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司星(一)
    辰州东幽动荡,宁江州虽远在千里之外,却也被影响震慑得人心惶惶。
    “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
    “嗐,别说辰州了,咱们宁江州又好到?哪里去?喏,你们看,塌得陷到?地里去的浮屠塔还在那里呢。”
    “唉……”
    “我?看呐,这天,怕是要变咯!”
    不远处,山脉绵延,缭绕云雾之间,一条狭窄的山径蜿蜒向?上,隐入两侧葱茏蓊郁中。
    “真的会有人来?”
    恭和靠在树边,一边百无聊赖折着一根干草,一边煞有介事摇头道,“眼下天下大乱,哪里还有人想得起司星宫?”
    他?甩下一片草叶子,“我?们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另一道身影负手立于他?对面?,同样一身水蓝色长袍加身,姿态挺拔,身形五官同恭和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气质却更显沉稳内敛。
    正是恭顺。
    恭顺闭目养神,眼也不抬地道:“宫主说了,让我?们在此?处等待有缘之人。既然宫主有令,你我?等在这里便是。”
    恭和:“等多久?”
    恭顺:“不知道。”
    恭和:“若是一年之后才有人来,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一整年?我?的腿已经开始疼了。”
    恭顺:“……”
    恭顺干脆封闭了听感。
    好吵。
    恭和将手中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干草丢开,没什么兴致地又向?山下瞥了一眼,收回视线。
    他?身体陡然一顿,脸上浮现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又迅速地将目光挪回去。
    “哎,恭顺!恭顺,你快看!”
    恭顺闭着眼睛,岿然不动立在原地。
    恭和一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又嫌弃自己吵闹,这次不知道封闭了哪种感官。
    他?屈指弹出一道灵力,不偏不倚正打在恭顺小?腹上。
    啪。
    恭顺拧眉睁开眼睛。
    缓步拾级而上的人也恰在此?时,稳稳立在两人身前。
    她穿着一件款式朴素的雪白长裙,裙子上已染了不规则的血迹,浑身上下也多了不少破损的痕迹。
    那些血痕已经干涸了,暗红的色泽横亘在身上,像是雪原之中绽放的红梅,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这种苍白反倒衬得眼睛更乌黑,一双眉眼生而妩媚,眼神却极沉静清冷。
    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她却恰恰走得极稳,这样抬眼遥遥望过?来时,即便一身狼狈,却莫名令人不敢小?觑。
    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张脸,恭和恭顺都?并不感觉陌生。
    “怎么……是你?!”恭和微微睁大眼睛。
    恭顺眯起眼睛,半晌才将这个浑身浴血的人,同记忆中那个缥缈如烟的身影联系起来。
    “寒烟仙子?”
    他?们打量温寒烟的时候,温寒烟也在打量他?们。
    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娃娃脸青年站在不远处,皆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就像是知道她一定会来,所以一早便在此?地等着她。
    不出她所料,下一瞬,恭和便嘟囔了一句:“竟然还真让我?们等到?了……”
    顿了顿,他?转过?身,示意温寒烟跟上:“跟我?们来吧。”
    恭顺也倾身行了一礼,拱手,“宫主已恭候多时。”
    恭候多时?
    温寒烟眉梢微动。
    听上去,这位曾有几?面?之缘的玉宫主,早已料到?她会在此?刻拜访山门。
    温寒烟本不信命,更不信旁人能?凭空推断出她的命运。
    眼下恭和恭顺出现在此?,却似是对她坚不可摧的信念迎头一击。
    虽不至于令她动摇,却让她愈发好奇。
    这位玉宫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恭和恭顺带着温寒烟沿着小?径向?上,曲径通幽,峰回路转,视野陡然开阔起来。
    山门之外分明旭日初升,只一片密林相隔,山门之内竟夜幕低垂,星辰闪烁。
    皎洁月色之下,一道恢弘璀璨的玉门显现在温寒烟视野之中。
    玉门之宽阔,就连当?日震撼人心的浮屠塔连根拔起落在此?处,都?像是野草与巨木相比,毫不起眼。
    不知是否是角度掩映,温寒烟之间玉门之上星华流转,宛若星河倒挂,映入人间。
    稀薄的云雾恰巧在这时散开,浮云遮蔽的“司星宫”三个大字逸出云层,倒映入温寒烟眸底。
    恭顺恭顺一左一右走到?宫门前,随着一道沉闷的轰响,沉重的殿门朝着两侧徐徐打开。
    “寒烟仙子,请。”
    温寒烟步入殿中,只见此?处辉华流淌,整个殿内宛若浮空而行,细细观察,才能?分辨其中细微的砖石拼接痕迹。
    整个司星宫内侧都?以星月璃砌就而成,不远处一座高台宛若凭虚悬于半空,上面?摆一张矮几?,矮几?上一幅玲珑棋。
    一名女子身披薄纱,指尖捏着白玉珍棋,遥遥望过?来。
    温寒烟微微一愣:“玉宫主?”
