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碰头
酉时日入, 崔植筠接了太史筝往州桥。
谁知,二人才刚下马车,行了不过有百十步的距离, 就瞧见有人从旁边的酒馆里醉醺醺地往外出。
“小筝, 你到这边去。”
崔植筠思虑甚多,他怕来人打扰到太史筝, 便自觉与之调换位置,将筝护去了另一侧。筝则端着刚买的鹅鸭签, 被身边人莫名拽走,也不忘大口吃着。
可待到与那醉酒之人迎面碰上, 崔植筠不禁疑惑了句:“师兄?”
筝抬眸循声抬眸, 香喷喷的炸肉糊住了她的口。
筝惊讶地看着满身酒气的柳愈庚,心想这时间他怎么在这儿喝的烂醉?怎料, 柳愈庚却在看见小两口, 尤其是崔植筠后,一脸心虚, 二话不说便装作与他们不识的样子, 转身逃走。
甚至走得匆忙, 撞翻了酒馆搁在街边招揽顾客的招牌。
巨大地声响,吓得周遭行人纷纷看去。柳愈庚却不管不顾地逃进人群, 最终消失在小两口的视线里。
筝满目茫然与崔植筠站在原地。
她觉得不对劲, 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便随口疑惑了句:“二郎, 柳师兄怎么醉成这样从这儿出来?这个时候,琼林宴不是早就结束, 他不是早该归家了吗?宝念嫂嫂,今儿可是在家准备了好多东西等着他回去呢。”
崔植筠望着柳愈庚离去的方向, 察觉到丝毫怪异,他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事缠身。
可他人的事,毕竟事不关己。
上回柳愈庚求助自己,崔植筠也不过是看在宝念母子可怜的份上,好心相帮。然其实,他与柳愈庚也仅仅是同窗的情谊,若说交情,可谓是泛泛之交而已。
只是,媳妇的话还是要答,崔植筠应了声:“兴许这就归去了。今日琼林宴官家分封,大抵是有人拉他去庆贺。”
崔植筠言尽于此,他垂眸瞧着太史筝手边拿着还未入口的鹅鸭签,随手将她的手背包起,拉到了自己嘴边趁其不备,一口便将签上的美味,送进了自己口里。害得筝回眸大呼:“诶诶诶,最后一串了,你不准吃这么大口。”
不料为时已晚,留给太史筝的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竹签,以及崔植筠那张得逞的笑脸。
福源坊的破旧小屋,被宝念收拾地干净温馨。
她这一下午归来,洗菜,备菜,烧水,添柴,照顾小宝吃喝拉撒,是一刻也没闲着。可尽管忙碌,但宝念却很是满足于这样的日子。因为在宝念的认知里,摆脱了家中长辈的道德束缚,自己有能力自力更生,在这汴京生活下去,已是做了她自己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灶前的烟火气,被新鲜蔬菜入锅时,蒸腾的烟雾点燃。直到,一盘盘带着家常味的饭菜端上桌案,宝念捏着泛起油光的襜裳,望着自己劳动了一下午的辛苦成果,总算能松口气来。
彼时,门扉咚咚作响。
宝念以为是柳愈庚回来,便抱起小宝轻言:“爹爹回来。”
只是,门开的一瞬,却是东边的邻居瞿大娘,探出头来。瞿大娘来还昨日在宝念这儿借的竹牌,顺便带了些自家腌制的小菜过来。隔着小院,瞿大娘那好鼻子,就闻着饭菜香。
她逗了逗小宝,“呦,小宝,你娘平日里都吃些冷饭,今儿怎么舍得开灶做饭了?是有什么喜事吗?”
