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大军班师回朝, 第一件事就是为西征的功臣们接风洗尘。
永庆帝瘫痪在床,无法出席庆功宴,论功行赏。
好在有皇太女。
西征主将关通天封为正一品镇国将军,其妻姜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关通天远在嘉元关,但是他的妻子姜氏出席了庆功宴。
听到皇太女对自家夫君的大力提拔,姜氏激动得双目含泪,捏着帕子的手难以抑制地轻颤着,拭去眼角的湿润。
但她动作一点也不含糊,大步走上前,笔直跪下:“臣妇替夫君谢陛下、谢殿下恩典。”
面对皇太女和满朝文武的,姜氏毫不忸怩,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引得在座众人频频侧目,眼中惊叹几乎化为实质。
“不愧是将门虎女。”
有人注意到姜氏露在裙摆外面的绣花鞋,惊觉她并未缠足。
但出于礼节,他只匆匆扫过一眼,转头看向左手边的同僚——户部陈侍郎。
“我突然发现,没有缠足的女子走路带风,有种别样的......”他点到即止,再说多便是冒犯了姜氏,“陈兄,我记得令爱也不曾缠足?”
陈侍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这位同僚是出了名的老顽固,家中女子无一不缠足,出门也必须遮面。
当初他坚决反对给幼女缠足,得了对方好一顿明嘲暗讽,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不缠足将来必定嫁不到好人家的意思。
去年他的女儿出嫁,
夫君体贴,婆母疼爱,对她的一双天足没有任何不满。
陈侍郎忽然想起多年前偶然听过的一句话——
缠足,缠的不仅是女子的双足,还有她们的心,她们的思想。
陈侍郎似笑非笑看了同僚一眼,后者也想到自己当初的言论,不禁老脸一红。
“没有束缚,当然随性自由。”
陈侍郎说完,不去看陷入深思的同僚,继续围观皇太女论功行赏。
“文武伯韩榆在西征中立下卓著功绩,着晋为文武侯,赏金千两。”
大臣们:“嘶——”
超品伯爵配不上韩榆,所以直接让他晋升为超品侯爵了吗?
转念想到韩榆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有利于大越的功绩,还真当得起这番恩赐。
众人心悦诚服,但不妨碍他们咕嘟咕嘟冒酸水。
二十八岁的侯爷,而且还是完全靠自己得来的侯爵之位,贼老天是看韩榆早年吃苦受罪,现在一股脑给他补偿回来了吗?
“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家那年过而立的次子只知潇洒挥霍,流连花街柳巷,再看文武伯......不对,现在该称他文武侯了,简直是云泥之别。”
“别提了,老夫已经想好回去后选哪根棍棒教训不成器的逆子了。”
席间,韩松将身后大臣的对话尽收耳中,借饮酒的动作掩饰嘴角浓郁的笑意。
韩榆过后,皇太女又封赏了几名将领。
“女子军在西征中杀敌众多,即日起正式编入行伍..
....”
越含玉点了女子军中战绩最为卓越的五人,赐予她们上至五品下至七品的武将官职。
当即有人提出异议:“殿下,女子如何能......”
“论功行赏不分男女,只看杀敌多少,战绩如何。”越含玉不疾不徐道,“且她们的封赏已经由父皇准许,圣旨就在御书房,诸位可要一阅?”
这让大家想到去年,陛下突发卒中,全公公宣读立储诏书,戴澹不顾储君的颜面,当众检验圣旨真伪。
转眼一年过去,戴氏早已覆灭,金銮殿也成为皇太女的一言堂。
他们都不是蠢货,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臣等并无异议。”
......
封赏结束,丝竹声渐起。
“恭喜韩大人加官进爵。”
虽未升官,但韩榆实现了伯爵到侯爵的跨越,无疑是庆功宴上最为瞩目的存在。
同僚们敬酒不断,韩榆不想喝得醉醺醺,借口更衣离席。
透过气回来,韩榆直奔韩松而去。
大臣们见他们兄弟二人有话说,只能遗憾止步。
庆功宴结束,韩榆和韩松并肩往外走。
“二哥可还记得阮景璋?”
宫道宽且幽长,大臣们边走边说笑,韩榆并不担心有人听到他的话,只稍微压低了些许音量。
韩松当然记得,他们调查很久才挖出来的大魏细作。
“我记得,怎么了?”
韩榆负手前行,慢条斯理道:“我之前和梁王交手,他给我的感觉非常熟
悉。”
“他死后,我让韩一抓了他的亲信,得到一些......出人意料的消息。”
韩松脚下微顿,作洗耳恭听状。
“魏策登基前,梁王表面在道观静养,实则听从魏之武的指示,一直潜伏在大越,道观里那个只是他的替身。”
韩松若有所思:“你的意思......他就是阮景璋?”
可阮景璋分明被午门凌迟了,又怎么回到大魏,成为了梁王?
