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33)
听不见什么鸟雀虫鸣,也无吵闹小妖,唯余清风呼啸……到底不是原先的那一座了。
越往里,水汽越重,隐约可闻龙吟起伏。
方寸之间移步换景,眼前陡然现出一座浸在云中的宫殿,高耸连绵,仿佛群山般巍峨壮阔,大大小小的殿室排开,望不到边际。
即便峡谷不算小,也难以想象其中藏有如此庞然大物,可知不凡。
正门前矗有四根盘龙梁柱,雕琢之精巧,栩栩如生,似当真有龙身旋伏于上,睛目凛然,瞪向来客。
一行人就此停下步伐——倒不是因盘龙柱,而是柱前负手而立的男人。
或者说,妖。
玄黑衣袍针描线绣,不知是何材质,天光之下粼粼生辉,犹如覆甲之鳞,却又极为柔软,拖曳下三层玉阶。
举手投足,无不是长久岁月浸淫出的古雅贵重,偏偏那张面容正值盛年,颠倒之下,令人过目难忘。
未戴冕旒而似帝临,只字不言已昭其尊。额伸双角,黑鳞湛湛,烨然若神仙中人。
正是古龙化形。
对于这位寿数悠远的大妖,谢征早有耳闻,倒还是初见。
他稍稍打量两眼,对面便似有所察,凝眸回视,目光中掠过一丝异色。
“幽冥石……?”
喃喃自语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古龙朝他缓步走来。
傅偏楼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挡在前边,唤道:“前辈。”
见人虽眉眼平顺,神情却透露出微微的不虞,古龙自知失礼,轻咳一声。
“怎的还叫前辈?”
肃穆的脸上浮起笑意,竟显得有些慈祥,他望着傅偏楼,语气像是在溺爱自家不懂事的孩子,“不是说过?承修身上有一部分吾的血脉,也算你的祖先。吾名古靳,随族里后辈一并唤吾古爷爷就是。”
傅偏楼唇角抽搐,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实在喊不出声,“……前辈说笑了。”
并不在意他略带疏离的态度,古靳袖手转身,说道:“进屋再谈罢,随吾来。”
殿内较外更为富丽堂皇,随处可见以金银珠宝装点的壁画或者摆件,灵物反而鲜少。与其说像仙宫,不如说更像凡人帝王的住处。
只是个中冷冷清清,长廊走尽都不曾见到第二道人影。
直至古靳领他们进到主殿之中,才见到座首旁候着一位龙角少女。
“古爷爷。”
她有些怕生地张望了两眼来客,躲到古靳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不松手。
“澈儿?”古靳蹙眉道,“你为何在此?”
“听说有外人来,澈儿好奇嘛。”
叹口气,古靳宠溺地揉了把少女的发顶,与几人介绍道:“这是应澈。”
谢征眼神一动:“应……”
意外于他的敏锐,古靳摇摇头,认道:“她是应承遇的女儿。”
应承遇,正是三百年前,与夺天盟勾结的那条应龙。
傅偏楼垂落眼睫,遮住眸底的不善,不咸不淡地说:“原来如此。”
他不待见对方,古靳也无可奈何,正要将应澈支开,少女却忽然出声:“你就是白哥哥吗?”
傅偏楼一怔,抬眼望进一双纯澈无暇的瞳目。
“我听古爷爷说过你。”应澈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像是根本不清楚上一代的恩怨,“澈儿一直很想见你,可是到这边十年了,哥哥为什么才过来呀?”
她分明已是个半大姑娘,可心智简直犹如稚童,天真得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傅偏楼沉默着,应澈又连串地问:“我叫应澈,今年九十九岁了。白哥哥呢?你为什么没有角跟尾巴,是藏起来了吗?你这么好看,又是白龙,角跟尾巴肯定也很漂亮!是不是像玉一样?”
“好了,澈儿。”
古靳看不下去,摇摇头道,“吾与你白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谈,你先出去吧。”
应澈有点失望,依依不舍地看了傅偏楼几眼,还是乖乖应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挪。
挪到一半,她瞧见宣明聆,黏在白哥哥身上的眼睛终于移开,轻轻“咦”了一声。
宣明聆不解,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她转瞬红了脸。
宣明聆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应澈受惊地翘起尾巴,支支吾吾道,“哥哥你也很好看!再见!”
她说完,一溜烟地跑去门外,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这孩子……”
古靳苦笑,对傅偏楼说,“吾平日里实在太纵着她了,才如此乱来。”
话虽如此,却并无责怪的意思,反而在替人开脱。
傅偏楼不答,他又自顾自地解释:“她的父亲……应龙。当年,先是带青龙一道离族,闯出那样的祸端;后来仍执迷不悟,佯装回头,到族中偷走了幽冥石,最终死不见尸。数罪并罚,它早已被族谱革名。”
“只是可怜了澈儿……父亲身怀罪责,其它族人心中有怨,并不喜接近她。这些年来,她一直养在吾身旁,什么都不知道,她很喜欢你,你莫要怪她。”
“与我无关。”
傅偏楼并不想听下去,冷冷道,“古龙前辈,此番前来,仅是想托您帮忙,前往幽冥。若您不愿,我们也只好离去,另寻他法。”
他态度极不客气,古靳却并不觉得冒犯,浅浅一叹:
“这些年来,你始终不肯来族中看看……终究心中有怨。”
傅偏楼攥紧了手指,蓦地笑出声:“难道不该么?”
“白承修,我的父亲,当年处境如何,阁下总该知晓。”
他道,“青龙应龙助夺天盟铸仙器,又往他身上泼了谣传百年也洗不干净的脏水。龙族意图避世,两不相帮,眼睁睁看他被逼死在兽谷。”
“此前他拆骨解肉,取珠镇水,将性命修为通通填进这片河山。您如斯修为,岂会不知?既然知晓,为何不闻不问,半分援手都不肯伸,直至今日人已魂飞魄散,才知道挽回弥补?对谁弥补?我吗?因为这张相像的脸?荒谬可笑!”
他一口气斥完,逐渐疲惫地低下声:
“感念龙族这十年里诸多照顾,但仪景只是个血脉不纯的半妖,非是龙族后裔,当不起这番厚爱。”
说罢,撇过脸去,额心抵着谢征的肩,咬唇不语。
谢征抬手顺着他的发梢,望向怔忡的古靳,淡淡道:“冒昧一问,眼下,龙族究竟如何作想?当真如白前辈所言的赌约一般,听凭差遣?”
长久的静默之后,古靳道:“应澈她,是这三百年来仅有的龙裔。倘将半妖血脉也算上,不过你们两人而已。”
“连半妖一起,仅有两人?”
蔚凤不由讶然,“龙族竟凋敝至此了?”
