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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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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斯在三公主府一住半个?月,她?与容淖相邻而居,但两人并非时时刻刻腻在一起。

    她?们经历不同、性?格迥异,却?有共识——不会为了迁就对方而勉强自己。

    谁都无须改变。

    是她?们最自然和谐的相处方式。

    哈斯是典型的草原姑娘,架鹰跑马射箭样样来得,她?闲不住,但她?从不要求容淖一起外出一起野。

    她?只会在征得容淖同意后,背着女教习和?三公主带容淖去冰湖上学她?改良过的‘转龙射球’。

    ‘转龙射球’集冰上滑行和?骑射一体,既满足了容淖学习骑射的需求,还能顺便?玩玩冰上滑行。

    兴之所至,哈斯会向容淖炫技,侧马飞跨、马背翻飞、打滑挞等危险又刺激的游戏她?做起驾轻就熟,并?毫不吝啬传授诀窍。

    每到这时,她?的海东青朝鲁与容淖的山骨便?格外兴奋,连架都不打了,只顾在她?头顶盘旋唳鸣不止,落她?满脑袋打架打掉的羽毛。

    容淖看得失笑,哈斯便?使坏打口哨让朝鲁去轻轻撞她?,害踩不稳冰鞵的容淖东倒西歪。

    轮到哈斯叉腰嘲笑贵气高傲的公主摔得四脚朝天。

    容淖身为?初学者,哪怕得到哈斯的倾囊传授,也不敢直接做她?那些危险动作。

    不过,不知不觉间,容淖的骑射确实精进不少,套上冰鞵亦能如履平地,算是意外收获。

    在容淖不愿意出门的日子,哈斯也能自得其乐。她?独自在喀喇沁部乱逛,早出晚归,完全不畏霜雪严寒。

    容淖看她?整日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心知肚明她?在探索什么。

    她?在探索喀喇沁部日益安稳的原因。

    哈斯作为?一个?有心权位的女子,她?的路注定比寻常的继位者更难走。否则就算有札萨克图汗的支持,她?也是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想继位,必须让人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本事与手?段。

    而非性?别。

    喀喇沁部近些年还算安稳。

    安稳,于每个?草原部族而言都是不得了的成就。

    安稳意味着他?们有应对雪灾、干旱或瘟疫的能力,他?们有足够活命的口粮,不必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变成横冲直撞的野兽去杀戮、去抢夺。

    儿郎们得以存活,妇孺与牛羊财物?才能够保全。

    喀喇沁部作为?皇帝选择以公主和?亲的部落,底子必然不薄,他?们能日益安稳与朝廷扶持不无关系,但更多肯定还是自身原因。

    安稳是强盛的基石。

    哈斯没想一口吃撑胖子,短期内让扎萨克图部恢复昔日风光不现实,她?目前?只想把这块基石在日薄西山的扎萨克图部垒起来。

    容淖看哈斯连续多日丧气而归,在她?带朝鲁来找山骨玩时,浅浅提点一句,“你不妨看看三公主的陪嫁人口。”

    “……那些嫁妆满洲人?”哈斯皱眉不解,“他?们惯会仗势嚣张,实在令人不喜,有何值得探究的。”

    公主宗女们出嫁蒙古时,会根据自身品级带上一定的陪嫁人口。

    和?硕公主以下,陪送的只有汉人、蒙古人、高丽奴等。

    和?硕公主以上,除去汉、蒙之类,还可以陪带满人,满人多为?护卫作用。

    这些人在关内多属末流,到了关外却?很容易抖擞起来,自诩关内而来,背靠公主,高人一等,仗势圈地,嚣张害民。

    蒙古当地人蔑称其为?‘嫁妆满洲人’,其实只有极少部分是真满人。

    当年漠北被准噶尔攻破后,哈斯随族人附居在一个?部落外围。

    那个?部落里有位老公主,哈斯是亲眼目睹过她?老人家及一干‘嫁妆满洲人’平日是如何嚣张跋扈的,他?们这些附居的无根浮萍最是深受其害。

    没什么好印象。

    昔日经历甚至影响到了后来她?对嫁到漠北的四公主的判断与态度。

    当然,四公主也是真强势。

    哈斯满嘴牢骚,但还是把容淖的话记在心里了。

    隔日便?开始暗中观察三公主陪嫁而来的五百户人口。

    两日后,哈斯带着一身风雪步履匆匆冲进容淖房内。

    “我知道你让我看什么了。”哈斯眉飞色舞,迫不及待道,“他?们才是三公主真正的嫁妆!”

    这两日,哈斯尽量摒弃自己的偏见,正视陪嫁户。

    然后她?发现,那些在关内微不足道的人,实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宝藏。

    因为?陪嫁户们各有所长,有医士、花匠、粮农、菜农、石匠、木工、瓦工等。

    医士能治病;粮农菜农能种?地;石匠木工能造房屋甚至防御工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创造力。

    三公主嫁到喀喇沁部十余年,除了自身享受外平时并?不怎么爱用他?们。处在如此冷落情形下,他?们亦能自如的因地制宜发挥出自身所长。

    喀喇沁部现今的安稳与他?们息息相关。

    容淖放下手?中的书,毫不吝啬夸奖,“不错。”很敏锐踏实。

    哈斯得意哼哼,转而又疑惑道,“为?何三公主的陪嫁户与那些老公主的陪嫁户如此不同?”

    容淖言简意赅给她?解释。

    长公主和?大长公主们和?亲那会儿,朝廷才刚入关,皇帝对待嫁娶的思维和?从前?在草原上差不多,认为?和?亲只有那一个?作用,遂打发公主们十来岁出嫁,早早去做满蒙亲善的象征。

    当今皇上幼承帝位,长在关内京师,又深受汉学熏陶,他?对待子女们的教养严厉得多,不像先?辈们那样任孩子们野蛮生长。

    有培养,自然有期望。

    皇帝把女儿们好好养至十七|八岁甚至二十岁再?行和?亲,并?仔细选上一干各有所长的官吏与陪嫁户,是希望她?们将来有所造化的。

    “欸——”哈斯听?罢,想起那位没见过几次的皇帝,高高在上的人,原来是一位复杂的父亲。

    这样的感叹转瞬即逝,哈斯更关注自己的‘大业’,她?揪揪颈边的小辫子,苦恼道,“我知道路该往何处走,可有封关令堵在前?面,我身为?蒙古人,连带领族人踏上那条路的资格都没有。我们是不能接触关外人,更遑论是学习技的,总不能偷偷把三公主的嫁妆户弄走吧。”

    封关令是清廷为?禁锢蒙古而设。

    禁止蒙古人学习汉语汉字、限制蒙古人入关相交汉人等。

    使生活在蒙古这片草原上的人如同他?们放牧的牛羊,看似天高地阔,悠游自在,实际自己它们眼中所见只有永远的一成不变,也永不会想着改变。

    毕竟没有哪一只羊会想着今日先?不忙吃草,要去雪山那边看看。

    哈斯不会天真到以为?凭自己一己之力便?能撬动封关令,弄来医士和?匠人,也不相信容淖能做到。

    抱怨无意义,反而会让身份隐隐对立的两人陷入尴尬,她?们只讨论如何解决问题就好。

    容淖以书闲敲手?心,挑眉淡淡道,“你都能想到偷三公主的陪嫁户,没想到其他?办法?”

