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大殿内一片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数百双眼不断在韩榆和平昌侯两人之间游移,透着惊疑不定。
韩榆谋害生父?
平昌侯谋害亲子?
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
无数的疑问在众人脑海中不断刷屏,震惊之余,一个个张大了嘴。
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韩松捏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呼吸都放轻放缓了。
他想到之前韩榆说,秋猎结束要告诉他一件事。
大抵便是这件事了。
有些意外,却又有迹可循。
席乐安转动他聪明的脑瓜,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吓得手里的橘子都掉了:“什......唔!”
沈华灿捂住他的嘴,低喝道:“闭嘴。”
席乐安疯狂眨眼暗示,沈华灿这才松开他。
“真是我想的那样?”席乐安死死抓着好友的胳膊,气弱声嘶地问。
沈华灿低低嗯了一声。
席乐安仿佛被榔头猛地敲击头部,张口结舌,只愣愣看着跪在中央的韩榆,不知在想什么。
另一边,阮景璋饮完杯中酒,眼中晦暗不明。
难怪这几日平昌侯什么动作都没有,原来是憋着坏呢。
是他一时失策,放松了警惕,才让平昌侯告到御前。
现如今的局面,不知要给他惹来多少麻烦。
阮景璋飞快想着对策,后续该如何处理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的旁边,阮景修满面惊愕失色,酒水洇湿衣袖而
不自觉。
阮景修的心底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只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浑身冰寒彻骨,齿关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用力掐着手心,竭力遏制着不安和惶恐,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阮景璋的手腕:“大哥,爹和韩榆他们是什么意思?”
阮景璋一改往日的温和宽宥,不咸不淡道:“你猜出来了,何必问我。”
悬在空中的心脏直线落地,摔得稀巴烂。
阮景修眼前发黑,只恨自己无法当场晕死过去。
“微臣要状告平昌侯谋害亲子。”
韩榆的话不断在耳边回荡,宛若魔音,强烈无形的攻击让阮景修脸色惨白如纸。
他不是平常侯府二公子。
他占了本该属于韩榆的身份。
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直冲颅顶,又在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阮景修手脚僵冷,想到过往曾经,他一度敌视过韩榆,让阮十七驱使马车撞韩榆,甚至让人在越京传韩榆的不实谣言......浓烈的窒息感几乎将他淹没。
反观韩榆,只让人罚了阮十七,后来更是严词警醒他,让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观念。
恍惚间,阮景修想起那年会试后,厌胜一案彻底了结,他和韩榆在酒楼偶遇,后者冷漠的眼神。
看着韩榆伏低的脊梁,阮景修嘴唇上所剩不多的血色彻底褪去。
......
永庆帝沉默良久,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韩爱卿和平昌侯此言何意?”
不待韩榆回
话,平昌侯便迫不及待道:“回陛下,微臣要状告韩榆谋害当朝超品侯爵,不顾血脉亲缘,谋害生父!”
平昌侯这番话的意思再明了不过——
韩榆并非韩家人,而是平昌侯府的公子。
韩榆谋害平昌侯,乃是子弑父行为,实属不忠不孝。
平昌侯丢下这么个重型炸弹,炸得席间一片骚动,众人窃窃私语。
“韩榆竟然是平昌侯的儿子?那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岂不是跟阮氏为敌了?”
“对世家下手,若他真是阮家子,怕是里外不是人了。”
“比起韩榆究竟是不是阮家的血脉,日后如何自处,我更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平昌侯告御状?”
“自从平昌侯昏睡一年醒来,行事愈发没有章法,指不定是受不了自己再次破相,随意乱咬人呢。”
“噤声,先看他二人怎么说。”
议论声逐渐消散,众人的全部注意都在韩榆和平昌侯身上,期待着平昌侯的下文,以及韩榆的反应。
只见韩榆口吻疑惑,又夹杂着丝丝微不可查的哽咽,像是伤心到了极点:“韩某不知何时谋害了侯爷?又具体在何处?”
