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以一敌二
她前两日写信来问, 哪天何时过来添妆。
王青云给她指定了这一天,这一个时辰。
她当时还奇怪,不过想想, 王家如今炙手可热, 王青云自己也是交游广阔, 大概怕人都一窝蜂似地去了, 接待不过来,便没多想。
可看到柯秀英,她不得不怀疑,王青云让她这个时辰来,还特意带她到这间屋子, 就是让她来见柯秀英的。至于为什么,她大约能猜到一点,不过她拧眉想了片刻, 决定还是不与柯秀英起冲突。
她站在原地,转头看了看室内,见东窗下还有一个空位, 便转身往那里走去。
不想还没走近, 不知道从哪里猛地窜出个人来, 抢先一步, 一屁股坐在了那椅上。
锦鱼定睛一看, 瓜子脸, 瘦高挑儿, 举止妩媚,肤色如蜜, 竟也是熟人。就是那位在赛花会上头一个上场,想耍小聪明的常姑娘。
锦鱼自回京来, 还没遇到过今天这样难堪的情形。还是在王青云家。
即使当时她才从庄上回来,没人认得她,可也没人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过她。
连她出门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他们景阳侯府的人,真像老太太说的,在京里已经被人踩在了泥里。
许夫人的事,确实挺丢人的。
可是她虽对这些人家不了解,也知道,像白夫人这样真贤惠的主母是极少的。
这些表面上和和气气,慈眉善目的夫人们,多多少少手上都干净不了。
不过是揭没揭出来罢了。
今日却对她摆出这副避如蛇蝎的圣人模样来,倒让她想起了许夫人当日也是这般的虚伪作派,没得叫人恶心。
她便淡淡一笑,叫豆绿:“去让他们给我摆张椅子来。”
豆绿狠狠瞪了那常姑娘一眼,出去了。
常姑娘歪着脖子冲她笑道:“江三奶奶好大的威风,这里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家。不是你的国色天香园,你怎么也敢这般颐指气使?”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跟着笑了起来。
锦鱼动了火气,板起小脸,冷笑一声:“论年纪,我长你幼。论家世,我高你低。论身份,我贵你贱。起来,给我让座。”
不想那常姑娘却是丝毫不怕,捂着嘴,笑得妖娆,转头看向旁边一位身材肥胖的妇人,道:“母亲,你看,她凭什么欺负我呀!母亲给女儿作主!”
锦鱼倒是有些意外,这妇人穿得十分华贵,头上插了十来枝各种钿花,身材圆圆滚滚,想不到能生出这么个身材妖娆的女儿。
那妇人目光与她一对,冷笑一声,却转头对那常姑娘道:“女儿,我看你还是把座儿让给她吧。她母亲可是连人都敢杀,若是她恼起来,也来杀你,可如何是好?”
别说许夫人已死,就是许夫人还活着时,锦鱼心里的母亲也只有秦氏一人。
虽然知道此母亲非彼母亲,她还是气得脸色通红,只恨自己不能像晴雾,伸手一掌直接砍晕了这对母女。
确实,她叫常姑娘给她让座,人家不让,她能奈人家何?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认输。
她抬了抬下颌,脸上带笑,声音却冷嗖嗖地,对常家夫人道:“我倒是站站也无妨。反正这京里谁人不知,我已经嫁了人。我家夫君还待我如珠似宝。就不知道常姑娘如今可许了人家?也不知道那婆家听到常姑娘如此无礼无状,会不会还想要这门亲事呢?”
