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34)
有一回,他并非孤身一人。
身边,仿佛也有如谢征一样的存在,也有一样的手,掌心温热有力,紧紧地牵住他。
可这不该,那是谁?是真是假?
他的记忆中为何什么都没有?
心口直直坠沉下去,傅偏楼一阵心悸。
他看着谢征,从未有任何一刻,有这样强烈的、不安的预感。
好像在重蹈覆辙地走向一个既定的死局。
233 幽冥(六) 重重变故。
恶鬼重归雕像, 回到青铜门上朝两侧张望,鼎沸的人堆逐渐平息。
见状,谢征与傅偏楼也不再说话, 收声敛息, 避免被它们察觉。
傅偏楼盯着巨口中闪烁着寒芒的虎头铡, 欲借此忆及更多,然而不论如何去捕捉, 那点似有若无的画面依旧在瞬息间逃逸无踪。
简直像是他的错觉。
手心不知不觉攥出了冷汗, 傅偏楼勉强压下烦乱心绪, 低眉垂眸, 作出平静的神情, 朝谢征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无碍。
然而谢征只瞥他一眼。
【怎么了?】
传音入耳,傅偏楼身形一僵, 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下耳根。
他状似无辜地看向谢征, 谢征淡淡回视,指腹在捏住的手腕上微微用力, 按住急促跳动的脉搏。
只字未吐, 却又什么都放得明明白白。
他们不过重逢月余, 相离那般久,傅偏楼本以为自己变了许多, 对方再不能看穿他的掩饰。
却不想仍被简简单单地戳破了去,猝不及防之余,又有些微妙的高兴。
一时间, 傅偏楼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在打算什么,想到那些没着没落的记忆,他几度张口, 可话到嘴边,又莫名咽了回去。
谢征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坦白,稍有意外,傅偏楼已很久不曾这样拗过性子。
他隐约察觉到不对,正欲追问,后方一阵窸窸窣窣,傅偏楼适时抽身,低声道:【蔚明光来了。】
不必他说,蔚凤已传音过来:【傅仪景,清规师弟,你们在这里。】
修真者可以神念入秘,即便不出声,交流倒没什么阻碍。
蔚凤走到两人身边,遥望着青铜门上的两座雕像,皱眉问:【这是什么?】
谢征顿了顿,方才答道:【鬼门关。】
傅偏楼则若无其事地出言解惑:
【度过鬼门关就是轮回池了,魂魄转生之地,与界水阴阳相连。天道倘若束缚于幽冥,想必被困在那里。】
他眸光放沉,喃喃低语,【快到了……只要过了眼前这关。】
【这两尊东西一看就不好惹。】蔚凤点评完,听了片刻,【重几斤几两的,什么意思?】
【古籍有载,人死肉身灭,魂魄仅重半斤八两,剩余皆为生前记忆、七情六欲。】
陈不追的声音插了进来,【奈何桥上走过,忘川水应当涤尽了凡俗尘埃,但凡重过半斤八两,便是仍有未能除尽的执念,不可入轮回……想来,是这么一回事吧?】
【差不离。】
见人陆陆续续沿着血线找了过来,到齐后,谢征三言两语交代了遍那个凡人青年的遭遇。
【有点不妙。】
裴君灵沉吟道,【我们皆为人身,又都记得前尘,定无法蒙混过关。只能硬闯了吗?】
【硬闯……】
琼光望向两只凶神恶煞的鬼雕,苦笑道,【镇守幽冥的存在,怕是连大乘修士来了都不能对付。】
宣明聆颔首:【再者,此地千万道无辜魂魄,万一不慎累及,我等便要成罪人了。】
蔚凤眉头一抽,叹息道:【……这可不好笑。】
谢征仰面去瞧恶鬼空荡荡的眼眶,想到先前,它们活过来时,里头燃起两簇幽蓝火焰。
火焰熄灭后,血肉就变回了青铜雕像。
【眼睛……】
傅偏楼说想试一试,是指这里么?