说着,又向永庆帝行了一礼:“陛下明鉴,微臣实在冤枉,还请您给......平昌侯一个陈情的机会。”
左右两旁的人只能看到韩榆的侧颜和背影,唯独永庆帝和他身侧的戴皇后及几位嫔妃,将韩大人微红的眼眶看得一清二楚。
细细算来,永庆
帝已有三四年未见韩榆。
即便韩榆的功绩时常出现在他的御案上,可永庆帝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永庆十六年,那个一脸拘谨地坐在御书房的凳子上,信誓旦旦说着要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俊俏少年郎。
不缺城府手段,却怀着一腔热忱,不畏艰险迎难而上,忠君爱主。
韩榆是上天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把利刃。
可这把利刃在今日,在万众瞩目下露出脆弱的一面。
或生或死,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永庆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问平昌侯:“阮爱卿何出此言?”
平昌侯表情阴鸷,指着脸上蜈蚣一样的长疤,义愤填膺道:“这条疤,就是拜韩榆所赐!”
人群一片哗然。
“这不是平昌侯自己不吃教训掉进陷阱里,重蹈覆辙摔出来的?”
“韩榆本就不是什么善类,因为某些原因谋害平昌侯也不是没可能。”
蜈蚣长疤随着平昌侯面部肌肉的扭曲像是活了一样,狰狞可怖。
平昌侯指向韩榆:“就是他,趁我不备用药迷晕了我,将我困在陷阱里,用匕首划破了我的脸。”
“诸位可还记得,当年皇家秋猎,我掉进陷阱里,因面有瑕疵不得不辞官?”
席间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这几日他们常拿平昌侯二度落入陷阱的事情说笑,自然记得。
“当年我的遭遇也是韩榆一手设计,只为让我无法继续在朝为官。”
“这两道疤,全是因为韩榆!”
平昌侯
唾沫横飞地说着,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坏了一众人。
戴皇后轻呼出声,把手附上永庆帝的手背:“陛下,这平昌侯怕不是疯了魔?臣妾怎么瞧着,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
比起韩榆,戴皇后更厌恶平昌侯。
韩榆是靖王可以拉拢的对象,反观平昌侯,他与安郡王、梅家沆瀣一气,再配合梅贵妃那贱人,不知给靖王一系制造多少麻烦。
戴皇后不动声色地给平昌侯上眼药,一旁梅贵妃险些折断了指甲。
“陛下......”
话未说完,梅贵妃冷不丁对上永庆帝暗沉的眼,后背冷汗涔涔,喉咙里堵了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永庆帝眼神警告了戴皇后和梅贵妃,勒令她二人不得插手,又看向韩榆:“韩爱卿有什么话要说?”
韩榆吐出一口浊气,沉默片刻才道:“微臣没记错的话,平昌侯是在八月初六傍晚,酉时左右被人发现没有回来的。”
靖王瞄了眼脸色铁青的安郡王,扬声道:“韩大人没记错,当时秋猎第一场刚结束,父皇还给了本王和三皇兄五皇兄夺得前三的赏赐。”
韩榆虽跪着,脊梁却笔直如松,好像什么都压不垮他,又好像在强撑着。
此时的韩榆已不复起初的情绪外泄,语气沉静,有理有条地说道:“秋猎在八月初六的辰时正式开始,微臣和兄长及好友比试谁打的猎物多,未时左右便回来了。”
“未时之后,微臣
一直在室外与人谈天,这点诸位大人可为微臣证明。在这期间,至少有三十多位大人从微臣面前经过,微臣都和他们有过简单的交谈。”
韩榆说着,眼光投向席间。
似期待,似恳求。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或多个人在这时站出来,为他证明清白,助他洗清冤屈。
目光所过之处,不断有人闪躲开来,显然打算置身事外,任由韩榆被污蔑,被冠上疑似弑父的恶名。
韩榆的眸光逐渐黯淡,祈盼被绝望取代。
席乐安见状,很是于心不忍,想站出来为韩榆作证,却被沈华灿拦住了。
“你拽我作甚?”席乐安气吼吼地怒瞪沈华灿,“没见榆哥儿快要哭了吗?!”
“你这是关心则乱。”比起好友,沈华灿更冷静,也能客观分析当前情势,“榆哥儿另有打算,你别捣乱。”
席乐安神情一滞,险些咬了舌头:“你、你说什么?”
沈华灿耸了耸肩。
再看韩松,他虽视线不离韩榆,那种急切却是浮于表面的。
和韩松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可席乐安四岁就通过小伙伴认识了韩二哥,常年活在他的压制之下,如何不清楚韩二哥的本质?
