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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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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肩头披挂的衣角。

    那里的布料洇湿了。

    他仰起头,瞥了眼窗外天色,下颌绷成一条拉紧的线:“你出去过?发生什么了?”

    傅偏楼只问了这么一句,响在谢征耳边,却是钟鼓齐鸣,絮语滔滔。

    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头疼,没料到傅偏楼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实在太不巧。

    方才与秦知邻对峙时,对方口舌鼓噪之余,暗地催动了咒法,妄图动摇他的心神。

    施咒者神魂虚弱,窥心之术只能潜移默化地稍稍起点效力,但对于本就心魔横生、浊气难解的谢征而言,可谓是一记重击。

    神思不定,平日里还能冷静按捺下的牛鬼蛇神寻到空隙,通通跑了出来,转瞬犹如置身鬼蜮。

    而鬼蜮之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个“傅偏楼”,贴着他、盯着他、和他不停地说着话。

    【你出去过?】

    【你去哪里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何不告诉我?】

    傅偏楼一开口,便如雨落江海,混入其中,了无踪迹。

    叫人全然找不出哪一句才是他真正所言。

    眼下根本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可谢征瞧见傅偏楼脸色惨淡得厉害,又有些不忍心。

    他裹着单薄的衣物,指尖攥得发白,摇摇欲坠,像一根脆弱的琴弦。

    好像再不给点回应,就会崩断一般。

    “没打算瞒你。”

    终是无法置之不理,谢征忖度几番,缓缓道,“只是先前多少累着你了,本想待明日再细说……也罢。”

    他问:“还记得那对麒麟兄妹么?他们方才来寻我。”

    “周启周霖?”傅偏楼仍不见展眉,“三更半夜,寻你做什么?”

    “十年前,秦知邻借返生花入我识海,以窥心之法对我下咒。”谢征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想必他们已全数告知你们了。”

    傅偏楼点了点头,谢征接着道:“周霖答应为我解咒,此约既定,不曾忘怀。从琼光师弟那边听闻我安然回谷,便前来应约,了却这桩心事。”

    “……她有心了。”

    说完,傅偏楼又琢磨出几分古怪,“可秦知邻已死,咒术自然跟着没了。又不是什么急事,犯不着大晚上的扰人清净吧?”

    “嗯。”谢征垂下眸,“所以,秦知邻其实没死。”

    “什么?”

    愕然地睁大眼,傅偏楼还未来得及焦急,就被安抚地揉过发顶。

    “偏楼,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夺天盟讨伐麒麟半妖,用以当炼器和研究咒术的材料,为何周启和周霖会被那人放过?”

    谢征的语气太过平静,傅偏楼不知不觉被引走了注意,思索片刻,犹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另有用处?”

    “夺舍一事,开弓没有回头箭,魂魄不会再有归处。你说秦知邻仍然活着,所以……”

    他并不愚钝,向来一点就通,恍然之余,眸中不禁露出一分嫌恶,“他拿周启和周霖当退路?难怪会留下麒麟复苏之法给他们。”

    谢征颔首,将之前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竟然……”傅偏楼听完,沉默下去,摇了摇头,“辛苦她了。”

    忽然想到什么,他一把扯住谢征衣袖,低声匆匆道:“对了,这么一来,你身上的咒术该怎么办?”

    【咒术不解,你会怎么样?】

    【窥心之法,我听周启说过,寄宿神魂以窥心。若心中并无缝隙,也不会被趁虚而入……】

    【谢征,你心中的缝隙,是什么?】

    “……”

    发散的话语字句如诛,猝不及防地刺向他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烦思。

    顿时,鬼影宛如水珠溅入油锅,纷乱声响陡然炸开。

    他艰难分辨着傅偏楼的神情,欲籍此看出他究竟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是生气亦或慌乱,还是什么都不曾发觉?

    可当他好不容易看清了,却瞧不出任何暴露心思的破绽,这才忆起早已并非十年之前。

    ——他已不若从前那般了解傅偏楼,不敢笃定对方在想什么了。

    一阵恍惚,谢征不由扶了扶额角。

    无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无数个傅偏楼围拢着他。

    有的伏在耳畔,有的拽住袖口,有的从后方环住他的肩……他们用低哑轻柔的语调紧紧簇拥着他。

    【为何不告诉我?】

    谢征下意识要答,临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不说话?就这么怕我知道?若我不问,你还想瞒多久?】

    我并未打算再瞒下去……

    【谁害的你生出心魔?我吗?】

    不是你的错。

    【原来从始至终,你都在犹豫要不要丢下我?】

    ……我不曾这么想。

    有的傅偏楼仍在喋喋不休,有的傅偏楼则或哭或笑地发疯,哀怨憎怒,群魔乱舞。

    那些都是假的,应当是假的。

    谢征缄默不语。

    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偏生对方不知何时低下了头,只能见得苍白的脸、攒聚的眉、咬紧的唇,宛若一具精致却脆弱的玉像。

    言语稍一不慎,就会将这具脆弱的玉像摔个粉碎。

    视线尽头,那瓣残留着深刻咬痕的嘴唇略略蠕动,好似在质问什么。

    质问什么?

    念头乍一浮现,便涌出无数道声音。

    吵闹之中,他辨不出真实,如同悬吊于蛛丝之上,满身挂碍,步履维艰。

    好半晌,谢征阖上眼,疲累不堪地叹息一声。

    “不要问了,好不好?”他轻声说,近乎讨饶,“先让师兄静一静……”

    闻言,傅偏楼抬起脸,眸色错愕至极。

    “……什么?”

    一切寂寂无声,谢征掀起眼睫,看到他面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我没问过。一句也没有。”

    傅偏楼怔怔望着他,逐渐惊骇欲绝,“你在……跟谁说话?”

    谢征心底狠狠一沉。

    浓重的安神香气自外间飘来,傅偏楼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好似燃了一把火,五脏俱焚。

    他只是走了一下神。

    他只是在想,周启咒法虽不如周霖,可到底也懂,兴许能拜托。

    他只是,从未想过,当真会有这种事情……

    【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敢去想?】

    魔讽刺地说:【傅偏楼,你真可笑。我早说过……你会害了他,他也会害了你。】

    【万劫不复,是也不是?】

    傅偏楼颤抖着起身,接连后退好几步,脊背撞上桌角,香炉翻倒。

    他看见谢征也变了神色,伸手要抓住他,却又不清醒地恍惚了一下,指尖与他的衣袖就此错开。

    “谢征,我……”

    黑雾缭绕,眼前一片模糊,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他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傅偏楼喘了口气,蓦地惨笑出声。

    他喃喃问:“……我已将你逼到如斯境地了吗?”

    最珍重的人为你所累,是何种感受?

    那大概就是……万劫不复。

    224 暮蝉 朝闻夕死,亦已足矣。

    裴君灵是被枕边震颤不休的纸鹤吵醒的。

    她双眸还半阖着, 弹指送出一道灵流,困倦又懒散地想,谁半夜三更的飞鹤传信, 难不成是养心宫那边有什么事没处理完?

    不过须臾, 从中传来一道喑哑不明的嗓音,上来便沉沉问:“阿裴,傅偏楼可到你那边去了?”

    “清规?”