“你们可知,如今的龙族,还剩几名?”古靳苦涩说,“加上吾,也不过十一之数。”
“吾自近千年前发觉天道之意,决定避世隐居,不贪俗事,只图能延续龙族生息……然而,也不过拖延了数百年。枉吾修为冠绝于世,寿元悠悠,也不可抵天道厌弃。”
他隐约失神:
“数百年前,吾有一孩儿流落在外,虽是半妖,却有化龙之资。它在外兴风作浪,天道不虞,令两仪剑出世诛杀于它。”
“伤病、寿尽、横死……吾送走了太多,太多的族人。其中有多少是命中该绝,又有多少是天道责难?吾已数不清,也分辨不清……”
古龙活过上千载,早年由于意外误打误撞,身负数万功德。
许是如此,天道独独放过了他。
他曾也是族中受尽疼宠的末子,却从末到长,眼见着同族一个个淹没于岁月之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子孙……
“都说上苍偏爱,才有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出生便在万万人妖之上。倘若如此,又何故收回眷顾,非要将吾等逼入死路?”
他仰面慨然,仿佛质问,闭目道:
“那孩儿性行恶劣,却是因吾未尽生养之责,吾有愧于他。见他哀鸣于两仪剑下,血脉相连,犹如剜肉。”
“吾不忍心,便祭出龙珠,堪堪保下那蛟妖一片魂魄,带在身边温养教化多年……可天道不容忤逆,承修寻上吾时,吾正因天谴虚弱至极,实在分不出心神管顾深究。况且,多年苟延残喘,吾对天道,心中又怎会没有怨恨?便不曾回应于他。”
“想必承修也是看出彼时吾太过固执,才会打那个赌。”
古靳看向谢征,“你问吾如何作想?”
“天道残缺,可与龙族又有何干?你们前去幽冥,寻天道,意图平复界水业障。如此一来,道门无虞,然龙族究竟难逃一死。”
“承修不知天道秉性,才会觉得倘若立功,能得解脱之法。”
他眉心泛起不平,冷笑一声,“殊不知,那般存在,眼中只有天下平衡。一族存亡,于它仅仅沧海一粟,即便身怀功德,最多不过像吾一般,纵修为高深,也只能旁观后辈衰败,无能为力。”
谢征平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所以,龙族依旧拒绝插手。”
“……”
古靳神情复杂地望着他,“送你们去一趟幽冥,倒是不妨事……其他便罢了。如今龙族剩下的只这点人,吾赌不起。”
“足够了,多谢。”
见他如此,古靳忍不住道:“你可是学承修当年,将幽冥石炼化,融入血肉?”
傅偏楼抬起脸:“这又怎么?”
“幽冥石处在幽冥与俗世的裂隙之间,不属于任何一边。”古靳道,“一旦到了幽冥,旁人或许无碍,仍能循着来路回到凡间,你就未必了。”
傅偏楼眉峰打结,谢征则仍漫不经心地抚着他的发尾:“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古靳摇头,“天真,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会有第二条路?”
古靳无言以对,谢征说的不错,幽冥石已在他血肉之中,他不去,谁也去不了。
“幽冥空无一物。”他默然半晌,说道,“你可曾想过,如若仅你一人被留在那里,你将面临的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与黑暗,永远不见天日……”
“到那时,回来的人自会想办法寻我。”
“哪里有办法,失去幽冥石,就连我也找不到路——”
谢征打断他:“那么,不去就好了?”
漆黑眼眸古井无波,瞧着他,说:“恕我无状,只是,瞻前顾后,惧怕后果,于是什么都不去做,便好了?便能得救了?”
“三百年前,七杰欲阻夺天,留神念于画,半夜上山。他们豁出命去,可有必然的把握?”
“白前辈以身镇水,以魂封阵,只等兽谷那一把火。他吞下幽冥石,布置这一切时,可是觉得数百年沉浮变换,皆能如他所愿?”
“养心宫为避锋芒,藏匿隐秘,失却鼎盛之名,沦落三流。展卷那日,可笃定会有七人通过试炼,不负空待?”
“——并无。”
谢征道:“不去争,谈何活路?明知前路渺茫,仍执意而为,若非他们如此,今日我等连这个选择都不会有。”
他略略扬眉,容色有一瞬凌厉。
很快,又沉静下来,缓缓说:“既然有路,总该试一试。”话音落地,忽生明悟。
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便是他的道了。
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若不然,他不甘心。
229 幽冥(二) 临行之变。
小心翼翼掩好房门, 对着阵法确认再三,应澈才舒了口气。
她撩开珠帘,走入帐幔重重的寝屋, 小声唤道:“大哥哥, 你在哪里?我带伤药回来啦。”
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小姑娘神色一慌, 张口欲再叫,身后陡然伸出一双手臂, 捂住了她的嘴:“噤声。”
掺杂着隐约血腥味的气息贴近耳畔, 应澈却露出放心的表情,脸上微微泛红。
“没关系的, 我设了阵法, 声音传不去外边。”
她一边解释,一边埋怨, “伤又裂了……不是说过,你有伤在身,不能乱动吗!”
身后之人松开手, 她得以转过头, 入目是张已十分熟悉的男子面庞。
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眉目分明线条柔和, 眼神却极其阴沉,苍白俊秀, 予人一种颓丧之感。即便迎着龙女柔软担忧的视线,也似岩石般冰冷顽固,不近人情。
应澈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和警觉,押着人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自袖中取出装着灵药的玉匣。
轻车熟路地褪下染血的外裳,捧起胳膊,将药汁挤入崩裂的伤口。
男人皱了皱眉头,她轻轻吹气,沮丧地说:“疼不疼?你的伤口里妖气太重,光凭这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男人望着她,低声道:“我倒宁愿慢点好。”
他这句说的很轻,但以应澈超乎寻常的耳力又怎会听不清?
她顿时害羞到不行,绯色自脸颊一路爬满耳畔,心中砰砰直跳,好半天才将那伤包扎好。
处理完后,她瞧见男人苍白的面色,踌躇片刻,为难地问:“不然,我去找古爷爷帮忙吧,他一定有办法……”
话才到一半,男人已变了脸色,冷冷站起身:“不必。”
“人妖势不两立,龙族又素来厌恶道修,叫他们知晓,我岂会有命在?”
他道,“你若执意要这么做,我走就是,省得你费心。”
说罢迈步要走,应澈赶忙道:“不说,不说就是了!”
男人这才驻足,她觉得委屈,泫然欲泣地说:“干嘛这么凶巴巴的……我也是龙族啊,不也没有对你怎样。”
“澈儿,你跟他们不一样。”
语气稍显柔和,男人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信你。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善良的姑娘了。”
应澈揉了揉脸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底又是高兴又是甜蜜,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自小避世,养到这么大,接触过的人寥寥无几。
同族总爱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她、躲着她,只有古龙会疼爱她,但他却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
这个男人,尽管至今她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是有生以来最为特别的存在。
约莫两个月前,应澈在谷中发现了他。
重伤垂危、奄奄一息,可待她走近时,还能睁着凶狠的眼眸直勾勾瞪来。
那样蓄满浓烈感情、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应澈不禁起了好奇心,见他动弹不得,干脆将人强行拖回居所,施以援手。
过去她也救治过翅膀受伤、从天而降的小鸟,自觉很有经验,半点不害怕。
对不沾凡俗的龙女而言,一个男人,和一只小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寂寞单纯的少女遇见历经沧桑的道修,陪伴得久了,萌生情愫,简直理所当然。
随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男人逐渐放下心防,开始与她说些自己的事情。
他说,他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先前听闻兽谷有一暴戾的恶蛟,决心前来除害。
妖孽诛于剑下,他也油尽灯枯,被恶蛟下属一路追杀,误打误撞闯进龙谷,又因阵法禁制加重了伤势,这才倒在两人相遇的地方。
他颇为不善言辞,这些事迹讲述来却仿佛历历在目。
应澈不疑有他,既心生崇敬,又不免怜惜。
男人不想让其他龙族知晓他的存在,她便连古靳都不曾告诉,每日偷偷跑去主殿宝库薅些不起眼的灵药回来,希望能快点治好他。
“今天去取灵药,刚巧遇上古爷爷回来,差点被他发现。”
想起那时的惊险,应澈仍心有余悸,“还好有客人来,爷爷没太留意我,逃过一劫。可这样下去到底也不是办法,我也不懂道修的路数……”
她忽然想到什么,瞄去两眼,将人打量一番,犹豫问道:“那个,大哥哥,你有家人么?能不能找他们帮忙呀?”