“那......那就算了?”席乐安不确定地问。
沈华灿点头:“静观其变。”
交谈中止,另一边,在韩榆殷切的注视下,终于有人站出来。
“启禀陛下,微臣确实多次见到韩大人,他和几位大人一直坐在河边的柳树下
。”
“启禀陛下,微臣狩猎时和韩大人几乎同路,曾不止一次夸赞过韩大人的箭术。”
“启禀陛下......”
字里行间,尽是韩榆的不在场证明。
平昌侯怒而挥袖,高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韩榆抿唇不语,缓缓低下头。
较之步步紧逼的平昌侯,韩府尹像极了被欺辱污蔑的小可怜。
“这么多人都能证明韩榆除了狩猎什么都没做过,平昌侯还嘴硬什么?”
“诶你们说会不会是......的报复?”
他们可没忘记,正月里安郡王因为韩榆被禁足。
新仇旧恨加一起,给韩榆按上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是没可能。
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安郡王:“???”
这时有人大胆发言:“但也没必要说韩榆是阮家的血脉,光是一项谋害超品侯爵的罪名,就够韩榆受的了。”
“反正我是不明白,再看看吧。”
永庆帝无视平昌侯的叫嚣,淡声道:“十多位爱卿都能为韩爱卿作证,平昌侯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就是韩榆!”平昌侯语气笃定,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话锋一转,“上次方驸马的寿宴上的闹剧,微臣对外宣称是酒后失态,实则也是韩榆的陷害。”
永庆帝眉毛微动,看向全公公。
全公公点头,小声道:“正是前阵子越京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一度盖过坊间百姓对缠足的争议,永庆帝还骂过平昌侯精虫上脑。
平昌侯鼻翼翕动
,语速极快地说着:“当年微臣的二子刚出生不久,被家中恶仆偷换,在微臣不知情的情况下流落在外。”
“韩榆不知从何处知晓,以为是微臣抛弃了他,就锲而不舍地针对微臣,想让微臣名声扫地,好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韩榆失望摇头,口齿清晰地说道:“微臣的爹娘曾经连县城都没去过,微臣更是在十六岁之前从未来过越京,如何与侯府扯上关系,又如何知晓自己的身世?”
“至于侯爷说微臣在驸马爷的寿宴上陷害他,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微臣家境贫寒,十多年寒窗苦读才得以入朝为官,如何能手眼通天,在长公主和驸马爷的眼皮子底下行陷害侯爷之事?”
平昌侯冷笑连连,愈发觉得韩榆是他的克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回应他的不是韩榆的自我辩驳,而是满不耐烦的啧声,在殿内清晰回荡。
众人立马支棱起耳朵,想看看是哪位勇士,敢在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候发出疑似嘲讽的声音。
循声望去,待看清声源处坐着的人,相继露出了然的神色。
海棠红衣裙的女子手肘支着扶手,张扬热烈,眼眸却是冷的。
原来是长平公主啊。
那没事了。
这位可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连宸王都要退一射之地,陛下哪里舍得怪罪。
果然不出所料,永庆帝闻声立刻缓和了表情:“方才朕见长平眯眼打盹儿,可是昨夜没睡
好?”
越含玉淡淡嗯了一声:“这不是父皇的寿辰快到了,熬得晚了些。”
永庆帝让全公公把他面前的糕点送去给越含玉:“无论长平送什么,朕都喜欢,都喜欢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打破殿内的凝滞氛围,也让一众皇子公主羡慕得红了眼,恨不能以身代之。
“父皇寿辰,如何能马虎?”越含玉轻描淡写说了句,沁凉的眸子又落在平昌侯身上,“所以他二人在争吵什么?”
所有人:“......”
饶是习惯了越含玉对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随时随地随心所欲,这会儿永庆帝也还是噎得不轻。
全公公憋笑,为长平公主三言两语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越含玉昳丽的面孔上闪过恰到好处的了然,对永庆帝说道:“父皇何必同他们多费口舌,白白浪费宴席的大好时光,既然围场内有证人,寿宴上自然也有,问一问便是。”
永庆帝沉吟片刻,正打算派人去永嘉长公主的别苑查证,席间有一人站出来。
定睛看去,竟是平昌侯府二公子,阮景修。
永庆帝眯了眯眼,难得生出几分兴味。
“陛下,方驸马寿宴当天,韩大人和微臣先后脏了衣袍,微臣在大哥的陪同下前去客房,韩大人就在微臣的隔壁。”
“待微臣更衣完毕,离开时恰好看见韩大人从客房出来。”
阮景修说着,侧首看向阮景璋:“不仅微臣,大哥也可为韩
大人作证。”
迎上平昌侯不可置信的双眼,阮景修咬紧腮肉,血肉模糊都没有松开。
在韩榆和平昌侯辩驳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很多。
当初他明明叫停了厌胜之术的计划,大哥却打着为他好,让爹娘为他骄傲的名义将计划进行到底。
今日父亲状告韩榆谋害生父,大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冷漠得令人齿寒。
阮景修越想越心惊,看韩榆孤立无援,而向来瞧不上他的父亲还在诋毁污蔑韩榆,心中滋味难言。
愧疚作祟,身体比大脑领先一步,便站出来为韩榆作证了。
后悔吗?