    “哦,你是觉得喀喇沁部离我漠北太?远,让我换个?人近处的人下手??”哈斯装傻充愣,“偷四公主是吧,她?手?段比三公主厉害多了,偷起来肯定作难。”

    容淖轻哼一声,只盯着哈斯,似笑非笑不说话。

    哈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哎呀行了!”哈斯往紫檀小几上一趴,蒙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了,我去给四公主道歉,去求她?施以援手?行了吧!”

    四公主的土谢图汗部与扎萨克图部比邻而居,想搞点小动作很容易,不会轻易惊动监管各部不得私下往来的理藩院,确实是最合适的。

    哈斯在自己胳膊上磨蹭好半天,心中安慰自己能屈才能伸,这才顶着炸毛的脑袋,抬头冲容淖讨好笑道,“哎,你喜欢华光璀璨的首饰是不是,我记得我额吉有几颗绿宝石,不仅个?头大,色泽还十分纯粹。据那个?买卖城的商人说,那些宝石与罗刹鬼女皇冠冕上所用的宝石是同一批开采出来的,我回去了让人送来给你。”

    容淖一眼看穿她?打什么主意,“不用我说合,只要你心够诚,四公主会帮你。”

    四公主比哈斯更有野心也更坚定。

    漠北再?出一个?女首领,于四公主而言是好事。

    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特例最是显眼也最容易被取缔。

    哈斯虽从喀喇沁部取得了‘真经’,但她?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一直待在喀喇沁部,请容淖偷偷给自己讲讲那些离她?十分遥远的关内文字与经史。

    她?前?十八年浑浑噩噩,立志太?晚,若非容淖当日激她?一下,她?至今可能仍然不敢直视自己的野心与欲|望,踏不出这一步。

    逝去的十几年无法追回,她?得另辟蹊径弥补一二。

    比如说,开智。

    哈斯现今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隐隐觉得读书习字能把自己变得更厉害,关内皇帝选出来的当官的都是要读书习字的。

    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哈斯才真正明白自己在追逐什么。

    她?渴望突破这混混沌沌的世?道,成为?清醒而坚定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答应背地里教导哈斯,没有什么理由,愿教便?教了。

    不过起先?几日,倒是常有一种?突破禁令的隐秘刺激。

    直到后来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容淖看着聚在抱厦描花样的侍女们,不经意想起了宫中的妃嫔们。

    能入选宫妃的,出身不会太?差,其中不乏有擅文精武的出挑女子。比如她?的母亲通贵人,据说刚入宫时不仅艳冠六宫,还精通文墨,一手?馆阁体不输举子。

    可那些鲜活女子最终只是泯然众人,日常能做的不过三三两两扎堆刺绣消磨光阴。

    从此容淖每每看见认真学文习史的哈斯,总免不了想起那些困在绣花针上的凌云壮志与永恒不见的山海月明。

    哈斯如此幸运,她?亦幸运。

    窗间过马,跳丸日月。

    转眼将进腊月。

    容淖接到宫中传来的信件,皇帝让她?回宫过年。

    哈斯这才恋恋不舍收拾包袱,向理藩院报备之后,准备打道回漠北。

    她?来时不过一个?小小行囊,归去却?装了满满一大车。

    全是三公主为?容淖安排时顺手?给她?添置的。

    “我算是沾你的光享受了过了何谓富贵窝。”哈斯金钗华裙自有英气逼人,却?没出息地感慨,“塞外的公主府已是安逸至此,宫中肯定愈发豪奢,难怪人人都向往关内,可惜困宥封关令寸步不成行,也不知我此生能否去看看京师繁华。”

    离别在即,容淖不扫她?的兴,认真道,“待你袭爵,每岁年班自能入京。”

    哈斯闻言果?然十分受用,真心实意道,“承蒙你不计前?嫌,愿意提点我,来日京中重逢,我给你带最漂亮的宝石与最醇香的驼奶酒。”

    容淖轻哼,“先?把你上次说要送我的绿宝石拿来。”

    哈斯讪讪一笑,猛地一拍马臀冲出去老远,回头高声冲容淖吼,“回去立马帮你偷!偷不到就当我没说!”

    容淖目送她?呼呼喝喝地跑远,回身与三公主行礼道别。

    “这五十侍卫是我为?你添置的,护送你进关后便?会折返。”三公主笑意盈盈道,“一路平安,回宫替我向阿玛额娘磕个?头。”

    容淖谢过,启程回京。

    寒日浅薄,三公主从送走容淖后,便?一直坐在支摘窗前?看庭中绿梅,透亮的窗纸衬得那张消瘦的面庞几无血色。

    男人见状忍不住安抚她?,“病才刚见好,这样长坐窗前?又该倒下了。六公主自有她?的命数,不必太?过忧心。”

    “可是……”三公主攥紧手?指,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单薄的信纸上。

    一封自关内而来,安排容淖归程的密信。

    蒙古入关共有五个?关口。

    容淖一行准备走有‘上谷之咽喉,京师之右臂’之称的独石口入京。

    几年前?皇帝自独石口亲征挥师漠北伐噶尔丹回来后,容淖曾听?皇帝说起过独石城中有一精巧的独石庙,庙中有四大景——无梁殿、无孔桥、无影塔,无耳钟。

    其中尤以无影塔最为?机巧,据说天晴之时,从日出到日落都不会有塔影投于地面。

    容淖慕名已久,早想要亲自一观探其究竟,难得有个?机会。

    是以回程路上心情不错,哪怕雪路艰难,她?上路后第四日便?受了风寒病倒了,每日依旧能沉静自处。

    甚至例行五日一封去信给宫中报平安时,顺便?弄出了点新玩意儿自娱自乐,消磨难捱光阴。

    她?在洗笔时发现可以用笔尖残墨混水在笔洗内壁作画,色泽亦浓亦浅,静置晾干后自然若静湖之缘,群青天成。

    因为?不同品质好坏的墨条,残墨挂壁的效果?不同。

    为?此,容淖特地大张旗鼓要走了随行所有人的墨条。

    当然,多数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并?没几个?人携带这种?华而不实的物?什。只有侍卫们带了两块,以防中途传信用到。

    “这些富贵窝里娇养出来的贵人,没受过俗气沾染,于风雅之道上是有些心思。”扎营时,几个?身着三公主府侍卫服的护卫暗中嘀咕。

    有个?心思深些的忍不住问,“头儿,她?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何必借故弄走我们所有人的墨条,这是想切断我们传信吧。”

    “她?若真发现了什么,应该设法弄走我的武器。”被唤作头儿的络腮胡男人不以为?意道,“墨能写字,炭能写字,血也能写字,有什么区别,别疑神疑鬼吓唬自己。你只要想着完成主子的交代,回去后你我便?能过上富贵日子就成。”

