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连日大雪,拖延行程。
御驾比预定的时间晚两日抵达喀喇沁部。
皇帝先前说回銮时要绕路去探望三公主并非虚言。
御驾在端静公主府驻跸。
前些年皇帝北巡时也曾驾临过公主府,府中上下有迎接御驾的经验,是以办起事来有条不紊。
除皇帝外,容淖等一干与三公主血脉亲近的女眷等都被安排在公主府内。
其余随驾人等则在公主府附近扎营。
容淖既对外称摔断了腿,这一路在人前现身时她都是坐在轮椅上的。
她穿过人群无声打量三公主,许多年没见过这位三姐了,记忆中只剩下个?沉默不起眼?的单薄身影。
今日再见三公主,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三公主面容似乎与从?前在宫中时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在褪去少女的稚弱纯粹后,有种柔婉的妩媚,眼?眸清澈明净,并不见几丝姻缘不幸的消沉暗淡。
只是可能人在病中的缘故,看上去细若新柳,也格外多思?善感?爱哭。
三公主从?御驾刚至,一直哭到?众人各自分开安置。
以前的三公主似乎没这般爱哭弱气。
容淖不由想?起那日在冰蹴场上四公主同她说起的,有关三额驸噶尔臧的闲话。
“六姐,你说皇阿玛为何?不接三姐回京城啊?”安顿下来后,与容淖毗邻而?居的八公主迫不及待找到?容淖讨论。
三额驸荒唐至极,三公主和亲后的日子不好?过,这是整个?宗室皆知?的事情。
八公主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宫廷,不知?道正常夫妻如何?相?处,但她在宫中见过许多嫁人后“不好?过”的女子。
那些位卑无宠的娘娘们周身透着疲惫的从?容,仿佛一面被落在地上反复磋磨过的西洋镜,你望向她时,恍惚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得到?一个?虚朦消沉的影子。
饶是如此,娘娘们的眼?泪加起来也不如三公主一个?人多。
这心里得多苦啊。
容淖知?道八公主只是感?慨,没扫兴地说什么和亲外藩的公主不能长?居京城,婚后一年内必须归牧,回京城探亲需要?请旨征得皇帝同意?,若在京城停留六十日以上,还需另外请旨之类的话。
条条框框太多了,皇帝不会为了一个?三公主去破坏早年定下‘北不断亲’国策时附定的和亲规矩。
果然,八公主自顾叹息一番后,便?不再纠结了,转而?说起,“我若嫁人,定要?从?备指额驸里挑个?长?得最顺眼?的。秉性脾气可以装出来,只有脸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日后能回京的日子少之又少,多半还是对着他过。长?得好?些,就算婚后现了原形,看着脸也能消消火气。”
容淖不以为意?,“如果真厌上一个?人了,长?成天仙也能挑出毛病。”
八公主愣了下,抿唇冷不丁冒出一句,“也不一定,有看不腻的。”
容淖微眯了下眼?,敏锐问道,“你又跟宗室格格偷跑去看那些备指额驸了?还相?中了个?皮囊不错的?”
容淖记得这次出巡前,皇帝便?曾谕命理藩院通知?蒙古各旗,令旗主把未婚儿孙们的名字、生辰八字、生母地位、以及前三代祖先的生平呈报于宗人府,由宗人府对一干蒙古王孙子弟进行甄选分类,列出名单,报送皇帝。
这些入选的男子可以统称为备指额驸,同八旗秀女差不多的意?思?。
在皇帝今年这一轮指婚未结束前,一般不能自行婚配。
先前容淖正和多罗特?部纠缠不清,没分心关注过什么备指额驸。
若非前段日子被拉去为宗女们出头,她根本?想?不起还有这么回事。
如果她没记错,当时在松林西坡大放厥词的那一群人正是漠北诸部的备指额驸们。
容淖面色古怪,实在不解八公主她们怎么想?的。盯着一群腌臜玩意?儿反复琢磨,难道还能在其中挑出个?带雕花的。
“不是啦……”八公主被容淖直白的审视目光闹得羞赧不已,“不是先前在御营那一群人,是在来三姐府邸的路上,沿途过来了一些请安的部族,里面也有备指额驸的。”
原来如此。
容淖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儿,皇帝那边没人知?会她。
这意?味着皇帝不会给她在这群备指额驸里挑人,可是皇帝先前也没定下她与布和的婚约。
比她小两岁的八公主已在暗中挑额驸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却突然之间全无动静。
皇帝在想?什么,或者说皇帝在等什么?