“家人?”
“比如说爹娘、兄弟……妻子孩子之类的。”
察觉到她语气的微妙,男人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地说:“我爹娘早已不在人世,除此以外,倒是有个失踪很久的弟弟。”
“弟弟?”
应澈睁大眼,突然笑起来,“这样啊,我还以为是……”
“怎么?”男人困惑地扫了她一眼。
应澈伏在他耳旁,轻声说:“我好像见到你弟弟了,是不是跟大哥哥你长得很像?比你看上去小很多,也温柔很多……啊,我不是说你不好……”
男人没能听完,焦灼地捉住她的手腕:“你见到他了?什么时候?他在哪里?”
他手下失了分寸,攥得应澈一阵吃痛,他像是也发现了这点,慌忙撤手,抚着少女勒出痕迹的手腕,嗓音放低:“抱歉。疼不疼?”
虽说有点疼,不过比起那个,他难得一见的呵护之态更加令应澈高兴。
“你不要急,”她安抚道,“就在古爷爷接见的那几位客人里,还没走呢。”
男人沉声问:“澈儿,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一面就好,求你。”
“我许久……”他苦涩一笑,“许久没见过他了,我有愧于他。”
竟说出这样的话,应澈心疼得不行,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好,你放心。”
她顿了顿,纠结道:“之前我听古爷爷说过,他们好像是打算动身去幽冥。希望赶得及……”
“幽冥?”
男人不解,“那种地方,凡人要如何去得?去了又要做什么?”
“古爷爷肯定有办法啦,”应澈想了想,“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似乎是很要紧的事情,古爷爷没有与我说。”
“……”
男人沉默下去,尔后深吸口气:“能让我一并去么?”
“去哪里?”应澈一愣,“幽冥?”
见人颔首,她立即剧烈摇头:“不行不行,那可不是儿戏的地方!你伤势未愈,我不答应!”
“再说,”她蹙眉,绞尽脑汁地想要说服对方,“你不是不想叫古爷爷知道吗?要去幽冥,肯定逃不了他那关。”
“也是……”
似有些失望,男人思索片刻,“那至少……我想为他送送行。”
“送行?”应澈问,“你不想见他了吗?”
“他既有要事,我自不好突然出现,扰乱他的心思。能送送他就好了。”
男人道,“其他的……待他回来再说吧。”
“只这点愿望,”他牵住应澈的手,望进不知所措的少女眼底,语气祈求一般,“不行吗?”
应澈登时毫无办法,点了点头:“我,我尽力……”
“好澈儿。”
男人笑起来,不同于她先前所见,弟弟温润如春风的笑容,可依旧令应澈双眼迷离,晕陶陶的,简直不知西东。
于是忽略了对面脸上一闪而逝的得色。
“一道过去?不成。”
干脆利落的拒绝,令少女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古靳不为所动,摇头道:“你当是何好玩的去处不成?那是幽冥,生死轮回之地。”
“澈儿又不进去!”
应澈叫道,“只跟去在外边瞧瞧,也不行么?”
古靳一阵蹙眉。
他将对方从小带大,应澈一向乖巧,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死缠烂打始终不肯屈服。
“有何好瞧……莫再失礼了,平日当真太惯着你。”
他叹了口气,就要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却见应澈瞪大双眸,眼尾水雾氤氲,神色很是受伤,不由一怔。
“古爷爷对我好,澈儿知道。”
应澈觉得有点丢脸,抹了抹眼睛,转过身去,嗓音闷闷地说,“可是,古爷爷很忙,澈儿不能总去打扰……一直都是一个人,被丢下来,真的好寂寞。”
“今天白哥哥来了,澈儿很欢喜。可是还没说上两句话,白哥哥也要走了。”
她说着,一时甚至遗忘了本来的目的,黯然不已。
“我从来没有出去看过,”她轻声问,“就这一回,也不行吗?”
这一番话叫古靳无言以对,傅偏楼远远听见,多少有点触动了曾经的心事。
他懒得纠缠下去,便出声道:“跟去而已,看好她就行。带着吧。”
古靳本就有所动摇,那边既然表态,自然也不再僵持。
他摸了摸应澈的头发:“是吾疏忽了……不过澈儿,跟去可以,但你须不离吾左右,莫要四处乱跑,可明白?”
“嗯,谢谢古爷爷!谢谢白哥哥!”
应澈大喜过望,摸了摸袖中的灵器,用力点头。
小小插曲过后,气氛逐渐肃穆,众人走出殿外,日头正盛。
古靳朝前几步,流泻于地的袍角随着他的步伐一寸寸缩短,最终化作尾鳍上的龙鳞。
尘烟四散,一道绮丽长吟划破云层,转眼之间,黑龙遮天蔽日,犹如深夜。
巨大龙首落在殿口,金瞳侧翻,倒映出眼前景象,它沉沉开口:
“上来吧,吾载你们,前去界水之源。”
……
横跨三大仙境,连通兽谷荒原的界水,起源于大陆最东的一座雪山。
森寒严酷,峭壁如劈,飞鸟绝迹。
毫无生气可言的山头,却有一汪不曾冻结的活泉。
水流惜细,虽算不得小,但也难以想象沿着山壁而下后的磅礴之势,正中顶着一枚玉润丹珠,淌过莹莹浅芒。
“这就是……承修留下的龙珠。”
古靳遥望挂川,感慨道,“若非此物,想来早在数百年前,凡间已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十不存一。”
谢征站在一边,静静垂眸看去,澄澈的泉水落在他眼中,则缠绕着浓稠欲滴的黑雾。
即便是源头也逃不过业障浸染,时至如今,已几乎看不清原有的模样。
他心中陡然升起某种紧迫,像是有道声音冥冥之中与他低喃——时日无多了。
“古前辈,”他唤道,“眼下要如何做?”
古靳复杂地看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站到泉水之中。”
“幽冥石是人间与幽冥的间隙,如今你就是那道间隙。界水起于幽冥,乃两界壁障最为薄弱的地方,凭此,可开前去幽冥之路。”
他顿了顿,肃容道:
“事关重大,吾再问一遍……幽冥乃凡人所不及处,往往有去无回,就算有吾相助,也不敢担保。更何况,业障侵蚀,吾不知底下会变成何种模样。此一去,或许会平白丢了性命。”
“——你们,可想清楚了?”