    意料之外的人令裴君灵醒过神来,琢磨了下对面话中的含义,瞬间肃容。

    她支起手臂瞥了眼天色,外头下着沉闷骤雨,仿佛要将一切污秽冲刷殆尽。

    什么叫到她这边来?发生什么了?

    下意识要问,话到唇边又念及这只是一枚纸鹤, 没法将她的声音传过去。

    裴君灵不由蹙眉,感到有些不妙。

    回想起来,纸鹤中留存的人声后零落着哗啦啦的水声,裴君灵猜测他大抵是只身站在雨帘之中,护体灵力都不曾撑起。

    更何况修士欲寻踪迹, 办法要多少有多少。

    想知道傅偏楼去了哪里,哪怕对方有意遮掩气息,法术、符咒、哪怕用皮毛的八卦算一算方向, 也远比到处询问来得快。

    谢征一贯冷静多思, 鲜有这般胡乱叩门的时候, 状态着实不太对劲。

    裴君灵心底一凛, 即刻起身, 掐诀更衣,匆匆推开门,不禁有些庆幸。

    昨夜他们逗留太晚, 干脆歇在了问剑谷中,出门就能碰着面。否则就算是合体修士,想要横跨两座仙境找人,也要费上一阵功夫。

    寻到气息,缩地成寸,下一刻便站在了外峰的半山腰。

    只消一眼,裴君灵就看到倾盆大雨中水鬼也似的白衣青年。

    他失魂落魄地倚在一株松树下,如预料中般被雨浇了个彻底,长发未束,湿漉漉地贴在鬓角和颈侧。

    像是仓促间追了出来、又追丢了人,衣衫单薄凌乱,如同被摧折的竹节。

    感到动静转过脸来,漆黑的一双眼,嘴唇翕动,鲜红血液不断渗出,又被雨水冲淡。

    瞧见来人,谢征低低道:“阿裴?你怎么来了。”

    顿了顿,又说:“来了也好……不知他跑去哪里了,我寻不到他。”

    裴君灵顷刻失语。

    她所认识的谢清规,素来是清淡的、沉静的,何尝见过如此失态的样子?

    但她也只来得及呆滞片刻,便大惊失色地上前,拔下发簪抵在青年眉心。

    “浊气攻心,走火入魔,你不要命了?”她厉声喝道,“收神!念清心咒!”

    随着灵力注入,发簪发出清越嗡鸣,谢征无神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

    他捂住嘴唇呛咳两声,瞧着指缝间淌下的血迹,垂下眼睫,平静地说:“又要劳你费心了。”

    裴君灵倒宁可他别这么快恢复镇定,万般情绪全都敛在心底,郁结不出,却奈何不得。

    待情况好些,她才咬牙问道:“你跟仪景究竟怎么了?好端端的……”

    她想到前半夜几人还一起高高兴兴放过灯,议定了接下来的事程,一切都很顺遂,只等尘埃落定。谁料短短几个时辰,就走到了如此地步?

    谢征望着她摇摇头,低声道:“抱歉,我不太能听清你的话。”

    裴君灵登时眼眶一热。

    “阿裴,你是对的。”像是知晓她想问什么,谢征眼底流露出一丝涩然,哑声叹息,“我错得厉害。”

    “……他知道了。”

    他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想起傅偏楼哀恸的神情和灰败的脸色,心口像被长锥慢慢砌进,碾转出绵长不绝的疼痛,“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与他说。”

    “他知道什么了?”一道声音横插进来,“你有什么没和他说?”

    裴君灵循声转眸,见到神情沉凝的蔚凤和宣明聆。

    前者散去掌心捉着的纸鹤,眉峰紧蹙:“阿裴也叫来了,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方才一时情急,失了冷静。”谢征掩唇咳了两声,顺势抹去残余的血迹,“叨扰各位……”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等等。”

    蔚凤瞅见他衣襟上沾染的血污,眸光一变,“你这是?”

    他望向裴君灵,得到对方犹疑的轻轻颔首。

    同样曾受心魔侵扰,蔚凤对此再谙熟不过,几乎三两下就捋清了来龙去脉,神情已变得很难看。

    “清规师弟……你何时有的心魔?”

    “早些年的事了。”

    知晓谢征听不分明,裴君灵代为答道,“也有当初秦知邻的咒法催生所致。”

    “也就是说,前去兽谷时就?”

    蔚凤深吸口气,忍不住问,“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诉我们?”

    宣明聆从后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些:“清规定有他的考量。”

    安抚下蔚凤,那副温润眉眼也露出复杂之色:

    “你们所言没有告知仪景的事,便是这件?也难怪他为此置气。”

    闻言,裴君灵唯有苦笑:“要只是如此就好了。”

    “心魔的事,容后再谈。”

    谢征按着额角,妄图让自己更清醒几分,沉声道,“他走时模样很不好,得快些找到人,不然……”

    不然,他实在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慢着。”

    像是被这话提醒了,蔚凤眼睛一亮:“傅仪景会不会是到那个地方去了?”

    谢征微怔:“什么地方?”

    “应当差不离。”宣明聆扫了他一眼,沉吟道,“否则,无论如何,仪景也不至于将清规这样丢下不管。”

    裴君灵叹了一声:“你们师兄弟,真是谁也不比谁好……”

    他们皆十分了然的模样,谢征却更安不下心来。

    “走吧。”

    急也无用,裴君灵道,“本该叫你赶紧调息修行才对,不过想来也静不下心。莫要多想,过去你就知道了。”

    内峰山后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传送阵,连通着虞渊与云仪。

    扔下阵石,不久,眼前便徐徐展开一卷柔和黎明。

    熹微晨光映照着规整漂亮的别院,门扉启开,在地面投下随风晃动的阴影。

    不同于问剑谷的阴雨,养心宫内天朗气清,寒潮未褪,却已有花草探头摇曳。

    ——是他们曾住过的地方。

    谢征没想到那道阵法连通着这里,不禁愣了愣。

    看到那扇没有关紧的门,裴君灵终于放下心:“果然在这儿。”

    她不再往前走,侧头唤道:“清规。”

    “……嗯。”

    “封在仪景眼睛里的那家伙,你该比我们熟悉。”

    话锋一转,她问,“但你可知,它到底为何偏偏会缠上仪景?”

    魔为何会缠上傅偏楼?

    这个问题,白承修曾在《摘花礼道》中向他们解释过,谢征至今仍能一字不落地回想起来,低低答道:“秦知邻等人将业障填入界水时,凭借之器,便是他原本的器身。”

    那半截夺天锁浸在界水源头,蔓延出千丝万缕,与全天下洗业入道的修士缠在一起,汇聚着他们的业障。

    业障生魔,于是寻根溯源,找上了傅偏楼的灵神。

    “不错。”裴君灵说,“可这只为其一。”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去过一趟融天炉方家。”宣明聆道,“由方且问牵桥搭线,我与方家家主彻夜相谈,弄清了些许细节。”