大抵是背后不能说人,容淖隔日被召去御前时,碰上了八公主口中‘看不腻’的备指额驸,翁牛特?部的杜棱郡王班第。
因为皇帝在接见外男,容淖坐着轮椅进入院子后没急着过去请安,被小太监推到?西屋游廊边的绿梅树下等候。
依稀能看见皇帝此刻正闲闲倚在正屋檐下鹿角椅上,似乎刚考校过恭立庭院中的班第,言语间十分满意?,接连夸赞了好?几句,并说要?为班第赐个?更威风的名字——苍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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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津’在蒙古语里寓意?很不错,能得皇帝赐名更是恩宠,杜棱郡王诚惶诚恐谢恩。
容淖听得若有所思?,似乎不只是八公主看中了苍津,皇帝显然也很中意?苍津。
那么多备指额驸里,不乏与苍津家世不相?上下的蒙古王孙在皇帝面前露过脸,唯独这个?苍津在考校之后得了赐名。诚然,可能有‘班第’之名与大公主的额驸重名或许令皇帝想?起不虞旧事的缘故,所以才给他改了。
但天子赐名到?底是头一份的殊荣。
苍津八成得配这次选婿宗女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八公主。
还真让八公主如愿了。
容淖有点兴趣,在苍津垂首告退时,透过绿梅枝丫悄无声息打量。
及冠之龄的男子,沈腰潘鬓,轩然霞举,有股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澈气息。一身赤色如意?云纹缠金丝的袍子鲜艳夺目,穿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显女气,反倒衬得人愈发挺拔出众,倜傥不羁。
只是……
那张意?气风发的俊脸似乎在施施然迈出庭院后越来越淡,剑眉拧起,忧心忡忡。
或许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面圣的压力罢。
苍津踏出门槛后,容淖过去向皇帝请安。
皇帝待会儿还要?接见旁的蒙古王公,百忙之中抽空见她,开门见山说起召她前来的用意?,“明日御驾将离开喀喇沁,你也看到?了你三姐的情况,那日接驾都是强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被抬去门外的,一身公主冠冕几乎能压弯她的腰。正好?你这断腿也不适合长?途跋涉赶路,你可愿意?在她府上多留些日子,陪伴她说说话,有亲人在侧,她心里慰藉,想?必能早早好?转起来。”
容淖眨了下眼?,试探问道,“只女儿留下吗,八妹可要?一同在此与三姐作?伴?”
“小八不必了。”皇帝摆手,“她生性天真散漫,说话有时百无禁忌,静不下心陪伴久病之人。”
容淖闻言,心底越发狐疑,皇帝为何?单独把她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喀喇沁部。
“塞外多草莽,不如宫中戒备森严,你腿伤着,进出都谨慎些。”皇帝叮嘱道。
容淖从?这句看似平常的关切中,嗅出了一点不正常的苗头。
心念电转间,容淖抓住了那一丁点异常的地方——皇帝既然怕她不安全,何?必把她留在塞外?
