清些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家叫做归翰斋的文房铺子前。
左右俱是翰墨飘香,纸漾风流,却是一条专营文房之物的街道。
归翰斋主营中低档的笔墨纸砚,也卖一些圣贤经典,名家著作,没什么特色,铺子又不大,在这条街上就是最普通的一家铺子,因此生意也就寥寥。偶尔有几个读书人进来,大部分时候,掌柜跟伙计都闲地打苍蝇。
宜生抱着七月,后头又跟着两个丫头,一进店里,伙计立马打起精神,热情地上前招呼。
宜生却制止了伙计滔滔不绝的推销。
“赵掌柜可在?”她问道。
伙计不知其意,但见眼前一行人的穿着打扮,聪明地什么都没问,转身去内室叫掌柜的出来。
“少夫人,您认识这家铺子的掌柜啊?”绿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好奇地道。
宜生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微微点头,“认得。”
当然认得,因为,这归翰斋本就是她的嫁妆。
赵掌柜很快出来,见到宜生,先是迷茫了一下,直到宜生开口,这才认出人来。
“少夫人怎么突然有空来了?”赵掌柜擦着汗,有些紧张地笑道。
他自然是见过宜生的。
宜生是渠家的嫡长女,出嫁时的嫁妆没有十里红妆,但也算得上十分体面。嫁妆里除了一应物事,还有铺子和田产,而作为陪嫁铺子的掌柜,赵掌柜和其余几个田庄的管事,都是在宜生出嫁前就跟宜生见过面的。
宜生是个不爱打理庶务的,婚后亦是如此,平日对书铺和田庄的经营管理都不会插手,因此赵掌柜只需在每年年底的时候,将铺子的收益和账本送到宜生跟前过过目就行。
一年只见一次,关键是宜生平日里几乎从不亲自到铺子里,所以赵掌柜才一时没认出来。
可是,平日从不踏足书铺的主子,今日突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就登门,这是什么意思?
赵掌柜有些忐忑。
归翰斋的生意算不上好,一年下来,交到宜生手里的纯收益也就一二百两银子,但是这份收益很稳定,年年上下浮动不超过三十两。
这也不怪赵掌柜没能力或不思进取。
京城里经营文房书铺生意的人家很多,渠家就是其中一家。渠家书香门第,别的生意不屑做,但文房书铺却还是可以做一做的,尤其渠家满门翰林,这生意不做简直是浪费。
渠家父子在官场上虽没什么实权,但在文坛却小有名气,且不是沈承宣那种酒场宴会里吟诗作对得来的文名,而是靠正经的经义文章出名,因此渠家父子的文集颇受读书人追捧。
偏偏渠家父子的文集只给自家书铺刊印,再加上渠家父子有许多当朝的同窗文友,也因为交情把文集交给渠家书铺,于是渠家书铺的东西虽不算最全最好,但也算是有优势有特色,在京城里若是弄个几大书铺排名,渠家的书铺可以排进前五。
归翰斋是渠家嫡长女的陪嫁,却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老铺子,而是渠家在准备陪嫁的时候,出银子出人,在距威远伯府不远的街市上新开的铺子。
铺子里的伙计掌柜都是从原来的渠家书铺里调过去的,能力不说没有,但也称不上多出色,也就是中不溜的水平,比如赵掌柜。
赵掌柜原本是渠家书铺的伙计,但一直不怎么得意,混了七八年才混成小管事,后来渠家嫡长女陪嫁的新铺子要选掌柜,能力差的自然不行,祸害闺女;但能力太好的也不行,渠家不舍得。
于是看上去有点能力,但整体又平庸的赵掌柜就这么入选,当上了归翰斋的新掌柜。原因不是渠家的主子觉得他够好,而是觉得他不够好。渠家不指望他把新铺子弄地多红火,只求他不出什么差错,每年给渠家大小姐添些稳定的进项。
赵掌柜当时憋着一股气儿,有心想干出点儿什么证明自己。
归翰斋店面小,没根基,远远比不上渠家书铺,但在这里,赵掌柜却是一把手,上面没人制约,新主子又是个不插手日常管理的,赵掌柜有心大干一场。但是,努力经营了几年,赵掌柜的壮志雄心终究被逐渐消磨。
文房用具和书,这些东西的需求是非常固定的,因此书铺生意想要出头,也没有多少捷径可走。
想要出头,一般就两个方法。一是像渠家书铺那样,有名人效应又有独家书籍;二来嘛,则是把店铺撒下大把银子,把铺子做大做全,自然也就能吸引最多的客户。
但显然,以上两点归翰斋一点都不具备。
归翰斋虽出自渠家书铺,但同样拿不到渠家父子及其文友们的文集刊印权,只能卖些普通的文房四宝和圣贤经典。没有渠家的名头,店面小,资金少,赵掌柜再怎么努力没,归翰斋也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文房铺子。
饿不死,撑不着,每年能有两百两银子进项便是顶天了。
反正渠家当初的意思本就只是给女儿添个固定进项,陪送文房铺子一来是因为渠家身份,文房铺子说起来文雅。二来,则正是看中文房铺子的稳定性。
虽然挣不了大钱,但也不会亏本。
而以归翰斋的规模,每年一二百两的银子的纯收益,已经可以说是不错了,赵掌柜的努力虽然没让归翰斋红火起来,但却十分符合渠家的期望。
所以认真说来,赵掌柜本不该忐忑的。
但是,赵掌柜就是莫名觉得忐忑。
少夫人不打招呼突然上门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少夫人给他的感觉。
总觉得,似乎跟以前见的不太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赵掌柜也说不出。
然而,少夫人接下来的话让赵掌柜更加忐忑了。
宜生提出要看账本。
一个除了过年盘点,平日从不过问账册的东家此时突然登门,就是为了看账册?
