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等你
    几人寒暄招呼, 宝念转头便搬着长桌往外摆去。太史筝跟在身后帮着把找零的木盒子拿了出来。
    来到宝念身边,筝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嫂嫂,昨晚上…柳师兄没回去?”
    “你都听见了?”
    宝念手里的动作没停, 瞧她仔细对好桌缝, 拿过身边的抹布擦拭起来。
    筝点点头,宝念说是。
    筝便提起了昨晚上的所见所闻, “可我昨晚跟我家二郎,在州桥碰着柳师兄醉醺醺地从间小酒馆里出来, 他一见我们就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咱们用不用去找找他?”
    宝念闻言有些诧异,可她却没应下筝的提议。
    宝念说:“算了, 叫筝娘子操心。他该回来的时候, 会回来的。咱们该上客了。这么早,你二位还没吃饭吧?我先去给你们拿些刚出屉的豆沙馒头, 今早郑姐姐她们熬了些瓠羹, 锅里还有,我给你们一并盛出来。”
    “有劳嫂嫂。”
    筝道过谢, 转眸回望, 只觉反常。怎么说柳愈庚也该回家报个喜, 言声平安。像如今这样了无音讯,算怎么回事?但既是宝念都不追究, 她又能再多说些什么呢?
    崔渐春坐在店里的长凳上, 默默观察着关于宝念的所有,她是唯一一个明晰一切的人。
    可在柳愈庚还未做出选择前, 她还奢望着给母亲最后一次机会。她希望,那个叫柳愈庚的男人, 永远不要到玉霄观去。她希望,这个叫做宝念的女人, 永远安稳的生活下去。
    筝抬脚进来,瞧见崔渐春在发呆,“想什么呢?”
    崔渐春抬起头,道是:“没想什么。”
    坐去长凳的另一边,与之望向保和坊逐渐人来人往的长街,筝开口相问:“春儿,你觉得这面食店怎么样?”
    崔渐春朝四周看了看。
    她瞧不出个所以,她只觉得店面干净明亮,以及在这里做工的人,淳朴且勤劳。便如实相告。
    筝莞尔一笑,如此也算是得到了她些许的肯定。
    望着妇人们进出忙碌的身影,筝趁着空闲,不觉与崔渐春说起了她们。
    “这个是郑家姐姐,她家郎君前些年做石工摔断了腿,家中的活计全落在她一人身上。可汴京招工的地方多,招妇者做工的地方却不多,她又带着三个孩子,这么多年一直缝缝补补给人做些散活。咱家仓夷嫂嫂,在路上碰着,便介绍了她来这儿做工。”
    “那个是秦家姐姐,早年丧夫,也是一样孤身拉扯孩子。说来,她们都有相似的经历,但是就如春儿你说的一般,她们淳朴勤劳,还有……坚毅。”
    崔渐春不敢相信,尽管生活的苦难将她们磨砺,但她们却还能如此鲜活灿烂,这该是何种坚强的力量。如此,叫常年养在深闺的崔渐春不禁感慨,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
    她好似与她们一样,却也不太一样。
    再想起宝念,崔渐春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那她呢?”
    “宝念嫂子吗?”
    筝回眸看了眼后厨,跟崔渐春说起了宝念来京的过往,说起了她与柳愈庚的事。便是在这些叙述之中,崔渐春对柳愈庚总结出了两个词,刚愎自用,软弱无能。
    同时,她也因此对宝念生出许多悲悯来。
    说话间,宝念端着豆沙馒头与瓠羹走了过来,筝连忙道谢。
    崔渐春却在旁凝视起宝念,她似是在下定某种决心。宝念疑惑着看向她的目光,“春儿小娘子,你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崔渐春回过神,依旧生涩地应声:“没…没有。”
    宝念与筝相视一笑,道是:“那我去忙了,你们慢用。”
    二人用起早饭,崔渐春咬了口豆沙馒头,果真与太史筝说的一般,软糯香甜。这些妇人的手艺,还真是了得。只是这饭刚开始吃,夏不愚就像是闻着味道赶了过来。
    瞧他一进门,崔渐春的小脸就瞬间红了下来,手里的豆沙馒头都被团成了团。筝有所察觉,忍不住偷笑。夏不愚却还是如往常般热络招呼,“筝——哎呀,今儿这是什么好运气,春儿妹妹也在。”
    崔渐春轻轻嗯了一声。
    夏老五拽了张凳子拉在桌边,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豆沙馒头问:“我能吃一个吗?”
