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司星(二)
    宛若天光塌陷,在眼睛里揉成辨不清的色泽。
    裴烬意识不断下坠。
    一切仿佛回到千年前的某一天。
    回到阴湿冰冷的囚牢之中。
    “你说,乾元裴氏当真甘心交出玄都印吗?”
    “你怕什?么?有裴少主在此,何愁他们不松口。”
    “正?是!若裴珩还想负隅顽抗,你且问他,狠不狠得下心舍下这个儿子?!”
    几名逐天盟弟子一边嬉笑一边回眸去?看,角落的阴翳之中,依稀蜷缩着?一道遍体鳞伤的身影。
    少年一身黑衣破碎不堪,腾龙纹被各式利刃般的痕迹撕裂,一张俊美的脸上血痕遍布,双眸紧闭,俨然出气多进气少了。
    看了这惨状一眼,众人满心唏嘘地收回视线,克制不住“啧啧”了两声。
    “要我说,逐天盟的动作还是得快一些。”
    “是啊,若裴烬魂灯尽灭,裴珩哪里还肯交出玄都印?怕不是要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
    有人醉醺醺从角落的桌案上醒过来,“嗐”了一声,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们放心,他骨头硬的很,没这么容易咽气。”
    这话一出,几人都忍不住回想起这些天来,发生在这囚牢里的一切。
    起初他们以为这趟差事很快就会告一段落,毕竟能?够扛得住逐天盟一百零八道刑罚的人,他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还真是一个都没见过。
    饶是刚被抓进来前如?何叫嚣,如?何硬气,但凡一道刑罚落下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绝对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说了。
    那些刑罚,那些血腥残忍至极的画面,他们就连回想起来都心惊肉跳,更别提想象这些东西落在自己身上。
    一人目光沉晦地注视着?地面上毫无声息的身影,缓缓动了动唇瓣,“乾元裴氏还真是净出硬骨头。”
    先前醉醺醺那人闻言,“哈哈”笑了声。
    “只能?希望他的命,能?跟他的骨头一样硬了。”
    其余几人叹息一口气,“也罢,这几日让他好生休整一番便是。”
    “但说到底也是裴氏少主,即便是休整,咱们也得日日前来相?陪,给?他找点?乐子。”
    说着?,那醉醺醺的领头人不怀好意踏步上前,凑近裴烬身侧,倾身往他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沾染着?浓重酒臭味的粘稠唾液“啪”一声坠在少年发间,顺着?向下滑落在他眉间。
    “怎么了,死了?前些日子不是嚣张得很吗,怎么现在反倒没动静了?”
    那人冷笑一声,又啐了几口,直到口干舌燥,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才?悻悻转身。
    “大哥,您尽兴了?”
    “算了,没意思。像个死人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不……给?他点?伤药?”
    “不要命了啊你?改日再来呗。”说到此处,那人嗤笑一声,满是恶意,“反正?,来日方长。”
    “是是是,大哥,您说得对。来日方长嘛,嘿嘿!”
    动静逐渐平息,几人关上牢门?远去?。
    裴烬缓缓睁开眼睛,片刻又重新?闭上。
    他视野一片模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鼻腔里尽是血腥气,还夹带着?些古怪腐朽的臭气,在整个密闭而潮湿的空间里发酵。
    身上的伤口已经?疼痛到麻木,若有若无的,他能?够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穿透他的血肉皮肤,透过破碎的衣料,漫无目的地钻来钻去?。
    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被当作人质扣押在逐天盟牢狱之中,每日受千万道酷刑折磨,他咬牙闷声扛下来了。
    但究竟何时是尽头。
    他的坚持,真的有意义么。
    那些杂碎说的或许没有错,眼下他不再是昔日狷介桀骜,意气风发的裴氏少主了。
    他只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累赘。
    角落里的身体沉默着?,仿佛在一片污秽之中化?作一枚坚硬的顽石。
    良久,他终于动了动。
    黑暗的囚牢之中,陡然腾起绚烂的灵光。
    下一瞬,灵光陡然湮灭。
    但并非溃散,倒更像是被人一口吞入腹中。
    裴烬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将?冰冷的玄都印一点?点?咽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玄都印在裴珩手中,所有人都去?找裴珩威胁警告,勒令他交出玄都印。
    却从未有人想过,或许玄都印自始至终便不在裴珩手中,不在乾元裴氏。
    裴烬第一次庆幸,玄都印出世之后,他好奇将?它私自取出。
    后来一阵兵荒马乱,这玄都印也便一直留在他身上。
    许是它的特性?,落在他掌心之后,玄都印便消失无踪,就连气息也湮灭一绝。
    故而过去?这么久了,逐天盟竟无一人察觉,他们想要的东西,其实从头至尾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这道灵光太过耀眼,在昏暗阴冷的牢狱之中,显得尤为刺目。
    几乎是同时,不光是方才?远去?的几人,还是前来换岗巡逻的逐天盟弟子,眼神皆是一变。
    “那是什?么?!”