“是孩子爹要回来,我就简单做了几个菜。大娘不若留下一块吃点?”宝念笑着回了瞿大娘的问话,瞿大娘摇摇头,“饭就不吃了,我还得回家给我那口子做饭。就不打扰你,有什么事记得说。婆婆走喽,小宝。”
“诶,我知道。多谢大娘了。”宝念目送来人远走。
这福源坊的邻里,虽都是些汴京城的底层百姓,却很是心善。大家自从听说宝念被董家那货欺负后,便时常与之走动来往,帮着照顾这母子一二。所以,宝念这些日子,在这儿住得异常心安。
汴京城,也没她从前想得那么不近人情。
轻轻将门扣起,宝念望着太阳落山,此刻的她还不知,这接下来桌上的饭菜将会热了一遍又一遍,可那说过要归家的人啊——却再也未归还。
踩着残阳落进那刻踏进二房的门,褚芳华的脚踝已是肿得不成样子。
可她这会儿才顾上哀号。
崔宾放班到家,刚打帘进屋,就瞧见褚芳华坐在床边,一脸的衰样。旁边给她揉搓跌倒药水的女使,臂膀都被她掐的青紫,也不敢声张。可崔宾见到褚芳华,第一句话根本不是关心,而是急着相问:“你这今日出去一天,都是做什么去了?太后那边怎么说?没怪罪咱们吧?你跟太后说清楚,你可不是成心,你是点背。”
都这时候了,崔宾仍在说着风凉话。
褚芳华气得将床上的软枕,狠狠朝人砸了过去,“没良心的老匹夫,我是不是死了,你都得在我坟头笑上三天才肯罢休?滚,都给我滚出去——”
褚芳华一声怒喝,使人吓得连连退避。崔宾却不以为然地朝窗边的坐榻,一屁股坐下,他说:“瞧着你这心气不大顺,怎么着?太后是怪罪你了?那太后是打算怎么处置你啊?”
一个你字,将他划分的干干净净。
崔宾悠悠闲闲端起桌案上,使人给褚芳华备的热茶,张口去饮,却被烫的呸了两声。
褚芳华等着崔宾,心想烫得好。
左右扫视过屋中无人,褚芳华压下愤怒,张口说起正事,“处置?太后宽容,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太后甚至给咱们指了条明路。我跟你说,这遭咱们若是能把这件事办妥,得了太后信任,将来背靠褚家,就是享不尽的富贵尊荣。哪里像你们崔家固守成规,大哥在朝为官,只做官,从不审时度势,多年不曾有长进。”
崔宾搁下茶盏,甚是好奇,可他还是得替大哥抱抱不平,“你说就说,怎么又扯上大哥。大哥身为内相,就该一心替天子办事。再说这些年,伯府要不是有大哥撑着,大嫂家的产业贴补着,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这么安稳呆着?太后怕也不会像现在愿意给你这都快出五服的乱糟亲戚,指条明路!你就直说,明路?什么明路?”
褚芳华就烦崔宾这袒护大房的样,也就是这般袒护大房,他才会这么多年不思进取。
“太后叫咱们重新捉婿。”
此事在未落定前,虽不能提,但褚芳华没必要跟崔宾藏着掖着。
这夫妻俩口上离心,可却实打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崔宾亦有私心,崔植松现在调去晋州那么远的地方,他心疼,却无能为力。因为大家认只认平康伯,谁又会去认他这个无名无利的二爷。
所以,崔宾心里也想借势,把自己这宝贝儿子弄回来。
可崔宾停了褚芳华的话,惑然无解,“重新捉婿?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可这女婿哪有这么好捉?人家这定亲的定亲,捉走的捉走。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世家,哪里还轮得上咱们?难不成是叫咱们给春儿捉个有妇之夫回来?”
“这也叫太后给的明路?”
褚芳华白了一眼,“嘁,往前跟你说话那么费劲,今天这倒是被你给说着了。”
彼时,门外有人端着熬好的中药从廊外走到屋前,被使人瞧见轻唤了声:“小娘子。”
崔渐春与使人说话时,亦是垂眉,“我来给母亲送药。”
使人好心提醒,“小娘子,老爷也在里面。”
崔渐春点点头,抬脚就要往前去,可屋内却陡然传来崔宾的一声高呼:“什么?!太后怎么能让我家春儿受这样的辱?让我崔家受这样的辱,我不同意,大哥也不会同意——”
崔渐春停下脚步,顿在门柱下头,正好挡住了她的影子。
她似有预料,赶忙转眸挥手,将使人们都谴出了院,独留自己一人守在了屋前。
褚芳华在那端开口反驳起,“你小声些,你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崔宾,谁需要你家同意?这是我儿的婚事,就该由我做主。还有怎的就是受辱?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是休妻再娶,我怎会让我儿背上那停妻再娶的骂名?你们崔家不要脸面,我还要脸。就是坏了事,又怎样?咱们只要把错处都推去那头身上,谁叫他贪心不足,自是该当个替罪羊。”
“我不管,反正这人我今日是见过了,事我也会安排妥当。”
“你若识相,就给我憋着,老老实实站在我这边。只要咱俩坚持,将来这事成了,我就求太后,把你那废物儿子从晋州调回来,到时候混个高官厚禄也不一定。你说,你还有何不满?”