    “寒烟仙子。”女子轻轻一笑,示意身侧,“请坐。”
    算起来,这已是二人第四?次见面?,但却是温寒烟第一次见到?她面?上未覆轻纱的模样。
    司星宫玉宫主皮肤极白,这种白区别于寻常人的白皙,更趋近于一种冰雪一般的白,似是常年隐居在此?,许久没有见过?光。
    她眼眸极亮,是偏圆润的杏眼,本应是极俏的长相,眸色却很深,中和了几?分柔软,与她对视之时,仿佛望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温寒烟冷不丁回想起,先?前她于天尊像之内,曾听到?过?司槐序和裴烬寥寥数句交谈。
    她没有立即上前入座,只若有所思看了恭和恭顺一眼,视线又转回来。
    “敢问玉宫主,可是玉流华前辈?”
    女子注视着她,闻言眸光微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依稀多了些更辨不清的情绪。
    片刻,她淡淡一笑,“你猜对了一半。”
    “玉流华,是我?的姐姐。”女子拢了拢袖摆,将玲珑棋放回棋盘之上,“我?名讳流月,但若是论年岁,你唤我?一声前辈,倒也无甚差错。”
    流华,流月。
    温寒烟脑海中闪过?什么,玉流月却似是不愿再多说。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着温寒烟的视线很平静,语调也漾着了然,“是裴烬让你来的。”
    玉流月话音落地,温寒烟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多少讶异之色。
    她勾起唇角,“你同裴烬果然相识。”
    当?日于历州客肆中初遇之时,温寒烟便已察觉到?异样。
    这一份异样,在他?们先?后于宁江州、辰州接连遇见之时,愈发浓烈。
    就好像她每一次所过?之处,玉流月都?早已知晓,且耐着性子等着她,却又不多言语,只是偶尔同她对话几?句。
    ——像是在见证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但温寒烟自认寿元至今也不过?五百年,又大半耗费在昏厥之中,同司星宫无旧事。
    更何况,恭和恭顺自第一次露面?之时,便若有若无替裴烬说话。
    这太少见。
    “我?的确和他?早已相识。”玉流月并未否认。
    她大大方方一笑,“但是,别误会。我?和裴烬之间,只是司星宫于他?还欠了一层因果。这笔债还清了,我?同裴烬便能?安安心心做陌路人。”
    玉流月见温寒烟久不入座,也不勉强,指尖轻点,片片灵光在温寒烟身后交织。
    温寒烟感觉身后拂过?一阵风,紧接着,那阵风轻柔地包裹住她,放松着她的身体,将她安稳温柔地安顿在软椅之间。
    这阵风太柔和,没有丝毫恶意。
    温寒烟没有拒绝玉流月的好意,只是道:“想必我?因何在此?,玉宫主虽未亲眼所见,却心中已有定论。既然您与裴烬有旧,晚辈斗胆请前辈随我?一同去救他?。”
    满室星辉映在玉流月眼底,她微微笑了笑。
    “司星宫只欠了他?一次,今日我?让恭和恭顺守于山门之前,无论来者是何人,司星宫都?照单全?收。”
    “是他?选择将这一层因果交给?你。寒烟仙子,今日我?替裴烬救下你,便是他?给?我?、给?司星宫的答案。”
    玉流月不疾不徐道,“多的,我?不会再做了。”
    温寒烟愣了愣。
    原来他?早已全?都?算到?。
    裴烬此?番将她送离东幽,先?耗尽精血,后耗尽因果。
    正如云风所言。
    他?原本也没那么想活。
    “寒烟仙子,裴烬命数已尽,你还是不要在他?身上多费心血了。”
    恭和忍而有忍,无须再忍,凑近温寒烟低声道,“千年前流华宫主陨落前,曾为乾元裴氏卜了一卦。五阴在下,一阳在上,阴盛而阳孤,群阴剥阳之象,艮上坤下,高山崩石而落于地,此?乃大凶之势。”
    “千年前,乾元裴氏本该尽灭,裴烬却一人生生杀出一条生路来。只是这生机渺茫,仅靠他?一人逆天而行,千年已过?,气数早已湮灭近绝,他?一人强续一族命数,眼下恐怕已回天无力了。”