    “难、难道——”
    玄都印入腹,仿佛全身都被一点?点?打碎了骨头,接着?被扔在烈火上炙烤。
    这简直是世间最痛苦的死法,裴烬心底一笑。
    说到底,玄都印他不该私拿。
    他更不愿裴珩和卫卿仪为难。
    他犯了错。
    所以他来还。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裴烬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与他想象中不同,原来黄泉路没有那么安静,他仿佛能?听见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裴烬昏昏沉沉醒过来,听见有人说话,声音朦胧,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面。
    “玄都印就在他身上!”
    “你确定?”
    “……即便如?此,玄都印怕是也已认主……”
    “那又如?何,你怕什?么?只要杀了他,玄都印就是我们的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几乎撕碎他的剧痛。
    周遭动静一乱,絮絮低语声渐强,似乎有人心神大乱。
    “怎么回事,他、他竟然……不死?”
    “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不死之人,别说是他,归仙境的尊者都无人能?做得到!”
    “让开!定是你下手不够果断狠绝,换我来!”
    “……”
    那一天,是裴烬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他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原来他根本?无从解脱,他救不了裴珩,更救不了自己。
    死亡也成了一种奢望。
    在不断的痛楚煎熬之中,裴烬渐渐觉得自己剥落了皮相?,露出可怕的本?相?。
    他为何不会死?
    或许他本?就是个怪物。
    不,他不该这么想。
    他只是恨。
    好恨。
    他恨裴珩,为何偏偏自视甚高,要将?这个邪性?至极的东西显露于人世。
    他恨云风,面是心非两面三刀,冷漠残忍至极,不顾他们往日情谊,将?他害到如?今这般境地。
    他也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那么傻那么蠢。
    为何轻信了旁人。
    害裴氏满门?惨遭灭顶之灾。
    恨太浓烈,那种没顶的情绪和痛苦一起将?他湮没。
    最后他彻底平静了。
    以至于他能?够很平淡地接受,他右手被烙下荒神印,从今往后,再也无法拔剑。
    而动手的那个人,是他曾经?最信任的挚友。
    痛。
    实在太疼了。
    疼得他在某一个瞬间竟然觉得,如?果没有这只手的话,是不是他就可以拥有一个解脱。
    但他的动作却被一只手用力?拦住。
    巫阳舟从未见过裴烬这副模样,他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遍体鳞伤、草木皆兵的狼狈身影,和记忆之中灿若骄阳、轻狂不羁的少年联系起来。
    逐天盟的人到底对他都做了什?么?
    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巫阳舟抿了抿唇,却只发出一道气声:“嘘。”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别出声,是我。”
    越是靠近,他便越是能?够闻到愈发浓郁的血气。巫阳舟不是没有杀过人,这样浓郁的味道,简直像是流干了数十个人的血。
    他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少主,你受苦了。”巫阳舟用力?攥紧双拳,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只从怀中掏出一颗糖递给?裴烬。
    “你放心,我这次一定救你出去?。”
    裴烬浑身都在痛,本?不想动弹,右手更是半点?也使不上力?气。
    身体却条件反射伸出左手,将?糖接在掌心。
    他垂眸盯着?那颗糖,它从里到外都干净得要命,在他布满了一层层干涸血污的掌心,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片刻,他自嘲一笑,低头咬开糖纸,将?糖扔进口中。
    甜意自舌尖蔓延开来,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被冲散了。
    裴烬扯了下唇角。
    “我现在,已经?不值得让谁以身犯险了。”
    巫阳舟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玄都印就在我身上。只要我死了,它就不复存在了。”
    裴烬将?右手向身后收了收,语气平静道,“你来得正?好,那群废物连杀一个人都不痛快,若动手的人是你,说不定会成功。”
    巫阳舟听见玄都印就在裴烬身上时,脸色微微一变,冷不丁瞥见他动作。
    他一把将?裴烬右手扯过来,看清状况时瞳孔猛然一缩,先前的什?么都抛到脑后去?,“这是谁做的?!”