应澈不解其意,却也体会得到这番话中的沉重,怯怯地望向对面。
傅偏楼首先趟入水中,走到谢征身旁,随即是蔚凤、宣明聆、琼光、裴君灵、陈不追。
七人并肩,各自朝古靳低首见礼。
只字未言,态度已明。
古靳长叹一声,阖目道:“罢了。但愿此行顺遂,有惊无险。”
他咬破指尖,曲指一弹,一滴混杂着淡金的血珠飞扬而出。
“吾曾万千功德加身,天地有赏,赐下这滴仙露。”
血珠化作丝线,缠绕上谢征的手腕,继而又滴入泉中,洇散蔓延。
刹那间,犹如热油泼水,泉中腾起雪白雾气,浓郁得几近实体,向上空不断窜去,最终凝炼为一条十人高的庞大裂缝。
几乎血珠离体的同时,古靳沉稳的面容呈现出无法掩藏的疲惫,身体甚至虚弱地晃了两下,吓得应澈赶忙扶住他。
他缓缓道:“幽冥石会打开那条路,去碰一碰它。”
谢征依言走到裂缝前,伸出系着金红血线的那只手,轻轻抚过。
一瞬万籁俱寂,明明什么响动也没有,却似天崩地裂,裂缝张开,形成一道幽暗的洞窟入口。朝里张望,视线有如被吸收殆尽,不见任何光影。
古靳道:“这条线与外界相连,是你们唯一能够返回的路。进去前,将其系在腕上的命门处,如此,生人方能不在幽冥中迷失。”
“倘欲归来,回首即可令其现形。切记,一旦现形,便成了有形之物,绝不能使之断开,若无必要,还是莫要随意转头为好。”
“此外……”
他停了一下,看向谢征,“在里边呆得太久,线也无法带你回来。届时,你的血肉会被幽冥同化,变成‘那里’的存在。不论如何,最多不可超过一个时辰。可明白?”
“我明白。”谢征轻轻颔首,“劳前辈费心。”
该交代的,都差不多交代完了。古靳无话可说,只点一点头。
“去吧。”他道,“朝里走,莫要回头。”
“代吾……向天道问好。”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大哥哥,你做什么?说好只看一眼,不能出来的……啊!”
循声望去,只见龙角少女羔羊一般,瑟瑟发抖地被禁锢在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怀里。
心口处,赫然抵着一柄锋利剑刃,寒芒戚戚。
“多谢你,澈儿。”男人低低地说着,唇边弯起讥嘲的弧度,“你可真好骗。”
他接着抬起头,面上不见分毫笑意。
顷刻,宣明聆眸中刺出锐利之色,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是你……宣云平!”
230 幽冥(三) 奈何桥头故人回。
锁住少女心窍的不是别人, 正是杳无音讯多年的宣云平。
上一回见,他不谈意气风发,总归衣衫规整, 颇有一谷之主的威严;此刻再逢,却是一副沧桑面貌, 大乘修士容颜常驻, 他却像是陡然衰老了十来岁。
气质也大相径庭,眉宇阴狠, 满身肃杀,若不是那张脸,宣明聆甚至不敢认。
他印象中的父亲,素来高高在上, 吃穿用度万分讲究, 何曾有过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
难以想象这些年来, 宣云平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宣明聆心中略沉,脸色也蒙上几许沉凝。
他生平行事,皆无愧于人, 却屡次在要紧时刻因这仅剩的血亲出岔子,十分不是滋味。
先前害了谢征,已叫他满怀愧疚, 下定决心与对方一刀两断;眼下旧恨添新仇,竟久违地生起了杀心。
“你想怎样?”掠下眼皮,遮住瞳中郁色,宣明聆冷声道, “放开她。”
宣云平道:“待我安然无恙地从幽冥出来,自会放了她。”
“你要跟去幽冥?痴心妄想!”
“是不是妄想……”
剑刃朝少女胸口逼近一寸,划破了衣料与娇嫩的肌肤, 转瞬就洇开一片血迹。
古靳看得面色铁青,宣云平眯了眯眼:“就看你们救不救这丫头的命了。”
一时无人言语,两厢对峙,应澈抖抖索索如风中残烛,泪水盈满眼眶。
她犹自不可置信,胸口的疼痛与脖颈毫不留情的力道却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何为真实。首次遭遇这般残酷的对待,心中受伤更甚,不禁含糊地哽咽起来。
“为什么……”
声音幼细,在一片寂静中却清晰如斯。
“大哥哥,为什么骗我?”她茫然地问,“你明明说过,不去那个地方,只来送你弟弟一程就好,我才求古爷爷带我来的……”
宣云平像是听着笑话般,嗤道:“天真。”
他看向不敢轻举妄动的古靳,又说:“不过,多亏你这样天真,才叫我钻了空子。女子为情所困时,果真愚昧。”
这下,应澈终于不再抱任何希望,彻底心死。
她面如死灰,积蓄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抽抽噎噎道:“你怎么能这样……坏人!我没有对你不好过,我救了你的命,又给你疗伤,甚至、甚至还偷偷瞒着古爷爷……”
听到这段话,古靳即刻明了来龙去脉,震怒异常。
“无耻之辈!”他曲指成爪,妖力汹涌,“还不放了澈儿,否则吾定叫你死无全尸!”
宣云平却不为所动,反而狂笑不止:“你敢吗?!”
他有恃无恐地抵着剑,意味深长道:“古龙阁下,我可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
“身为龙族之长,却罔顾大义,颠倒黑白,因一己之私,不惜违逆天理也要保下作恶多端的负屃性命。自那时起,我就明白你是个怎样的货色!”
万万没料到他会说起这桩事,古靳瞳眸一缩:“你是……”
“自然,就你的立场而言,所作所为并无不妥。换作是我,也会选择保住得之不易的孩儿,那些平白枉死的人与妖,又与我何干?”
说着,宣云平的语气趋于漠然,手下不觉用力,惹得应澈吃痛闷哼。
他被这一声惊醒似的,往怀里瞥了一眼,瞧着龙女倔强不肯求饶的神情,恍惚间想起很多旧事。
他曾也心系苍生,破大乘,留机缘,手持仙剑,忘怀生死斩恶妖。
尔后,却在那方巢穴中遇到了这辈子也过不去的劫难。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对唐亭是何种心情。
他仿佛爱她,又仿佛恨她,好似数百年前,第一回用剑指着蛟妖巢穴中那名面容平静的妖后时,一切便早已注定。
她尚且活着时,他尚能说服自己,佳人在侧,至少得到了她的人。
但当负屃再次现身后,就连这点微薄的慰藉,也被粉碎殆尽。
面对应澈,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出伪装,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拿捏住那颗青涩懵懂的少女芳心;可面对唐亭,他便落入了下乘,一败涂地,疑神疑鬼,卑微到可笑。
到最后,他仍舍不得责问半句,或者说,不敢责问。
情深若刀,伤人伤己。
……不是我的错,宣云平看着应澈,目光幽幽,也不是唐亭的错。
错在这帮居心叵测的妖孽,错在这条自私的古龙!