【眼睛?】宣明聆问,【清规可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谢征看了眼傅偏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按自己的考虑说下去:【兴许,此处为它们的弱点。光焰消散时,它们就会变成雕像。】
【琼光师弟所言不错,这两只恶鬼像既然能镇守幽冥,必定有莫测之能。不过,与之相应的,也有责任,不失为某种束缚。】
裴君灵很快反应过来:【它们得守在这里,不能走。】
【至少不能与我们一道闯进轮回池。】
谢征忖度着,【我观它们动作略微迟缓,想来是原身为青铜所致。全力御器,未必追得上来。】
【朝眼睛下手,许能得到须臾时机,闯过鬼门关。】
【不妨一试。】
蔚凤眯了眯眼,天焰剑已握在手里,【戳它们眼睛是吧?】
傅偏楼道:【你也说了是戳。】
他不知何时取出了天问枪,像是就等这一刻,颠了颠银光湛湛的枪尖,轻哼着反问:【剑会有枪利索吗?后边去。】
蔚凤并不退让:【两只呢。】
【我一人足矣。】
引走恶鬼注目、对它们动手的那人处境最为危险,傅偏楼自恃一回生一回熟,不欲再有谁来涉险。
他也确为最合适的人选,接应还有与他不分彼此的谢征在,蔚凤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强求。
然而,否决的却是谢征。
【不,我来。】
傅偏楼一怔,诧异地说:【为什么?你不信我会没事?】
谢征摇摇头:【别忘了,我炼化过幽冥石。】
他垂下眼睫,右手探出,当众碰了碰身边一道魂影的肩。
手指虽仍穿过,却仿佛受到什么阻碍,有些滞涩。
陈不追修行八卦之道,对此一点就通:
【魂魄阴气重,活人则为阳气。我们在恶鬼像眼里想来十分晃眼,谢大哥则不同。他……因幽冥石之故,在被此处同化。】
他凝神观气,抿了抿唇:【阳气减淡了许多……没工夫磋磨了,得尽快动身才行。】
【嗯。】施施然收手回袖,谢征道,【我不易被发觉异样,恶鬼像许会大意几分,更好得手。再者,倘有不测,神念也堪抵挡一一。最为适宜。】
【就这么定下吧。】
傅偏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到底避过脸去,什么都没说。
详尽议过后,谢征将化业摘下,藏进袖中,随即低头混迹在浑浑噩噩的魂影之中,一面注意着不与他们相撞,一面顺势朝青铜门走去。
不多时,他便站到门下。
仅仅相距几步,却无法瞧清对面,门后围拢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犹如择人而噬的深渊。
双手抄起,右手紧紧握住化业,神念绷紧。
前头的魂影没过黑暗,谢征踏前一步,走入门下,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像是有束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落在他身上时,转瞬凝固。
嘶哑的声音突兀炸响,较先前听到的更要凄厉几分:
“重……重!重!不过!不可过!不可过!”
咆哮之后,谢征不动声色地抬眼,一只皮肉铁青、面容可怖的恶鬼睁着蓝焰缭绕的眼睛朝他扑来。
血盆大口就在面前,带起剧烈劲风,许是打算衔住他的缘故,虎头铡并未动作。
距离如此之近,谢征能闻见浓郁的腥锈气味,锋利得他心头一凛,神色稍沉。
剑已是极其锋利之器,修行以来,他也曾见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剑道。
可无律也好、当年的宣云平也罢,乃至沈应看那斩断仙器的一剑,都不曾予他这般感觉——
仿佛世间万物都如鸿羽,在这股锋利前不是一合之敌。
那绝非什么器物,而是更趋近于不可违逆的法则,只要碰到,连肉身于魂魄都会一并砍裂。
屏息凝神,谢征没有躲闪,等了一息、两息……直至身躯与恶鬼的间隙几近于无,陡然发难!
借力一踩,沿着探长的颈项飘身而上,高立门巅。
发冠蹭过虎头铡,倏忽而断,乌发披散半身,持剑旋身一划,就如天边挂起满月,引得无数魂影抬头望来。
清凌凌的剑光下,是狠准的四剑。
没有半分多余,顷刻,迎着门上巡视者与身后追击者,险之又险、却避无可避地刺进眼窝,灵流疯狂窜入,搅散了其中灵神。
两只恶鬼僵直在原地,不过数息,眼眶中蓝焰再度点燃,怒不可遏地发出尖鸣。
但数息已足够许多变故。
谢征道:“走!”