本?来把一个?未婚公主单独留在塞外就是个?很出格的决定。
哪怕披上腿伤和陪伴病重皇姐两层皮,说出去依然会遭某些古板朝臣叨咕几句。
除非,宫中更不安全。
容淖想?起了那日自己坠马。
利用飞睇诱她坠马,这手段几乎与上次故意?祸害她身边的宫女闯她帐篷是一个?阴毒路数。
巴依尔鲁莽,不太像是会多做遮掩功夫的人,她一早便?怀疑里面有太子的手笔。
只是碍于有皇帝压着,不敢贸然去查。
若那时太子已对她起了杀心,后来她趁坠马废了巴依尔帮助布和夺权,估计会让太子愈加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毕竟她这横插一杠子,弄得多罗特?汗权柄不稳,焦头烂额,肯定也算间接坏了太子的事。
皇帝非局中人,冷眼?旁观估计早洞悉了太子待她的恶意?,甚至可能去查证过。
故而?决定把她暂时远远留在塞外,以免身在一处方便?了太子再次对她出手。
大概皇帝认为,这就是对她最好?的爱重保护了。
可这份爱重里,皇帝连一句当心都说得半含半露,明摆着维护太子,不想?道太子的是非。
还真是亲亲相?隐了。
容淖心中讥诮这种治标不治本?的保护,以及‘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可笑。
面上毫无破绽冲皇帝恭顺颔首,“女儿白,会照顾好?自己和三姐的。”
第二日,御驾再次启程,容淖被打着养伤和陪伴病人的名义留在了喀喇沁的公主府。
起先几日,容淖做戏做全套,每日都会准时前去探望三公主。
三额驸并不同住公主府,三公主一个?人居住在偌大的公主府,冷清得很。是以容淖每次过去,三公主都高兴得眼?眶红红,不打湿一条帕子绝不肯收了哭声。
还会在容淖回去时塞上许多礼物,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并命人无微不至照看容淖,一应待遇简直比三公主这个?府邸主人还好?。
容淖看着屋里成堆的礼物,后知?后觉,三公主并不知?道她的腿伤是假的,以为她是拖着断腿每日风雨无阻前去探望,可不是感?动汹涌。
这……
误会大了。
为防三公主哭出个?好?歹,隔日容淖再去探病时,决定不用轮椅,走着过去。
反正多罗特?汗此时正专心内斗,大概无暇追究她是真伤还是假伤。她肯在御驾未回銮时于众人面前装瘸,已经算是全了双方颜面。
走路比坐轮椅被人推进推出速度快,容淖到?三公主院子里时比往日约摸早上一刻钟。
塞外风雪漫天盖地,冰寒刺骨,守门的婆子们聚在抱厦烤火闲话,见容淖来走着进来只顾暗自惊讶她的腿去了,根本?没注意?到?时辰不对。
以至于容淖走进院中时,迎面撞见了一个?挺拔青年从?三公主寝殿出来,男子的侍卫服前襟还有点滴清晰未干的水痕,不知?是药汁还是眼?泪。
三公主的贴身宫人和玉跟在后面恭敬相?送。
乍一碰头,双方面面相?觑。
俊朗青年泰然自若朝容淖行礼。
容淖暗自纳罕一下,镇定转眸,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仿佛并不觉得一个?外男出现在公主内寝有何?奇怪。
比起她二人的坦荡大方,三公主显然是个?脸皮薄的。
她被先容淖一步进屋的和玉悄声告知?了方才屋外情形,直接呛了口气猛咳不止,又想?哭了。
容淖进门后,发现她半卧在拔步床上,眼?神闪躲,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无所适从?的尴尬气息,看上去很难捱。
容淖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
幼承庭训长?大的姑娘,外人眼?中高贵无垢的公主,冷不丁被未嫁人的妹妹撞破了自己不容于世的私密,羞愧难当。
这种事拿到?明面上说开好?像更容易惹这位既胆大又胆怯的三姐感?到?不安。
不过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因为这位三姐看起来是敏感?多思?的性情,会揣摩旁人的言语态度反复折磨自己。
所以容淖只能隐晦道了一句,消除三公主一二恐慌,“阿玛十分关心三姐境况,总盼着你能长?乐无忧。”
意?思?是皇帝知?道你的事,从?没想?过追究你,别担心。其实不止是皇室,整个?宗室都有点风声,容淖也曾听人嘀咕过,不过她觉得真真假假,没太当真。
没想?到?三公主竟然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
作?为关系平平的小妹妹,容淖点到?为止。
至于剩下的安抚,容淖觉得方才出去那个?侍卫可能比她有用。
虽然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但从?那侍卫的从?容态度便?可窥出不是个?简单人。
侍卫确实比容淖有用。
在容淖走后,他又回到?了内殿,不出意?外看见了美人倚床颦眉的一幕。
“你还敢来?”病西施一样的公主,斥人也是轻轻柔柔的,带着怨嗔,“都怪你。”
“怪我。”他指腹轻轻擦过三公主红红的眼?尾,果然摸到?半干的润意?,无奈叹息一声,挨床沿坐下,静静垂眸凝视三公主。
“我有些担心六妹她会……”三公主轻咬唇瓣,羞惭得说不下去。
“不怕。”男子温言细语安抚,“你是公主,不会有事。”
“那你呢?”