凭什么他替天行道,却痛失挚爱;负屃恶贯满盈,却能死而复生,毁了他的所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低声一字字说,“龙女,你问我为什么?打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是同路人,每回骗你时,说出的那些话简直令我恶心!”
“要怪,就怪你的古爷爷去吧!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可远比我来的混账!”
应澈嗓子都哭哑了,恨不得咬死他:“不准你说古爷爷不是!”
“够了!”宣明聆看不下这场闹剧,寒声道,“宣云平,想不到你已变得这般不要脸。娘亲若泉下有知,定不会原谅你!”
“逆子闭嘴!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与你娘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蔚凤忍了又忍,到底顾忌着应澈的命,手背攥得青筋毕露。
宣云平实在纠缠得不耐烦了,剑刃又扎深半寸,威胁道:“少说废话,让我进是不进?”
应澈挣扎道:“别管我了,古爷爷!是澈儿识人不清,当受此难,不可误了白哥哥他们的事!”
说罢,竟一挺身,要径直撞进剑上。
饶是古靳年岁长久,凡事都见得太多,也不禁出了浑身冷汗,瞧见她被宣云平制住才堪堪松了口气。
他神色阴晴不定,实在无法决断。
就在此刻,傅偏楼陡然出言道:“好。”
“偏楼?”
谢征不解地看着他,不清楚傅偏楼为何擅作主张,这并不合他一贯的性子。
傅偏楼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迎着宣云平狐疑目光,冷笑道:“你跟来就是,也不妨事。”
“只先说好,”他眼睫微垂,“幽冥可不是什么随心所欲的地方,你便是想做什么,怕也不成。就算有大乘修为,可就凭如今剑心全失的你,有几分自信能敌过我们这么多人?”
宣云平道:“我做什么,用不着你们管教。”
“那便走吧。”
傅偏楼勾起血线,在腕上系了个死结。
他抬眼瞧着黑洞洞的裂缝,又瞥向满脸戒备的宣云平,忽而轻轻道:“幽冥乃生死轮回之地。”
“宣谷主,我很好奇。”
他笑了笑,“倘若见到故人,你想与她说什么?”
见到故人?
宣云平眉头紧蹙,正欲斥他故弄玄虚,却见人背过身,迈步径直走进洞中。
谢征淡淡望来一眼,跟了上去。
其余人见状,纷纷系好绳结,就连宣明聆都不再多言。
好似就那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心里便有了底,徒留宣云平一人草木皆兵。
他犹疑片刻,终是施术给自己与应澈系上血线,提防着古靳动手,缓缓挪进缝隙之中。
眼前一片漆黑,唯有腕上血线发出朦胧的光晕。
谢征见身后尚无人跟来,几步追上原地等着他的傅偏楼,低声问:“怎么?”
“谢征……”
傅偏楼揉了揉额角,盯着前方,视线微微迷离,“方才,我好似记起点什么。”
“对,我记得……”
不等谢征继续发问,他便出神道,“我来过这里。”
“可没有幽冥石,没有求得古龙相助,我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而来?”
傅偏楼喃喃自语着,却无法在隐隐谙熟的景象中寻到线索。
他眉峰蹙起,不觉咬紧了唇,谢征则摇摇头:“莫要强求。”
“走完这条路,”他一并看往黑暗深处,“兴许就有答案了。”
傅偏楼点了点头,冷笑道:“别的我还不清楚,不过,宣云平在此地绝讨不了好……不必我们费神,他进来,就是自寻死路。”
话间,蔚凤等人也陆续而入,紧接着,是依旧挟持着应澈的宣云平。
沿着路沉默往前,周遭见不到任何变化。
只见腕上似有若无的光亮,脚下则淌着水流般的黑雾,将声响尽数吞没。
逐渐地,宛如天地间仅剩独自一人,寂静得可怕。
好在在场者皆修行多年,倒不至于为这点动静生怯,平静地走着。
不知过去多久,视线中终于浮现出不同的景色,是一串连绵的山石。
嶙峋错落,仿佛富贵人家后院的摆件,映亮了那方间隙。
山石围拢着一座低矮的石桥,石桥之下,是条平静的暗河。从这一边,能模模糊糊瞧见对岸的路,延伸至黑暗中。
“黄泉路,忘川河,三生石,奈何桥。”
傅偏楼一一点破,幽幽道,“这里是此岸,生死轮回必经之地,魂魄自奈何桥头走过,便会忘却这辈子,抵达彼岸去。”
“你知道些什么?”
被他不同寻常的样子引起警觉,宣云平疾声厉色,手中用力,逼迫应澈发出痛哼,换来的却是傅偏楼轻飘飘的声音。
“古靳不在这里。”
“你就不怕我杀了她?你们这帮人,不总是将匡扶正道挂在嘴边?”
“我们下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儿戏。”
傅偏楼冰冷地说,“关乎天下众生之责,岂能因小失大?应澈随你如何,只不过,你可想清楚了。”
宣云平冷哼一声,阴恻恻开口:“若非要留着威胁你们,你以为这丫头会有命在?她死了,想必古龙会痛苦万分,也算报了当年之仇!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吗?”
“当年之仇?”
傅偏楼问:“谷主是指,负屃潜入问剑谷,害死落英真人一事?”
宣云平并不否认:“当初,我受两仪剑之召,领命斩杀负屃。本以为尘埃落定,却不想节外生枝,古龙心软保住那家伙,才害了亭妹。一命还一命,何处不该?”
“所以呢?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宣明聆忍无可忍,质问道,“先是与秦知邻勾结,后又欺骗龙女、闯入幽冥。桩桩件件,难不成都要栽到他人头顶,冠上为了娘亲的名头,叫她九泉之下仍不得安宁?荒谬!”
“你懂什么?!”
宣云平粗喘着气,瞪视过去:“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如何能知这些年来我心如焚?”
“是负屃、是古龙、是妖族毁了我,毁了我的一切!”他嘶吼道,“它们该死!本来就该死!还有你……对。”
眼眸阴鸷地投向蔚凤,他哑声说:
“我当真是瞎了眼,过去竟没瞧出他是只妖。不然,怎会由你带入问剑谷,养到这么大?早该剥皮拆骨,烧他个十天半月,将小妖引来,通通杀光!”
这通疯话,竟与书里的记叙相差无几,宣明聆听了,仿佛心底逆鳞被硬生生剥出,登时目眦欲裂:“住嘴!”
“小师叔!”蔚凤按住他的肩,“冷静,莫要着了他的道!”
见他们二人举止亲密,宣云平愤恨更甚,骂道:“知道你娘是如何死的,竟还瞒下此事,你果真心向妖族,是负屃的孽障!”
“……你说,谁是孽障?”
不远处飘来一道细细的问话,他气血冲头,一时未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宣明聆气急反问,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说你!你也该死!”