    恭顺皱眉揪着他?后领,把?他?拽回去,“宫主在侧,慎言。”
    恭和瞬间噤声,小?心翼翼瞥一眼玉流月。
    见她但笑不语,他?稍微放下心来,却又不敢继续多说,只冲温寒烟挤眉弄眼,示意她干脆些早点放弃。
    温寒烟同他?对视片刻,缓缓垂下眼睫。
    她不再提及相救裴烬之事,只半低着头陷于软椅之中。
    玉流月看了她片刻,终归于心不忍,却不便多说,袖摆一扫将玲珑棋收入芥子,起身唤道,“为寒烟仙子准备客房,今日起,她一日不走,便一日是我?司星宫的贵客。”
    “是,宫主。”
    恭和恭顺倾身行礼。
    玉流月正欲离开,身后冷不丁再次传出一道声音。
    温寒烟的声音很轻,却极定,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落下,在满室星月璃的光影之间流转,掷地有声。
    “敢问玉宫主,如何才能?让您也欠上我?一次?”
    玉流月脚步一顿,愕然回眸。
    “若我?做得到?,我?只求您做一件事。”
    温寒烟目光灼灼。
    裴烬费心救她,于情于理?,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此?处,坐享其成?
    那她与吸人精血,食人血肉而面?不改色的妖魔又有何分别。
    她缓缓吐出后半句话,“请您助我?救人。”
    ……
    再次进入辰州时,已是翌日。
    还未靠近辰州,温寒烟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好浓的血气。”恭和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鼻子。
    恭顺拧眉向?前望去。
    满目疮痍。
    远远望去,整个东幽都?几?乎被夷为平地,血红的竹林直挺挺从暗色的地面?中伸展出来,遮蔽了天日,地上的阴翳摇晃,更显森诡。
    “恭和,恭顺。”
    玉流月御空而行,朦胧的面?纱掩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沉静似水的眼睛。
    她话声刚落,恭和恭顺应声而动,齐齐结印,虚空之中灵光大盛,祭出两枚玉环。
    玉环腾空而起,碰撞发出清脆鸣声,交错掩映成两道流光溢彩的残影。
    光线自上而下洒落下来,瞬息间笼罩了整片血竹林。
    片刻后,玉环光晕散去,自虚空之间落下来,一左一右落在恭和恭顺手中。
    两人并指于玉环上一点,光滑如镜的环面?上,竟缓缓显露出辨不清意味的繁复纹路。
    “宫主。”
    两人将玉环捧上前去,玉流月双手掐了个诀,一抹柔和似泠泠清泉般的灵力没入玉环之中。
    她双眸微阖,片刻后睁开眼睛。
    “青木,赤金,黑水,白土。”
    这话没头没尾,没有丝毫来由,温寒烟微微思索了下,大概了然了她的意思。
    想来这玉环应当?是司星宫中人独有的法器,能?够卜测吉凶,辨方位。
    木居东方而主春气,方位居左,火居南方而主夏气,方位居前,金居西方而主秋气,方位居右,水居北方而主冬气,方位居后。
    木色青,而木生火且色赤,因此?赤居南方,火生土,而其色黄,故而黄者居中,土又可生金,而其色白,因而白色为西方色,金可生水,其色黑,所以,黑色指代的是北方。
    果不其然,玉流月尾音落地,恭和便应了一声,飞身便要离开。
    遇上正经事时,恭和的话反而变得极少,他?刚转过?身,恭顺拽住他?。
    “还少一个方位。”
    玉流月眉间轻蹙,凝神感受良久,两枚玉环于她掌心震颤腾挪,那频率越来越快,直到?几?乎辨不清形状。
    喀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钻入众人耳中,玉环应声而碎。
    恭和恭顺愕然抬眸。
    镜月双环是他?们司星宫的至宝,千百年来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怎么今日竟然只卜算一个方位,便寸寸尽碎了。
    玉流月视线落在碎裂的镜月双环之上,片刻,抬起头来。