    相传铸成夺天锁,需以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聚阴阳生死,如此才堪夺天地造化。

    故而柳长英自刎炉前,此为注死。

    至于注生……则是那半妖活胎,在临近生产之际用秘法剖出,扔进火里,于炉中破壳。

    后来夺天半成,秦知邻欲亡天道,集万千修士尘缘业障,汇来的第一缕,便是胎儿非生非死间,懵懂意识里携有的不甘怨念。

    直到沈应看斩断夺天锁、被空净珠摄走魂魄,藏身胎果中用凡间香火温养多年,再借妇人之躯重新走了一遍轮回,傅偏楼才算真正诞生。

    世间因果,最忌逆道而行。

    本无处可去的滔滔夺天之业在他诞生的那一刻寻到由头,尽数记在了这名命数不祥的婴孩头顶,又循着那一缕怨念沉入界水,形成了魔。

    它是傅偏楼与生俱来的半身,是他欠下的报偿。

    它超脱六道之外,唯有傅偏楼能够压制,也唯有傅偏楼能够助长。

    “……随着仪景修为愈高,魔能牵引的浊气便也愈多。”

    说到此处,裴君灵嗓音都在发抖,“生来注定,仪景要将性命赔给它。所以越往后,他越难以与它对抗,这些年来,即便养心宫尽力而为,情况也在逐渐恶化。”

    谢征听着,觉得字句都像在心尖凌迟,刀剑无影,见血不见刃。

    他是很能忍耐的人,此刻却失去了忍耐的气力,勉强垂眸敛去神色,长睫仍兀自震颤,脸颊惨白。

    裴君灵见状,再也讲不下去,难过地移开眼睛。

    沉默蔓延,好半晌,谢征才抬眼问:“他在里边,做什么?”

    一声又轻又哑,如同枯槁的残枝。

    离得这般近,以修士的耳目清明,差点也未听清。

    “傅仪景不愿被那东西占去身体,胡作非为。”蔚凤呆了会儿,艰难解释,“就铸了把锁,像是训诫之地那样……但凡临近失控,就把自己锁在里头。”

    谢征闭了闭眼。

    “我知道了。”他说,“我进去看看他。”

    “清规,”裴君灵挡在他身前,并不赞同,“带你来此,是为安你的心。你该先将自己养好,心魔最忌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彼此静一静再说,好不好?”

    她看过傅偏楼失控的样子,不敢想叫眼下的谢征瞧见会如何。

    他受不起刺激了。

    “这里让明光他们看顾着,仪景还有理智自己过来,想必不会有事的。”

    说到后来,裴君灵几乎有些恳求,“你先随我回宫。好不好?”

    “阿裴……多谢你。”

    谢征眸色柔和一瞬,缓缓道,“叫你们这样忧心烦神,是清规的不是。”

    “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望向屋里,目露决然,“我有话要与他说清楚。”

    “就容我这一回,不会更糟了,我保证。”

    他问:“好不好?”

    裴君灵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让开了空隙。

    “去吧。”她咬了咬嘴唇,“清规,我一向信你的。你总有办法。”

    “你……你和仪景,都要好好的。”

    “嗯。”朝对面微微一笑,谢征道,“过后,我有话与你们说。”

    也是时候全盘托出了。

    凡人在世,皆非孤屿,错漏总有他人来填。

    和从前早已不同,他不再是那个独来独往、无人问津的谢征,而是牵绊诸多的谢清规。

    他想着,忽而有些释然。

    转身向屋里走去,穿过阵法,合上仓皇间未能关闭的门扉。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的昏暗,一抬眼,谢征便看见了被牢牢困缚、动弹不得的傅偏楼。

    他的颈项、肩头、手腕、臂肘、腰肢、双膝、脚踝,皆被锁住,宛如一只钉死在墙面上的蝴蝶,衣衫发鬓湿透,还在不住往下滴水,垂着头,狼狈不堪,毫无。

    察觉到来人,他艰难地仰起脸,双眸呈现出疯癫的苍蓝。

    仿佛在哭,又像是在笑,青年眉目稠丽,半边面颊为黑雾缠绕,血肉腐蚀,是令人悚然的可怖与丑陋。

    谢征一顿——此情此景,竟与他曾在魔眼中见过的那人一模一样。

    “你来了?”

    许是知道会被戳穿,魔连装也不屑装,嗤笑一声,“心魔重成这样也敢过来,真是找死。”

    对它的嘲讽置若罔闻,谢征慢慢走近,抬手抚上恶鬼般的那半边脸侧。

    “傅偏楼,”他盯着青年的眼睛,“你能听见,对不对?”

    魔只冷哼。

    没有回应,谢征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

    “我的心魔有你。”

    对面一颤,像是没料到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刹那间稍稍睁大了眼眸。

    尽管只是一瞬,但那无疑是属于傅偏楼的神色。

    谢征道:“我曾想,别的什么都依你,唯有这件事绝不可叫你知晓。”

    “我是个俗人,”他垂着眼,语气淡淡,“执念太重,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叩心境里出来那日,便早就料想会有这天,你和我的家人,哪边我都放不下。”

    “这么年来,我没有一日放弃过回去的念头。”

    “所以我瞒着你。”

    傅偏楼的呼吸急促起来,像很是受伤,想要避开眼睛。

    可谢征不容许他避让,如同巡视领土的君主,声音残酷,语调则十分柔和:

    “是不是很心寒?你分明全心全意地待我,我却不能如你一般。”

    “不……”

    模糊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句,青年挣扎着,冷汗涔涔。

    “是不是谁都一样?有了珍爱的宝贝,越是看重,就越觉得它脆弱。害怕碰碎了,说什么也要藏起来。”

    “有时我倒希望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稚嫩一点、软弱一点,我便能顺理成章地将你护到身后。可你不会那样。”

    他叹息道:“偏楼,其实我们很像。一意孤行,不喜妥协。”

    “这样的两个人想在一起,就得有一个让步。我们之间,让步的好似一直是你。”

    “我怕将你碰碎了,怕你听到这些话感到伤心,怕你因此乱了心神。”

    “更怕你和我说,这样也没关系。”

    掌心从发顶滑落,一路顺过发梢,灵力流转,沥干了湿冷的水渍。

    谢征注视着青年苍白的面容,仿佛能透过这副长成的模样,窥见以前瘦小孤僻、脾气倔得不行的少年。

    “从小到大,你都会这么委屈自己。怜你辛苦,你还要嫌苦得不够。”

    他怔忡道:“你或许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你哪天承受不住,说断就断了。”

    傅偏楼不是被雪压垮的松枝,不是湖面踩碎的冰壳。

    松枝会被压弯,冰壳会有裂痕,多承担一分,就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会断的。”傅偏楼咬住唇,用力得几乎见了血,固执道,“只要你安然无恙,我不会断的。”

    他对谢征从来没有什么底线,唯一的底线就是谢征本人。

    “就是这种话,”谢征揉过他的唇瓣,强行叫他松开,低声喃喃,“我最害怕。”

    仿佛飞蛾扑火,万死不辞。

    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如何敢轻举妄动?

    宣之于口前,连谢征都不曾想过,原来他是因此而举棋不定、踌躇不前。

    但那都不要紧了。

    不论如何,他们总要在一起的。

    谢征不再言语,替人仔细地理好衣物,接着,打开脖颈、腰侧和关节锁着的扣环,将傅偏楼从墙上抱了下来。

    “你做什么?”浑身上下只剩手上和脚上可以伸展的锁链,傅偏楼一惊,蜷缩着身体,急道,“不能放开我,魔会作乱的!”