“我啊。”男人一本?正经道,“应该是直接死了。”
“让你胡说……”三公主恼得拍他一巴掌,打的胳膊。
男人笑起来,捉过她软绵绵没什么力道的手,总算正色道,“六公主看起来并不在意?你我有什么。退一步说,假如她真上告京城,那也无事。”
“怎会无事?”三公主皱巴着脸,恼道,“昔年圣||祖在八角殿以贞顺训诸女,我与你……算是公然违背祖训,一旦泄露出去,不但令皇室蒙羞,还会遭天下辱之,狼藉声名流传后世千百年。”
“傻不傻,世人视贞洁为道德,那是因为皇权为愚民顺民率先推崇了三纲五常。”男子含笑理顺三公主蹭乱的长?发,意?味深长?哄劝,“你是公主,是依附皇权存在的。这世上,岂有人握着无上权柄却给自己做笼子的道理。”
男子的话放荡不羁至极,三公主听罢却逐渐冷静下来,垂着脑袋若有所思?,平日乖顺的面庞显出异样沉凝。
男子弯唇一笑,知?道自己下对了药。
她虽柔弱爱哭,本?质依然是位耳濡目染赫赫皇权长?大的公主。
只不过她是在困宥塞外之地许久后才缓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也曾手握过“利刃”拥有过权利,可惜为时已晚,错过了能争能夺的契机。
她只能彻底沦为名副其实的“和亲公主”,一个?满蒙亲善的象征。
她无力反抗命运,于是只能渗透进去,做一条沉静无波的河流,细细看清风雨的方向。
为过得好?一些,无奈以冠冕做盔甲,眼?泪当武器,把自己放在一个?引人怜惜的弱者位置。
但很显然,比起如何?做一个?贞洁烈女,她更适应当一位公主。
是以总是嘴上怕得不行,实际上恨不能称王称霸。
三公主心结稍解,看见容淖却依然不甚自在。
容淖敏锐察觉出来后,便?极少过去了,只吩咐身边的宫人隔三差五过去探望送点东西。
闲来无事,容淖又大着胆子把学习骑术捡起来。
经历过上次坠马,她知?道自己弱点太明显了。完全没有自保能力人,旁人起心害她可能只是随便?动动手的事。
学会骑马不能保证她下次遇险一定会转危为安,但能让她更敏捷健康,多一丝自保本?事也是好?的。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旁人给予的‘幸运’上。
很自然的,容淖分神想?起这个?旁人。
上次莫名其妙被策棱阴阳怪气一通,她忍不了气,把需要?提醒的事情三两句交待完,当场与其不欢而?散。
自那以后,御驾回銮,漠北诸部王公则相?继回返部族,二人再未见过。
这般不欢而?散的情形和从?前没差多少,只不过从?前容淖会自然而?然的把人抛之脑后,唯独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容淖摸摸悬挂腰间的三眼?铳。
除去学骑马外,容淖还会练练火铳准头,这是她能最快也最容易掌握的力量。
起先她想?要?一把新火铳。
因为她不喜欢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但朝廷的火铳都是登记在册严格管制的,最厉害的燧发枪不可能轻易流到?关外的蒙古部落来。
火绳铳她觉得危险又麻烦,不太敢随便?上手。
最后只能退一步,使用策棱当时塞给她的三眼?铳。
还好?这把火铳看起来崭新,没什么使用痕迹,让她觉得舒服不少。
如果策棱的三眼?铳也像布和的马鞭那样被盘得油光发亮,她大概是碰都不乐意?碰的。
容淖每日握着三眼?铳,感?受那份沉甸甸的金属重量,以及子弹迸射而?出后由枪管传至指尖的强势颤栗。
呛鼻的硝烟味中,容淖静静凝视远处几乎拦腰断裂的立靶,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想?到?它的原主人。
第一个?让她掌握切实力量的人。
三公主府内没有骑射场,自西门往河边去倒是有块宽阔空地,奴仆们每日都会清扫积雪。
每逢雪晴,容淖便?跟女教习在这处练习。
小太监春山见她有心骑射,特?地把山骨也带来附近驯养放飞。
意?在让容淖与这海东青多处处,往后海东青驯出来了才会听她指令。
容淖对海东青听不听指令没什么想?法,她又不是真的喜欢玩鹰,当时求来不过形势所逼。