    “先?去将这几?人带回来。”
    “是,宫主。”
    恭和恭顺不再多说,瞬间化作两道残影,没入血竹林之中。
    温寒烟没有动作,只垂眼看着碎裂玉环上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纹路。
    她托玉流月所救五人,眼下却只有四?个方位。
    除非剩下那人,已然陨落多时了。
    不多时,周围风动,血竹林间传来簌簌声响。
    两道身影整齐划一自竹林间穿出,每人两侧肩头都?扛着一人,瞬息之间便闪回玉流月身侧。
    “宫主,您要的人都?在这了。”
    这里显然经过?一场天崩地裂的恶战,恭和恭顺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块还没完全?被罡风碾碎的墙头,依次将肩膀上的人放下来,排成一排靠在墙边扶好。
    温寒烟环视一眼,果然看见熟悉的脸。
    空青,叶含煜,叶凝阳,司予栀,四?人浑身血污,身上都?或轻或重受了伤,灵息近乎断绝。
    归仙境修士斗法,即便并未插手,也绝非寻常中低阶修士能?够承受的。
    温寒烟蹲下逐一探过?四?人脉门,脸色越发不好看。
    “寒烟仙子,你要的人,我?已找到?了四?个。”
    玉流月没有动作,只浮空立于一边,语气平淡,“只不过?,我?先?前并未说过?,我?找来的一定是活人。”
    温寒烟摇摇头:“多谢玉宫主。”
    她也并不要求,找来的人一定是活人。
    既然方才的玉环能?够探查到?四?人气息,那么即便四?人眼下已没了呼吸,想来也不会过?去太久。
    恭和恭顺看着温寒烟上前,脸色没有丝毫波澜,心里稍微有点意外。
    付出了那么多只为让他?们出手救人,救来的人却并非活人,她竟然一点都?不难过??
    但是下一瞬,看清她动作的时候,两人脸色都?微微变了。
    只见白衣女子无波无澜地垂下眼睫,单手掐了个法诀,璨然的灵光猛然闪跃而起,朝着几?名仰倒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人包拢而去,瞬息间便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寒烟仙子,你这是在做什么?”恭和眉梢一抬,“你难不成还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
    温寒烟还未回答,恭顺便淡淡道:“不可能?。”
    他?活了一千年,见证九州奇闻异事如此?之多,却也从未听说过?有人拥有起死回生这样通天遁地、藐视天道之能?。
    然而话音刚落地,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幕之时,恭顺的眼眸也微微睁大。
    “怎么会……?”
    恭和的情绪比他?更加外放,眼下下巴都?快要惊得掉下来。
    “竟然——”他?看着面?色极速自青白染上血色的几?人,“活了?”
    温寒烟催动丹田,灵力顺着经脉奔腾而出,技能?栏中的【风花沐雨】也开始无声地闪烁起来。
    她以指尖轻点四?人眉心。
    空青一声惊喘,感觉自己像是落入水中窒息已久,猛然吸入一大口空气。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
    “寒、寒烟师姐?”空青一眼便望见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呆呆道,“怎么死了还能?看见你?”
    “那自然是因为,你还没有死咯。”
    温寒烟还未出声,便有一道清亮男声率先?将话接过?去。
    空青怔了怔,随即像是从记忆深处揪出什么只言片语,面?目一阵扭曲,缓缓转过?头来。
    “怎么是你们?!”
    曾有过?数面?之缘,次次与他?不欢而散的双生子抱臂立于不远处,看着他?面?露讥诮。
    方才说话的是恭和,见空青看过?来,恭顺一本正经道,“若非如此?,难道你更希望寒烟仙子陪你一起死?”