    进关的路差不多百里一驿,喀喇沁到独石口设有三驿,车队在没膝暴雪中每日顶多行进二三十里。

    这日天气愈发恶劣,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车队的护卫首领请示容淖,称明日恐有暴雪,不便?成行,或会困顿几日。询问能否多赶一段路,最好今日能绕过前?面这座矮山,到围场厅去扎营,图个?心安。

    容淖颔首同意。

    暮色四合之时,车队还在矮山脚下,预计要再?行一个?时辰方能出山抵达围场厅。

    在护卫统领的吆喝下,众人歇了口气,顺便?准备赶夜路要用的火把。

    正是忙忙乱乱避风生火之时,兵戈声突起。

    一阵箭雨过后,打山上冲下来一群壮汉,手?提弯刀舞得虎虎生威,见人便?砍,转眼地上便?横尸二三十名侍卫,那群刺客却?几无伤亡,在刀光剑影中越战越勇,呈包围之势直逼容淖的车驾而来。

    护卫统领见状毫不恋战,连忙集结人手?护住容淖的车驾朝杀机最薄弱的西向突围。

    终于突围成功后,后面是穷追不舍的刺客,一行人只能慌不择路往前?跑。

    眼看将跑出矮山范围,至在一处拐角时,一直被护卫们护在中心的车驾里突然传出尖利哭嚎。

    紧接着,马车车门自内打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疾驰的马车上滚落,狼狈扎进深雪中,溅起一路白屑。

    众人皆是一惊,忍不住朝大开的车门张望。

    容淖手?中握着三眼铳,秾艳眉目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平静道,“少些拖后腿的,速度更快。”

    护卫们恍然,她?这是用火铳逼两个?大宫女跳车了。

    一时间,车队内的气氛仿佛被这漫天风雪凝滞。

    络腮胡的护卫统领深深望了车内尽显高傲的女人一眼,高声喝道,“加速!”

    至于那两个?宫女,公主舍弃的累赘,旁人自不会再?带上她?们。

    木槿与云芝见车队疾驰离开后,立马收了哭嚎。借由地利优势遮掩身形,赶在追杀的刺客到来前?,按照容淖所说,直接一头扎进路旁矮灌木处的深雪中隐匿。

    果?不其然,那些刺客只在意追逐前?方车驾,根本不曾留意周遭。

    待声响断绝,二人才哆哆嗦嗦从雪里扒出来。

    木槿抹了把睫毛上的冰渣子,带着哭腔道,“公主让我们先?逃,说她?自有应对之法,究竟真的假的?”

    云芝抿唇不语。

    给不出答案。

    过了片刻,缓缓道,“按公主所言先?去围场厅,走吧。”

    刺客穷追不舍,容淖一行狼狈向西逃窜数日,期间被追上过两次,护卫队折损过半,仅剩二十六人,从装扮来看,活下来的多是公主府的侍卫。

    这一路上还零星遇上过几个?牧民,他?们没来得及求助,人家见势不对,远远打个?照面便?赶紧跑走。

    护卫队只得先?行乔装身份扮成普通富户,再?从自己紧巴的人手?里挑出两人绕开追兵往独石口守兵送信求救。

    络腮胡的索统领询问容淖是否要顺便?往关内宫中去信,并?向她?解释舍近求远求救的原因。

    “此处虽离多伦诺尔更近,但那些刺客使弯刀,弓马娴熟,对冬日草原作战也甚是熟悉,一看便?是蒙古人。咱们无法确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部族敢对皇族下手?,索性?都不要轻信,直接求助关隘守军更为?稳妥。”

    容淖病得昏昏沉沉,深以为?然,拖着病体提笔写了封信,简单说明自身境况。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送信的两人迟迟未归,也不见有守军来救。

    一行人被追杀得已出了独石口守军能涉足的范围。

    趁着难得的修整间隙,索统领沉声同容淖商量,“咱们索性?再?往西去一段,届时可再?向张家口守军求救,走张家口入关。”

    折腾了快一个?月,容淖的风寒硬生生拖好了,整个?人却?依旧蔫巴巴没什么精神,表示自己不懂关外地形,让索统领全权做主。

    九日后,又是一场厮杀。

    终于全歼追兵。

    护卫队也减员至九人。

    容淖从质朴的木色车窗望出去,目光掠过雪地里的断臂残肢,遥遥落在远处于飘雪中时隐时现的金色塔尖上。

    “进察哈尔了,再?走该到多罗特部了吧?”她?问。

    先?前?御营驻跸的察哈尔地区也有类似景色,白桦雾凇,银装素裹。

    “是。”索统领从始至终一直护在容淖左右,听?她?能辨出方位先?是惊诧莫名,循着她?目光望去,又立马了然。

    区区一座小庙塔尖能用上镀金,放眼整个?蒙古也只有‘深受皇恩’的察哈尔部喇|||嘛有这份手?笔了。

    昔年察哈尔部虽在太?||宗时期早早降清受亲王爵,实则自负黄金家族血统,一直不太?安分。

    先?帝时期,察哈尔亲王阿布奈八年不进宫年班请安,甚至连先?帝葬礼都不参加。后被下狱盛京,改其长子布尔尼袭爵。

    布尔尼为?父不平,对朝廷愈发仇视。趁朝廷平三藩时趁火打劫,联合周边两大部落举兵反清,被朝廷调科尔沁漠南蒙古军队讨伐,布尔尼战死,察哈尔部二度降清。

    朝廷接了降书,却?对察哈尔这种?反叛之心不死的部族再?难信任,遂对其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改。

    大力推崇和?引入黄||教,崇释以制其生便?是整改政策之一。

    规定‘三丁抽一’去当喇|||嘛,喇嘛不能娶妻,亦不参加劳作。

    朝廷为?此特地从战后不太?充裕的国?库里拨出了大笔银钱进察哈尔修筑寺庙,并?设粮庄,供养喇|||嘛。

    是以察哈尔部寺庙林立,喇|||嘛众多。

    用皇帝原话来说,佛教之兴,使人迁善去恶,阴翊德化。

    但此举究竟是善是恶,是苦是甜,各自心中有数。

    索统领视线落在那镀金塔尖上,目色幽幽,“公主,今日除夕,不若我们去那小庙借宿一宿吧?”

    “这就除夕了。”容淖挑眉,“我们后面的尾巴不知扫得干净不干净,新年大节的不去给人惹祸了吧。”

    “不妨事的。”索统领看似劝说实则强硬做下决定,“属下让人前?后都探过,未见可疑之人。再?说兄弟们上路快一个?多月了,人困马乏,是该舒展歇歇,明日好精精神神的转道护送公主入关去。”

    最终一行人去了前?面金光璀璨的小庙借宿。

    奔逃月余,容淖很累,可她?睡不着,自从发现进了察哈尔后,她?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思索。

    寺庙寂然,只剩风雪敲窗,容淖却?从这份暌违已久的安宁中觉出风雨欲来的前?兆。

    索性?起身离开厢房。

    容淖漫无目的在檐下走着,能感觉到身后有视线一直追随自己。

    这一个?多月,她?对这种?看似保护实则监视的目光太?熟悉了。

    不必回头也知道是那个?索统领。

    不知不觉循着来时的记忆走到寺庙大殿。

    里面灯油滚炙,煌煌如日,却?只有一个?矮小身影在佛前?蒲团上跪着,面前?摊着本书。

    小沙毕似乎被容淖的脚步声惊到,急慌慌回头。

    看清来人后才浅浅松了口气,不太?好意思地冲容淖笑,露出一口没换齐的牙。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容淖用蒙语轻声问,宫里的皇子公主皆能掌握多门语言,总被皇帝数落不务正业的九阿哥最擅此道,不仅掌握的语言种?类最多,还会根据俄文与拉丁文创新满文。

    “嗯,我要背完经文才能睡。”小沙毕迷迷打了个?哈欠,答得有些羞赧。

    容淖了然,“被罚了?”