每个未出嫁的姑娘,最大的心事便是找个好夫婿。
常姑娘跳出来让她难堪,多半是为了当初在国色天香园,想耍小聪明,却叫她瞧破手脚,没搭理,才来找她的晦气。
她刚才那话就是告诉常姑娘,她已经是嫁了人的。名声坏不坏的,根本不在乎。
倒是这位常姑娘,若是因为得罪了她,坏了名声,亲事难免会有变故。
果然那常姑娘听了这话,脸色涨紫,指着她气得想骂人,却终是没骂出口。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江三奶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论年纪,你长她幼,你便该让着她。论家世,你高她低,你就该自恃身份,不要跟她计较。论身份,你贵她贱,这倒不知你从何算起?你夫君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人家可是正四品家的女儿!人家先来你后到,你却叫人给你让座,实在无礼得很呐。”
这声音有些粗,锦鱼回头,就看见浓浓的眉,大大的眼。原来是柯秀英。
既然柯秀英死活要撞上来,她也就不想再跟她客气了。
锦鱼当下眉毛慢慢挑起,冷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我还真是眼拙了。”
柯秀英:……
刚刚明明她已经为难过卫锦鱼一回。卫锦鱼明明也看见了她。
现在居然装没见过。真是太可恶。
一直以来,无论到哪里,都是她卫锦鱼大出风头。
好容易她选了太子侧妃,扬眉吐气了一回。
也好容易卫家出了事。
不但是她,还有别的人,全都瞧不起卫锦鱼。
不趁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狠狠踩她一脚,实在是不解气。
她高昂着头,冷笑一声道:“怎么?只许你来给王姐姐添妆,不许我来么?”
锦鱼跟柯秀英虽有一臂之距,可也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敌意。
她不是很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
要说是因为柯秀英跟锦心关系好,为锦心出头,她是不信的。
如果不是锦心的房子塌了,王青云都未必是在太子妃的人选之中。
就算在太子妃的人选之中,也未必能当上这个太子妃。
柯秀英本来也不并不是全无机会。
现在说不定柯秀英还恨着锦心呢。
不过柯秀英为什么这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既不仁,她便不义。
锦鱼淡淡一笑,道:“我只是好奇,你是给你未来的姐姐添妆呢,还是给你现在的姐姐添妆?”
一句话,便让柯秀英变了脸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未来的姐姐,指的是王青云是太子妃,柯秀英只是侧妃。
锦鱼也懒得理气得瑟瑟发抖的柯秀英。
正好豆绿也叫人搬了张椅子进来。
若按锦鱼平素的脾气,自然就顺势坐下,省得与人白废口舌了。
可今天不一样。
自从许夫人出了事,她头一回出门,就叫人这般践踏下,日后传出去,人人都以为她好欺负,都来找她麻烦,那可就太麻烦了。
她看都不看一眼刚搬来的椅子,指着常姑娘道:“让座!”
那常姑娘还要争执,她娘却怯怯地拉了她一把,道:“不就是一张椅子么?让给她就是了。你坐那里也一样。”
这是要息事宁人了。
常姑娘却不依,还要闹。
锦鱼便冷笑道:“原来常姑娘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在眼里,当众就敢顶撞呢!这样忤逆不孝,我倒要四处与人说说去,叫人评评这个理!”
忤逆不孝可是十恶之罪。
“你……”常姑娘哪里抵挡得住,只得悻悻起身。
锦鱼看了豆绿一眼。
豆绿抽出绢子,仔细把那常姑娘坐过的椅子擦了擦,才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鱼这才从容坐下。
她坐下后见柯秀英仍站在她面前,不由又挑了挑眉毛道:“怎么?柯妹妹还有指教?”
柯秀英气得脸上一阵一阵变色,怒道:“卫锦鱼,你如今既不是景阳侯府的人,也不是永胜侯府的人,只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官眷,就敢这般嚣张,我就等着看,你会不会落得个你母亲那样的下场。”
锦鱼慢慢地弹了弹裙摆,笑道:“柯妹妹还真是关心我呢。”说完,一双星辰闪烁的眸子扫了一遍全场,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好奇回视,也有人目光兴奋,看热闹不嫌事大。
锦鱼笑道:“皇上下旨处置罪妇许氏之时说了,以此诫示天下妇人,当恪守妇德,嘉言懿行。我一个从五品的官眷,身份低微,资质鲁钝,领悟不深,也就罢了。像柯姑娘这样未来的太子侧妃……若是也领悟不深,岂不有愧皇上教导?”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一惊。
之前卫锦鱼进门,也有人以前不认得她。见她年纪青青,穿着件湖绿色的盘金彩绣散花绫袄,下着一条素白朵云绉挑线裙,头上插着明晃晃的垂珠步摇,美貌明媚得如一枝八月的荷花。
还当是谁家的小媳妇。
听得旁边人说是已经自立门户,在京里大名鼎鼎的卫五娘子,都不敢相信。
尤其是见她要坐在柯秀英边上,被故意刁难,也不敢吭气,都不免猜她是个面团性子。之前的种种传闻,都是名过其实。
等她与常姑娘吵起来,众人这才觉得她有些锋芒。
可心里未免更有些瞧不起了。
这不就是吃柿子捡软的捏么?