    “只解这些,不会的。”

    安抚过一句,谢征又将他左腕的锁链取下。

    放下怀里的青年,谢征坐到一旁,将那枚锁链拴在了自己手上。

    灵力一瞬滞涩,身体沉重,自修道以来,他几乎已经遗忘了这种感觉。

    很不舒服,可他反而觉得轻松起来。

    他们靠得很近,傅偏楼难以自控,大半心神都用于压制魔的异动,生怕伤到眼前之人。

    “不要添乱了,谢征。”

    他有些语无伦次,“从这里出去,让我独自呆着,算我求你……”

    “等你无事,我们一道出去。”

    谢征用空余的手握住他的,十指相扣,执到唇边轻轻一吻。

    如同在吻一朵贵重的花,神色柔软而宁静。

    傅偏楼看得一窒,突然也安静下来。

    “你昨日问我,在笺纸上许了什么愿。”

    像是忽然记起这件事,谢征眼睫飞低,问,“可还想听么?”

    沉默良久,傅偏楼涩声道:“……想。”

    谢征便说与他听,嗓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苍天在上,地官在下,见你数十世不得善终,命里薄幸。”

    “惟愿有朝一日,可渡长风,从此无挂无碍,喜乐安宁,顺心如意。”

    倘若天道有眼,他便由衷祈福;倘若天道不仁,那也无妨。

    傅偏楼想要什么,他来予便是。

    “以后无论怎样,我都陪着你。”

    谢征想,不会放弃回去,也不会放弃傅偏楼。

    哪边他都想要,既然如此,总该抵上所有,搏一搏两全。

    他说得那般慎重,不必想定是深思熟虑。

    性格使然,他轻易不许诺,开口便是一生一世、忘怀生死。

    可我不要你陪。

    傅偏楼下意识想要反驳,却仿佛被谁扼住了咽喉,发不出声。

    他看到模糊的红绳,始终扣在腕上,像是牵住风筝的引线。

    他又想到谢征的左腕,此刻正困缚着冰冷的锁链。

    谢征说,他们之间,一向是他在容忍让步。

    可谢征带给他的,和他带给谢征的,何尝是同一样东西?

    傅偏楼扯了扯唇角,笑不出来,自暴自弃地埋下头。

    活了这么多辈子,他第一回知道,原来极端的喜悦和极端的惶恐是能并存的。

    他上下求索十数辈子,只为求这么一个人,这样一句话。

    朝闻夕死,亦已足矣。

    225 约定 倘若当真有那一天,就好了。……

    春临, 草长莺飞。

    推开房门,裴君灵便见着榻上两位神色恹恹的病患。

    “明光放你们出来的?”

    她也不意外,将手中布裹往桌上一放, 似笑非笑,“不错, 才两个月,还以为又要关上个一年半载呢, 看来放清规进去是对的。”

    一面说, 她一面熟门熟路地掐脉观气,见两人虽模样虚弱,却皆神清目明、灵力平稳,方才真的舒了口气, 悬了近两个月的心终于放下。

    天知道那日他们在外边左等右等, 等不到人出来有多心慌。

    后来实在怕出事, 进屋着眼一看,左边吊着一个,右边挂着另一个。

    傅偏楼低着头, 眼底时醒时疯, 显然还未恢复正常;而被锁住修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征就挨在极近的地方,闭目养神。

    吓得裴君灵以为魔要挣脱出来,差点动法术。

    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她仍心有余悸,脸色不太好看。

    见人始终眉心紧蹙,谢征不免歉然:“这些日子,叫你担心了。”

    会那么做也是临时起意,忘记外边他们还在等。

    待冷静下来,想起没来得及向同伴交代时, 他已半点修为都用不了;有阵法隔绝,声音也传不去外边,实在无可奈何。

    作为罪魁祸首,傅偏楼难得看到好脾气的裴君灵生气,颇为心虚。

    他眨眨眼,收眉抿唇,露出一个可怜的表情,讨饶道:“好阿裴,改日做你喜欢的冰糖糕上门赔罪,别生气了。”

    裴君灵长长叹出口气。

    “你们别再折腾出乱子,比什么赔礼都好。身上浊气这么重,自己得有个数。”

    她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说,“别人吵架,顶多老死不相往来。你们师兄弟倒好,寻常如胶似漆的,吵起来动不动就玩命。”

    她这么一说,傅偏楼也觉得有些丢人,低声嘟哝:“这可不能怪我……”

    谢征失笑:“嗯,怪我。”

    傅偏楼纠结了下:“也不怪你吧……”

    “那要怪谁?”裴君灵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怪天?怪地?”

    “——怪秦知邻!”

    小奶音顶着谢征衣袂蹦跶出来,011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豆豆眼里满是较真,“冤有头债有主,小偏楼的业障也好、宿主被咒术引动的心魔也罢,都是那老混蛋搞的鬼啊!”

    “说得不错。”傅偏楼颔首,从袖中摸出一枚糖块塞给它,“有理有据,大善。”

    011却不上当,哼哼唧唧道:“小偏楼那晚故意把我支开的账还没算完呢……”

    它就被拎走了那么一晚,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回来看到两人同锁小黑屋的惨状差点没吓傻,知道前因后果更是凄凄惨惨地哭了一场,万分自责。

    要是不贪玩早点回来,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它天真地这么觉得。

    这小家伙背着个系统的名头,多年来心智却不见长,为如此空谈的念头伤心,着实叫谢征和傅偏楼好笑。

    为了哄好它,傅偏楼只能将自己的坏心思尽数坦白,惹得小黄鸡炸成了毛球,到现在还嚷嚷着。

    不过011也就嘴上比较硬,傅偏楼用那块糖逗了它片刻,顿时气性全无,抱着来之不易的糖滚到一边啃去了。

    闲话说完,谢征又提起正事:“近来可有异动?”

    “上回最后一块秘境碎片打得火热,还是没能寻到幽冥石,如今道门什么风声都有。”

    裴君灵摇摇头,“行天盟尚在管束之中,至于清云宗……自从十年前那一役后,柳长英再也没有出面过。没了柳长英,倒也不足为惧。”

    “龙族出世后,妖族自觉有了主心骨,规束之下,行事不似以前那般无所顾忌。另外……”

    她顿了顿:

    “宣云平至今尚无踪迹,他到底是大乘修士,想要藏起来,谁也寻不着。无律真人托我带信,启程时她会亲自护送,问你打算几时走。”

    谢征沉吟片刻,道:“明日。”

    “明日?”

    裴君灵面露犹豫,“你们刚出来,该好好歇息几日才是……”

    “迟则生变。”

    谢征摇摇头,毕竟是合体修士,没了束缚后,修为不久便能复原。

    只这几番话的功夫,他已好受得多,一夜光景,足够攀回巅峰了。

    幽冥之行已因这次变故拖延了两个月,无论如何,该尽快动身为好。

    “此外……”

    他略一迟疑,向傅偏楼瞥去一眼,终究低声道,“午后可有空闲?”

    “怎么?”

    “烦请你,还有不追他们来一趟问剑谷。”谢征垂眸,“去幽冥前,有些事,总该告诉你们一声。”

    裴君灵想起他先前的话,虽不知他想说什么,却也不敢怠慢,点头应下:“好。那边就由我来知会,你们在此静养便好……对了。”

    她转过身,将方才放在桌上的布裹递来。

    入手稍沉,隔着粗糙布料,谢征触及某样冷硬的物件,顿时有了底,抬眼看向裴君灵。

    “从问剑谷回来时,舒望让我带上的。”她笑了一下,“拆开看看?”

