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乐蛟生平头一回得到皇帝和善相对, 甚至尚大监亲自给其搬来座椅,端来酒水。
    究竟是什么事儿,能叫九五之尊对自己如此……
    他抹了抹发鬓的汗水, 只觉坐如针毡。
    半晌功夫, 君臣相顾无言。
    终于, 乐蛟忍不住反复折磨, 壮着胆子问道:“不知陛下寻臣来, 所为何事?”
    隔了会儿,听上首天子低沉嗓音, 竟是连半点儿循序渐进的话也没有。
    “素闻爱卿之女, 柔嘉之姿。朕欲以后位聘之, 妄卿容允。”
    上首说这话的乃何人?
    九五至尊。
    说句不好听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如今看上了一个女人, 肯放下身段朝那娘子的父亲求娶, 这该是给了驸马多大礼遇。
    若是往常,驸马爷知晓自己要当国丈……不不不, 他可从来没想过, 毕竟二人差着辈分。
    驸马许久找回神志, 此时此刻仍抱着一丝希望问起皇帝:“陛下说的是我哪个女儿?”
    一说完, 瞅着皇帝渐渐凝重的神色,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方才的话吃回去。
    他是有女儿, 还不止一个。
    可除了鸾鸾,一个不过十二岁大, 另一个更小, 只有六岁。
    他问这话,是侮辱谁呢?
    不是她们, 还能是谁?
    总不能,总不能……
    驸马爷一时想明白过来,手中滚茶一抖,撒了自己满袖。
    素来胆小怕事的驸马爷,这回倒是梗着脖子,一辈子所有胆量,今日尽数用上了。
    他出席朝着皇帝重新行叩拜大礼。
    “陛下抬爱微臣,臣长女和离之身,万不敢当以中宫之尊,请陛下另择佳媛以立中宫才是!”
    求婚被拒,皇帝眼中温色并不消减,只是眸光慢慢从乐蛟惨白的面上移去殿外。
    日光明晃晃的耀眼。
    他轻叩了下桌案,命内官送人。
    “此事驸马回府去仔细思量,想好了再回朕。”
    乐蛟不同意便不同意吧,他只是支会乐蛟一声罢了。
    尚宝德送了驸马一路,小半个时辰后,才转身回禀天子。
    “驸马许是一时没接受过来这等身份的转变,过几日接受了便好。”
    皇帝闻言,并未说什么。
    对乐蛟,无需他做什么,只要重要时不出差错便是。
    皇帝并不担忧乐蛟不会同意。
    并未再理会这事儿,反倒是抽空批起折子来。
    他批折子极快,小半个时辰就批完了一叠,只尚宝德见主子爷这般操心,日夜无休,心中总跟着着急。
    想来明日册后旨意一出,朝廷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模样……
    主子爷与夫人二人这一路走来,一路的艰辛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
    如今眼瞧二人事成,焉能不欢喜?
    尚宝德甚至连太后都记恨上了。暗地里骂着太后成日惦记着皇孙皇孙,却又阻拦陛下迎娶娘子,真当皇子是从地里蹦出来的不成?
    别人不知晓,尚宝德总是知晓的。
    如今后宫唯一一位的妃妾,位分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若非必要留着她,主子爷只怕瞧见她都觉得污了眼睛。
    这般,太后还整日做着沈婕妤给她生皇孙的梦呢!