对着未来的太子侧妃,安国伯家的柯秀英,屁话不敢说。
对着将作监监正常家这个四品之家的姑娘,倒是蛮横得很。
不过是仗着夫家娘家都是一品侯府罢了。
现在见她这副完全没把柯秀英放在眼里的作派,便知道,人家之前退让不叫怯懦,只是大度,懒得跟柯秀英一般见识罢了。
听听现在这话说得,就差指着柯秀英鼻子说,没有“恪守妇德,嘉言懿行” 有违皇上教诲了。
三言两句,不但大大方方地把许夫人的事撩开来说,还教训在座各位,别太过分了,不然便是有违皇上杀鸡儆猴的一番苦心了。
确实是个顶顶厉害的角色。
平心而论,许夫人这件丑事,跟卫五娘子也没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她是自小在庄上长大的?
不但没什么关系,这件事,还彰显了人家卫五娘子有情有义。
别的出嫁姑娘见娘家有难,都躲着。
她倒好,索性搬回家去,一直住到丧事办完。
真不是个怕事的人。
实在是让人不敢再稍有任何轻视之心。
安国伯夫人这时上前,拉住了女儿的手,笑道:“都是熟悉的姐妹,在这里等着给王姑娘添妆就是了。什么时候聊天不成。”
意是把刚才的争吵硬生生说成了聊天。
锦鱼倒也不反对她大事化小。
柯秀英被拉了回去,尤自不敢相信卫锦鱼居然胆大包天到连她都不放在眼里。又气又恨,暗下决心,等她进了东宫,得了宠,绝不放过江凌,定报今日之辱。
就在众人胡思乱想心思纷呈之际,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丫头。
这丫头身穿一件鹅黄色的比甲,两只眼睛大得像猫儿一般。
倒是有不少人认得。这是王青云身边最贴心的丫头,叫赏月。
奇怪,她怎么不在王青云身边伺候,反跑到这里来了。
若是要请人进去添妆,叫其他的丫头婆子通知一声就是了。
却见她大眼睛在屋子里扫了扫,正要朝西头迈步,就听得有人叫了一声:“赏月姐姐!你那么大对眼睛,怎么瞧不见我呀!”
就见一片红影迎了上去,却是卫五娘子身边那个长着个小蒜头鼻子的丫头。
赏月顿时一拍双手:“豆绿姐姐!原来你们在这里!前头的婆子也是糊涂,竟把你们给引到这里来了。我们姑娘怕你家奶奶怪她招待不周,叫我赶紧过来陪个不是。赶紧请你们进去。”
锦鱼目光一闪,嘴角微微一勾,赏月怕不是在哪里偷听着呢吧。怎么这里她刚把柯秀英收拾了,赏月就跑了来。
她站起身来,朝赏月走去,嘴里还故意嘟囔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一屋子等着的官眷,刚才卫锦鱼进来时,都装作不认识人家。这下心中后悔,也是无益了。
以前就听说王家姑娘与卫锦鱼关系好。
刚才看卫锦鱼给领到这里来,引她来的婆子也不殷勤,还当是卫锦鱼自己贴上来的。
王家姑娘这就要入主东宫。
卫锦鱼娘家嫡母却闹出那么大个丑闻,王家姑娘想要避开她,也是情有可原。
哪里想到,竟是人家忙中出错。
这屋里坐着的哪个不比卫锦鱼有身份有地位?结果王家姑娘做事这么周全的人,竟然派了最贴身的丫头亲自来接。
这其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就是故意要给卫锦鱼这个脸面。
就是当众要给卫锦鱼撑腰。
这一巴掌……可是甩在一屋子人的脸上。
自傲的人,自然不服,暗道,这位太子妃看来也不过如此。为了一个小小卫锦鱼得罪这一屋子的人,值得么?