再怎么自诩问心无愧,赵掌柜的小心脏也不禁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接下来,赵掌柜便在一旁站着,满心忐忑地看着宜生看账册。
宜生看着站着的赵掌柜,“不用拘束,坐下吧。”赵掌柜忙摇头摆手,“不用,不用!我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闻言,宜生也不再坚持,低下头继续看账册。
归翰斋生意一般,半年的账册并没有多厚,宜生也只是略略翻过,并不仔细看每一笔收支,因此看得倒是很快,不过两刻钟,便将赵掌柜搬上来的账册全部翻完。
见宜生这么快翻完,赵掌柜始终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看来,好像真的只是心血来潮看看帐?
然而,赵掌柜还是放心地太早。
“生意不算很好啊……”宜生喃喃道。
赵掌柜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猛一下跳起来的声音。
这是对他的能力不满意了?
赵掌柜忙解释起来。说的无非就是上面那一套。
文房用具需求固定,归翰斋没名气没规模,他能力再强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巴拉巴拉……
宜生静静听着,待得赵掌柜停口时才道:“我自然信得过赵掌柜的能力。”
说罢,目光透过内室的薄纱帘子,看向了归翰斋门前的街道。
这条街上往来的多是身着长衫的读书人,他们追求仕途经济,他们熟读圣人典籍,他们最喜欢买的书是当朝重臣,尤其是科举主考官们的文集和经典注本。
但是,这街道上也并非全是读书人。
除了读书人,这条街上的还有许多下人,丫头小厮,婆子管事,或者一些虽不是下人,但也明显不是士子的人。
大部分读书人买书买笔墨是为求前程,但另一些人,买书却是为了求乐子。
归翰斋主营文房用具兼营卖书,而卖的书,则与渠家书铺如出一辙,左不过四书五经及其名家注本、名人文集以及医书农书等等。许多书铺也如归翰斋一般,这是最正统也最挣钱的经营方式。
但是,除了这般“正统”的书坊外,还有一些似乎不那么正统的。
归翰斋的对面就有一家。
奇趣书堂,光是听名字,就跟归翰斋不像一个路数。
奇趣书堂的生意可比归翰斋好多了,仅仅宜生看的这一会儿工夫,就见三人出五人进,与归翰斋这边的冷清相比,对面几乎可以称得上热火朝天。
不过,进出奇趣书堂的多是奴仆和普通人,读书人却不多。
这并不奇怪,因为奇趣书堂虽然也卖文房用具和圣贤典籍,但让它出名乃至生意红火的,却是坊间话本。
就是宜生做姑娘时偷偷地看,不幸被父母发现,最后被罚抄十遍《女诫》的话本子。
也是宜生做鬼后经常看的东西。
虽然故事内容和行文用词都相去甚远,但本质上,她做鬼后每日看的那些,与奇趣书堂的话本子都是一个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没更居然也没催更的……我是该高兴还是痛哭TVT
感谢时间~
谢谢阿凉给这篇文的地雷,么么哒(づ ̄ 3 ̄)づ
谢谢给虐渣投雷的姑娘们,么么哒(づ ̄ 3 ̄)づ
还有给侏罗纪投雷的凤钗摇曳姑娘(づ ̄ 3 ̄)づ【存稿居然也能收到投雷刷后台看到的时候我简直整个人都懵圈了23333
☆、上门
看过帐后,宜生就没在归翰斋待多久,而是起身去了对面的奇趣书堂,在伙计的热情推荐下,买了五六本据说最近最受欢迎的话本子,然后便坐车回府。
马车上,宜生随手翻开一本。
是个老套但也算经典的故事。
有才有貌唯独没财的穷书生,偶遇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奈何小姐父母嫌弃书生穷,冷酷无情棒打鸳鸯,期间又有小姐门当户对的未婚夫出来扮黑脸,小姐与书生的情路一波三折,幸而书生争气,重重阻碍下仍然金榜题名,最终抱得美人归。