    虽说早有所察,但在瞧见里边东西的那一刻,谢征依然生出些许惊叹。

    完好无损的冰蚕灵衣,雕琢得活灵活现的仙鹤木雕。

    以及,重铸过一遍,雪中描金的化业剑。

    手指落在剑鞘上,轻轻抚摸,灵流转开,激起再谙熟不过的回应。

    化业喜悦地嗡鸣着,凛然剑气缠绕着指尖,仿佛一阵清风。

    两个月不见,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化业原本被龙息灼烧留下的暗疮荡然无存,剑刃锋利之余,还多了几分灼灼火气。

    谢征唇边不知不觉浮现出笑意:“辛苦宣师叔了。”

    又闲聊几句,裴君灵为他们梳理完浊气,添几枚新铸的清心灵器,便点上安神香,告辞离去。余下两人也不闲着,趁时候尚早,盘膝吐纳,充盈着干涸的丹田。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再睁眼时,已至正午。

    日光和煦,将屋内晒得到处泛着暖意。窗外枝头摇曳,棠梨飘雪。

    谢征陪着傅偏楼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两个月,乍见这副景象,只觉十分不真实,如坠仙境,难免有些怔忡。

    正出神之际,从后靠来一只凉冰冰的手,捞住他耳后的长发,凑近问:“在看什么?”

    嗓音又轻又哑,气息湿润。

    侧过脸,傅偏楼朝他微微一笑。

    那张因魔气侵蚀而溃烂的面容已全然好了,端的是眉目如画。

    长睫低垂,映着太阳滚烫的灿金,似九天落下的凤尾。

    谢征便又觉得,世间恐怕没有景色会胜过这一幕了。

    “外面风景很好。”他跟着笑了笑,说,“何日寻个空闲,去看看也不错。”

    闻言,傅偏楼心底一软,又生出些酸涩滋味来。

    细细算来,自打踏入仙途,他们总匆匆忙忙的,迫于形势,除了修炼就是外出,忙里偷闲的日子少之又少。

    别说游山玩水,就是坐下来静静对弈一局,都是不可多得的闲暇了。

    “谢征。”

    他忽然唤了声,望向窗外,出神地问,“倘若有那一天,你想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

    谢征认真思索一番,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着实知之甚少。

    先不论兽谷与荒原,但就三座仙境,他常常辗转其中,往返于养心宫和问剑谷,除却这两处,虞渊和云仪,竟都不曾走出多远。

    修为不高时,尚且还会接牌子下山,四处历练。

    但那会儿心里沉沉压着许多事,怎会好好欣赏山川河海。

    他想了挺久,最终却只说:“我也不知。”

    又问:“你可有何想去的地方?”

    “我?”

    傅偏楼一愣,转回眼眸望向他。

    谢征也望着他:“我自是与你一道的。”

    “也是。”傅偏楼想了想,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我以前,去过许多地方。”

    他伏在窗边,微微探身,仰头去瞧天边舒卷的云絮,“天底下很大,清云峰上被关久了,后来就忍不住到处乱跑。”

    前世那些记忆,如今他已想起七七八八。

    过往的这时候,绝没有眼下如此平和宁静的午后。

    柳长英、任务者、魔……甚至道门每一个修士,都不停地围拢过来,他所能喘息的地方越来越逼仄,见的最多的,是被占据了身体清醒后,听见的哀嚎惨叫,和看到烈焰疮痍。

    分明还能维持自我的时日慢慢变短,却更加难熬。

    他尝试过很多事,逐日、吞海,曾御器一路往东,直到精疲力竭地停在界水源头。

    也曾阪依佛门,企图从信徒香火中窥得渡得苦海的办法。

    他发疯似的追逐声色,祈求找到平静的答案。

    也曾学着他那传闻中洒脱的白龙父亲,追逐对方的脚步,踏遍天下每一个角落。

    可看得越多,他越觉得虚无。

    见一次感到新鲜,见多了就索然无趣。

    如这天与云,不管在哪里看都差不多。

    可如今不同。

    傅偏楼几近着迷地望着天与云,望着树与花,望着身侧的人。

    忍不住想,倘若。

    倘若当真有那一天,就好了。

    “不知道去哪里也没关系,哪里都能去。”

    他低声描绘道,“届时,我们就造一页竹筏,从送川出发,沿着界水顺流漂下,漂到哪儿算哪儿。天晴就躺在上边晒太阳,落雨就在岸边找个地方歇脚……”

    说着,他面上浮现出一个微微天真的、安静的笑来。

    像是得了糖的稚童,因想象的甜蜜而心满意足,眉梢眼角都开了花。

    谢征不禁也笑:“那样很好。”

    他俯身在傅偏楼唇角亲了亲,低低地、柔和地说:“便这么约定了。”

    226 迷津 坦诚与迷障。

    春和景明, 问剑峰上苍翠欲滴。

    沿着小径自后山下到山脚,渡过落月潭,内外两峰之间, 是一道悬落的瀑布。

    将众人一路领来,谢征步履不歇,扬起手,声势磅礴的水帘便划分开来,露出底下别有洞天的崇峻山谷。

    “这里是……”

    蔚凤面上露出一丝讶色,他从前在此处落过水,留下了深刻印象,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问剑谷的禁地, 两仪剑栖息之处?清规师弟, 你欲所言,莫非与此有关?”

    “一半。”

    谢征望着曲折狭长的谷道, 说:“蔚师兄也清楚, 我曾得过两仪剑的传承。如何前去幽冥,也是它告知于我。”

    “这点,古龙前辈应允过, 它的确能借助幽冥石的联系, 破开前往幽冥的通道。”蔚凤点了点头,“可是哪里不对?”

    “……不。”

    瞥他一眼, 谢征垂下眼睫,淡声问, “蔚师兄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蔚凤不解, “怎么?”

    “两仪剑中意的人是你。为何不予你传承,反而要给我?”

    闻言,蔚凤愣了愣, 沉默下去。

    若是只有这辈子的记忆,他或许会觉得谢征的话是无稽之谈——中意他?怎么个中意法?就凭转妖修的儿时救了他一命?

    但他并不仅仅是问剑谷的蔚明光,也是曾经的涅毁凤皇。

    过去的记忆虽断断续续,不太分明,可被两仪剑择主这点无可否认。不然,他也不会有烧毁问剑谷、杀死宣云平的机会。

    况且,如今的两仪剑剑主还是宣云平,他不松口,两仪剑本不能给任何人传承印记……除非违逆契约,自伤神识。

    这就更不对劲了。

    蔚凤记得,早在入道之初,谢征额上已浮现了那尾红鱼印痕。

    但彼时彼日,他还是问剑谷外门平平无奇的一名弟子,得到洗灵果前,只有四灵根的普通资质,随处可见,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若非傅偏楼执意强求,恐怕连问剑谷的门都入不得。两仪剑为何独独对他生出青睐、乃至不惜损伤己身,也要给他传承?

    相视以来,类似的古怪之处层出不穷,蔚凤不傻,只是一直置若罔闻,不去深想罢了。

    如今,谢征却主动将这些疑问摆在了台面上。

    “清规师弟……”

    意识到他的弦外之音,蔚凤蹙起眉,欲言又止,“你是要?”