“若不然,你就叫你那宝贝儿子,一辈子呆在晋州。看看吴氏能不能把咱家的东墙哭塌——”
好一个狡猾的狐狸。
褚芳华将利益抛出引诱,崔宾爱子心切,自是妥妥上了钩。
但瞧方才拍案而起为崔渐春打抱不平的崔宾,这会儿在听见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后,哼了一声又坐下,“好好好,你有本事。你倒是说说,到底是哪榜进士,用得着你们这么费心?就是冒着风险,也要拉上你们的贼船。”
崔宾说话难听,褚芳华现在用得着他,便懒得计较,“二甲第一柳愈庚,今朝琼林宴,你可知他得了个什么官?”
柳愈庚。
崔渐春愣在屋外,这名字她觉得自己在哪听过……
漠然立着,崔渐春听见这些话单只是将手中的托盘越攥越紧,却没有任何的慌乱。她面上镇静的,就仿若褚芳华说得不是自己,这与平日里那个喜欢害羞的小娘子,一点也不一样。
若搁别人听见父母,这么算计自己,若不是逃走,就是闯进去。
崔渐春真能沉得住气。
崔宾在屋里头追问:“得个什么官?”
褚芳华答:“进了台院,得了个从六品的侍御史。”
“真的?!”
听到这里,崔宾竟也觉得有利可图。
俗话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现在是跟褚芳华对上心眼。他想既然褚芳华有办法,不伤脸面,将来还能给崔植松谋个好前程,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反正,崔渐春迟早是要嫁人的。
褚芳华闻言应声说:“我能骗你还是怎的?现下就等那边答复,我好按照计划行事。对面家中无甚根基,这事好办得很。且瞧着吧——用不了五日,那柳愈庚就会到玉霄观应下此事。”
褚芳华也算是阅人无数。柳愈庚今日的所言所行,皆透露着他的野心。
既有野心,褚芳华便知这事就成了一半。
崔宾却不信,他质疑说:“你怎么知,人家一定会应?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情无义,喜欢拿儿女的亲事做买卖?而且,这事可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他这仕途可就完了。”
崔宾骂褚芳华骂的痛快,倒将自己撇的干净。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崔植林不就是被她卖给郡王府了吗?
床上的枕头,丢出一只,还有一只。
褚芳华忍无可忍,抬手将枕头跑去大骂起,“老匹夫,我真该叫人把你那张破嘴给缝上!”
崔宾一瞪眼。
二人探讨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门外捧药偷听的人,选择在恰好的时机叩门。崔渐春压着心里的憋屈,扬声道:“母亲,我来给您送药。”
屋内人没起疑,褚芳华赶忙指挥崔宾将枕头全部捡起,压低声音嘱咐说:“快快,收拾干净。春儿来了,你可别露了馅,这事在没成之前,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崔宾嫌她啰嗦,连说知道。
转头望向屋外,崔宾高声相应:“春儿,进来吧——”
崔渐春这才垂头推门,一路面色凝重端着药碗走到父母面前,张口问候:“见过父亲,见过母亲。母亲的脚踝可好些了?这是厨房熬好的药,我特地端来服侍母亲用药。”
褚芳华瞧见崔渐春,立刻改换出一副和爱的慈母模样,“我儿孝心,把药搁这儿吧。为娘自己喝。”
“是。”崔渐春僵着手臂,将药搁在案前。
此刻,在听闻那些话后,崔渐春面对起眼前的父母,愈发不自在。这两个人在她眼前变得陌生,她已分不清他们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若说不难过是假,可崔渐春却不能在此爆发。
崔宾坐在一边,亦是笑得不自然,瞧他与褚芳华相视一眼,褚芳华没搭理。她却忽而笑着对崔渐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渐春我儿乖巧听话,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为娘瞧着啊——也该嫁人了。”
本该是长辈对晚辈温柔关怀的话,从褚芳华口中说出,却总叫人胆寒。
崔渐春掐紧手心,不能让情绪流于表面。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按下不动,乖巧地应上一声:“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次日,天阴。
崔渐春早早离了闺房,徘徊在银竹雅堂的门外。昨夜辗转反侧,她将柳愈庚的名姓,思量个遍,最终想起放榜那天,两位嫂嫂的对话中,便出现过这个名字。