她早打算明年放山骨回辽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出于对神鹰的重视,每年到?海东青繁衍季节时,宫中会主动放归一批。
容淖沿着上冻的弯曲小河跑完两圈儿马回来,歇气时,看见春山正往空中抛肉,山骨起跃接食,配合默契。
倏地不知?起了什么变故,令原本?十分和谐的一人一鹰狂乱撕吧起来,动静之大,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
最后,还是另外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上去帮忙,与春山合力,两人费了牛劲儿,才勉强把吃饱后发疯,又挥翅又叨人的海东青按住。
“发生何?事了?”容淖走近一点问。
春山头上顶着根灰白鸟毛,喘得十分狼狈,“奴才在给它喝汤,它不爱喝,闹脾气反抗呢。”
“海东青也喝汤?”这是容淖闻所未闻的新奇说法,踢了踢马腹凑过去想?看,“什么口味的汤?”
“呃……不是厨下熬制的,是天鹅的脑汁。”春山避了一下,讪讪解释道,“是奴才朝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章翼领打听到?的,那日他来向公主赔罪后,奴才送他出去时顺口请教在辽东可有法子把海东青驯得更厉害些,他说许多渔民驯鹰时,必在海东青吃饱饭后给它喝汤,喝不惯便?强迫喝,直到?它习惯为止,如此驯出来的海东青中用些。”
春山躲得快,容淖没看清那木桶里的东西,只隐约嗅到?了一股怪异呛鼻的气味,听见春山说是天鹅脑浆,更觉一阵反胃。
她嫌弃后退,将信将疑对春山道,“还有这种说法?他莫不是胡诌逗耍你。”
说完,容淖自己先在心里否认了这个?猜测。那个?章翼领分明是个?谨慎人,连伤到?不起眼?的小太监都会特?地跑来向她赔罪,怎会随意?拿御赐的山骨玩笑。
“公主,奴才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跟随容淖左右的女教习轻声开口。
容淖略略意?外侧眸,示意?她说下去。
“相?传辽东有种蚌类内生长?有珍贵珍珠,冬季珠蚌成熟时,水面冰层厚重,人为凿冰下水采珠困难。但当地有种天鹅喜食蚌类,它们在吃完蚌肉后会把珍珠藏在体内。”女教习思?索道,“渔民为取天鹅腹中珍珠,或许会专门驯养海东青捕杀天鹅。”
难怪要?从?一开始便?训练海东青接受天鹅脑的气味。
容淖觉得女教习的推测很有道理,颔首表示赞同。
春山挠挠脑袋,同样被这番说辞说服,不免埋怨道,“那位章翼领可真是个?耗子胆,咱公主没骂他没罚他,他倒是吓得不轻,不光离去之时丧魂落魄一张脸,连我问他这般简单的问题他都能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这冰天雪地里弄来天鹅脑不知?花费我多少功夫,还害山骨也跟着白遭一场罪。”
容淖蹙眉,想?起那日情形,认为那位的章翼领确实有点古怪。
不过那一面之缘大概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交集。
没有寻根究底的必要?。
公主府的日子悠然平静。
容淖除去练习骑术与射击外,几乎无甚正事可做。
不知?是否与坚持跑马有关,容淖能明显感?觉出自己的精气神比从?前好?上许多,不再总是易乏易累。最重要?的是面上不上妆时有了气血,头发掉的少了。
有此意?外之喜,她对骑马更是热衷。
已经骑术娴熟的年轻公主一袭青色骑装,放肆在雪地中催马扬鞭时的身影凛凛如寒木春华。
容淖唇角牵着一抹自己都未发现的笑。
可这笑很快隐去。
——身后有迅疾追赶的马蹄声。
有过上次的坠马经历,外加皇帝曾经隐晦的叮嘱,容淖心头不安一跳,自后传来马鞭甩在空中的气响仿佛在催命。
她猛地转头。
在看清来人被霜雪刮得红彤彤的面庞时,容淖心下一松,接着又涌起一股被人戏弄的不悦。她扯慢玉花骢,冷淡的嗓音被呼啸朔风吹得破碎,削减了其中的不耐烦,“你来作?甚?”