    空青眼白一翻,险些气得又死回去。
    除了他?之外,剩下三人也幽幽转醒。
    三人先?是难以置信动弹了一下,紧接着看向?温寒烟,又看向?温寒烟身侧三人,一时间神情懵懂,恍若隔世。
    温寒烟喘了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
    如今她已是羽化境修士,【风花沐雨】曾经至多只能?使用三次,眼下她拼尽全?力,足以救下四?个人。
    故地重游,她再也不必像曾经那样,咬着牙逼迫自己,放弃任何一个人了。
    只是【风花沐雨】效力着实太过?强大,饶是温寒烟如今已晋阶羽化境,勉力救下四?人之后,丹田处依旧传来一阵空耗的刺痛。
    她眼前发黑,身体不自觉摇晃了两下。
    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稳稳将她扶住。
    温寒烟感觉被玉流月触碰到?的位置,逐渐泛起一抹并不灼人的温热,丝丝缕缕灵力渗透进来,抚平她经脉一阵一阵的撕裂疼痛。
    她眼下顾不得太多,生怕慢上一点,便再也救不下任何人,因此?出手并未避讳司星宫众人。
    见她能?够起死回生,恭和恭顺虽面?上微讶,却什么也没说,更没有什么打破砂锅追问到?底的意思。
    而玉流月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寒烟仙子。”玉流月轻叹一声,“虽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司星宫本不该插手染指,你的事情,我?本不该多说。”
    “只是,你方才从归仙境尊者手中逃脱,半只脚从阎罗殿跨回来,现在身体虚弱。若是再像方才那样强行催动灵力,说不定会死。”
    温寒烟抿唇谢过?她:“玉宫主今日相助,我?铭记在心。日后司星宫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不必。我?今日帮你,不过?是因为欠了你的因果。”
    玉流月收回手,她视线落在那片血色的竹影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世间,人情债最是难还。”玉流月轻轻笑了下,“我?于人间匆匆而过?,不过?籍籍无名一过?客,无意与任何人相交。如此?一来,走时也便了无牵挂。”
    温寒烟静默片刻:“不知玉宫主可否代我?照顾我?的朋友?”
    “自然。”玉流月微抬手,恭和恭顺便沉默着上前,轻松扶起四?人。
    “只是流月禀赋有限,你最后要找的那个人,我?爱莫能?助。代你照拂几?分你的朋友,也算是抵偿了些因果。”
    话音微顿,玉流月抬眸道,“竹林深处,情势莫测。恭和所言不错,千年前卦象一观,今日裴烬九死一生,若你贸然入内,或许连同你的性命都?会搭上。即便如此?,你还是执意要去?”
    “多谢玉宫主提点。”温寒烟缓缓道,“只是裴烬与我?一路相伴至此?,早已被我?视作身边重要之人,今日他?为救我?危难解我?水火,倾尽所有,这般心意,我?不能?不报。”
    她躬身下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我?生性愚钝,只知为人需善始令终,即便是他?今日十死无生,我?也绝无可能?放弃。”
    玉流月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复杂。
    良久,她侧过?脸,“恭和。”
    恭和应声上前一步,不等玉流月开口吩咐,像是一早便知道她的心意,径自从芥子中掏出一瓶酒。
    “寒烟仙子,收下吧。”恭和扬起下颌,“这可是世间最后一瓶玉冰烧,是千年前流华宫主亲手所酿。你先?前喝过?的,全?都?是费尽心思却难得其一的西贝货。”
    温寒烟一怔,“既然是世间绝饮,我?今日如何能?收?”