    “没有没有!”小沙毕正色解释,“是我想早日背下经文,早修来生。”

    黄|||教能在蒙古迅速传播,与它宣扬的宿命论不无关系。

    ——既视层层盘剥带来的苦难为?命运安排,反对抗争,主张诚修来生。

    如此愚民,王公贵族自然欢迎。

    而普通牧民则因黄|||教亦主张贵族‘好生戒杀’,对平民仁慈,觉得看见了改天换地的希望,同样对其推崇备至。

    都认为?自己是受益人,因此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任由黄|||教扎根生长。

    没料想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容淖呼吸一窒。

    小孩儿的眼黝黑明亮,笑微微的写满对来世?所有美好憧憬。

    过了片刻,容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道,“天太?冷了,早些回去休息,我走了。”

    小沙毕贴心叮嘱她?回去时避着风雪。

    容淖站在大殿门外阴影处,眼见是高耸璀璨的塔尖,耳边听?着磕磕绊绊的诵经声。

    直到小腿冷得麻木了,才慢吞吞走回自己的厢房。

    第二日,天色微明,容淖从混混沌沌中被人吵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粗噶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容淖本是和?衣而眠的,惊醒后立马翻身坐起,把三眼铳带上,谨慎把门打开一条缝观察。

    以索统领为?首,一行九人直奔她?所住的厢房。

    容淖扣在门扉上的手?握紧一瞬,在他?们走近时,主动推开房门。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容淖面色微变,原本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死死盯着他?们身上的血迹,以及手?中鼓囊囊的包袱。

    提包袱那几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格外兴奋,一步一甩,弄得里面金银相击作响。

    “公主醒了。”索统以前?所未有的随意腔调冲容淖扬扬下颚,笑容意味深长,“正好咱们该上路了。”

    容淖目色冰冷,“这是不打算藏了?”

    “公主心中有数就好。”索统领拉长声音,不以为?意道,“听?说那多罗特部的小可汗整日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脑子发昏犯下大错,竟派刺客谋害公主,故意半追半放,欲逐公主入多罗特部自投罗网,好生折磨一番。”

    “我们一干兄弟俱是舍命护主,可惜天不垂怜,被追杀至察哈尔边境时,不甚暴露身份。这地方的人身有反骨,又念旧仇,恨朝廷与皇族入骨,趁公主安置在一小庙中时,连夜血洗小庙,杀害了公主一行与庙中四十七名大小僧人,并?以烈火焚之……”

    容淖静静听?罢,怒极反笑,“昨日你要求来寺庙修整,还没见人,便?已经在想要他?们的命了?”

    索统领眯了眯眼,觉得这位公主临死之前?还在为?一些名姓不具的贱种?讨公道十分滑稽,看高高在上的公主撑着摇摇欲坠的威严很有趣,男人用逗弄猫狗的语气轻慢道,“是又如何,公主你待如何?早修来生,早修来生,先?死方生,我这是帮他?们啊哈哈哈哈……”

    连带着后面一群护卫也跟着笑得猖狂。

    容淖冷冷注视着这些人,裹在狐裘下的手?刚动了一下,便?被索统领用带鞘的刀按住。

    “同样的招数耍多了便?不灵了。”

    “不是火铳。”容淖寡淡道,“但比火铳更能要你们的命。”

    索统领微怔,将信将疑。

    容淖嗤笑出声,扯下腰间荷包扔到众人面前?,松开的系带处露出黑黢黢的物?什,她?不咸不淡道,“你们不会当真以为?我要走你们这些劣等墨条是为?了在笔洗上作画吧。”

    护卫们面面相觑,望向容淖的眼神游移不定,恶意愈发明显。

    容淖不慌不忙,毫不留情讥诮道,“你家太?子爷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能随机应变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弄出一批刺客故意把我往多罗特部方向逼,任谁得知我此番遇袭都会认为?乃巴依尔恶意报复所致,包括身处其中的我自己。”

    “实际上,你家主子一开始打的主意便?是让我中途死在察哈尔,然后由一个?公主的死亡再?度挑起朝廷对察哈尔的怒火,让朝廷发兵察哈尔。”

    容淖条理分明道,“我猜,届时太?子会暗中力推大阿哥挂帅吧,最好再?让明珠随军督运粮草。”

    明珠有明相之称,是大阿哥的坚实拥趸。在裕亲王亲征噶尔丹那一战里明珠因未及时追击噶尔丹被连降四级,直到两三年前?,御驾接连两度亲征之时,明珠随从大军督运粮饷,叙功官复原职。

    前?几年稍见颓势的大阿哥因此又重整旗鼓抖擞起来。

    太?子对这相辅相成的两个?人可谓恨之入骨。

    “你家主子早和?多罗特汗暗中有勾结,赠送金银无数,说到底,那些钱正是大阿哥的买命钱。料想他?们原本是计划让多罗特汗故意在临近的察哈尔地唆使引乱,让朝廷误以为?察哈尔再?次叛乱。”

    “这种?不大不小的战事最适合积累战功,大阿哥正是以战功封爵郡王,成为?光头阿哥里头第一人的,他?如今正想更进一步,肯定会主动请旨北上平乱。一旦朝廷发兵,必然会联络刚和?谈成功的多罗特部与其两相夹击其中的察哈尔。战场上刀剑无眼,背后盟友或许比当面的敌人更危险。”

    容淖笑意嘲弄,“他?们本来计划得很好,可因为?我无意中废了巴依尔,令多罗特汗猝不及防陷入内斗,慌了手?脚,无力再?兼顾筹谋引乱察哈尔。他?只能临时调整计划,打算弄出一场‘顺理成章’的意外,逼得察哈尔不得不乱。”

    一个?公主莫名其妙惨死察哈尔,不管背后原因为?何,察哈尔肯定要流不少血才能平息朝廷怒火的。

    不会有谁愿意束手?就擒做倒霉蛋,左右不过一死,不如一搏,察哈尔可不得乱。

    容淖说得越细致周密,索统领一干人等心下越是惊惶不安。

    他?们不过是专为?主子做脏事的狗,让咬谁咬谁。

    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何做事容不得他?们置喙。

    可不容置疑与不知情是两回事。

    陡然得知这桩足以让他?们全家陪葬的皇家秘辛,众人皆是心神俱震。

    索统领定定神,勉强挤出个?冷笑,恶声恶气道,“说墨条,你究竟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谁让你废话了!”