    谢征未答,静静垂下眼。

    旁人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纷纷不解,倒是无律掠来若有所思的目光。

    话间,涉水而入,曲径通幽。

    巨石削就的烽火台隐约可见,其上,剑锋破损古旧,青苔锈蚀,摇摇欲坠。

    光从外表看,很难想象这片残铁就是传闻中的镇宗仙器,蔚凤等人久仰大名,却还是首回见到,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这就是……两仪剑?”

    被他们靠近的气息惊醒,剑尾长穗晃了一晃,忽然无风自动。

    灵流涌聚,汇往那道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却又始终屹立在天地之间的影子。

    云层翻卷,日光忽明忽暗,异象丛生。

    【——何人擅闯问剑谷禁地?】

    苍茫声音沉沉响起,肃穆威严,似金石相撞,刹那间,耳边如有厉芒呼啸,重锋劈过,石破天惊。

    本就修行剑道的无律、蔚凤和琼光三人更是转瞬被激起了剑气,一时间,长吟铮铮,或清越或低回,不绝于耳。

    “仙器……”

    无律眸中掠过一丝慎重,按住腰间佩剑,正欲上前,替他人分担这股威势,谢征却先她一步。

    “两仪剑前辈,”他朝烽火台行了一礼,仰面道,“是我。”

    【嗯?】

    像是方才注意到他,两仪剑顿了顿,语气带上些许惊讶,【变数,是汝?汝之气息,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

    伴随这一声,原本积淀在心头的压迫荡然无存,无律松下口气,随即有些复杂地望向谢征。

    ……“变数”。

    仅这二字,便可说明太多。

    眼前弟子形容沉静,神色虽寡淡,却不会有疏离之感。不知怎的,无律蓦然记起许多年前,问剑谷山脚初见时,那个满眼空薄的青年。

    像是洞悉了诸多因果,因而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目中除去一个傅偏楼,再无焦点。

    她从柳天歌变成无律,度过漫长的岁月、遇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可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存在,更何况对方还与傅偏楼混在一起。

    打一开始,她就不曾觉得谢征当真只是个寻常凡人,后来的桩桩件件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进展离奇的修为,处变不惊的态度,若这些还能用生性使然和另有奇遇来解释的话,非为上古血脉,却仍被天道眷顾、不受洗业桎梏这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清规,她的大弟子,究竟是什么人?

    重重疑问早已萦绕心头,无律瞧着沐浴在诸多困惑视线中,依旧不动声色的谢征,终于醒悟他为何要带他们前来禁地。

    世上再没有谁,会比镇守一方的两仪剑更有远识与权威。

    这是谢征愿意给他们的交代。

    无律长叹一声,又微微笑了笑,率先出言打破沉寂。

    “在下为问剑谷第三十三辈长老,道号无律,如今宣云平不知所踪,正代行谷主之责。”

    她抚着腰间长笛,伏了伏身,“见过镇宗仙器。”尔后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

    “敢问,所谓变数,何解?”

    适才问完,谢征也跟着垂首,低声道:“劳烦前辈。”

    了悟他此行的意图,两仪剑也不觉冒犯,缓缓道:【约莫距今三百年前,不系舟告知吾,此界将经浩劫,命数已尽,它要去往异界,寻找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

    【那便是变数,是这方天地最后的一线生机……】

    【此人,身负不系舟之影,便是它自异界寻来的变数,吾当助其,博得那一线生机。】

    “不系舟并非凡器,存于隙间,有十一道影子可投向俗世。便是这些影子,将那些变数带来此界。”

    谢征接过它的话,语气平淡。

    他垂着眼眸,墨色小痣浮在白皙肤上,显得格外出尘,与世不入。

    浅黄色的绒毛团凭空落在袖上,第一回在外展露不凡之处的系统避让着眼神,畏首畏尾,被他拢进手心,温和地抚过头顶。

    “这是011,”谢征介绍,“不系舟的第十一道影子,将我带来这里的……”他顿了顿,玩笑更胜过责备地说,“罪魁祸首。”

    011苦巴巴地皱起脸,裴君灵回过神来,意识到哪里不对:“等等……‘那些’?莫非,什么变数,还不止清规一个?”

    回答她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傅偏楼。

    “有十一道影子,自然不止他一个。”

    无律视线一凝:“除却清规,还有谁?”

    “……你们并不认识。”

    说出这句话时,傅偏楼脸色放得冷淡,声音也无波无澜,像是讲了件不值一提的事。

    然而谢征清楚,他很紧张,指尖都在发抖。

    要坦诚所有,就绕不过曾经的十次轮回。

    知道一切后会被怎样看待?傅偏楼不知道,但他愿意去信。只是话虽如此,迎上那些眼神之时,仍然免不了忐忑。

    犹疑中,脊背忽而抵上一寸力道,掌心温热,似安抚似鼓励,顷刻令他安下神来。

    萦绕不去的顾虑突然散尽,傅偏楼神情稍霁,说:“他们,不存于这一世。”

    陈不追一点没跟上,愣愣地重复:“这一世?”

    一行人里,真正听懂这句话的只有蔚凤。

    他有些复杂,又有些慨然,呼出口气,点破道:“轮回。”

    “轮回……”

    “倒转时光,谁都不记得后来的事,重来一次,与轮回转世又有何异?清规师弟得到的既是第十一影,此时自然为第十一世,前几世的变数,想必都没能夺到那线生机。”

    “小凤凰,”宣明聆奇怪道,“你怎会知晓这些?”

    蔚凤略微苦笑,指指眉心:“一直未与你说,小师叔,对不起。其实,我记得些许以前的事情,私下问过他们。”

    宣明聆诧异地凝视着他,须臾,陡然想通了什么,脸色一变:“你的心魔……”

    蔚凤摇摇头,没有答复,转向傅偏楼道:

    “傅仪景,你还记不记得,才想起那些东西、跟你们说起时,我问了你与清规师弟两个问题?”

    “记得。”

    傅偏楼咬了下嘴唇,“你问,为何会有轮回,我们又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彼时,你们有意隐瞒,我便没有追问。”蔚凤问,“眼下可打算说了?”

    闻言,傅偏楼深感意外,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与谢征从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被瞧出端倪也正常。不如说,他们身上谜团众多,这么多年来同伴却未曾过问一句,足可见背后信义。

    心中一暖,他不免多了几分底气,思索着慢慢开口: “于人,生死方才轮回,于此界也一样。”

    “有死,才有第二回生。命数走到尽头,才会重来,你方才所言已差不离,过去那些变数,全都失败了。”

    “至于我怎会知晓……”

    唇边翘起一个嘲弄的笑,傅偏楼学着他的动作指了指眉心,道,“魔源自众生业障,超脱轮回之外,它替我记得。”

    “记得它是如何用我的身体,从仙境,到荒原,再到兽谷……一寸寸碾碎这片天地,又被不系舟带回最初,周而反复。”

    “……什么?”

    “我曾十度毁了这里。”

    傅偏楼嗓音沙哑,“我就是此界的劫难,命数的尽头,变数应当改变的那个死局。”

    蔚凤从未料想会得到这般沉重的答案,呆滞片刻,兀自倒吸一口凉气。

    “那,”他甚至不忍往下发问,艰难地说,“清规师弟,他是……”

    傅偏楼则话锋一转:“蔚明光,你读过话本子么?”

    “话本子?与这又有何干?”

    “疯癫嗜血、屠戮众生,若我记载于他人笔下,放到话本子里看,定是位不折不扣的反角,不是吗?”