应当是不后悔的。
父亲看重大哥,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在他眼里只是个透明人。
韩榆不该蒙受冤屈,官途尽毁。
姑且算作......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吧。
永庆帝挑眉,问阮景璋:“阮爱卿以为如何?”
“景修!”
尖利的女声刺破空气,传入每一人耳中。
平常侯夫人双手扶在桌案上,死死盯着阮景修:“景修,你怎能睁眼说瞎话?”
阮景修看向母亲,又看向妹妹。
静云和他是双生胎,意味着她也不是阮家的血脉。
他们兄妹二人,一起占了本该属于韩榆的人生。
阮景修闭了闭眼,不去看平常侯夫人,只是咬着腮肉的力气又重了两分。
“阮爱卿?”
帝王的耐心有限,见阮景璋迟迟不语,当即沉下语调。
阮景璋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在胸腔里:“是,微
臣也看到了。”
他小看了阮景修,更小看了韩榆。
阮景修是个软骨头,墙头草两边倒,早该防着他反水。
至于韩榆,此人身上有几分邪性。
真如平昌侯所言,活得像个怪物,除了韩家人,完全找不到其他的弱点。
平昌侯被两个逆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又不能当场发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并不能证明什么,韩榆极有可能在更衣后下手......”
“陛下,臣女可以作证。”
轻柔温婉的女声响起,似潺潺流水,又似春风拂面。
“静云!”
平常侯夫人承受不住地捂住胸口,哭得不能自已,真真像极了一个惨遭子女背叛,无比失望的母亲。
可只有阮静云知道,她的这位好母亲看她的眼睛里藏着多少怨憎。
“寿宴当日,母亲不慎将酒水打湿臣女的衣裙,臣女前去更衣,回去正好和韩大人顺路。臣女记得非常清楚,韩大人一路上没有和任何一人有过交流。”
永庆帝差点没忍住,大笑出声。
平昌侯到底有多差劲,三个子女才会接连胳膊肘往外拐?
席间众人更是窃窃私语。
“三人同时去客房更衣,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怕不是平昌侯打什么歪主意,结果自个儿遭了报应。”
“啧啧,韩大人当真可怜,若非有人作证,这顶帽子一旦戴实了,怕是一辈子都摘不下去。”
“话说我这心里跟猫挠似的,平昌侯的话显然不可信,那韩大
人的话又有几分真假?”
阮静云在永庆帝的授意下坐回去,借伸手搀扶平常侯夫人,声音细如蚊蝇道:“母亲,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当然是知道自己并非平昌侯府的血脉了。
阮静云早几年前就发现,她和二哥长得很像,却和爹娘大哥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
姑娘家最是心细如发,一个母亲爱不爱自己的孩子,阮静云还能看不出来?
时至今日,模糊的猜测终于得到验证。
她和阮景修一样,同样对韩榆抱有歉意。
墨守成规多年,受尽冷待责骂,总要还回去的。
寿宴那天,阮静云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平常侯夫人是故意打翻酒杯,更知道是谁带她离开了那间客房。
以及韩榆和长平公主......
阮静云眼神微闪,不过就算她心知肚明,也会死守这个秘密。
不仅因为韩榆是芸姐最疼爱的弟弟,更因为韩榆对她的庇护。
平常侯夫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声,掐着阮静云小腿的手猛一松,两眼翻白,当场厥了过去。
阮静云低眉顺目,难掩担忧地呼唤着母亲。
上首,越含玉看了眼身旁的宫女,后者走到阮静云那处,带平常侯夫人去偏殿。
永庆帝瞥了眼越含玉,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阮二小姐离去的身影,沉默而专注。
永庆帝嘴角一抽,就知道这丫头毛病又犯了。
索性别过头,眼不见为净,沉声问平昌侯:“你还有什么
话说?”