话音未落,一记枪影斜斜飞来,虎口夺食,将他朝门里送去。
与此同时,几道几不可见的影子从临近的四方飞掠至前,鱼贯而入。
穿过青铜门,却不见任何景致,迎面宛如撞进一团黏稠黑雾中,辨不清方向。
直到此刻,谢征才得到喘息的空闲,回过神来,只觉整条右臂麻木到失去知觉,另一只手撑住,化业才不至于脱落。
丹田也被抽空大半,好在天问枪是受傅偏楼的灵力催动,飞速朝前,疾风将他失去捆缚的长发吹得猎猎。
耳后传来恶鬼的怒号,忽远忽近,谢征向两边打量,不觉蹙眉。
轮回池里,怎会是这么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血线,金芒像是被黑雾吞噬了般,浅淡至无。
朝前飘去——也就是说,同行者一个不落地都在前面,多少让他松下口气。
这口气并没有松多久,谢征再次抬眼,却清晰地看见前方飘着一道人影,不由瞳眸微缩。
那人离他不远,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那张脸是再熟悉不过的昳丽如画,神色却是极为陌生的怨怒阴森。
双眸湛蓝,满溢邪诡之气。
——魔?
谢征脸色微变,很快发觉,对方穿着与傅偏楼不同,也不似有实体,始终飘在他的前边。
“任务者……”
与他对上视线,魔露出一个颇为扭曲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什么恶心的存在,“都是因你,这辈子的他才会这般难缠……”
指尖轻点,周遭黑雾一拥而上,有如实质般裹挟住谢征。
他眼前一暗,识海剧烈翻滚起来,刺痛的嗡鸣之后,是短暂的寂静。
如同从前每一回心魔发作、又远比那些嘈杂得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窃窃响起,依偎过来。
分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谢征却清楚地看见了。
他看见秦颂梨、看见谢运、看见谢故醒。
看见现代社会里认识的每一个人,照顾他的班主任曾起、给他兼职的杂货店老板、老板的叛逆儿子江涛、绝交的好友范晰……
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说话,说着曾真正发生过在他们之间的对话。字字句句,皆是他曾在另一个世界里逐渐长大的印证。
是他不可割舍的牵挂。
被他们淹没前,谢征听到恶鬼越来越近的厉吼,以及熟悉又陌生的笑声。
“谢征……我很想知道,倘若你死了,他将变成何种模样?”
234 幽冥(七) 孤注一掷的人生。……
下课铃响起, 老师还未踏出讲台,班里便乱成了一锅粥。
谢征埋头收拾好书本,趁着嘈杂, 一声不响地背着包走出教室。
离校门口不远时, 忽然听见遥遥的有谁在喊他的名字,谢征驻足转头, 瞧见放开与同学勾肩搭背的江涛朝这边跑来, 他怀里抱着个篮球,看样子正要趁晚饭间去浪会儿。
两人间有段距离,江涛百米冲刺来,气喘吁吁地一时说不出话。
谢征问:“有事?”
“呃, ”江涛挠了挠脸, 有些尴尬地说, “不, 也没啥,就是看到你招呼一句呗。”
他目光落在谢征背后的书包上,又瞥了眼校门:“我听我爸说你今晚不来补课?这就回家啦?”
自升入高三以来, 学业加重,江涛自己仿佛也有了些紧迫意识,主动提出将晚自习时间也加入豪华补习套餐, 一来二去的, 彼此间熟悉不少。
于是谢征想了想,与他稍微解释了句:“有事。”
顿了顿又道:“作业有什么不懂的, 题目记下来,明天我跟你讲。”
“行行行,不愧是大学霸,一天到晚就晓得作业。”江涛悻悻咕哝, “算了,哪天你要跟我谈球才该怀疑脑壳烧坏了呢……那明天见哈!”
他虽不知道谢征有什么事,但私人的分寸还是有的,没有多问,挥挥手,百米冲刺回朋友身旁。
谢征也举起手朝他晃了晃:“嗯,明天见。”
插回兜里,却一瞬出神。
明天……吗。
沿着长街往家里走,分明是每天上学路上见惯了的景色,可莫名觉得有股久违的陌生。
等到了楼道玄关,取出钥匙“咔哒”一声落下时,他甚至奇异地紧张起来。
推开门,还未见到人影,就传来女性柔和的嗓音。
“小征回来了?”
谢征关好门,看见对面桌旁,秦颂梨和谢运一大一小地坐在那儿,朝他齐齐微笑。
“哥哥!”谢运叫了句,秦颂梨正给她扎着辫子,她不好乱动,眼睛眨啊眨的,“我打算给爸爸买束花,你说哪种好?”
谢征愣了一下:“以前不都是买雏菊?”
谢故醒生前很偏爱这种花,所以每回去看他时,他们都会抱一大捧小雏菊。
金灿灿的花蕊与雪白娇嫩的花瓣交相辉映,格外鲜妍且富于生气。
“那是妈妈送的,我要送个不一样的。”谢运说,“用我暑假里给书店打工挣的钱,是我的第一份工资!”