    容淖冷睨他?一眼,从容不迫道,“自喀喇沁出发,路上我给宫中去过三封信报平安。第四封信是遇袭后写的,不知你们有没有替我送进宫去。”

    容淖答应留在公主府小住时,特请皇帝许她?回宫前?每隔五日一封信入宫问安与报平安。

    皇帝当时沉默了一下,还是允了。

    父女两心知肚明只是不点透,问安什么的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用这般紧密的联系震慑心怀不轨的太?子,让他?忌惮。

    “我送去宫中的书信你们肯定都细细检查过,手?里说不定还有誊抄件以备万一,你们不妨看看我那几封信的第二行、十行、六行的最后一字写的什么。”容淖好心解释,“二月十六是我生辰。”

    护卫们面皮发紧,索统领顾不得那么多,僵着脸从手?下那里拽过一只包袱,粗鲁翻出誊抄信件,飞快检视过去。

    “东、宫、杀……”

    四封信的二、十与六行的最后一字一模一样。

    索统领面色大变,几乎把几张薄薄的信纸捏碎,咬牙问,“你怎么动手?脚的?”

    容淖慢吞吞踱去房中倒了杯水,抿了一口后方慢条斯理地答,“也没什么,只是让墨脱胶,令字易散,无法长久保存罢了。”

    索统领头皮发麻,他?是个?粗人,却?也知晓贵重的墨条价值千金,可保千年不腐不散。劣等墨条没有这等效用,平时写个?东西放久了便?容易花。再?加上被刻意处理脱胶,烟灰不再?凝固,字迹更加不易留存。

    索统领惶惑恍惚,截至昨日入察哈尔之前?,他?们为?了把‘巴依尔谋害六公主’这一出戏唱逼真,也是为?防沿途有牧民发现异状今后会暴露给前?来调查‘公主之死’的朝廷官员,一路上待这公主都以正常侍卫对待主子的态度,恭恭敬敬。

    哪怕在侍卫队几次‘浴血’,死得只剩他?们自己人后,亦丝毫不敢露出端倪。

    可……

    不知何处漏了陷,这六公主竟然从上路开始便?在防备,甚至早早留下后手?。

    算算时间,那几封信肯定早送到了宫中皇帝御案。

    一旦六公主身死塞外的消息传回京城,父女一场,皇帝必定翻出她?身前?痕迹缅怀一二。

    索统领呼吸发紧,哪怕这次侥幸,时间尚短,字形未散,下一次呢?

    今日正月初一,六公主生辰在二月十六。

    两个?半月。

    这种?脱胶墨汁写出来的字肯定撑不到二月十六。

    万一六公主生辰当日,皇帝悼念爱女,再?把信件翻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若只有一封信上有暗语,还可以让主子想办法掉包。

    可是每封信上都动了手?脚,掉包四封信太?明显了,最后怕不是自投罗网。

    他?们兄弟这一次算是坏了主子的大事了。

    容淖坐在案前?,抿着隔夜茶水安静欣赏索统领一行变幻莫测的脸色。

    良久,索统领终于涩着嗓子强装镇定开口,“公主既知我主子是谁,那便?该知道,他?在宫中比宫外有手?段。”他?把誊抄件用力一团,恨声道,“只要我这边消息传入宫中,这些东西怕是不能过夜。”

    一番话不知是意图压制容淖的气焰,还是安抚手?下人。

    “什么手?段?藐视君威使唤乾清宫的人?还是堂堂储君亲自去众目睽睽下做鸡鸣狗盗之事?”容淖似笑非笑,“那你不如祈求天降惊雷,令乾清宫走水把那些信件烧个?一干二净,反正从前?朝至今,宫中三大殿没少受灾天火。”

    索统领噎的说不出话,容淖乘胜追击,悠然笑问,“我那两个?宫女没死吧?”她?自问自答,“肯定没死,留着她?们可以作证我遇袭时的情状。算时间,她?们这会儿该到宫中了吧?”

    索统领闻言浑身一震,猛地瞪大眼,“你故意赶她?们跳车?”

    容淖不答,只慢悠悠道,“她?二人都是乾清宫出来的,在皇上面前?是熟脸,有个?家中还有官身算是体面,不知你那千般手?段的主子能否一次在宫中处理掉两个?旗下女?”

    索统领眼前?发黑,底气骤然泄去大半。

    处处是破绽,处处是把柄。

    这还只是六公主摆在明面上的车马。

    她?既早有察觉,没准儿还留有其他?手?段。

    他?不傻,知道自己现在若敢动这六公主一下,他?的主子就得‘挨一刀’。

    主子破一点皮,他?们这群人以及家中老小都不得好死。

    索统领面色青白变幻,一时定不下主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偏偏这六公主是当众说出那些蝇营狗苟以及心思算计的。

    他?手?底下的人这会儿已如油锅下水,炸得一塌糊涂。

    性?命攸关,性?子急的恨不得抓耳挠腮,“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头儿,咱们现在怎么弄啊?”

    这六公主现在是个?烫手?山芋。

    把人杀了,太?子一旦暴露他?们必死无疑。

    不杀,坏了太?子的谋算,他?们亦无法善终。

    “头儿,要不我们跑……反正这草原上天高地阔。”有胆小的出馊主意。

    立马有人反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妻儿老母不要了?再?说,你当这莽莽草原谁都能活得下去?当一辈子流民?”

    “都闭嘴!”索统领脑袋嗡嗡的,暴呵一声把人镇住。他?在一干手?下面前?威势足够,众人偷偷交换个?眼神,哪怕仍旧心中惶惶,也逐渐安静下来。

    索统领深吸一口气,走到容淖面前?长施一礼,低声下气道,“公主与我家主子兄妹一场,既然现在点明,应是不想与我们主子当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还请公主原谅卑职等方才粗鄙无礼,指条明路。”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绝非他?一个?小小侍卫能够掌控。

    身在塞外,他?不仅暂时无法请示主子示下,还受制于人。

    他?拿不了主意,也不敢拿主意。

    索性?让别人来做决定。

    容淖定定看他?两眼,慢条斯理掏出三眼铳,在众目睽睽下以厚重金属手?柄砸他?脸上。

    她?动作不疾不徐,并?不显得多粗鲁,却?是用了十足狠劲,几乎立时,那张左脸比右脸肿了一圈儿。

    索统领能屈能伸,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维持谦卑告求的姿势。

    倒是他?手?下几人神色莫名,有人还哀哀低喊两声“头儿”,想冲上来,被他?摆手?制止。

    容淖掏出帕子,无视屋内诡异压抑的气氛,细致擦拭三眼铳手?柄,直到她?觉得差不多了,方昂着下巴睥睨开口,“送我回京,我与太?子的事,我只同他?说。”

    索统领低眉顺眼应喏。

    确实得主子们自己解决。

    包括那几封信。

    这世?上,唯有六公主自己活着去要回那几封信,方不至于引出风浪。

    得到索统领的应承,容淖冷着脸进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背过人后,她?悄无声息舒了口气。