    傅偏楼看着他,“而阻拦在反角面前,以命相搏的凤皇陛下,岂非主角莫属?”

    蔚凤难以置信:“你开什么玩笑……”

    “我也想这是一个玩笑。”

    傅偏楼侧过脸,眸光微暗,“所谓变数,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生活着的凡人。忽有一日,稀里糊涂地被带来此界,一个名为系统的家伙给他看了一本书。”

    “一本,以你蔚凤为主角,我傅偏楼为反派,不知何人撰写的书。记载了此界的兴盛与存亡,你我人生的交锋与起落。

    “最终,主角不敌反派,就此毙命,整个天下毁于一旦。

    “系统告诉他,倘若想要回去,再次见到自己的家人,就必须完成任务。任务很简单,只要从小看顾好那个反派,不让对方活得颠沛流离,走到后来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宛如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故事的内容堪称荒诞,却是无可抵赖的真相,令蔚凤等人一阵心惊肉跳。

    “竟会有这种事情……”

    “是啊,”傅偏楼笑了笑,“竟会有这种事情。”

    谢征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叹一声,继续往下说:

    “然而,没有谁告诉他,乃至于系统本身都不清楚,反派并不想灭世,也是身不由己;更不知道,因为魔的存在,对方会知道轮回前的一切。”

    “就这样,所有人遭受着蒙蔽,反派、变数,不管真心亦或假意,信任亦或猜忌,全都困在原地团团打转……一次,两次……十次。”

    他抬眼望向两仪剑,尽管不欲质疑这位给了他倚仗、又救过他性命的存在,话语也禁不住地带上些许冷意:

    “恕我无状,直言几句——”

    “到底为何会有这般可笑的安排?”

    两仪剑无言以对。

    不知过去多久,它终于开口,带着疲惫与茫然:【吾……不知。】

    得到这个回答,谢征并未太过失望,他低声说:“我听到过两个声音。”

    “一个自称天道;另一个,则称不能让天道得逞。二者却又异口同声,要我们前去幽冥。”

    思来想去,那个与天道有所分歧的存在,只会是不系舟,将他招来此界的不系舟,也是系统的幕后主使。

    “我不知该信何方,不如说,事到如今,我已谁都不愿信。”

    说着,谢征阖上眼,复又睁开,眸色沉郁。

    他所能想到最接近那个层面、尚能听一听说法的,只剩两仪剑。

    “今日前来,也是想请前辈指点迷津。”

    两仪剑又沉默半晌,问道:【尔等,可听闻过天下五器?】

    227 前路 他的变数,他的一线生机。……

    天下五器?

    早在入道的那一日, 谢征就从无律那儿听过相应传说。

    后来混迹藏经阁,他也曾在典籍上翻到不少大差不差的记载。

    ——混沌钟十响创世后,钟身碎裂,其中三片撒向凡间, 以天地为炉, 铸就了镇业枪、两仪剑、空境珠三样灵器。

    彼时妖兽猖獗,人族尚未开化, 凭借孱弱的身躯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只能任凭屠戮、苟且偷生。

    三灵器不忍, 便云集众生、传道授法, 自此有了起初的三座仙宗。

    镇业枪授枪法, 有清莲生灭十三诀,枪影如云,便开清云宗;

    两仪剑授剑法, 一剑破万法, 问道先问剑, 便开问剑谷;

    空境珠虽无器灵, 却能化解尘缘业障、清心养魂,便开养心宫。

    后来, 道门逐渐繁盛,香火绵延, 百家争鸣, 依那三座仙宗划分出明涞、云仪、虞渊三片仙境, 尊此三者为镇宗仙器, 以别凡器。

    除此以外,世间还游荡着一艘奇异的舟船,据说是混沌钟剩余的碎片所化, 法力更甚三大仙器,能越南北、平古今,有神鬼莫测之能。

    因其时隐时现,无法以常理度之,世人便称它为不系之舟,并混沌钟共号天下五器。

    在修真界,这大抵是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能张口说道的故事。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凡人多谣传,大抵为好事者胡乱冠名、津津乐道,不成体统,讲求个口头顺遂。

    而眼下从两仪剑口中说出,不禁显得有几分微妙。

    “自是听过的。”困惑稍纵即逝,谢征敛去不解的神色,正经答道,“两仪剑、空境珠、镇业枪、不系舟、混沌钟,此之谓天下五器。”

    【五器么……】

    两仪剑的声音带着些许惆怅,【所言谬误,却是歪打正着。】

    【三大镇宗仙器,不过源于一桩意外,顺应天意出现在世间的,本该只有一者。】

    鸿蒙初开时,一切刚从混沌脱胎,尚未出现秩序。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于是混沌钟将己身拆成两半,共同管束天下。

    一者为身,是有形之物,掌自然道法;一者为神,是无形之物,掌规律因果。

    然而,创世耗费它太多的力量,以至于无坚不摧的器身有了裂痕。

    最终演变之时,裂痕崩碎,三枚碎块就此掉落凡间,打破了原本有形与无形的平衡。

    就如阴阳与光影,一旦失衡,日积月累,便会导致倾轧,这样的失衡是不被容许的。于是在彻底分开后,它们匆匆赶下凡间,意图寻回那三枚碎片。

    因那场意外,它们的诞生花费了比预计中要漫长许多的时间,生灵万物已扎根于世。

    待寻到三枚碎片,它们却发现,阴差阳错下,碎片诞出了自己的灵性。

    许是力量源自有形之物的缘故,碎片天生有着承担教化的觉悟,在这耽搁的时日中,代替有形之物传授道法,保住了天地灵长的人族。

    无形之物应天理而生,只认规矩,无心无情,当即要将三大仙器打回原形,让有形之物吸收,拨乱反正;有形之物则恰恰与它相反。

    面对这桩代天行事的功绩、以及方才起步的道门的苦苦哀求,它难以避免地心软了。

    它在漫长的衍化里寂寞了太久太久,三枚碎片又是脱于它的身躯,灵智懵懂,犹如孩童。

    那是它的“孩子”,它无法将之毙命。

    面对有形之物突如其来的执拗,无形之物别无他法,选择了退让。

    为了维系世间平衡,它也将己身的一部分割让出来,融入生灵之躯,从此诞生了天潢贵胃的上古血脉——龙凤麒麟,无垢道体。

    而那不再完整的两样器物……

    有形之物名不系舟,无形之物名天道书。

    超脱常理以外,却又不似混沌钟般具有无上权威、不可企及。

    【夺天一事,吾已从留在汝识海中的神念得知。】

    两仪剑道,【被锁在界水之下,坠入幽冥的,应当是天道书,也是尔等常呼的天道。而汝听闻的另一道声音,多半就是不系舟。】

    【它们相克相生,同根同源,时常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

    【倒转轮回,还有带来异界之人,必然是它们共同的手笔,缺一不可。】

    【故吾不知,所谓任务究竟是出于哪位的主意,也不知它们在为何争执。】

    说到这里,它停了停,长叹一声。

    【变数,汝因遭受蒙蔽觉得愤怒、怀疑,情有可原。吾不能承诺它们必然可信,那两位之所见,并非凡物能够理解,或许给不了汝想要的结果。只是……唯有一点,吾笃信不疑。】

    【——它们,定是想保全这个世间。】

    ……

    “清规。”

    离开境地后,无律半路轻声叫住了谢征。

    谢征回首,对上她晦涩望来的眼眸,低声道:“师父有何指教?”