说完,忽然意识到那是清澈女声,乃至有几分耳熟。
宣云平终于冷静几分,扫视周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入那片山石之中,离桥头几步之遥。
前方诸人默然不语,让开道来,唯余走在他身前的宣明聆一动不动,身形微微颤抖。
“可我早就死了。”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由远及近,近在咫尺。
模糊的影子停在数尺开外,能清晰瞧见女子柔婉的面容,似带轻愁的隽眉。
傅偏楼嘲弄一笑,恰如其分地再度开口,宛如在哼一串悠长的小调:
“黄泉路尽魂魄归,忘川河畔洗前缘。三生石上留执念,奈何桥头故人回。”
“我说过……你可想清楚了。”
宣云平如遭雷击,跟着一并发起抖来。
凡人逝去,魂魄皆归于幽冥。
他知道,他怎会不知道?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向来看得清楚。
自唐亭死后,他一遍遍地回想、一次次地质疑,痛苦得几乎癫狂。
为何他会变成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是谁毁了他、毁了那个本该一心卫道的问剑谷谷主?
——轻而易举就能想到,是负屃,是古龙,是妖族致使了如今。
从此往后,他心中便填满无尽的憎恨。
和秦知邻搅合在一起,是因对方应承过,倘若夺天,会将妖从世间抹去。
而这桩谋算铩羽后,他自知不敌无律,再无回天之力,干脆离谷而去,放肆宣泄心头愤然。
十载来,他手上沾染无数妖兽的鲜血,听着它们的嘶嚎、惨叫、求饶,他却始终不能抚平烦躁。
只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仓皇,越来越空虚。
最终忍无可忍,明知不会有结果,依旧自寻死路般闯进龙谷,欲报当年深仇,却不想峰回路转,为应澈所救。
他本想残酷地杀死应澈,好叫古龙感受一番他的苦楚,于是用谎言伪装成刀尖的蜜糖,引诱不谙世事的龙女。她陷得越深,将来便死得越绝望,然而不知为何,几度都无法真正下手,一直拖到今日。
在听见“幽冥”二字之时,宣云平突然改了主意。
他忽而念及,唐亭强弩之末时,曾牵着他的手,柔柔生笑,相约携手共赴来生。
她说,你修为那么高,大抵要很多很多年后才会绝了寿数,我怕时日对不上,错过就不好了。
听闻幽冥有一座桥,桥名奈何,前生之缘未尽者,魂魄会徘徊其上。
我就在那里等你。
宣云平其实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言论,这些话在他听来,不过是夫人一贯的天真。
可,若有万一呢?
万一有个万一……能再见到她呢?
万一有个万一……能问一问,生前不敢说出口的怀疑呢?
然而,万一落实,宣云平却只感到无尽的惶恐。
他下意识踉跄后退许多步,目无边际地落在怀中掣肘的少女身上,心想。
——我方才,在说什么来着?
231 幽冥(四) 魂兮归处。
被心底疑窦折磨得寝食难安时, 宣云平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
他问:“亭妹,你为何要答应与我成亲?”
旁人只见唐亭一无所有,宣云平意气风发, 认定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乃前者高攀;殊不知,他们之中, 最初动心强求的却是宣云平。
唐亭是孑然一身的孤女,不贪权势,不图长生。
自负屃一役, 被困妖巢多年后,夙愿便是偏安一隅, 平平淡淡又欢欢喜喜地度过余生,如在儿时的渔船上般, 漂漂荡荡, 就是半日闲暇。
可显然, 倘若成为问剑谷的谷主夫人,所要肩负的责任与诽议, 注定她不得安宁。
宣云平离不得她, 为此甚至放话,愿意随她一并归隐, 将他的师尊吓得不轻。
后来, 也不知师尊说了什么,唐亭最终没有走, 留下嫁给了他。
她到底是出乎真心,亦或为形势所迫,从一开始,在宣云平眼中就是一个谜团。
这般问出口后, 唐亭像是没有料到,诧异了好一番才笑出声。
笑了好一会儿,又停下来,想了许久。
“我呀,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她终于出声,眼中流露出浅浅的悲哀,“负屃将我囚禁在那个地方,麾下小妖不停地在耳边劝我,为何不从了大王呢?他用情至深,又待你这样好。”
“日日复夜夜,有时我都迷糊了,到底在做什么无所谓的抗争?”
“但每一次,看见他送来的锦衣玉食、珠宝灵材,我都仿佛能嗅到上边弥漫着血的腥味。他待我很好,可他待万物都那样残暴……我们到底不是同路人。”
“可是宣大哥,你不一样。”
她说,神色依稀有少女的天真,“你是救了我的大英雄。”
“你竟也倾心于我,我怎会舍得离你而去呢?”
声声切切,仿佛情深义重。
宣云平沉默地拥住她,妻子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他的不安却未能抚平,反而因这番话甚嚣尘上。
负屃囚禁她,莫非他不是?
同样将自由自在的渔女困在世俗繁冗之中,强行束缚于身边。
只不过他对唐亭有恩,所以才显得好像不一样。
她是那样善良温柔、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和负屃虚与委蛇、保住他人性命的好姑娘,说舍不得他,究竟是出乎喜爱,还是不愿忘恩负义?
宣云平不知道,也不敢问下去。
他害怕打碎唐亭心目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英雄,怕她知晓枕边人如此懦弱阴暗、卑微到可笑。
他怕连这点眷顾都失去,再也得不到对方的垂青。
然而,如今,一切都暴露无遗。
宣云平脸色灰败,浑身僵硬,在堪称柔弱的女子注视下,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良久,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亭妹……”却被一道声音盖了过去。
“娘亲?”
宣明聆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之人,低低唤道,“你是……我的娘亲么?”
瞧向他,女子缓缓一笑,笑容中是春风细雨般的柔和。
“明聆,你长得这般大了。”
她怜爱地抚过宣明聆的脸颊,喃喃道,“让娘亲好好看一看,我都不曾好好看过你……”
碰触轻若无物,宣明聆心中明白,这仅仅是一道魂影,强耐心头酸涩,点了点头,撑着也朝她笑了一笑。
唐亭低眸掩唇,才没有让泪珠坠下地去。
母子相会,面貌虽有差异,神情却相似至极,一时令宣云平错愕出神。
他几乎遗忘了先前的丑态,下意识上前两步,妄图插进这幕天伦之乐中。
可他方才动身,怀中龙女趁其不备,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宣云平松开手,她便挣扎出去,踉跄地扑到前边,被宣明聆稳稳扶住。
怀中最后的温度离去,宣云平驻足原地,愣怔看向对面,却无人瞥他一眼。
他蓦然感到讽刺至极。
经此变故,唐亭得空收拾了下神情,复又说:“好了,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尚有要事在身,快走吧。”
宣明聆不忍:“可是……”
“你这一路太辛苦,好在有人陪着。”
唐亭弯起眼,遮去眸中的依依不舍,“娘亲见过你,心中再无遗憾,也终于能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
说着,她直起身,不再言语,如同来时一般转身静静地往桥上走去。
傅偏楼恰在此时说道:
“三生石上留下的,不过是一缕不愿离去的执念。执念散了,便是解脱,不必强留。”
宣明聆默然片刻,阖目道:“……也好。”
他目送着唐亭逐渐缥缈的背影,身后陡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亭妹!”宣云平两手颤颤,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不可能的……你不能走,你还未问过我,如何能放下,如何能解脱?!我不相信!”