    崔渐春恍然抬起眸,不小心对上夏不愚炽热的目光,连忙闪躲。自那日从礼部归来,她便会时不时想起这个璀璨如光的少年。今日再见,崔渐春心下欢喜,面上却紧张。
    待到垂下双目,小心翼翼地将竹筐推去他面前。
    崔渐春才敢应声说:“可以。”
    哪知,不等崔渐春话音落去,拳头大的豆沙馒头,就被夏不愚送进口中,咬去了一半还多。
    崔渐春抬头瞪大了眼睛,
    他胃口真好,吃得好香,好喜欢……
    崔渐春生怕眼前人被馒头噎到,赶忙将案上自己还没来得及动的瓠羹,一并推去给夏不愚,“慢点…吃,别……噎着。”
    “春儿妹妹,你人真好。不过,我喝她的就好,你多吃,吃饱。”夏不愚一脸感动看着崔渐春的脸,可转头他就抓着太史筝喝了半碗的瓠羹,一饮而下。连半分也没剩下。
    ……春儿妹妹,多吃,吃饱?所以,这臭小子就吃把她的吃光?
    这回换筝瞪大眼睛看向夏不愚,瞧她抬手朝他的脑袋就是一拳,二人还是跟往前一样的相处。筝问:“你真少见,平日不是日上三竿不会起的家伙,今日怎么这么早?你难不成是知道我们春儿在这儿?”
    夏不愚个笨蛋,筝将话头抛给他,他却耿直地应答说:“不是,我怎么有本事能知道春儿妹妹在这儿。而且,我也不是起得早,我是昨晚上压根就没合眼。”
    筝扶额苦笑。
    崔渐春那端低着头,筝不好表现得再过明显,只得顺着夏不愚的话说:“没合眼?你是有何心事睡不着?”
    谁成想,夏不愚却忽而拍案而起,吓了在座之人一惊。
    崔渐春和太史筝两只眼睛直穿他而去。
    夏不愚那牛劲,震得门板都跟着颤了三颤,郑家姐姐更是从厨房里闯出大呼:“什么情况?地动了?地动了?”夏不愚自知动作有些夸张,赶忙回眸跟郑家姐姐拱手赔不是,“不好意思,是我动静太大了,太大了。我小心点,姐姐您忙——”
    郑家姐姐闻之转身,夏不愚又重新坐在了案前,把声音压到最小。
    小到身边人都听不见分毫。
    “我跟你说……”
    筝终是忍无可忍,一气之下便直言说:“夏老五,你能不能正常些,就你这样何日才能娶上媳妇。”
    且看此话一出,崔渐春竟噗嗤一下给笑出声来。
    她在笑夏不愚有趣。
    可从未见过崔渐春这般模样的姐弟二人,不由得将目光投递。夏不愚更是盯着崔渐春,讶然了句:“春儿妹妹,笑了?我还以为春儿妹妹不会笑呢……”
    崔渐春的笑容在他的言语中,渐渐落去。随之而来的红晕,更加浓郁。
    筝接过话茬,“夏老五,别打岔。快说正事。”
    夏不愚这才回过神,说了句叫太史筝震惊半晌的话,“我昨儿想了一晚上,筝,你说就算将来我考取了功名又能怎样?你觉得我这样的性子,真的适合在朝为官吗?我这样的榆木疙瘩,又能做出什么好的锦绣文章?最后靠得还是不是我爹和夏家吗?所以我想明白了,若想叫我爹真正看得起我,就得靠我自己创造一番事业。”
    “今天春儿妹妹也在这儿,正好给我做个见证。”
    “筝,我要去渭州打仗。”
    后来,将夏不愚和崔渐春送到保和坊的街口,太史筝望着崔渐春登车而上,夏不愚牵马而立,忍不住追问道:“老五,你真的想好了?真要去打仗?这回再不是一时兴起?”