    可回想起长春宫众人如今的阻拦之举,尚宝德忍不住迟疑道:“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抬眸看他一眼。
    尚宝德心中一紧,不再废话:“娘子二嫁之身,若是为后前朝那些老古板只怕会不赞成。陛下何不妨先挑选吉日接娘子入宫,暂且册封旁的六宫主位,等日后娘子入宫诞下皇子,再行封后。届时如何都是名正言顺,想来朝臣亦是无话可说。”
    这症结主要在于娘子二嫁之身,圣母与圣主至亲母子二人为一女子入宫位分闹的不和。
    纵皇帝往日龙威深重,朝中鲜少有不服的朝臣,奈何不得太后应允的婚事,在臣民心中便要背负一声不孝之名。
    皇帝放下手中奏折,目光在尚宝德面容上掠过一眼。
    他平静道:“此事日后莫要再提。”
    他非不知其中弯弯道道。
    更知晓这般迎她入宫,会叫她成为众矢之的。
    可思考良久,终是心中不愿。
    “这段时日,已是委屈了她。”
    纵然乐嫣从来不说,可皇帝知晓。知晓她决心和自己在一起时,心中的屈辱。
    自己以妻待她,二人该结发为夫妻,若连这个最简单的都做不到,若是连娶她都要等之又等,他做这个皇帝还有何意思?
    本来她就不情不愿,若是再以妃妾之礼纳她入宫,那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定是要将他记恨上一辈子。
    ……
    空气清冷,日光流转,照在挂了银霜的梅花枝头。
    乐蛟才一出宫门,竟连腰伤也顾不得,着急忙慌便命人将马车驾往康献王府去。
    王府乃是公主府改建而成,虽为改建,一草一木仍维持着以往模样。
    层楼叠榭,碧瓦朱檐。
    瓦上一片片未曾消融的素雪,风中传来点点春意。
    驸马一路强撑着腰伤,甚至不准旁人搀扶强撑着走进来。
    忆起过往在这府中的岁月,不自觉泪湿眼眶。
    乐嫣亦是才从外边回来不一会儿,便坐在花厅见了父亲。
    见父亲一张惨白的脸,比上回消瘦了一圈的身子,竟叫乐嫣吓了一跳。
    她使婢女上热茶,驸马却令人退下。
    “为父今日有要紧事与你说,姑且叫人都退下。”
    乐嫣虽心头诧异,却见驸马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父女二人再如何闹的不愉,总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她知晓父亲不会害自己。
    只怕真是有要紧事。
    乐嫣挥袖叫身侧侍奉的女婢尽数退出去候着。
    “父亲有何话可说?还要背着旁人?”她神情淡然,一双茶色瞳仁定定的与驸马对视着,见驸马看着自己面上恍惚出神的模样,不由一笑。
    乐嫣莲步轻移,顺手走过去为乐蛟斟了一杯茶水。
    在这处花厅,年幼时一家三口便时常在这处喝茶待客,乐嫣不愿破坏了这份回忆。
    乐蛟望着乐嫣。
    他的长女。
    亦是第一个叫他父亲的孩子。
    她少时并未长开,圆圆的脸颊,尚未显落出如今的美貌,少时却能看出几分公主的模样。
    可如今的乐嫣,面上再难寻公主踪迹。
    乐蛟不是不伤心的,亡妻一点念想都没留给自己,她的女儿生的一点都不像她。
    可以父亲的身份,他又十分自豪自己的女儿出落的如此亭亭玉立。
    乐蛟原先不明白,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背弃当初与他承诺过的话,独自带着年幼的乐嫣远走封地,甚至数年来未曾回京一次。
    后来他猜测到了一些,可原先也只觉公主太过杞人忧天,忧思太重,总为了还没发生的事儿忧心忡忡。
    当年的事情,谁还会知晓呢?