崔渐春生性孤僻内向,与长兄一般,素来顺从母亲。
可她也绝不是顺从到,愿做那不忠不孝之人的妻。尽管那端还未将此事应下,母亲的诡计还未实施。但崔渐春想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她觉得自己需得打探些消息,便来了这太史筝的住处。
好巧不巧,筝今日起了个大早,正准备再到店去瞧瞧,“吴婶,我今日去面食店,中午就不回来用膳了。”
崔渐春在门外听见门里的动静,转身一路小跑躲进了远处的岔道上。
那边,筝欢欢喜喜跨门而出,却在出门后被人叫住。
“堂嫂,好巧……”
筝拎着裙子蓦然回眸,瞧见崔渐春与她招呼,立刻笑完了眼,“诶?春儿,这么早,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我睡不着,在这儿……转转。”崔渐春见到热情的太史筝,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红了脸,瞧她还是不擅长说谎,但她那的看上去唯唯诺诺性子,倒成了很好的伪装。
筝没多在意,“春日里伯府的景色不错,转转也蛮好。”
“嫂嫂,这么早是要出门去?”崔渐春慢慢朝太史筝靠近,筝笑着回应,“嗯,我打算去面食店去。”
面食店?崔渐春点点头。
家里人单知道太史筝开了家面食店,从也不知她何时所开,开在何处。
毕竟与自己无关的事,自然很少有人会去过问。
但崔渐春想要打探消息,就得与太史筝多接触,如此才能在不让人起疑的情况下,询问关于柳愈庚的事。她便接着话茬,借口说:“面食店?早就听说堂嫂做了份自己的买卖,这可是伯府头一遭。不知嫂嫂……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哪知,筝闻言两眼放光,这春儿妹妹她很是喜欢。
“你有兴趣!?当然可以,春儿妹妹还没吃早饭吧,那就跟我一块到面食店去,我跟你说,我家的豆沙馒头,好吃得很呢——走走走,现在去了正好能赶上第一笼出屉。”
筝还是和往常一样精神饱满,热情高涨。瞧她说着便拉起崔渐春的手臂,毫不生分地领人往外走。弄得崔渐春懵头懵脑,一脸震惊。自己分明是找她来套话,怎的倒像是被她“劫持”过去……
如那日般共乘一辆牛车,筝眯眼将崔渐春笑看,崔渐春缩着脖子,愣是不敢多看眼前人一眼。筝面上欢喜,心里得意,她想今天老五答应来店里帮忙试吃,自己可真是聪明,帮着把春儿妹妹拉去。
如此文静可人的小娘子,任凭谁瞧了都会欢喜。
若是她家老五有福气,娶个这样的媳妇,她跟齐佳觅这姐几个也算是满足了。
崔渐春坐在对面,大脑一片空白。
她甚至有一瞬,连自己今日随着太史筝出行的目的,都给忘了。她想这植筠堂哥娶的媳妇,怎么与堂哥那情景淡雅的性子,一点也不一样。整个人朝气蓬勃,就像那天边的日头。
如此,车内两人心思各异,马车就这么一直穿过晓市,朝保和坊行进。
面食店内,一屉屉热腾腾的馒头与笼饼,被摆进竹筐。
大伙忙活得是不亦乐乎。
几人嘴上无事,偶然闲聊问起,“诶?宝念,今早怎么也不见你与大家唠唠?昨晚上怎么样?你家柳大官人是不是封了大官,喜上眉梢。你俩抱着告身,乐呵到夜半?”
“他昨晚上没回来。”
宝念神色如常,言语淡淡,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
可妇人是个火爆脾气,闻言替宝念打抱不平,“啥?没回来?柳愈庚不是都答应好,琼林宴后归家的吗?这臭男人是怎么回事?言而无信。得了个二甲第一就了不起了?还跟你摆起架子了?”
宝念似是早已习惯了柳愈庚的言而无信,与冷淡疏离,她只故作笑颜应了句:“大抵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往前也是如此,我都习惯了。随他去吧,今日的开张要紧,我去前面摆桌子。”
宝念从说罢,打帘出去。却见店中站着俩人,“筝娘子。”
转眸看了眼崔渐春,宝念问:“这位是?”
筝恍惚想起昨晚碰见柳愈庚时的样子,怅然望向宝念。可她还是先为她们介绍起,互相介绍起来,“哦,这是植筠的堂妹,崔渐春。春儿妹妹,这是宝念嫂子。”
宝念抬起眸,原是伯府家的小娘子,遂问了声:“见过春儿小娘子。”
彼时,崔渐春举目对上眼前人的目光,愣而无言。
方才里面几人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这竟就是柳愈庚的夫人?难怪宝念这名字,甚是耳熟。
没想到,今日这遭倒是被她歪打正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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