“找你算账,谁让你不给我回信。”哈斯骑术精湛,很快与容淖齐头并进。
可她并未就此减慢马速,反而?再次甩鞭加速,顺手往玉花骢臀上也狠抽了一记,让马儿再度扬蹄狂奔起来。
玉花骢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倒是不亏神驹之名。
好?端端的莫名变成了双人双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狂野赛马。
女教习平时从?不敢让容淖骑这样快的速度。
容淖经过最开始的忐忑紧张后,心神逐渐松弛下来。
她望向超出自己两个?身位的姑娘,烈烈雪风吹得水红衣袍翻飞招摇,似一蓬细弱又劲韧的野蛮红草,有种血脉旺盛的蓬勃。
容淖目光追逐那抹醒目的红,好?似也被引出了股为人之初未被驯服的蛮性,迎着刺骨的风刀霜剑,主动扬鞭加速。
一场酣畅淋漓的跑马结束,容淖心中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她领哈斯回到?公主府,再次询问来意?。
她可不信哈斯冒雪跑了几百里路真只为算她不回信的帐。
再说,她其实回信了。
只不过是回得简单了一些。
哈斯视线扫过正为容淖按摩酸软双腿的宫人,意?思?很明显。
容淖摆手让人退下。
哈斯这下不扭捏了,叉着腰豪气万千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同我父汗表明我想?当未来的扎萨克图部首领了,他同意?让我与小弟公平竞争!”
容淖挑眉,诧异道,“你动作?还挺快?”
上次在草原上时,容淖戳破哈斯对四公主的百般厌恶可能是出于嫉妒。
嫉妒四公主有去掌握权力的自由与能力。
当时哈斯怒发冲冠,甩袖离去。
很快又折返来来回回往容淖周边转悠,分明是被突然戳中心事后,想?找人说道几句的模样。
不过后来出了容淖坠马以及多罗特?部内乱这些事,紧接着和谈成功,御驾回銮,一桩接一桩,两人再没找到?机会私下说这事。
容淖本?以为哈斯还会磨蹭一阵子,毕竟此事重大。
没想?到?她倒是爽利。
容淖当日能精准戳中哈斯,并非偶然,全因从?四公主那里了解过札萨克图部的情况。
当年噶尔丹作?乱时扎萨克图部是漠北三大部里受创最重的,王族亲眷中只来得及送出札萨克图汗的三个?嫡出儿女当火种。
也就是哈斯及两位同胞兄长?。
哈斯二兄在逃亡时意?外掉队,许是死在了铁蹄之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长?兄倒是熬过了艰苦的逃亡生活,结果因一场风寒死在境况好?转的时候。
札萨克图汗痛失聪明能干的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了。
在大局勉强稳定后,他想?同患难与共的爱妻生个?新的继承人,哈敦却因与噶尔丹军队作?战马背上流产过一次,生养不易。历时几年勉强受孕再度生下一子非但没能养住,自己还元气大伤。
哈敦不愿意?用命再去拼儿子,让札萨克图汗去了女奴的帐篷。
十月后,得一子。
便?是哈斯的小弟。
一个?稚弱小童,资质未定,只因多长?个?物件儿便?能理所当然继承自己父母的一生心血。
哈斯作?为被札萨克图汗夫妻捧了十几年的掌中珠,能甘心才怪。
哈斯意?气风发报过好?消息,又飞快垮下脸道出烦恼,“我父汗虽同意?让我与小弟竞争,但他有个?条件,他日我若继位,掌权前必须成婚。若皇帝不招布和为婿,女婿首选已握有半个?多罗特?部的布和。若布和不成,则在漠北三大部里挑一个?背景强势的男人。”
“……”容淖愕然抬头。
竟不知?是先惊讶看起来率真洒脱的哈斯有心权位,还是意?外那位看起来浮躁冲动的札萨克图汗摒弃成规旧俗赞同女儿上位。
亦或是先疑惑哈斯继位与成婚有何?必然联系。
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我关系没这般要?好?吧?”