    她?若当真身死,皇帝岂会不知她?命丧何人之手?。

    换句话说,皇帝若真想给她?讨公道,无须任何证据。

    而太?子那里,他?都敢妄起兵戈残害兄长了,再?杀她?一个?小小公主不过添头。

    她?故意留下那么多把柄,从一开始便?只为?了在关键时刻辖制这群亡命之徒,为?自己争取喘息甚至反杀的机会。

    也只有不明宫中风云变幻他?们,才会被她?暂时唬住。

    在入关之前?,他?们之间该有个?了断。

    一行人再?次冒雪上路,往张家口入关。

    不同的是,这次容淖坐在马车内气定神闲,换外面的人寝食难安了。

    索统领是个?识趣人,会看碟下菜。

    他?知道现在惹不起容淖,便?牢牢压住一干心思各异的手?下,唯恐他?们哪里冒头凭生事端。

    可男人在面对一个?紧扼自己喉管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姑娘时,起先?或许会畏惧一时,绝对不会龟缩一世?。

    特别是这一群顶风冒雪赶路辛苦多日的男人,本以为?能靠这一趟赚得荷包满当,结果?事与愿违,钱没到手?,命也可能难保。

    心中躁意攀至顶峰。

    休憩时间,他?们忧心忡忡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无心之言与刻意拱火交杂。总之,每一句都可能滋长兽性?与恶意。

    这一日夜间扎营,众人生火造饭时,容淖独自倚在车中发呆。

    车门突然被人敲响。

    容淖以为?是索统领来给她?送饭,开了门闩。

    映入眼帘的却?是年轻男子还算出挑的一张脸,面庞须髯修得干净利落,半点不像奔波劳累多日的粗糙模样。

    年轻男子捧着一盘滋滋冒油的烤肉不请自入,壮实的身形突兀塞进狭小的马车中,有些压人。

    容淖眼皮一跳,明白这是一种?试探。

    “公主,我来给您送饭。”男子笑得眼眉璨然,仿若邻家少年,“从牧民手?里买来的新鲜羊肉,您看看可合胃口。”

    容淖慢吞吞握起那把用来分肉的小刀,指着烤肉边角,皱眉问,“脏的东西也呈上来?”

    年轻男子闻言眸中暗光一闪,立刻低头凑近些去。

    容淖趁机发难,手?中小刀毫不留情刺入那人颊肉。

    “嗷——”一声哀嚎响彻营地,把原本竖着耳朵听?车内动静的众人吓了一大跳,飞速聚去车旁。

    容淖正拔刀扔出车外,殷红鲜血溅了她?满手?满脸。

    “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看都懒得看。”容淖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挨个?打量过那几张惊怒交加的脸,笑意未达眼底,“偏你们要争着来我眼前?露脸,也不是不行。”

    人群中的索统领呼吸一窒。

    摸着还未完全消肿的左脸,心中悔意翻涌。

    他?不该因为?那一点私心放任手?下兄弟动这个?歪脑筋的。

    眼前?这个?不是能随意能用贞洁拿捏短处的普通的姑娘。

    莫说她?没中‘美男计’,她?就算中了,那又如何。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从前?这位公主根本不在意他?们这些阿猫阿狗,若就此让她?记恨上了,以这位的心思手?段,回到京中就算肯太?子饶他?们,这位也不会轻易放过。

    得不偿失啊。

    “公主,是卑职手?底下的人昏了头。”索统领硬着头皮上前?,蒲扇大掌扇开那捂着脸哀嚎不止的男人,讨好道,“这一路上尽顾着赶路了,一个?个?累的眼睛发直莽撞得很。实是委屈公主随吾等粗人受奔波之苦了,公主有何要求可以提,吾等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只要公主能消气,莫跟吾等不分四六的愚人计较。”

    容淖冷笑一声,“当真?”

    索统领保证,“不敢诓骗公主。”

    “记住你的承诺。”

    闹闹腾腾一番,等心事重重的众人睡下时天已黑尽。

    容淖歇在自己的马车上,这架马车不是华丽阔大的公主舆车,是当时索统领一行带她?佯装逃命时随便?置办的,空间狭小逼仄,唯独暖衾软枕还算安逸。

    可再?舒适的马车连续待上一个?多月也会如同牢狱。

    容淖睡得浑身难受,心烦意乱睁开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病了,大抵是上次的风寒没断根。

    她?摸摸滚烫的额头,并?未声张,撑着身子翻出两粒药丸咽下。

    车内物?什都是当时从舆车上搬下来的,一应俱全。

    在药性?的作用下,她?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即将坠入梦乡时,倏地听?见一声尖哨划破寂静冬夜,紧接着是巡夜的人几声大吼,“夜袭,有人夜袭!”

    营地里顿时乱成一团,人吼马嘶,兵戈交击的锵锵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容淖勉强支起身,小心掀开车窗一角,打算依据形势判断自己是该继续待在马车里,还是下车找地方躲起来。

    “公主!”

    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正趁乱悄悄往马车靠,冷不丁捕捉到车窗内的小动作与少女沉静的半边面庞,急忙低喊一声,表明身份,“公主,我们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特地前?来救驾。”

    容淖透过窗缝,迷蒙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来人,缓缓吐出记忆里那个?已经褪色的称呼,“章翼领?”

    “有人摸去马车边了!”

    不知是谁大吼一声,章翼领根本没来得及回应容淖半句,便?被一把虎虎生风的大刀缠住。

    他?回身以长刀格挡,奋力砍退来人后,直接跃上马车把容淖扯下来,拖着容淖猛冲十余步,将人托上马背。

    “公主,得罪了。”他?粗喘一声,翻身坐到容淖身后,调转马头猛冲出交战正酣的营地,路过伤亡惨重的同伴时,大呵一声,“走!”

    他?的同伴们似乎完全不是索统领等人的对手?,闻言纷纷找准机会脱身。

    容淖在马背上颠得七晕八素,高热再?加上风寒药的功效,马儿没跑出几步,她?整个?人便?意识不清地歪过去。

    右手?却?一刻也未从三眼铳上移开。

    她?本能防备这群突然冒出来的人。

    哪怕章翼领事先?已表明了身份,可她?不会轻信。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早该回东北了才对,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察哈尔附近,又恰好救驾。

    索统领那群人对她?而言也十分危险,这群人同样不简单。

    “人在前?面,快追!”

    索统领等人见容淖被人劫走,不再?恋战,二话没说直接上马拦截。

    能被储君选中做脏活的人,旁的不论,身手?是个?顶个?的好。

    哪怕刚遭遇过一场夜袭,他?们依旧以最快速度整合队伍,穷追不舍。

    容淖被带在马上跑了小半夜,身下马儿负重踏雪行进累得直哈气。

    后面不时传来殒命前?的绝望凄嚎。

    大抵是章翼领押后的同伴被索统领等人追上,不敌受戮。

    容淖被连声哀嚎惊得稍微清醒了几分,半梦半醒哑着嗓子问,“不救他?们吗?”