谨慎的人心中纳闷。
未来太子妃应该不是笨人,怎么会单这样抬举卫锦鱼?难道这卫锦鱼真能手眼通天?看来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人家才是。
看热闹不走心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
待锦鱼一走,不由都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盘算不提。
锦鱼却被引到了王青云的闺房。
锦鱼也是头一回进来。
就见这闺房极宽敞。
一座两三丈宽窄的花梨月洞门双喜灯笼拔步床也只占了小小一角。
其余各处,绣凳圆桌茶几琴台香炉,挂画屏风幔帐不一而足,比她住的屋子不知道精致了多少倍。
她不由又想起钟哲来。
也不知道钟哲远山远水地逍遥到了何处。
说来,其实他们两个都是爱讲究生活的人。
只是可惜终归没能走到一起。
王青云穿着件梅红重莲绫的衫子,坐在窗边一张枣红色大理石的圆桌旁,阳光从外头射进来,映得她半脸明亮,半脸阴暗。
见她来了,王青云偏过头,笑着叫了一声:“你来了?!”
锦鱼苦笑。刚才那么一出,王青云还在装作不是故意在设计她。
她心里不免有些不痛快,便也不跟王青云客气,坐到桌子对面,伸手自己倒茶,赏月早抢了去。
锦鱼喝了口热茶,又与王青云寒暄几句,才从袖中取出两个鸽子蛋大小的小盒子。
一只鹅黄地五蝠捧寿珐琅彩,中间有块红宝雕成的石榴,打开来,异香扑鼻。
再一只湖蓝地富贵长春珐琅彩,中间一朵红宝雕成的牡丹,打开来,又是另一种异香。
好香难寻。
王青云自己也是识香的好手。
仔细闻了闻这两种香气,竟是没有见过的。
一种味浓,有些茉莉的清甜,又有些橙花的浓郁,又好像杂着些不知名的木香。
倒是极好闻。
另一种味淡而雅。只是除了一丝橙花香味,还有一丝药味,药味过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腻。
却是有些怪异。
王青云知道若不是好东西,锦鱼不会送给她作添妆。
便问是什么香气。
锦鱼便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把王青云羞得满脸通红,啐了她一口。
锦鱼却不以为忤,笑道:“送你什么,我可真是想破了头。饮食男女,你嫁了人便知道,夫妻间,这是人道。”
王青云红着脸佯怒道:“你要我怎么写你的添妆!”
锦鱼嗔她一眼,淡定得很:“你就写红宝珐琅彩胭脂盒一对!这也难得倒你!”
王青云:……
锦鱼见妆也添完了,王青云还是没主动解释今天为什么要算计她,心里便有些暗暗生气。难不成王青云当她是个傻子,会以为一切都只是巧合?
可王青云的身份地位如今已经不同。
她们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
说难听点,她刚才自行坐下,已经是僭越了。
王青云让赏月去接她,特意在众人面前抬举她。
就算在柯秀英的事上算计了她,两人也算是扯平了。
王青云不肯主动说,她若是坚持要去质问,似乎有点不知进退。
可是,她们做的是夺嫡这样掉脑袋的大事。
若是彼此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还怎么合作?
就算她要给王青云抬轿,她也要知道,王青云,值不值得她信任。
不搞清楚,她不能安心。
想了想,她把那两盒香收拾放好,道:“我知道你今日极忙。不过有件事,走之前,我想问你。”
王青云端着红釉碗浅浅抿了一口茶汤,点了点头。威仪毕露。
锦鱼暗暗吸了一口气,道:“你今天为什么要算计我?”
这句话,像一枝箭,射出去,便回不了头。
而瞬息之间,刚刚还与她脸红说笑的王青云,浑身就浮起一层清冷,连眼神也变了。
好像整个人都没入了阴影之中。
锦鱼的心,也忽悠一荡,沉了下去。
王青云还没进宫呢,面对她,她怎么就居然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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