    可当今日乐蛟仔细看着女儿,凝望着花窗前迎着天光缓缓朝他走来的乐嫣,才恍惚间明白过来……公主这些年究竟在怕什么——
    少女华发如云,朱唇玉面,眉眼世无双。她立在花窗边,眼中似有星河璀璨,连窗后万千雪景都做了陪衬。
    看着长成的乐嫣,乐蛟才忽地明白过来。
    那男人只怕是容仪俊美独秀,才使公主这些年念念不忘。
    公主啊,一辈子因他担惊受怕,早早抱憾而终,如今乐嫣竟然……
    天子求娶的话叫乐蛟魂飞胆颤,汗湿背脊。
    “今日陛下宣为父入宫,说起你来。竟是…竟是……你说说,你二人究竟是如何?”他凝起眉头,言语中尽是质问。
    皇帝一开口,便是要封后之言。他往日再是愚钝,事到如今也不会还傻乎乎的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是清清白白。
    乐嫣听他这般问话,神情木然的回答:“陛下是如何与您说的?便是如他所说的那般……”
    她不想叫旁人误会自己,尤其是父亲,是以她又加了一句:“我与他是在我与淮阳侯义绝之后。”
    那就是说确有其事……
    甚至婚前厮混一处?、
    驸马听的傻了眼,他如何也不知晓,自己以往那个女儿,一声不响的干了这等出格之事!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这等丑事!你怎么不早与父亲说!若非今日皇帝宣为父入宫,你是不是还藏着掖着!”
    驸马极少动怒,乐嫣几乎都没被驸马骂过,如今她听了这般辱骂自己的话,只觉得心头火起。
    委屈,和愤怒。
    她冷笑而起:“我早说?我要何时与你说?你那时在哪儿?你不是都跟你的好儿女好娇妾一起吗!母亲去世这些年你何曾管过我一次?我成婚那两年在卢府过的是如何日子,遭了多少人明里暗里挤兑?你若是但凡寻人去查探便能知晓一二。她们为何如此欺负我?还不是都欺负我无父无母?欺负你是死的?!我那时候孤苦无依,我回京后一度被人逼迫,大相国寺时,我更险些就死了……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情,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哪里?!”
    “如今呢?如今我凭着自己走了出来,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了,你们又有颜面来指责我起来?指责我行为不端?指着我做出丑事……”
    乐蛟听着听着,面色难堪,不知是后悔还是羞愧,半晌才嗫嚅起来:“你喜欢谁嫁给谁父亲都不会多加干涉,只与天子万万不可。父亲岂会害你不成?如今趁着旨意没下来,父亲便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带你离开。你母亲说的对,就不该叫你回京城来……”
    乐蛟一副心神不宁,灾难临头的可怜模样。
    乐嫣不能理解他,只冷笑着,“我才不走,我凭什么走?”
    “我要当皇后。”
    这世间女子,只怕真没几个不想要当皇后的。
    纵有千种苦,可若能登上后位,她便是自己的倚仗。
    她会有自己的官属、臣子,汤邑,无数的拥趸。
    甚至,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儿女。
    谁都不能再伤害她了。
    起料这句话叫乐蛟拍案而起,他将茶杯狠狠朝地上掼去。
    寂静内室,哐当一声声响,惊骇的乐嫣身子都跟着一颤。
    紧接着,乐嫣尚未反应过来,面上便挨了重重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厅中。
    乐嫣人生头一回挨打,亦是乐蛟头一次打她。
    她捂着脸,竟有些回不过来神。
    并不觉得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想来自己细皮嫩肉的脸颊,很快便会红肿起来了吧。
    乐蛟亦是后知后觉,看着自己方才打女儿的手掌。
    “你以为皇后那么好当?和离之身当皇后,有谁能信服你?谁都能做得皇后,哪怕是南应的那两位公主,唯独你不能!”
    乐嫣捂着脸,恼恨道:“那只怕是来不及了,今日册书已经送去了礼部。连圣旨陛下都叫我收着了。”
    “你能叫陛下朝令夕改不成?你能为了我满府违抗皇命不成?既然不能,你如今又说这等话做什么?!”
    父女二人一个悲戚戚,另一个捂着脸冷笑着,这般寂静中,驸马心一横不知想说什么,廊下便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娘子,陛下来了。”
    乐嫣方才还努力蓄着泪水,一听到这声儿,两包泪就止不住落了下来。
    她也顾不得旁的,立刻提起裙裾跑了出去。
    她跑的有些快,像是小时候,每回受了点伤摔了一跤,就想要迫不及待的去告状一般。
    乐蛟打了她。
    乐蛟敢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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