他面上一阵潮红,瞪向桥边。
脚下用力,一个兔起鹘落,便落在唐亭身后,展臂想要紧紧拥住她。
“你曾说要等我,共赴来生……”
宣云平惨淡道,“如今却不肯多施舍我半句话?就是怨我、恨我也好,你看我一眼啊!”
唐亭却恍如未闻,自与宣明聆道别后,她便似彻底失了魂,仅剩一抹将要跨过奈何桥的神念。
神念无形,宣云平自然抱不住她,她继续向前走去。
宣云平发疯似的跟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想去抱她。
“亭妹!夫人!你等等……等一等!”
他大叫,“为何不问我?我疑你半生,背着你藏匿害死弟子的凶手,因不平而冷待明聆……后又为屠戮妖族不择手段……你为何不问我?”
唐亭并不为他回首,他终于意识到眼前只是毫无意识的魂影,失魂落魄地停在桥上。
大片大片的黑雾在那头翻滚,她婷婷袅袅地走下去,衣裙翩飞。
宣云平疲惫极了,怔忡道:“好,好,你不问我……既然你不问我,那就换我问你。”
“唐亭,你可有真心爱过我?”
他本不求能得到回答,唐亭的背影却倏尔一顿,循声转过脸来。
她眼中突兀有了神采,轻声道:
“我呀,我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可却有天,有一个人,劈开恶鬼关着我的塔楼,威风凛凛地站到我的面前。”
“传言皆说,问剑谷大师兄天资横溢,沉稳持重。我却晓得,那是个既笨拙、又易冲动,多思而软弱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大英雄……自那天起,一直都是。”
她停了许久,目光慢慢黯淡下去:“珍我重我者,不愿信我。”
“到头来,我爱的英雄,与爱我的恶鬼,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此,便罢了。若有来生,望我再不要遇见你们任何一人,当一辈子的农家渔女。”
一面叹着,一面走着,唐亭的身形湮灭于重重黑雾中,再无分毫留恋。
宣云平目眦欲裂,咯然泣血,时值此刻,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仰面长叹,似哭似笑:“是我负你……荒唐,我这一生,居然这样荒唐!”
始终活在自怨自艾中,从不正眼瞧一瞧真相。
他最想要的东西,分明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得到,可笑他一无所知,骑驴找驴。
说着厌恶妖族,深恨负屃,最该厌恨的,却是懦弱的自己。
“亭妹……亭妹啊!”
转瞬万念俱灰,他一把扯断腕上牵绊的血线,踉跄着想追上去。
半途又忆及走过奈何桥,此世的记忆便会消散,他虽是活人,却不敢赌,思前虑后,径直从桥上一跃而下,身形淹没在漫漫暗河里,再不见踪影。
遥遥将此纳入眼底,宣明聆不禁默然,半晌,终是不那么可惜地一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迷失幽冥,生人也再回不去了。”
傅偏楼摇摇头,虽猜到宣云平过不了此劫,故意以言语相激,倒未料到对方会失态若此。
情之一字,当真可怕。有人欲为其生,有人亦为其死。
应澈获救之后,尚且惊魂未定,宣明聆好声宽慰着。
除却唐亭以外,三生石边还站着数道影子,皆是此行中人不在阳世的亲眷。
琼光的爹娘本就寿终正寝,执念并不算深,意识都极为模糊,只剩些许虚影,想要再见独子一面。
至于陈不追,本来愈发神神道道、素来明朗的他,在见到去世已久的娘亲的那刻,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正絮絮说着这些年来的遭遇,想必过后也能解了一桩心结。
裴君灵与蔚凤倒无何挂念,谢征也独自站在一边,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偏楼走过去,靠在他身旁四下张望一番,忍不住低声道:“……他果然不在。”
白承修死得魂飞魄散,他虽不觉得能在此见到对方,可到底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谢征跟着低声道:“他也不在。”
傅偏楼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手指攥紧几分:“你的父亲?”
“嗯。”谢征说,“他定然放不下妈妈,还有我与小运的。看来,到底只是这个世界的幽冥,与我无关。”
此处并无会因放不下他,而徘徊不去的执念。
傅偏楼瞧见他殊无异色,望向陈不追时却难免.流露出淡淡的歆羡与惆怅,心底忽痛。
独处异界,与思念的亲人相隔两处,会有多难受?
他怔然片刻,道:“有关的。”
“要是哪一天我先走了,肯定会在这里等你。”他认真地说,“多久都会等的。”
谢征深深凝视过来,尔后,略带谴责地扣住傅偏楼的手。
“没有那一天。”他皱了下眉,“就是寿数走尽,我也比你大五载,该我等你才是。”
说罢,虽因这话微微不虞,方才拥堵在心口的沉涩却消散了。
黄泉路乃魂魄去途,奈何桥为死者圆满。
便是在这方天地,他也终有归处。
232 幽冥(五) 鬼门关。
宣云平死后, 应澈不再受制,众人本欲先沿途折返,送她回去,她却犹豫起来。
“本就……因我的任性, 添了很多麻烦。”
龙女愧疚地埋下脸, 细声细气地说, “我也听见了,古爷爷说你们不能在这里久呆。时间有限, 不必再花在这里。澈儿与你们一道去。”
傅偏楼蹙紧眉, 不客气道:“免了。前边尚不知会遇见什么,届时可没人会分出心神看照你。”
饶是相处不久, 应澈也瞧得出,心心念念的白哥哥虽总对她没个好脸色, 但其实整一个刀子嘴豆腐心。
她鼓足勇气说:“不用看照……我,我乃龙裔, 妖力也没有那么不中看,身上还带着古爷爷给的灵器, 不会拖后腿的。”
“万一, 情况危急。”她顿了顿,眼神坚定, “也是澈儿自找的, 死生不论。”
话说到这个份上,倒显出几分烈性气节。
谢征见她不闪不避, 便知是下定了决心, 朝傅偏楼摇摇头:“罢了。”
师兄发话,更兼他们的确没多少功夫浪费下去,傅偏楼沉默片刻, 背过身去:
“……随你。”
谢征知道他心里别扭,微微俯身,在小姑娘眉心画了道护佑法诀。
他脸上亦无多少关怀之色,只简单吩咐道:
“跟紧。”
应澈一愣,随即用力点头,又忍不住抹了把眼角:“嗯!谢、谢谢你们……”
幽冥空旷、冷寂,暗河静谧无声地流淌,全然瞧不出方才吞没了一介大乘修士。
走上桥时,宣明聆没忍住,往下瞧了一眼,想到刚刚生父的痴态,心绪复杂难言。
“说起来,”蔚凤怕他触景伤情,扯过话题,“魂魄过了奈何桥,会洗去这一辈子的记忆;活人走过不妨碍么?”