“他易容成阮景璋的模样,真正的阮景璋被大魏培养成死士,那晚被我们抓到,凌迟处死的人正是阮景璋本人。”
“梁王一招金蝉脱壳回到大魏,没过多久魏之武死于火器爆炸,他才现身人前,伪造圣旨和魏策争权夺利。”
韩榆说完,韩松久久没有出声。
两人穿过宫门,登上马车。
韩松坐定,唏嘘道:“一个魏之武,不知害了多少人。”
韩榆深以为然:“他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也算报应不爽。”
可惜因他偏离原本的人生轨迹,甚至失去生命的那些人,他们无法重来一次,更不能死而复生。
“但无论如何,结果是好的。”
大魏覆灭。
大越傲然屹立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没错。”韩榆笑了,“我相信,你我二人齐心协力,大越将日益繁荣昌盛。”
豆大的烛火随着马车的行驶轻微摇曳。
昏暗车厢里,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殿下,废后一直闹着要见您。”
庆功宴结束,越
含玉准备出宫。
数月不见,她迫切地想要见到韩榆,切实感知、触碰到他的存在。
即使他们在庆功宴上已经见过彼此。
然而还没登上轿撵,就被看守冷宫的老嬷嬷拦了去路。
越含玉面色微沉,周身冷凝的气息冻得老嬷嬷一个哆嗦,低头弓腰,像只鹌鹑瑟缩起来,全无对戴氏拳打脚踢的嚣张跋扈。
靖郡王联合戴澹逼宫失败,戴氏也被禁军押送回来。
禁军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让戴氏受伤身亡。
这厢戴氏闹翻了天,威胁她要是不给皇太女传话,她就一条白绫吊死在冷宫门口。
实在没法子,老嬷嬷只能硬着头皮走这一遭。
满宫上下谁人不知,皇太女和废后关系极差。
戴氏扑地掀天,一刻不停地闹腾,难保皇太女不会迁怒到她的身上。
皇太女沉着脸不说话,老嬷嬷抖如糠筛:“奴、奴婢......”
越含玉拂袖:“嗯,退下吧。”
老嬷嬷:“???”
不是,我是想说您若不去冷宫就要见血,何时说要退下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再说,就被宫人拉到一旁,眼睁睁看着皇太女的轿撵远去。
“呼,吓死老娘了。”老嬷嬷摸着胸口顺气,边往回走边顺气,“真是个能作死的,早知如此我死也不来,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
“等等,暂且不出宫。”
轿撵乘着夜色向宫门而去,越含玉突然出声。
明珠双手交叠于腹前,暗夜中依稀
可见轿撵中纤细的身影:“殿下?”
越含玉沉默须臾,清凌凌的嗓音隔着帘子清晰传入每一人耳中:“去朝阳宫。”
“是。”
轿撵转道,向朝阳宫而去。
越含玉记不清她多久没来朝阳宫了。
从接下立储诏书的那天起,她就鲜少踏足这座富丽堂皇的帝王寝宫了。
有那么几次过来,也是为了堵住朝中那群多管闲事的大臣们的嘴。
为数不多的几次造访,越含玉都只在外殿停留半个时辰,做足了孝女姿态,然后离开前往御书房,继续处理政务。
一年以来,永庆帝的病情多有好转,虽然依旧瘫痪在床,但至少不再眼歪嘴斜,无休无止地流着涎水。
越含玉走进内殿,宫人刚伺候他用完饭,把空了的青瓷小碗放回到托盘里,端起来准备离开。
一转身,险些撞到皇太女。
宫人吓得不轻,捧着托盘扑通跪下,连连求饶。
永庆帝冷眼瞧着,日渐富态的脸上满是讥讽。
倘若他能说话,必然要狠狠讽刺越含玉一通。
才只是储君,就开始摆皇帝架子了。
“无妨,退下吧。”
宫人如蒙大赦,小跑着退出朝阳宫。
明珠和全公公也悄无声息地退下,不忘带上内外殿之间的那扇门。
永庆帝平躺在床上,仰面看着明黄色的帷帐,顶部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他当越含玉不存在,越含玉也不在意,径自寻了个地方落座。
后背靠在软垫上,调整出舒适的闲散姿态,
将一切的情绪潜藏在眼睫阴翳之下。
越含玉抽出束发的银簪,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挑着灯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女子——姑且称她为越女——越女生在前朝,经历了王朝颠覆,外敌入侵,也见识过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的景象。”
“历经无数血泪,越女带着她的同伴们成功击退了外敌,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
“越女有心爱之人,但是他们因为种种缘故没能走到一起,所以她没有子嗣后代。”
“新朝建立没几年,越女驾崩,传位给她的养女。”
“越女的养女是她手把手精心教导出来的,也算个好皇帝,在位期间创下不少功绩。”
“多年后,越女的养女驾崩,轮到越女的长子登基。”
越含玉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浅酌一口,继续说。
“这是王朝的第一位以男子身份登基称帝的,姑且称之为明兴帝。”
龙床上,永庆帝瞳孔骤缩。
明兴帝?!