这事一听便?有私密内容,是能张口便?对她说吗!
“呵——”哈斯被容淖真情实感?的疑问气笑了,阴阳怪气道,“是啊,可不是关系不好?。否则岂会我给公主殿下写三封信十三页纸,公主殿下只回半页纸打发我。其中除去抬头一句问候,剩余的还全是挑我的错别字。”
“……”容淖从?无与人深交的经验,更是第一次与外人通信,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看哈斯态度太热切,干脆圈出她信件上的错字,回信告诉她正确写法。
实话实说,容淖觉得纠正错字比自己波澜不惊的日常琐碎更值得书写分享。
哈斯显然不是如此作?想?。
容淖对哈斯口中的继位更感?兴趣,无意?和她在小事上争辩。
强行转回话题,哈斯既不遮遮掩掩容淖亦言语直白,好?奇问,“你父汗可是真心想?给你继位的机会?”
“自然是真心的。”哈斯翻个?白眼?,问,“你知?道我小弟今年几岁吗?”
她自问自答,伸手比划了个?数,“六岁。”
容淖了然。
让六岁小孩儿跟十七八岁的哈斯公平竞争,本?身就不公平。
年龄差距带来的能力与阅历是最无赖的优势,同时也是最现实的优势。
哈斯即使做不到?永远都比那小孩更优秀,可她比那小孩儿至少早优秀十几年,占尽先机。
容淖愈发不解,“既然扎萨克图汗是愿意?顶住重重压力支持你的,为何?又要?以安排你嫁人为条件?难道是他忧心你坐不稳位置,想?给你强强联合?可是这样做利弊皆有,一不留神你可能被强大的夫家掣肘或架空吞并。”
草原部落间互相?倾轧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什么道义可讲,强是道理,弱为原罪。
为了权力血脉父子尚会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利益夫妻。
扎萨克图部因当年老可汗引噶尔丹入境作?乱,自作?自受,受创最重。如今沦为作?为漠北三大部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不仅两个?大部对其虎视眈眈,那些小部落同样满怀觊觎,想?分一杯羹壮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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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父汗是怕我继位后被逼走上三娘子的老路。”哈斯饱满的圆脸挤满纠结,慢吞吞道,“他说女人拥有权势后处境会更危险,别人不只会惦记她手里的权势,更会试图榨取她作?为女人本?身的利益。所以他得在我上位前,替我找个?背景强势镇得住妖魔鬼怪的男人。”
容淖微怔。
她固然认为一个?女首领在打破世俗取得权利前,必须解决婚事十分荒谬。可现实如此,三娘子教训在前,令人无从?反驳。
前朝的三娘子本?是齐喇古特?部首领之女,九岁被其父献给土默特?部俺答汗为哈敦,之后的几十年里,三娘子积极辅佐丈夫处理政务,为蒙古与明休战,友好?往来通贡互市出力不浅。
后俺答汗被明廷封顺义王,她为忠顺夫人。
俺答汗殁,三娘子成为部落里实际掌权者,帐下精兵数万,与明廷奉表往来及赴关内者所携文书皆以三娘子主名。
后来,俺答汗的儿子黄台吉想?遵习俗收继婚权势在手的三娘子,以此顺利继承王位。
三娘子不喜黄台吉,嫌其相?貌简陋,不愿再嫁,率众远遁。
时值贡市,因王位悬而?未决,贡市迟迟不能落定。
明使前去说项。
在那个?已经裹足守节以贞节牌坊为荣光的世道里,明使直言三娘子若再嫁归属新顺义王黄台吉则朝廷恩宠仍在,否则不过草原上的一个?普通妇人。
三娘子遂同意?再嫁黄台吉。
黄台吉死后,三娘子三嫁孙辈扯力克。
与扯力克成婚后,三娘子仍牢牢掌握大权,曾多次受当时的明廷封赏嘉奖。
一个?历经三次王位更迭仍手握大权的女人,绝非俗物。
可强悍如三娘子,也会在权势面前被掠夺榨取女人骨头缝里那点油水。
札萨克图汗让哈斯上位前选个?背景强劲的男人以防万一,可以说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了。
人家父女两的拉扯,容淖自觉没资格点评此举对错是非。
好?在哈斯也没有询问她意?见的意?思?。
哈斯虽然一来便?述说了自己在继位与嫁人上的左右为难,但绝对没有找容淖讨主意?的想?法。
她只是单纯倾诉烦恼。
她很清楚,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一开始便?能被人随意?指导,那这就不是她的人生了。
两人默契不再深入讨论,容淖只问哈斯,“你不愿意??”