    “怎么?你难不成也要像他们一样,嘲讽我个不自量力,异想天开?你不许这样,你可是我第一个相告的人呢。”
    夏不愚坦然一笑。
    他身上张挂着太多世家子弟的头衔,他们总是先提夏家,再提夏不愚。
    夏不愚也曾想着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可是直到那日在礼部榜前,夏不愚看到那些苦读出头的人,各自因为收获而欢喜,才忽然察觉他们考取功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而努力,而他呢?是否会在得到功名那日,和他们一样欣喜?自己还不依旧是被父亲推着向前。
    夏不愚茫然于找不到方向,与存在的意义。
    所以,离开汴京,离开夏家,到迢迢的远方。是夏不愚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筝看得出,他是真的决定好了。筝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夏不愚的改变,但她永远和他站在一边,“如果你真的想好了,老五,我支持你。去吧,出去闯闯,或许能让你变得更好。”
    “我到时候帮你给大哥修书,叫他好好照顾你。”
    “筝,你真好。”夏不愚眯眼笑起。
    筝催促着眼前人离去,“行了,不管明日如何,反正今日你可得好好把我们春儿送回家去。走吧,路上慢些。”
    “得嘞,你就放心吧。”夏不愚登马而上。
    崔渐春坐在归家的马车上,与太史筝作别,“堂嫂,莫送。”
    骑马的少年,护送着少女的马车缓缓向前,二人隔着一道竹窗,默而无言。可殊不知,孤坐其中的少女,时不时在向外张望,崔渐春在望夏不愚那张明朗的脸。
    风不经意掀起竹帘,夏不愚转过头看见了一双沉静的眼。
    这一次崔渐春忘记闪躲,目不转睛将他凝望。
    车窗外隔着刚刚好的距离,夏不愚牵着缰绳,随着骏马的行走而晃动着背脊,他看着少女的眼睛,忽而沉声相问:“春儿妹妹,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有,有很多话想说。
    崔渐春陷入沉默,她又将头偏了过去。
    他们才刚相识,眼前的儿郎便要奔赴自己的远方。而自己也是祸事缠身,前方面对着的,更是未知的结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扭转局面,改变被母亲敲定的命运。
    所以她便不敢开口,与夏不愚聊聊天。崔渐春在车内摇摇头,夏不愚只好驾马徐徐行路。
    可行出半晌,崔渐春却忽然唤了声:“愚哥儿。”
    夏不愚回头望,崔渐春复说:“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夏不愚惊讶于崔渐春的大胆,可她分明是个腼腆害羞的人啊——这女郎好生有趣。
    只瞧夏不愚惊讶之余,笑着应了声:“当然可以。”
    崔渐春这才放下防备,与夏不愚说:“谢谢那日你在礼部前出手相救,那天你走的匆忙,我一直也没顾上与你道声谢。愚哥儿,谢谢你。”
    春风恰时拂面,夏不愚接起崔渐春的话,“那日是我有错在先,春儿妹妹不必谢我,倒是我该抱歉。”
    天光烈烈,
    二人相识一笑,谁也再未开口。
    靠近伯府的那个路口,夏不愚为了避嫌,就将人送到了这儿。崔渐春与之道别,眼中满是不舍,可不舍又能如何?缘分并未将她眷顾,她大抵与夏不愚就走到这里。
    随着马蹄声响起,
    马车与驾马的少年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
    崔渐春却回眸看着夏不愚离去的背影,猛地放大声音朝车夫唤道:“停一停。”
    骤然勒马的声音,留住了少年扬起的马鞭。
    夏不愚不明所以地回眸,只见崔渐春从马车上慌忙跃下,朝他站立的方向提裙奔来。可待到隔着一条分叉路对望,崔渐春停下了自己向前的脚步,冲夏不愚坚定问道:“愚哥儿,渭州艰苦,此一别。我们还会再见吗?”
    夏不愚身披天光调转马头,面对向立在黯淡光影中的女郎。
    现下的他,完全不懂眼前人为何要这样相问。
    可夏不愚还是愿意回应崔渐春这莫名的问话,“会的,春儿妹妹,若是我打了胜仗,做了威风的大将军,我答应你,等我归京的时候,第一个就来见你。你觉得可行?我现在可是认得你家在哪呢~”
    崔渐春的生活又燃起了希望,纵使她现在站在背光的地方,但她眼中望着的人却是光芒万丈。只瞧崔渐春会心一笑,轻轻应了声:“好,我等你做大将军。”
    二十四日,春雨绵绵。
    这是放榜后的第四日,褚芳华见过柳愈庚的第三天。
    午后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窗台,崔渐春如往常般斜靠在窗前,看雨打芭蕉落。只是,今日唯与往常不同的,是她抬手推开轩窗,不再将窗扇紧闭,让自己与窗外的世界隔绝起。
    这几日二房出奇的安静,安静到叫崔渐春都快忘了褚芳华那日的所作所为。
    崔渐春凝视起湿漉的院墙,她其实一直抱有幻想,她幻想着褚芳华忽然良心发现,就此将这件事作罢,她幻想着老天爷眷顾她,那日在门外无意间听到的一切,都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可安逸的时光,很快被院外走来的女使打破。
    女使瞧见自家小娘子大开轩窗,懒倚窗台,忍不住多嘴:“今日还真是稀罕,小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开窗了?”
    什么时候?是心底被一个人照亮的时候吗?