    先?前?章翼领带她?冲出来时,击退沿途阻碍的招式迅猛,料想身手?应该不弱。

    章翼领默然一瞬,“救不了。”

    男人声音被飒飒雪风撕得破碎,仿若从天边传来,“此行的兄弟都是自愿来救驾的,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容淖恍然间觉得自己听?岔了。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为?何在此处?”容淖没有精力兜圈子,有气无力问得直白。

    章翼领后知后觉品出了容淖的不信任,余光扫见容淖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强忍悲痛尽量详细讲述以打消她?的怀疑,免得一不留神捱她?出其不意的冷枪,那才是真冤枉。

    “三月万寿节打牲衙门要往宫中进贡一批玉带海雕,打牲丁在黑龙江和?吉林没抓够数。总管大人遂命属下把贡品送去御营后,顺路西行,带人往漠北与漠西交界的山脉去一趟捉几只品相好的回去,玉带海雕爱在那边繁殖,黑龙江过夏。”

    “吾等返程路上途径察哈尔,正好撞见有人焚毁庙宇。”章翼领道,“属下以为?是贼人作乱,欲让手?下去禀报当地理事札萨克,却?意外在人群中认出了公主……”

    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本该待在富贵窝里打滚儿的高贵公主莫名出现在察哈尔边境,还与一群杀人放火,看起来同亡命之徒没两样的人待在一起。

    那群人貌似还对这位六公主十分恭敬,俨然是忠心随扈。

    章翼领的下属几乎都认定六公主与那些人是一伙的,劝章翼领莫要多管闲事,闹开公主的丑事保不准会倒大霉。

    唯独章翼领坚持认为?六公主一行状态不对。

    他?出身京师,见识过八旗贵女出门的排场。堂堂公主就算在私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也不可能连个?丫鬟都不带。

    独身与一群大男人同行,诸多不便?。

    双方没法说服彼此,商量一番,最终选择了个?折中做法。

    暂时不必惊动察哈尔的理事札萨克。

    只由他?们自己的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继续护送贡品返回打牲衙门,章翼领则领一小队人偷偷跟踪,探明六公主一行人究竟有没有猫腻。

    若果?真发现猫腻,再?去理事札萨克处搬救兵。

    打牲衙门里的人常年在林海雪原穿梭,为?皇家捕猎最神骏难缠的猎物?,飞禽走兽可比人更敏锐,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机警奔逃。

    是以别看他?们个?个?身手?普通,却?练就了一身极高明的追踪与隐匿功夫。

    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他?们跟了五天。

    见六公主一行径直往张家口去,路上风平浪静。

    有沉不住气的人自觉得到验证,提出该折返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了,章翼领也动摇了,答应明早返回。

    结果?,当日夜里,那群人现了原形。

    晚食时分发生的事章翼领一行隔得太?远没能探听?仔细,只知道扎营地里爆发了争执,见了血。

    最终结果?是六公主暂时压制住了那群人。

    他?们勉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心中打鼓。

    六公主与那群恶徒双方气焰此消彼长,明显并?非正常俯首帖耳的主仆关系。

    正当犹豫该不该去找当地理事札萨克求助时,轮值探听?消息的兄弟急报。

    那个?被六公主伤了脸的男人大半夜与另外两人鬼鬼祟祟说了半天话,一直在往六公主马车里张望。

    蠢蠢欲动。

    都是男人,龌蹉心思一眼洞明。

    甚至连晚食时的风波缘故都顺带猜出了七七八八。

    容淖从章翼领细致的讲述中理清了来龙去脉,奈何头脑昏沉得厉害,她?张张口想说什么,章翼领突然猛抽马臀加速,凶猛的‘白毛风’迎面袭来,裹挟得她?如孱弱浮萍,眼皮完全睁不开,意识溃散,软绵绵陷入昏厥。

    再?度睁眼,容淖迷迷瞪瞪发现自己处境很诡异。

    白茫茫的天地间,她?裹着男人油臭的羊皮袄子,蜷卧在死去的马腹里,借着马儿已经僵直的尸体取暖遮风。马儿腹部中了两支箭,动物?鲜红的血液流到她?身边,与她?散乱的发丝搅在一起,黑黑红红交杂着被上面一层白冰覆盖,冻结出诡异的痕迹。

    容淖费力抬头,万幸头皮没被冻住。

    她?缓慢半坐起身,发现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的冰河上,仰面朝天躺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被剥了外衣,木僵僵的,约摸早已断气。

    另一个?……

    容淖认出那是章翼领。

    她?没办法砸碎冰层扯出冻扎实的头发,只能奋力从马儿尸体上拔出一支箭,削断那几股头发,跌跌撞撞挪过去。

    正要试探章翼领是否还有生机,男人沉沉呼吸一口,掀起眼皮露出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

    “你怎么样?”离得近了,容淖发现他?身上血腥味异常浓重,灰黑的貂皮冬衣湿漉漉的,她?下意识掀开想检查他?的伤口,结果?看见了细微蠕动的一片白白红红。

    一道狰狞刀口从左至右大喇喇敞开,让他?像个?破口的烂袋子,肠子顺着往外流。

    容淖眼瞳微扩,抑制不住干呕两声,抖着手?扯下身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冬衣,要去捂他?伤口。

    “没用了。”章翼领声音很轻。

    容淖还是不管不顾按了上去。

    然后问,“你的火镰和?药放在哪里了?”

    他?们这些在外行走的人,肯定会随身携带这些物?什。

    章翼领似乎累极了,微不可察的摇头表示不必,气息奄奄交代,“公主,打牲衙门的人除我以外都死了,我也无力再?护送你往安全的地方去。你的高热已退,带上我的行囊,自己沿着这条冰河一直走吧。最多两日,可至丰川卫,那里的道台是个?忠正之人,让他?调兵送你回京……”

    容淖不吭声自顾四处翻找,终于在马鞍边掏出一个?皮囊,隐约能闻到里面苦涩的药气。

    她?抓起一瓶外用伤药往章翼领腹部伤口上倒。

    药用完了,血依旧没止住。

    她?丢开药瓶,试图在皮囊里再?翻找出更强劲的伤药。最终却?是攥着皮囊,无力跪坐在原地,整个?人钝钝的,像因过度收紧而崩断的弦。

    章翼领眼珠子缓慢转动,落在那个?脏兮兮的皮囊上,再?次开口,“里面有洋金花,我们用来放翻羽虫用的,你带着上路,以、以防万一。”

    容淖愣了片刻,这次没再?忽视他?的交代,闷不做声掏出一个?油纸包。

    章翼领见状,似乎终于觉得心安,眼皮缓缓耷拉下来,无声无息等待生命的终结。

    容淖看得喉头发紧,没话找话,“你眼睛那么红,是喝了洋金花吗?”

    原本悄无声息像个?死人的章翼领闻言好像笑了一下,唇角却?只能勉强扯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他?睁开眼,像是突然被勾起了谈兴,精神头竟然比先?前?好上两分,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我们兄弟没出息,和?鸟兽羽虫打了半辈子交道,从未正经上过战场,握着刀对上活生生的敌人不一定敢砍,喝一点洋金花汤可以壮血气,生胆气。”

    容淖心间发梗,这群人马上死绝了,她?不觉得他?们还能算计自己什么,终于道出一直滚在口齿间的问题,“你们明知艰险,为?什么要来救我?”