    “没事。”裴烬慢慢收回手,没什?么所谓一笑,“我忍得了。”
    “这哪里是能?不能?忍的事?”巫阳舟语调猛然拔高,“哪怕你忍得住这种痛,可你的身体还是会本?能?地因为疼痛而变慢。修士之间斗法,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越是高阶修士便越是如?此。这人是想要废了你……”
    顿了顿,他干巴巴地安慰道,“别担心,少主,夫人和师尊一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
    裴烬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今往后,哪怕是一阵风吹过他的右手。
    寻常人甚至连察觉都察觉不到,他却会陷入刺骨的疼痛里挣脱不得。
    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就在这时,巫阳舟身形蓦地一僵,迅速闪身至地牢边缘,警觉将?裴烬护在身后。
    “有人来了。”
    “你走吧。”裴烬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紧迫,缓慢重新?靠回角落里。
    “回去?告诉裴珩和卫卿仪,玄都印交给?我来处理。往后……”
    他掀了掀唇角,“大可以忘了我,再也不必管我了。”
    巫阳舟摇头。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既然答应了夫人,要将?你带回去?。”
    他一字一顿道,“就绝对不会食言。”
    巫阳舟的确并未食言,他孤身一人,背上还负着?一个重伤濒死的废人,眼也不眨将?逐天盟前来截杀的上百人,尽数斩于剑下。
    两侧的牢笼挤压着?中间昏暗狭长的甬道,血色蔓延,尸横遍野,逐天盟弟子渐渐怯懦,丢兵卸甲逃之夭夭。
    可逐天盟人数众多,逃了一批,却又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逼近过来。
    空缺只暴露了一瞬间,便瞬间被填满。
    “巫阳舟?”
    “不过是乾元裴氏养的一条恶犬,怕他作甚?!”
    “他只有一个人,我们这么多条命他还能?全收下不成?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胃口!”
    “誓死也要将?玄都印夺回来!!”
    “全体弟子听令,列阵!”
    牢狱之中暗无天日,裴烬已分不清今夕何夕。
    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扑上面门?,他什?么也看不见。
    巫阳舟带不走他。
    呼啸的风刺痛额心,裴烬能?够感受到巫阳舟的生机迅速流逝。
    而他一无所能?。
    他恨这种感觉。
    混沌的血气铺天盖地笼罩而下,宛若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裴烬冷不丁听见巫阳舟喉中逸出一道气声,又低又短促,像是讶然。
    随即,温热的血洒在身上,辨不清究竟属于谁。
    隐隐约约,是一抹很熟悉的气息。
    思绪纠缠扭曲,时间又向后过了许多年。
    那时他已屠戮了裴氏满门?,人人喊打。
    重伤之际,玉流华收留了他。
    “裴烬,你不能?就这样死了。”她艰难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你若是死了,云风他……”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散入一阵朦胧的风中。
    是司星宫的味道。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种气息萦绕在他鼻尖,缠绕上他身体。
    熟悉到令他神魂具震。
    宛若一道皎洁月华,拨云冗雾,不似烈阳那般灼热,柔和却坚定地穿透进来。
    裴烬喉结微动,拧眉睁开眼睛,看见温寒烟的脸。
    一梦千秋三两酒。
    半醒醉红尘。
    大梦方醒,他闷咳几声,却是笑:“怎么入了地狱,第一眼见到的是如?此绝色美人,倒也不虚此行了。”
    回应他的是抵在唇边的冰冷触感,紧接着?,清冽的酒香顺着?唇瓣润入口腔,火辣的温度滚进心底去?。
    “祸害遗千年。”
    温寒烟将?半瓶玉冰烧一滴不剩地倒进他口中,眼睛里不易察觉的情绪,随着?酒瓶重量一点?点?减轻缓慢褪去?了。
    她将?酒瓶收回来,染着?血色的唇角缓缓扬起。
    “真遗憾,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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