若是愿意?,便?不至于在数九寒天顶风冒雪跑马数百里来她这里。
先前她看见哈斯下马时裤子都冻在马鞍上了,衣料下的双腿情形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哈斯叹了口气,坚定摇头,“我不想?嫁给布和。”
“怎么改变主意?了?”容淖记得先前御驾刚抵达御营时,哈斯为一个?布和争得像乌眼?鸡。其中虽与男女情爱无关,但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哈斯明显是愿意?亲上加亲的。
“况且,也不一定是布和吧。”容淖意?有所指道。
皇帝对待让她和亲一事态度不甚明朗,说不定明日便?降下赐婚圣旨了。
那哈斯肯定得另行在漠北三大部落择婿。
哈斯闻言怔了一下,抬眸看向容淖,难掩惊讶,“你不知?布和近况?御驾回銮后,他与多罗特?汗相?斗,闹出动静不小。周边的几个?部落起先还会帮他拉拉偏架,近来却无动于衷。那几个?周边部落早已内附朝廷,是听朝廷授意?办事的,如今朝廷不爱搭理他了,我父汗由此推测他很可能当不上额驸,才会将他列为首选。说好?歹是自家血脉,若有朝一日真被反噬,也不至于祖宗基业落于外人之手。”
哈斯有时候其实很难理解,她父汗在血脉这事上究竟是开明还是固执。
容淖天天在公主府好?吃好?睡好?玩,当真全不知?情,闻言难免生出几分好?奇,“布和做了什么让你看不上眼??”
哈斯皱巴脸满心纠结,想?起那什么为尊者讳。布和是她表兄,两人性格虽不甚相?投,但从?小到?大布和对她还算可以。
她在背后说人不太好?。
可转念一想?。
她难道是什么好?人了。
她本?是嫌许多事情看不过眼?,待在部中烦闷,才来找这位不算无聊的六公主说话的。
遮遮掩掩也太没劲儿。
哈斯心一横,开始竹筒倒豆子。
“布和自从?一朝得势,便?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闷声不出气,如今是一开口便?要?杀人,他甚至连阿滕花都杀了。”
“哦,你肯定不知?道阿滕花是谁,那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女奴,追随他十几年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皆是忠心耿耿,从?前为了护主没少受磋磨。”
“他掌权后阿滕花亦水涨船高,巴结的人不少,一着不慎结交错了人,被他以窥视权柄,与多罗特?汗手下过从?甚密给杀了。”
到?底是血亲表兄,哈斯只讲了个?大概,没把细枝末节里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杀戮说出来。
容淖顺手给她递了杯清茶,分神回想?,她其实是知?道阿滕花,还见过两次。
一次是她抵达御营当日,阿滕花替布和深夜传信。
一次是阿滕花阻止发狂的敖登哈敦去狩猎场丢布和的脸。
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安静看哈斯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破口大骂。
容淖一心二用。
心想?她大概知?晓皇帝当时为何?改变主意?拖延赐婚了。
布和失意?多年,陡然得势。
不是谁都能做到?顺不妄喜,逆不惶馁。
世上更多的是得意?忘形之辈。
皇帝故意?冷着布和,便?是想?看他会不会现形。
毕竟专胜者未必克,哪怕多罗特?部如今明面上只剩下布和一个?健全的继承人,未来仍充满变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若是得意?轻狂到?直接折在内斗里,确实没有和亲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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