平昌侯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气昏了头,这几天想好的说辞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讷讷道:“陛下,微臣......”
不待他说完,永庆帝便冷声道:“既然无话可说,就该轮到韩爱卿了。”
平昌侯急道:“陛下,微臣......”
他想说自己跌入护城河一事,奈何永庆帝充耳不闻,对待韩榆的态度温和了不止一星半点:“韩爱卿,现在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该陈明自己的冤屈了。”
话音刚落,韩榆霎时间红了眼。
永庆帝和几位嫔妃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微妙。
韩府尹这般,怎么有种很好欺负的样子?
坐在戴皇后身畔的越含玉低头饮酒,借酒杯掩住唇边隐秘的笑弧。
平昌侯见永庆帝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心中焦急难耐,高声道:“陛下......”
几乎同一时间,韩榆以头抢地,嗓音沉闷:“陛下容秉,微臣要状告平昌侯谋害亲子。”
这点韩榆前头早已说过,永庆帝并不做回应。
他发现,今日的宴席比以往有趣了百倍不止。
而让他有如此好心情的,正是面前泪湿眼眶的韩榆韩爱卿。
一时间,永庆帝神情更显放松。
梅贵妃看在眼里,心口一沉。
暗骂平昌侯这蠢货越老越没用,真能一招制敌也就罢了,偏还被对方耍得团团转。
幸亏如今的阮氏是阮景璋当家,否则她该考虑要不要让颉儿跟阮家彻底断开了
。
这种只知道拖后腿的废物,不要也罢。
就在梅贵妃对平昌侯恨铁不成钢的时候,韩榆开始了他的讲述。
“早年间,微臣的祖母齐氏被姨祖母夫妇二人发卖,在一位富商家中为婢三十余年,直到微臣八岁这年才回来。”
“微臣四岁那年孤身进山,失足摔倒,命悬一线,几乎送去半条命。”
“事后微臣无意间听三婶和假扮成祖母的姨祖母谈话,这才知道微臣受伤并非意外,而是有人给了三婶和姨祖母一笔银子,授意她们哄骗微臣进山。”
永庆帝嘶了一声,下意识地身体前倾:“有人授意她们这么做?”
韩榆颔首:“正是。”
永庆帝捋着胡须:“继续。”
“此后,三婶和姨祖母多次伤害微臣,微臣虽有心防范,奈何年岁尚小,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没多久,三婶失脚跌进河里,受伤以致疯傻,姨祖母也因为祖母回来被判了刑,微臣以为往后不必再战战兢兢过活,谁知又有其他人对微臣下手。”
“微臣走在路上,不是被马车撞,就是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
“后来一天傍晚,微臣从私塾回家,路遇一位受伤的老丈,上前帮忙却被拐到府城。”
“微臣晕倒后醒来,发现那几个拍花子在谈话。他们想要将微臣卖到云远府去,还说是那位的授意。”
永庆帝皱眉:“那位?”
韩榆摇头:“微臣当时并不知情,一度绝望之时,
微臣的堂兄带着知府大人赶来,拿下所有的拍花子,救微臣于水火之中。”
永庆帝越听越熟悉,不禁问道:“韩爱卿祖籍可是太平府?”
韩榆应是。
永庆帝这才记起来,当年太平府知府曾上书京中,说他抓获了许多拍花子,还隐晦地暗示了那些拍花子可能和平昌侯有关。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永庆帝仔细回忆,半晌终于想起来。
彼时八大世家同气连枝,他不得不虚与委蛇,哪能轻易降罪。
即便被拐的孩子里有大越的公主,他最最疼爱的长平,经过深思熟虑后,永庆帝还是决定抹去平昌侯在这件事情里的痕迹,只奖赏了杨知府。
从回忆中抽身,永庆帝看看韩榆,又看向越含玉。
这么说来,这两人岂不是在多年前就遇到过?
不过看他们的举止神态,完全没有记起对方曾经和自己患难与共过。
这样最好。
大越绝不能有一个沦落到拍花子窝里的公主,而他重用的臣子,也绝不能跟公主有任何的牵扯。
“所以,韩爱卿你又是如何判断出害你的人是平昌侯?”