    他仍如来时一般,白衣乌发,面容沉静,半分没有改变。

    然而谁都无法再像先前那样看待他。

    若说傅偏楼的不同寻常早有端倪,谢征的来历、与其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无疑是一道猝不及防的冲击。

    “变数”、“异世之人”、“一线生机”。

    就算明白他不会是普通凡人,也绝想不到会如此沉重。

    无可企及的家乡,难辨真意的任务,以及一团乱麻、已走入绝境数十回的这片天地……

    无律记得很清楚,她收下对方时,尚且未有弱冠之龄。

    旁人入道时,只需想着筑基、结丹,想着长生漫漫、道途浩瀚;他却已在面对大乘修士也不能企及的难题了。

    她不禁想,难怪过去她总是觉得矛盾。

    谢征分明性子清淡,却时常给她急促之感,好似被嗜血的妖兽追在后头,性命垂危,一刻也不敢停歇。

    原来真的不敢停歇,一停,就不知是否还能有后来。

    无律心底一阵涩然,她沉默地看着年岁尚轻、可已吃了许多苦的两名弟子,缓缓叹息。

    “这些事,怎不早些告诉为师?”

    此话很是无理,她清楚,换作旁人,大抵恨不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牵扯到这样的大事,胡乱说出去,极易招致灾祸。

    谢征和傅偏楼愿意将这一切当面坦白,堪称十分信任。

    可无律仍忍不住想,若是早点说呢?

    她再怎么不济,也是他们的师父,是合体期的修士。

    更何况,她不仅仅只是问剑谷的一介长老,更是上古血脉的无垢道体,知晓内情的柳天歌。

    她的弟子们也是、她也是。

    倘当初就彼此交心,会不会就能少走些弯路?

    就算不能,至少可以分担些他们的辛苦。

    ……她这个做师父的,当真不尽责。

    无律的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颇为懊恼,谢征听了不由失笑。

    他神色柔和下来,眉眼间也流露出一段暖意,并未反驳,反而点头称是:“师父教训得对,再有下回,弟子定不会客气。”

    傅偏楼跟着弯起双眸:“到时候师父别嫌烦就是。”

    无律被他们的一唱一和逗笑了,眼睫转落,唇畔浅浅上翘:“贫嘴。”

    旁观几人不禁也笑,因身份转变而升起的微薄陌生顿时烟消云散。

    无律继而问:“接下来,你与仪景作何打算?幽冥,去是不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征道,“不去,疑问就永远会是疑问。”

    既然天道和不系舟不是一路,至少不会全是骗局。

    还有……他瞥了眼身旁的傅偏楼,想起对方记忆中空空荡荡、不复存在的真正的第十一辈子。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此行,可以得到解答。

    不知为何,他有这样的预感。

    待回到谷中,同辈七人齐聚东舍,一面喝茶,一面商讨。

    放下手中茶盏,蔚凤问道:“方才两仪剑讲的那些,你们怎么看?”

    “不似谎话,”陈不追摇摇头,“想来,它也没有必要蒙骗我们。”

    琼光道:“不系舟人尽皆知,天道书倒是第一回听。原来执掌因果的天道,竟然也是一样仙器……”

    “说起这个,”宣明聆沉吟地看向谢征,或者说,谢征肩头立着的小黄鸡,“仪景说你初临此界时,系统给你看了一本书,一者会否有所牵连?”

    011扑腾了下,有些紧张,磕磕巴巴道:“宣师叔,你、你想看吗?”

    宣明聆意外地说:“可以随意看么?”

    “暗箱操作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说着,011见谢征没有反对,身形消散,暗箱操作去了。

    另一边,谢征仍在思索方才宣明聆的问题——天道书,与《问道》,会有牵连吗?

    早在他不再将这个地方视为纸面编织而成的空薄世界后,他便想过,为何系统要他救赎的是傅偏楼,予他的,却是从蔚凤视角记叙的平生?

    若故事从傅偏楼的视角记载,过去的那些任务者也不会两眼一抹黑,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走向了末路。

    太古怪,简直像是在故意为难他们。

    可为难他们,又对天道和不系舟有何好处?

    他正陷入沉思,身旁,傅偏楼陡然笑了一声。

    “你们当真要看?”

    裴君灵记得先前寥寥数言中透露出的灰暗,抿住唇,纠结道:“那本书涉及到仪景的私事,随意翻看不太讲究,还是算了……”

    “不。”

    傅偏楼漫不经心地垂下眼,拨弄着修长如玉的指节,“与我关系倒不大。”

    他撩了蔚凤一眼:“忘了?我可说过,你才是话本子里的主角。”

    蔚凤:“……”突然噎住。

    这下,本要推辞的宣明聆倒起了兴趣,轻咳一声,含蓄道:“那,想来我还是看得。”

    蔚凤的脸色更难看了。

    以他为主角,换而言之,那个绝望的涅毁凤皇也被记在其中。

    是他不愿对宣明聆提及的残酷过往。

    而宣明聆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收眉敛目,只温和地唤道:“小凤凰。”

    他又重复一遍,这回,语气中带着询问之意:“想来,我还是看得?”

    蔚凤望向他,好半晌,才咬咬牙:“看就看,我倒也想见识见识,自己被写在话本子里,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倒不是什么多有趣的故事。”

    傅偏楼不免出神,想,不如说,与眼下相比,实在过于悲伤。

    由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失去一切,因痛恨而再度爬起的凤皇。

    被视为不祥,人人畏惧、喜怒无常,慢慢步入疯癫的妖道。

    陈不追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琼光埋没于问剑谷外峰,无人知其名姓;裴君灵与养心宫没能等来展卷之人,《摘花礼道》永不见天日;白承修的魂魄困于兽谷,始终等不来阵起;宣明聆更是早早身死道消……

    所谓变数,是此界的一线生机。

    他看着谢征,他的变数,他的一线生机,笑了笑,说:

    “就当一个故事看吧,看过,便算翻篇了。”

    那些东西,他已不再在意。

    前路茫茫,他只求这人能得偿所愿,善始善终。

    228 幽冥(一) 明知不可而为之。……

    龙谷坐落于荒原与兽谷之交, 一线天的峡谷下,铺开满地锦绸似的草与花。

    山石流水、亭台洞窟,竟与过往所见白承修的住地极为相似, 只是水汽朦朦, 云雾缭绕, 更添几分异象,如置仙境。

    “我将原先的那块小界碎片给了它们。”

    傅偏楼与谢征解释, “龙族出世,总该有个去处, 没有什么比当年白承修的龙谷, 在名头上更合适了。”

    除此以外, 他也有小小的私心。

    天下悠悠众口, 他堵不住,孽龙污名这么多年, 远非几句话就能平反的, 但龙族对待白承修的态度无疑十分关键。

    大张旗鼓地复原龙谷, 重振威名,某种程度上,就是对那些谣言最好的反驳。

    ——白承修没有做错任何事, 更不曾被龙族厌弃。

    许是明白他的心思、亦或古龙同样怀有此意,也不知它如何施为,居然以那碎片为底, 差不离地造出了这副光景。

    无律带老贝壳来过几次, 就连后者,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只可惜,偌大谷底静得过分,一路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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