以宜生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故事实在有些老套。但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恐怕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尤其是对抑郁不得志的穷书生们来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故事一下就圆了他们两个梦。而对于困在樊笼里的闺阁女儿来说,又何尝不希望自己挑选称心如意的夫君,哪怕可能自己挑的还不如父母挑的。
又翻了几本,却没第一本这么老套了。
妖鬼仙神,诡异离奇,篇幅都不长,但一个个小故事却都算引人入胜,也怪不得能够畅销。
不过,终究还是局限了些。
而且,看惯了晋江的长文,再看这顶多几万字一篇的话本,宜生居然还有些不习惯。
如今的话本只能算做是短篇小说,最多不过三五万字,故事固然精炼轻巧,却因篇幅所限,影响力终究还是不如长篇。而且,宜生看了看手中几册薄薄的书,从纸张质地和印刻水平来看,这些话本子明显是比较廉价的麻沙本。
麻沙乃是福建一镇,以盛行刻书闻名,京城坊间几乎有一半书册都是出自麻沙。然而多不代表好,麻沙本所用竹纸质地薄脆易损,刊印也多有错漏之处,因此麻沙本几乎是廉价和低质的代名词。
有钱人自然对麻沙本不屑,但对手头不宽绰的人来说,麻沙本却是个好东西。
就比如这奇趣堂的话本子。
薄薄的一册,售价最多不过几十文,最便宜的一二十文便可得,与动辄几百文甚至几贯的正经书相比,可以说相当便宜,普通人也买得起。
“少夫人,您也看话本子呀?”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宜生的思绪。
她抬头,就见到绿袖满脸掩不住的好奇和激动。
事实上,自从见她买了话本子,红绡和绿袖的脸上就带着蠢蠢欲动的表情,估计原来没摸准她买了话本子做什么,因此也没敢问。此时她翻完了一本,连上也没有明显愠色,于是,一向性子急又好冲动的绿袖便开了口。
但这话说的,虽然把宜生拉到自己的同一战壕,却也直接把自己,或者说把自己和红绡都给暴露了。
也看,那不就是说自己也看?可绿袖不识字,想看也只能靠红绡给她念。
所以,这俩丫头估计私底下都偷偷看过话本子。
话本子不算禁物,除非是描写太过露骨的风月□□,普通话本子也就是讲故事,因此一般主家都不会明令禁止丫头们看话本子,所以奇趣书堂里常见丫头小厮们的身影。这些丫头小厮有的是为少爷小姐们买书,却也有些是买了自己看的。
可虽说不算禁物,但话本子多是讲些情情爱爱的戏码,又经常有比较出格的情节,在道德居士面前,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因此,也有家教比较严格的人家,严令禁止家中女眷和丫头们看话本子,比如渠家。
不过渠家终究是特例,大部分人家还是不太讲究的,顶多也就约束下未出嫁的小姐,对妇人和下人却不怎么做约束,威远伯府便是如此。
但是,即便主子没有约束,看话本被发现,似乎也是件极为羞耻的事。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好奇憧憬着话本中的浪漫瑰丽的爱情,但世情教导她,不可淫邪,不可妄念,好女子应端庄自矜,纯真如白纸,直到嫁人那一刻,才能由其夫君将白纸染上颜色,在此之前,她最好什么都不懂。
还没嫁人的小姑娘看话本子,幻想爱情,幻想男人,被人发现了,好一点被嘲笑思春,坏一点,被说没脸没皮没羞没臊都有可能。
因此小心隐藏着,怕被发现,被嘲笑,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绿袖却没意识到这一点。
她年纪小,还没开窍,看话本子就单纯是看故事,只觉得话本子里的故事有趣,别的却没想那么多。但红绡不同,红绡已经十七岁了。
一听绿袖把两人给暴露出来,她当即就俏脸一红,起身作势要掐绿袖。
绿袖嘿嘿笑着往一边躲,嘴里还嚷嚷着:“红绡姐姐你做什么?少夫人自己也看,肯定不会责怪咱们的!”