傅偏楼道:“我们是强闯,又不是魂魄回归轮回。”
他语气十分笃定,蔚凤也不禁有些纳闷:“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
傅偏楼咬了下嘴唇,眼神稍带恍惚。
那种奇异的感觉重又浮上心头,下意识就会明白,因他不是第一回走上这条路。
但不论如何去想,也无法忆起一星半点。
分明这个时候,前世发生过的那些他都差不离的回想起来了。
到底是何时……
他失语得太久,等回过神来,半只脚已踏入彼岸。
浓稠的黑暗迎面裹挟,腕上一烫,莹莹生光的血线像是受了某种刺激,光亮更甚,几乎变成了刺目的灿金色,宛如日照融雪般映亮了前方。
谢征步伐一停。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不再是空落落的黑暗,而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人头。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打扮各不相同。
相同的是脸上的神情,耄耋老妪也好、凶相毕露的壮汉也罢,无一例外,皆懵懂拙稚似婴孩,追寻本能地朝前走着。
那些并非活人,谢征很快认出来,而是已失去心智、亟待投胎的魂影。
不知何时,走来的奈何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陡峭的石阶,通往下方。
那些魂影像是忽然出现,与他们擦肩而过,沿着石阶缓缓远去。
谢征抬起指尖,擦过其中一人的袖摆,倏忽穿过,没有一丝触碰的实感,却会带来几分阴冷的不适,仿佛湿漉漉的寒风拂过。
抬眼细看,魂影睁大的瞳眸中倒映不出他们的模样,阴阳错落,仿佛隔开两方天地。
“他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裴君灵问,“要跟上吗?”
谢征轻轻颔首:“也只有这条路了。”
陈不追提醒道:“小心些,魂魄阴气重,尽量莫要碰到为好。”
话虽如此,淹没在人群中时根本不知西东,就是不欲碰到,也难以避免。
走出不久,身边就堵满了陌生的魂影,全然瞧不见熟悉面目。
好在手腕被金线牵连在一起,也不怕走丢,谢征便安之若素地顺势而下。
半途转过一道弯时,已隐隐约约能望见底下的景象。
只见流水似的人群滔滔涌入同一个方向,尔后铺开,停滞在一道门前。
那是一幢宏伟且精巧的青铜巨门,门扉大敞,不过由于狭窄,容纳的人流变小,才显得好似停了下来。
然而,谢征目光一止,却落在了巨门的两侧。
两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狰狞可怖的恶鬼像,正以森寒的眼洞掠过门下魂影。
它们面容铁青,张牙舞爪,血盆大口高高启开,口中则悬吊着吹毛断发的虎头铡。
分明一动不动,却像随时会伸长脖子扑过来,如同城墙上守关的门将,呈露出无声的威慑。
011看了眼就不敢再看,小声道:【宿主,那是……】
“嗯,应当是鬼门关。”
谢征眯了眯眼,关乎幽冥的记载缥缈无依,真真假假什么说法都有,乍然见闻,难以将之一一对应。
不过,这道关卡倒是一目了然。
他所看过的典籍里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说此处乃入轮回池前的一道关卡,以排查是否有未曾洗尽前世记忆的魂魄。
如有,顺从的便丢进忘川中彻彻底底地洗上一场,不顺从的,则会被捉去,强行劈开。
也不知传言有几分靠谱,更不知倘若活人闯入……又会是个什么待遇。
思索间,谢征跟随身前的魂影,一并停了下来。
周遭无声无息,在场千万人,却静得诡异,森寒气息不住地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
唯有腕上系线的地方缭绕着些许暖意,垂眸碰了碰,谢征忽而念及不知身在何方的傅偏楼。
他是很怕冷的。
这般想着,谢征捻起血线,追着那点浅淡光亮信步向前。
穿过重重魂影,发肤皆染上微薄阴冷,他不在意地以灵力化去,很快寻到了熟悉的身形。
此处距青铜门已十分近了,人流缓缓朝门中涌入,能听见两只恶鬼发出打更报幕似的嘶哑声音,伴随每一道魂影的经过沉沉响起。
“重半斤,可过。”
“重七两,可过。”
“重六两,可过。”
所言质量与外表无关,不知是凭何计数,傅偏楼似也在寻思这点,站在一边定定地打量着过路魂魄。
谢征尚未来得及靠近,几步开外,忽生变故。
“重三斤,不可过!”
低吼之后,门上的恶鬼当真活了过来,原先黑洞洞的眼眶中,陡然浮现出幽蓝色的焰光,棱角分明的躯体血肉鼓动,筋络贲张。
其中一只俯下脸来,张嘴一衔,将那“不可过”的魂影凌空叼起,另一只则威慑般地扭头扫视,引得形容茫然麻木的魂影纷纷俯首,颤抖不休,发出惊恐声息。
“救、救命啊——”
被叼起的那人是个布衫青年,仓皇失措,惊恐地大叫着。
他两腿乱蹬,竟怀有神智,被近在咫尺的虎头铡吓得哭爹喊娘,不住求饶。
“鬼差大人,小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求您明鉴!”
谢征若有所思地递去一瞥,这人果然还有生前的记忆。
看上去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那么,接下来大抵是被丢到忘川河里,再洗一遍过来?
余光瞧见傅偏楼动了动手指,他神色微凝,上前一把捉住。
“你想做什么?”
“谢征?”
傅偏楼愣了愣,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这一犹豫,便失却先机,恶鬼扬首一摆,就将那青年遥遥抛飞出去,半途不见了踪影。
做完这一切,它们眼中幽焰缓缓飘散,失却灵神。
谢征收回视线,蹙眉垂眸,趁着周围骚乱低声道:“胡来。”
傅偏楼略带心虚地说:“只是试试……”
“试也该等我们过来。”
简直有些气得头疼了,谢征曲指在他额心敲了一下,“你一人,出了事打算怎么办?”
傅偏楼侧过脸,神色不明,隔了会儿才道:“我有把握。”
不等问,他就重重反握住谢征的手腕,声音急促:“我真的来过这里……我知道,却不记得,为什么?发生过什么?”
他显而易见的焦躁,谢征安抚道:“不是说过?走下去,或许就会明白,不必急于一时。”
傅偏楼看着他沉静的容色,片刻失语,心想,可是。
可是他总觉得,他不仅来过一回……不仅仅是他来过。
闭上眼,温暖的气息代替魂魄的阴冷萦绕而来,令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愈发清晰。
画面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变换地在眼前闪现,心底也随之浮起截然不同的感觉,令他简直快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连绵的黑雾、厮杀、毁坏,充斥着孤注一掷和百无聊赖的绝望。
另一半则极其平静,与眼下无异,自心底生出的从容不迫,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亦无所畏惧。
他仿佛瞧见,自己嗤笑一声,抽出长枪,迎上两只恶鬼,最终砍断它们的头颅,扬长而去。
又仿佛瞧见,两道身影站在门下,旁边声音阴恻恻地叫着,重,重,太重!
魂魄不过半斤八两,过载是为前尘记忆所累,该投河洗净。
不愿投河者,居心叵测,当斩!
于是它们探过头来,衔住凡人身躯,虎头铡沉沉落下,欲就此咬断擅闯幽冥的不速之客。
恶鬼垂首逼近,长枪捅出,灵流震散了幽蓝火焰,趁此一刻,有人从后捞住了自己,掐诀御剑,飞过了大敞的青铜门……
不错,傅偏楼神情复杂地睁开眼,眸色沉郁。
无论他到过幽冥几次,至少,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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