    如同章翼领自己所言,他?们是打牲衙门的人,安安生生供给皇家贡品便?能得到应有的赏赐。

    救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何必强出头。

    “我们都是皇上与朝廷的兵,而你是皇上的公主。”

    只是在打牲衙门蹉跎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只配也只能与鸟兽羽虫为?伍。

    可他?们始终记得自己是谁。

    记得那句黄口小儿都知道的话。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不过,比之我那一干兄弟的赤诚,我多一点私心。”章翼领目光落在容淖身上,平静悠远,像是看她?,又像是在越过她?在看遥不可及的远方。

    容淖怔怔然与他?对视,不明所以。

    她?不懂章翼领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为?何有那样深浓的失望。

    直到她?从章翼领口中听?见牛头不对马嘴的下一句,“听?说你的狗死了,很可惜。”

    狗!

    容淖灵台一清,电光火石间想起了章翼领去她?帐篷外请罪那回的情形,先?时周全恭谨,后又莫名失魂落魄。

    中间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变故——除了,飞睇冲到门口冲他?狂吠。

    他?认得飞睇!

    不,飞睇多半时间养在皇宫,准确来说,他?应该是认得出飞睇身上穿的小衣裳。

    那繁复到夸张的颜色与盘扣。

    容淖记得,哪怕时隔多年,简亲王福晋也曾在见到飞睇的小衣裳时一眼便?认出那是出自小佟贵妃之手?。

    难道是他??

    简亲王福晋曾三言两语提起过的,那个?小佟贵妃未入宫前?定下的未婚夫。

    应该是他?。

    容淖忍不住仔细打量章翼领。

    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应该与小佟贵妃年龄相差不大。

    可他?这张沧桑面庞看起来与小佟贵妃像是两代人。

    不知是关外霜寒催人老,还是岁月待他?格外刻薄。

    “你可真机灵。”章翼领从容淖的打量中意识到了什么,费力牵出一抹笑,他?问,“宫里的日子什么样,孩子能这般机敏?”

    根本不需要容淖的回答,他?又自顾自低语道,“我夫人也给我生了一对女儿,她?们不如你灵透,最爱疯打疯闹,有时却?又十分贴心,惦记我在外趴雪窝子捉羽虫,亲自下厨给我做肉干,烘得像木柴,难吃得要命。”

    喃喃自语间,他?突然没了声。

    容淖心头一跳,连忙凑上去查看,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只是不知为?何不再?说话了。

    天上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扑簌簌飘雪。

    章翼领仰望那抹纯白。

    恍惚间似看到了十余年前?那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

    那年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突然成了遥不可及的贵妃,为?防瓜田李下,宫中贵人猜忌,他?不能待在繁华京城了,不能去宫中当前?途无量的御前?侍卫了,不能由此青云直上光宗耀祖了。

    父母决定送他?避去关外打牲衙门,并?用最快速度为?他?娶了一位妻子。

    妻子贤惠温柔,心甘情愿随他?迁居苦寒塞外。

    可他?的心里充斥了太?多委屈与不能宣之于口的愤懑,对待妻子不冷不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离京前?夕,他?浑浑噩噩,父亲带他?出门跑马散心。

    无意捕到了一只前?爪受伤的小白狐狸,巴掌大的小东西,杀了取皮嫌麻烦,放走又有点不甘心。

    总之是可要可不要的东西。

    最终看它长得可爱讨喜,还是决定带回去养着。

    他?没有逗弄狐狸的好心情,仆人们自然也不上心。

    离京那日,父亲让他?去看看那只小狐狸。

    短短几日功夫,小狐狸消瘦了一大圈,前?爪的伤势愈发严重,估计往后治好了也会瘸腿。

    在小狐狸怯生生的注视下,他?下意识去顺小狐狸打结的毛发。

    父亲问他?,要不要把狐狸带着一起上路。

    他?直接拒绝。

    若是可以,他?不想带任何有关京城的东西离开。

    但不可能。

    只能尽量少带。

    父亲却?一反常态,强势要求他?一定要带上狐狸。

    “当你拥有一样东西而你不知珍惜时,你已犯下两个?错误。”至于哪两个?错误,父亲没点透,只指着小狐狸说,“北上路远,闲暇时仔细想想答案吧。”

    章翼领终于再?次开口,说起那只小狐狸的伤势与打牲衙门平淡安然的日子。

    他?的宅邸位于江边,他?喜欢坐在江边垂钓发呆,看平静的江面被那灼目金阳肆意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有一日忘了时辰,妻子与邻居夫人出游时顺便?亲自来给他?送饭。

    他?坐在树下,看着妻子与邻居夫人说说笑笑,眉眼飞扬。直到与他?视线相触,那笑容突然变得拘谨不安。

    他?用冷待塑出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人。

    那一刻,他?模糊知道自己犯了哪两个?错误。

    ——该爱的没有爱,还剥夺了她?被别人爱的机会。

    她?又没有错,为?何要被这样对待。

    同样,他?也没有错,他?已被委屈对待。

    被权势压成了战战兢兢的废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自那日后,他?用父亲的话鞭策前?行。不敢辜负别人,更不愿辜负自己,放任那份陈年的委屈折磨自己一辈子。

    他?开始认真当值,三十七岁升任打牲衙门四品辅堂。用心与妻子举案齐眉,养育两个?伶俐女儿。

    那个?曾经受尽父母与家族宠爱,渴望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他?,到最后能为?父母做的仅是借由职务便?利往京城家中多添一道时鲜好菜。

    足够了,他?对自己说。

    过往一切仿佛风流云散。

    年岁渐长,他?连午夜梦回都不会再?惦念从前?鲜衣怒马的日子。

    他?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

    直到昨夜他?拔刀冲出去救人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原来还记得。

    甚至连曾经最讨厌站在紫禁城的堆拨里值夜都记得。

    更记得那年担任御前?侍卫,陪皇帝于南郊演武场练习刀枪,皇帝拍着他?的肩膀朗笑大赞‘可造之材’。接过御赐乌金长枪时众人艳羡的目光,以及那满腔提携玉龙为?君死的热血。

    还有那个?和?他?一起摘莲蓬,被蚊虫叮肿了鼻头,回首时仍笑得鲜灵灵的姑娘。

    记忆被压抑得太?久太?实。

    直到临了,于浮光掠影间翻检出来,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惦念京城故人,还是那份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遗憾。

    总归是想再?看京城一眼的。

    “京城……”他?的瞳仁不知何时溃散,嗬嗬呼出一口浊气。

    容淖读出他?的未尽之意,茫然四顾,暴雪翻飞的天气,天上也没有太?阳指向,她?一时慌了手?脚,开口时像是有千金巨物?坠在她?的舌尖上,声音不自觉染上哭腔,“我分不清。”

    话音落,章翼领眼中最后一点神采散去。

    容淖呆呆跪坐在原地。

    久到下半身冻得僵木,她?狼狈起身。

    没有依循章翼领给她?指的方向,沿着冰河去往丰川卫找道台。

    而是安静回到马腹边暂时躲避风雪。

    待暴雪放晴,她?取出三眼铳,冲天上鸣了两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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