秦颂梨失笑:“你有这份心,他收到什么都会很高兴的。”
她将雏菊发卡别在谢运耳后,又仔细地理了理碎发:“小征去把校服换了,妈妈也给你弄一下头发,一会儿就出发。”
谢运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少女正值抽条的青涩年纪,难得穿上的白裙子衬得她清灵似菡萏。她原地转了一圈,裙摆像在开花。
秦颂梨扶住她的肩夸奖:“小运真好看。”
“嘿嘿。”谢运羞涩地笑了笑,望向谢征问,“哥哥觉得怎么样?”
“……”
母女俩挨在一起,梳妆亭亭,眉眼宁和。
“哥哥?”
“小征?发什么呆呢。”
谢征回过神来,瞧见这静谧温馨的一幕,已然忘却方才在想什么:“……没什么。”
“很好看,小运平常该多穿点裙子。”
他对谢运一笑,称赞虽然简单,却令谢运十分开心。
“哥哥快去吧,待会儿我们去花店给爸爸挑花。”
谢征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卧室。
今天是谢故醒的忌日,衣物是他们前些日子一起逛街时新买的。
平时他们都节俭惯了,对这方面也无何挑剔的,唯独每回前去祭拜谢故醒时会好好打扮一番,叫他能看见一家人最好的面貌。
收拾妥当以后,谢征和谢运跟着秦颂梨叫了车,一小时后准时抵达墓园。
此时天色还不算晚,黄昏笼罩了整片天地,云彩烧得赤红。
早在路途中,三人就在花店里买好了花,谢运纠结来去,选了天堂鸟外加一蓬满天星。妹妹以身作则,谢征自然不堪示弱,也抱了一束百合。
外加惯例的小雏菊,将谢故醒的墓碑前装点得热热闹闹。
上完香后,秦颂梨一边擦着墓碑和遗照,一边低声说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她难得这么多话,大大小小的琐事都不放过,说着说着甚至笑了出来,眉眼柔和,多年过去,已不见多少伤感,只是絮絮倾诉着。
谢征和谢运知趣地走远了些。
谢运踩上路边的水泥矮台,看着秦颂梨的背影,片刻又踮脚去张望隔壁的废弃公园,忽然说:“哥哥,你知道为什么爸爸喜欢雏菊花吗?”
“小心点,别摔着。”谢征说,“不知道。”
“我也是今天才听妈妈提起。其实呀……”谢运神神秘秘地放低声音,“雏菊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谢征挑了下眉,他可没听过:“怎么说的?”
“你也知道,爸爸和妈妈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感情本来就很好。”
这点谢征很清楚,谢故醒以前讲过不少两人的故事,说秦颂梨是院里的大姐姐,性子温柔又长得好看,女孩子依赖她,男孩子几乎大半都偷偷摸摸地喜欢她。
他入院晚上一点,年纪小心事重,颇为格格不入。
而秦颂梨听了只笑,她少时内向拘谨,但因年纪最大,老师有什么事都爱叫她领头。可其实她不太敢和人说话,细声细气的根本管不住,每回都叫苦不迭。
倒是谢故醒,才来就落落大方的,比她小两岁,却极会做事,很快替她担下了这门差使。
不过,大人眼中受信服的对象,与孩子眼中往往截然不同。
谢故醒“上任”没多久,就有人不服气,故意顶撞他,彼此间起了争执。
前者也不是什么任欺负的软包子,一来二去,为此大打出手。拉架的偏心,谢故醒寡不敌众,受了不少的皮外伤。
福利院资金有限,不是伤筋动骨根本不会送医院,只草草包扎了下,半夜疼得他睡不着觉。
福利院的房间有限,仅着大点的孩子用,还没到男女之防年纪的,通通睡着一间房。
这点动静吵醒了浅眠的秦颂梨,她瞧着受不了疼也只小心翼翼翻身、始终不肯吱声的谢故醒,心里犹豫片刻,鼓足勇气上前将人拉了出去。
她身体骨向来弱,动不动就感冒生病,自己便藏了个小药箱,平时搜集了不少杂七杂八、快见底没人要的药品,也多懂些处理伤口的知识。
那晚,秦颂梨帮谢故醒处理好了伤口;后来,谢故醒凡事都暗暗多关照她几分。
两人就此逐渐熟悉起来。
“妈妈说,她是高中时意识到自己喜欢爸爸的,也大概感觉得到爸爸同样对她有好感。”
谢运回忆道,“只是他们还是学生,怎么取得更好的成绩、保证自己能继续读下去书,是最要紧的事情。那时候说出口,没办法给将来任何承诺,所以无论周围人怎么打趣,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挑明。”
可就在快熬出头时,秦颂梨体育课时突然晕了过去,醒来后人在医院,医生告诉她,她生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尽快手术,不然性命堪忧。
但手术需要钱,后续治疗更需要钱,一笔对孤儿来说,绝对无力支付的天文巨款。
秦颂梨不抱任何希望。
她还是花朵一样的年纪,好不容易看着开花的希望了,却就要这么枯萎。
谁听了都很痛心,朋友、老师、福利院的大家,可全都爱莫能助。
每一个人尽可能地对她和善温柔,问她想要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好让她快快乐乐地走过最后一段时间。