韩榆看了平昌侯一眼,飞快移开:“此后,微臣又多年如一日地经受各种突如其来的袭击伤害。”
“微臣百思不得其解,暗中授意的人到底有多恨微臣,才会对微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随着微臣入朝为官,被外放到徽州府任职,一路上追杀不断,若非镖师舍命相护,微臣哪能
活到今天。”
“微臣以为,能下这么大手笔对付微臣的,一定是有权有势之人。”
“然微臣人微言轻,如何能查明真相,只能默默忍受。”
韩榆顿了顿,嗓音沙哑中带着惆怅:“直到今日,平昌侯状告微臣谋害生父,微臣才恍然大悟。”
“或许微臣本就不讨喜,才会遭到一次又一次的致命伤害。”韩榆深吸一口气,眼眸湿润,“难怪总有人说微臣不像爹娘,原来是......”
“微臣并不奢望认祖归宗,唯一的夙愿便是好好活着,可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侯爷也不愿让我实现。”
说到最后,韩府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清瘦的肩头微颤,显然伤心到了极点。
哀莫大于心死。
谁能接受生父想要杀了自己的真相呢?
只有彻底绝望了,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自己的伤口,展露给所有人看。
席间众人一阵唏嘘,好些妇人竟当场掩面而泣。
“好一个平昌侯,当真铁血心肠!”
“韩大人可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这样优秀的儿子若是我家的,怕是本官做梦都要笑醒。”
再看平昌侯,他满面冷汗,目光闪躲,分明一副心虚模样。
永庆帝只问道:“空口无凭,韩爱卿可有证据?”
“证据......”韩榆迟疑片刻,“前阵子微臣外出查案,又有一人持剑,意欲刺伤微臣,好在微臣有官兵随行,将他拿下关在了监牢之
中。”
永庆帝看着长跪的两人,神情莫测。
一个是为他扳倒周、赵两家,大大削弱梅家势力,发现良种,让他广受百姓赞誉,功绩卓著的韩榆。
另一个是出自八大世家阮氏,与梅家臭味相投,大力支持安郡王夺嫡,甚至绕过永嘉长公主,擅自和方羽定下两家小辈婚事的平昌侯。
二者相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韩爱卿为他出生入死,往后大有用得到韩爱卿的地方,他可不能让忠臣寒了心。
于是,永庆帝当场结束宴席,动身回京。
三个时辰后,永庆帝回到越京城,立刻提审了监牢里的男子。
男子形容狼狈,但是没有受刑,理智尚存。
初次直面天颜,男子不打自招:“属下......草民阮十七,乃是平昌侯府豢养的死士,奉命刺杀韩榆。”
此言一出,满座震惊。
阮景璋看着男子那张和当年从屋顶砸下来的阮十七一模一样的脸,瞳孔骤缩。
至于平昌侯,他早被死而复生的阮十七吓傻了,口中反复说着“不可能”“他已经死了”“我是有苦衷的”......诸如此类的言论。
紧接着,阮十七又将这些年平昌侯对韩榆的所作所为悉数道出。
“......侯爷认为嫡子丢失是很丢人的一件事,为了保全侯府的颜面,就让草民前去解决掉韩榆。”
永庆帝好奇:“韩爱卿为何能次次逃脱尔等的追杀加害?”
阮十七看了平昌侯一眼
,心虚地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草民不忍韩榆小小年纪不知缘由地死去,就让人留有几分余地。”
平昌侯想要破口大骂,这根本就是谬论!
阮氏的死士只会听命行事,绝无心生恻隐的可能!
而他之所以留韩榆一命,全是因为他的命格与阮氏相关联,担心他一死,反而会造成某些不好的影响。
久而久之,养虎为患。
可当他张开嘴,却发现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有口难言。
平昌侯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榆做戏,和永庆帝一唱一和,钉死了他的罪名。
“都说子不言父过,但前提是父慈子孝。”
“平昌侯残害亲子,委实刻薄寡义,这样的人如何成为侯门表率?”
平昌侯有种不祥的预感,拼命摇头,恳求永庆帝收回成命,不要说出来。
然永庆帝心意已决,打定了主意要削夺阮氏一族的荣耀。
“即日起,平昌侯降为平昌伯,收回太.祖所赐丹书铁券。”
“府尹韩榆由朕做主,自立门户,平昌伯不得行报复之事,更不得强迫韩榆认祖归宗。”
前平昌侯,现平昌伯只觉喉头腥甜,一口血喷出。
韩榆热泪盈眶,三呼万岁:“微臣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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