“明兴帝庸碌无为,沉溺酒色,连个守成之君都算不上。他嫉恨前面两位政绩卓越的女帝,命史官篡改前二十年的历史,将两位女帝的政绩尽数窃取到自己名下。”
“史官不愿,便施以宫刑。”
“三朝老臣、两朝重臣不愿,便处以凌迟。”
“百姓不愿,便活埋、五马分尸。”
“他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以流血的方式。”
永庆帝呼吸变得急促,想要说什
么,僵硬的舌头和被药物毁坏的声带让他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
他只能拼命转动眼珠,从余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贵妃榻上的昳丽女子。
“但这远远不够。”
“明兴帝要的是永绝后患。”
“女子不可再崛起,需由男子当家做主,为臣做宰。”
“明兴帝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缠足。”
“只要捆住女子的双足,令她们走不出方寸大小的后院,让她们接触不到更加广阔的天地,历史就不会重演。”
“但他仍旧不放心,所以驾崩前留下一道密旨,传给后人,传给一代又一代的皇帝。”
越含玉放下茶杯。
“啪”的轻响,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头。
这一刻,永庆帝的心脏似要停止跳动了。
“女子,不得为君。”
“就这样,明兴帝的子孙后代遵循着先祖密旨,一边严格把控皇室女子,不得她们太过优秀,一边让缠足陋习流传百年。”
“直到今日。”
“这道密令将会在我这里彻底终结。”
越含玉起身,款款走到龙床前。
“尔等费尽心思抹除朕和一众女子对大越的功绩,打压、掌控女子,让她们只能匍匐在你们的脚下。”
永庆帝眉毛剧烈抽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可那又如何?最后这天下还不是让我得了。”
越含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酷倨傲,不含一丝温情。
真真像极了明兴帝手札中记载的,那位文武兼
济,能征善战的开国女帝。
“且看着罢,在不久的将来,女官女将会遍布大越的每一寸土地。”
“而你们,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大越的罪人。”
越含玉的话语声声入耳,犹如惊雷当头劈下。
这还不够。
越含玉欣赏着永庆帝惨白的脸色,继续说。
“我那洪阳孙儿的子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明兴帝,越洪阳。
永庆帝鼓睛暴眼,又惊又恐。
“我知道这些都是你先祖所为,你只是奉命行事。”
“但越鸳向来不讲道理,父债子偿,先祖的债,当然也要后代偿还。”
越含玉抬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帷帐上的玉珠:“我会留你一命,不会杀你。”
“你的余生,都将在这朝阳宫度过。”
“你要赎罪。”
“为你的先祖,为曾经被你辜负,没有得到你的善待的忠臣、儿女,为那些由你一手造成的悲剧。”
越含玉走了。
永庆帝惊怒交织,大口大口喘着气,嘴角又不受控制地淌出涎水。
在激烈情绪的作用下,疼痛蔓延到全身。
没人来救他。
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见他卒中在床,就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痛苦煎熬。
......
永庆帝在阵痛中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梦。
梦里一张张脸,宸王、安王、梅氏、贾氏......沈绍钧、梅仲良......太多的不甘和怨怼,铺天盖地涌来,
将他淹没。
窒息,痛不欲生。
再睁开眼,永庆帝发现自己来到了金銮殿。
周围什么都没有,他坐在龙椅上,向上天祈求。
祈求能得到原谅。
祈求一切重来。
他还是皇帝,他正值壮年,越含玉没有大权在握。
可惜他求遍满天神佛,也没得到原谅,更没回到年轻时,坐拥江山美人。
永庆帝醒来。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
他张大嘴哭了。
没有一点声音。
永庆二十八年,腊月初十。
永庆帝病症好转,亲手拟写传位诏书。
传位给皇太女,越含玉。
这一回,再无人纠结诏书的真伪。
大臣们不愿,也不敢提出质疑。
......
永庆二十九年,正月初一。
登基大典上,永庆帝坐着轮椅,亲手将玉玺交到越含玉手上。
越含玉成为大越第三位女帝,改永庆二十九年为元熹元年。
越含玉,即元熹帝。
......
新帝登基,好像和往常并没什么不一样。
大臣们习惯了头顶上方那清泠泠的女声,也习惯了皇太女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行事手段。
当然,还是有细微不同的。
皇太女穿上龙袍,端坐在龙椅上。
本宫改称为朕。
以及,大封官员。
元熹元年的第一次早朝,得到提拔的官员足足有数十之多,韩榆和韩松就在其中。
韩榆为正一品殿阁大学士,兼管火药营,并授予四品明威将军的虚职。
韩松为正一品太傅,因现今东宫空置,兼行户部尚书之职
,掌管户部。
这般封赏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无人敢置喙什么。
“微臣谢陛下隆恩。”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在华公公的唱声中,首辅蔡文出列:“陛下......”
......
整个早朝持续一个时辰之久。
“退朝——”
百官如潮水般涌出金銮殿。
天刚破晓,缕缕霞光跃出地平线,璀璨不可方物。
韩榆行走在晨雾之中,眉眼轻松恣意。
“二哥,太阳出来了。”
韩松微微一笑,两人拾级而下。
云雾散去,金辉洒满全身。
他们就这样往前走,一直走,永不停歇。
前路似锦,光明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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