    “你便当?作它是我?无法偿还于你的因果。”
    玉流月挥手示意恭和将玉冰烧递上前,他?为人不拘小?节,干脆把?酒瓶往温寒烟怀里一塞。
    趁她还未动作,便迅速闪回了玉流月身后,仗着有人撑腰,朝温寒烟吐了吐舌头。
    “流月言尽于此?。”玉流月转身,“若有缘分,我?便在司星宫恭候你来。”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犹豫,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天际,瞬息间便消失了踪迹。
    恭和恭顺见状,连忙每人扛着两个意识不清醒的人,抬步跟上。
    “寒烟仙子。”
    “后会有期。”
    两人分别留下四?个字,在原地消失了踪迹。
    温寒烟注视着几?人消失的方向?,片刻,深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义无反顾踏入竹林。
    她也并非贸然行事之人,在没有八成的把?握之前,她绝对不会如此?鲁莽冒险。
    若云风至今仍毫发无损,她但凡踏入这竹林一步,便无异于送死。
    只是她已事先?观察过?,这片茂盛的血竹深处,万籁俱寂,寂然无声,且温寒烟能?够肯定,这片竹林并无消声一类的功效。
    ——方才恭和恭顺深入竹林之时,来往都?传出动静。
    更何况,他?们入内往返一次,除了来往摩挲竹叶之声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未受伤。
    最后,是没有任何依据的根据。
    温寒烟相信裴烬。
    他?们做对手时,他?是令她最忌惮的敌人。
    可与此?同时,他?也是她最信任之人。
    她相信他?,即便今日裴烬当?真死在这里,在他?羽化之前,云风也绝对不会好过?。
    即便云风并未身陨,只是受了重伤,她即便不说出手杀之,也至少有把?握逃走。
    温寒烟拨开瓶盖,仰头饮进一口玉冰烧。
    清冽酒液入口,瞬息间便宛若化作烟雾般无痕,但紧接着,她干涸的经脉间隐隐传来躁动。
    温寒烟脑海中闪回那日晚月节灯火之下,裴烬唇畔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说:“好酒。”
    果然是好酒。
    温寒烟又饮了几?口,短短瞬息之间,经脉间便灵力奔涌,不仅耗空的丹田再次充盈而起,甚至隐约有满溢而出之势。
    半瓶酒瞬间入腹。
    温寒烟恢复得差不多,并未将玉冰烧饮尽,又将瓶盖塞了回去。
    或许待会还派的上用场。
    她抬步向?前,愈是深入,空气中的血腥气便愈发浓重,竹林也越发茂盛。
    成年男子双手勉强能?够环住的血竹参天,几?乎一根接一根紧紧挨着伸展入苍穹,遮蔽了天光,也令此?处变得愈发昏暗。
    黯淡的光影掩映,血竹的色泽显得愈发暗红,宛若滴血。
    温寒烟猜测,这大约又是裴氏三十六秘术之间的一种。
    这浓郁的血气,或许并不来自于旁人,恰恰是秘术之主。
    若这样多的血竹都?是以精血凝集而成,那这个人,当?真还能?活下来吗?
    温寒烟心头微沉,略微加快了步速。
    只是此?处竹林太密,光线也暗,她无法御剑,更不敢放过?每一寸角落,只能?凭借双足,一点一点向?内探去。
    渐渐地,血竹也开始发生变化。
    温寒烟敏锐地察觉到?,一片竹林正渗着血。
    她抬头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云风通身七百二十处穴位皆被血竹贯穿,一身白衣被血色彻底浸透,整个人都?仿佛被密密麻麻的竹林扎成了刺猬,宛若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他?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肤色已然惨白,看上去失血甚多,已陨落良久。
    温寒烟盯着他?的尸身,倏地感觉毛骨悚然。
    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竟无丝毫痛苦恐惧。
    他?唇角咧开一抹大大的弧度,那笑意温和至极,在眼下这种画面?之中,却反而显得极为诡异可怖。
    不仅如此?,为何他?并未似司槐序那般羽化?
    温寒烟吐出一口浊气,暂且将狐疑压在心底,转眸环视一圈。
    并无裴烬踪迹。
    “裴烬?”温寒烟高声唤道,竹林间回声阵阵,逐渐远去。
    无人回应。
    温寒烟心念微顿,顺着云风直视的方向?探去。
    她边探边催动体内魔气,“长嬴!”
    先?前在东幽剑冢,她便是得益于魔气指路,才能?如此?快地寻到?裴烬。
    然而这一次,那墨色气海似是睡着了。
    温寒烟感觉她没入其中的神识像是石沉大海,并未激起半点涟漪。
    温寒烟指尖微蜷,一颗心仿佛缓缓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若是她来得晚了。
    若是他?当?真为她而死——
    一种很怪异的感受自心底升腾而起。
    并不疼痛,有点麻木,又有点发涩。
    温寒烟也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玉宫主说得没错,修仙中人讲究因果。
    这样大的因果,她如何才能?还。
    是了,只有他?活着,她才有机会偿还,否则若生心魔,她此?生便与证道再无缘分。
    这种结果,她如何能?接受?
    更何况,她体内无妄蛊尚未解,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他?死了,唇亡齿寒,她作为一个无用的弃子,又能?独活多久?
    温寒烟又深深呼吸几?次,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昭明剑。
    定然是因为这样。
    因为这样,她才会感觉不安。
    一阵风过?,血竹摇曳,一根纤细的竹被风弯折,露出一道玄色的剪影。
    温寒烟猛然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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