红绡的脸更红了,几乎想捂住眼睛跳下马车。
正当青春少艾,哪怕是伺候人的丫头,也不免喜欢看那些瑰丽神奇的故事。于是,有些有余钱的丫头便会买上几本话本子,然后在交好的小姐妹之间偷偷传看着。当然,很多时候不是传“看”,而是传“说”,因为绝大多数丫鬟都不识字。
绿袖也是不识字的,但红绡却略识得一些,深奥的圣人典籍看不了,但看看几如白话的话本子,却没多大问题。红绡之前也不知道话本是什么,直到偶然之下看到一本话本,讲的是个痴情公子为无缘的爱人孤守一生的故事。
不知怎么的,她就着了魔,将那个小故事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后来,又偶然得知了奇趣书堂的存在。红绡做了几年大丫头,买话本子的钱还是有的。于是便开始偷偷让相熟的丫鬟帮着带话本子,有时候有空了,自己也会去亲自挑选,日积月累之下,居然积攒了满满一箱子的话本。
但是,这事只有几个相熟的丫鬟知晓,比如绿袖,比如绿袖之前的绿绫。因为绿袖绿绫同样看话本,她们是“同党”,所以不必害怕会被对方嘲笑,所以可以把这小秘密与对方分享。
可是,现在居然被少夫人知晓了!
少夫人性子好,当然不会因此罚她,但是,就算,就算是拿这事儿打趣,她也难为情啊……
红绡捂着脸,两颊烧地通红。
宜生笑笑,似乎没有看到红绡的羞窘,只回答绿袖:“看啊,挺有意思的。”
红绡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边绿袖一听,立刻兴奋起来,巴拉巴拉地讲起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子,手舞足蹈,惟妙惟肖,宜生被逗地笑了起来,就连七月似乎都有所感应,倚在宜生怀里,黑琉璃似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绿袖
宜生不经意间看到七月的模样,心里一动,忽然起了个心思。
马车辘辘前行,车里笑声不断,红绡也逐渐忘了方才的羞窘,在绿袖换了一个故事,讲起那个最初让她迷上话本的痴情公子故事时,也不禁入迷地听着。
这是她最喜欢的故事,哪怕后来看了更多更曲折更好看的故事,最喜欢的,却仍旧是这一个。绿袖演地活灵活现,车里也不会有人嘲笑打趣她,她开始还故意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听到痴情公子爱慕的小姐别嫁,公子骤然得闻噩耗那一段时,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再也装不出不在意的样子。
终于,痴情公子的故事讲完,因为是个悲剧,车厢里难得地静了片刻,然后,红绡便听少夫人评价,“这样的人,挺好。只是,太少了,终其一生也难遇到。”
绿袖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又兴高采烈地讲起下一个故事,却是个欢欢喜喜的喜剧。
红绡却无心听下去了。
她在心里回应着少夫人:
才不是呢。
她就遇到了。
*****
归翰斋距伯府不远,绿袖才讲完那个欢欢喜喜的故事,马车就已经来到了伯府大门前。
曹升本准备赶着马车从侧门进去,可是,看到大门前那一幕,他手里已经甩起的鞭子便停在半空落不下来了。
“怎么不走了?”红绡掀开车帘一角冲曹升道。
“姑、姑姑……”曹升结结巴巴地说着,实在说不出来,索性挪开身子,马鞭一指前方,让红绡自己看。
其实,不用他指,红绡也看到了。
威远伯府的大门前,站着两个女子。
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看着像是母女俩。母女俩都身着寒酸,像是母亲的中年妇人更是形容凄惨,满面风霜。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妇人扯着伯府大管家沈全福的衣袖,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四周还围了一群人。
那妇人嗓音尖利,即便马车离大门还有几乎百米距离,红绡依旧可以隐约听到她的哭诉声。
“叶儿真是宣少爷的亲生女儿啊!我要是说瞎话,让我遭天打雷劈!”
妇人突然扯着嗓子凄惨地嚎了一声,隔了那么远,红绡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忽然回头,一脸苍白地看向车内的少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感谢的时候居然只感谢了投雷的姑娘忘记感谢灌营养液的"Sylvia·J·M"姑娘!猛虎落地式求原谅!蠢作者老年痴呆TAT
谢谢suki和慕少蓉的地雷,么么哒(*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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