    崔渐春没接腔。
    女使端着厨房分发的瓜果,绕进闺房,她见小娘子不应,又说起了别的话题,“诶,说来奇怪,小娘子说今日雨下成这样,出门就是一腿子泥,二夫人她这时候去玉霄观上什么香?等到天晴不是更好?神仙也不会因为天气不好而怪罪,小娘子说,奴婢说得对不对?小娘子?”
    女使搁下瓜果回眸望,却见崔渐春拎着未来及撑开的伞,奔进雨里。她再追出门去,人却早已消失不见,独留那大开的轩窗,零星有几瓣野客飘落进来。
    “小娘子,你又是往哪去……”
    阴雨天的玉霄观,冷冷清清。
    一柄破旧到泛着斑驳印迹的油伞定在观中,就显得更加惹眼。
    还是熟悉的乾道,他今日站在东边的廊下,盯着灵官殿前,那身扎眼的绯色官服,讳莫如深。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在灵官面前这样狂妄。柳愈庚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转眸厉目相望。
    乾道淡然与之对望,猛然一惊。
    一个人的眼神,竟能在短短三日之内变得这般狠厉。如此,足矣说明,柳愈庚曾经压抑在皮囊下的灵魂,有多肮脏。乾道遂将拂尘一拜,转头离开。
    柳愈庚收去目光,直视起灵官里的神仙。
    他入台院三日,却已遍看炎凉。柳愈庚穿着这身公服走进台院,就是任人摆布,做着琐碎工作的小小侍御史,可待到他穿着这身行头,走出台院的门,所有人都会敬称他一声官爷。
    这是他从未受到过的“尊重”。
    尝试过甜头,欲望无限疯涨,什么忠与义,都能被他抛弃。柳愈庚想要的岂止是这声官爷,这么简单?
    所以,当那柄精致,甚至绘着山水画作的油伞,撑在他身旁时,柳愈庚便急不可耐地回复说:“夫人三日前的提议,本官接受,只是不知夫人有何妙计,能将此事办成?”
    褚芳华勾起的嘴角带着诡谲,她缓缓从怀中掏出的那封休书,字字句句印证着他们的恶行。
    褚芳华说:“我就知道官人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喏,这是封拟好的休书,汴京人多口杂,休书生效需去衙门证明。开封府如今是邶老王爷坐镇,打点不通,难免落人口实,所以你只要在这休书上签字画押,再想办法将人骗回兴仁府去,这其余的事,就交由我来安排。什么不忠不孝的罪名,都将已她犯七出之由,被衙门判定。你也只管直接拟好定贴,递到我的府上来。到时候,事情办妥,你与我儿成婚。太后会给你们赐座新宅子。你啊,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柳愈庚接过那份休书,表情没有任何变换,他只将其藏进袖中轻声应道:“太后恩赐,柳某感激,往后我自是为褚家所用。二夫人,幸甚至哉,合作愉快。我今日就归家去。”
    褚芳华无言笑起。
    灵官殿前的罪与业,褚芳华与柳愈庚终是狼狈为奸。
    彼时,观门廊下细碎的响声,引起了褚芳华的注意,她再回首,瞧见一个身影慌忙窜出观外。即刻令人去追,老嬷望着那柄熟悉的雨伞,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一无所获归去灵官殿前,老嬷贴着褚芳华的耳朵,轻声相禀:“夫人,是春儿姐。”
    褚芳华听后将两眼一眯,厉色急呼了句:“回府。”
    崔渐春狂奔远去,污浊的雨水泥泞着她的裙角,一切还是朝着她预料的坏处发展,母亲没有拾起那份对自己的良心。崔渐春明了自己很有可能被母亲察觉,她必须在褚芳华归家前赶回家去。
    这样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可站在左右交通的街口,崔渐春想自己是不是该去与那叫宝念的女子通口气,提醒提醒?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宝念被他们欺骗,蒙在鼓里,而只顾自己。
    左是归家的路,右是通往保和坊的长街。
    崔渐春踟蹰不定,陷入两难……
    最终,还是那股子推己及人的善意,让崔渐春不管不顾地向右奔去。
    崔渐春来到保和坊时,宝念正采买回来。
    崔渐春一眼便认出了质朴的背影,瞧她两步拽住宝念的手腕,闯进她的视线里,宝念惊讶地看向来人,下意识刚想挣脱,却忽而应了声:“春儿小娘子!?”
    崔渐春时间紧迫,顾不得与宝念多言,便直言相告道:“你听我说,今日柳愈庚归家,务必记住一切莫听,莫信。更不要与他回兴仁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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