唯独谢故醒,在来见过她一面之后就不见踪影,直到秦颂梨出院那天才再度现身。
就像当年,小女孩将他偷偷拉出房间一般,他将秦颂梨拉到她藏小药箱的杂物间门口,两人肩并肩地坐在矮墙的阴影里。
谢故醒的第一句话就把秦颂梨吓傻了。
他说:“我不准备读书了。”
他的成绩虽不如秦颂梨,可向来也是班里数一数二的,福利院有机会上大学的孩子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
不等秦颂梨问发生了什么,谢故醒就干干脆脆将这段时日里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
他办了休学,跑出去跟着以前认识的一个社会门路,小小地做成了桩生意。
谢故醒把这半个月里挣到的五千块,拢在一起一叠厚厚的钞票掏出来,牵住秦颂梨的手放上:“我听医生说了,可以先喝药慢慢养着身体,手术只要三年之内都来得及,这三年里我会凑够手术费,不要担心。”
顿了顿,又道:“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近来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秦颂梨乍然听闻这句话,感受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她摇头,哭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不要。你不要这样……”
一个高中生,还没念完书,三年内挣到那么多钱,可能吗?
退一步说,就算做得到,那也只是初步的治疗。她难道要拖累谢故醒一辈子吗?
可谢故醒半点也不动摇。
目光在周围巡视一圈,他眼尖地瞅见一朵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小雏菊,摘过来,递到泪眼婆娑的秦颂梨眼前。
“别哭了,我没那么傻。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
光线黯淡,他的眼睛却亮极了,盯着那朵小雏菊,还有秦颂梨逐渐停下哭泣的脸,低声道:
“我也问过自己,非做不可吗?平稳顺遂地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组建家庭,这不是一直以来我所期望的未来吗?不知道前方是平地还是悬崖,就此孤注一掷,真的好吗?”
“但是,”谢故醒摇了摇头,“就是非做不可。”
“我没有办法想象失去你以后的人生,就是喜欢到这个程度。所以我要去试一试,不然,一定会后悔得要死。”
秦颂梨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定定的望着秦颂梨。
“我去做生意,你继续读书。”谢故醒问,“我们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泪痕未干,秦颂梨却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她接过那朵花,紧紧地握在掌心。
“……好。”
谢运说完,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之后,就如谢故醒承诺的那样,没有谁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三年之内,他竟真的筹齐了手术费。
秦颂梨念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后也十分顺利地入职,虽时不时还需住院,但身体的情况慢慢平稳下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买了房子,结婚、生子,有了家,日子平淡而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谢征十岁、谢运五岁那年,谢故醒因车祸去世,公司周转出了问题,秦颂梨又受到刺激,病情再度复发,一来二去,几乎掏空了这个家。
但就算情况最危急的时候,秦颂梨也执意不愿卖掉这栋房子。
对她而言,这里有着她此生最为珍贵的一段回忆,和她与谢故醒的两个孩子一样,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宝物。
“爸爸在的时候,我还太小了,记不得多少事。”
谢运落寞地说,“其实,我以前想过,觉得妈妈实在太辛苦了,要是有人能照顾她就好了。”
“但是……”她出神地喃喃,“对妈妈来说,谁也不能代替爸爸吧。”
谢运歪歪头,有些迷茫,她这个年纪,对情爱尚且懵懵懂懂,又忍不住好奇:“以后,我们也会遇到这样的人吗?”
“也会有谁让我觉得,非他不可吗?”
“哥哥呢?”她回眸转向谢征,“妈妈说,哥哥和爸爸的个性很像。”
“哥哥也会为了什么事,赌上一切拼命去做到吗?”
“……”
谢征不知如何作答。
他忽然想起一双眼睛,执拗又眷恋地看着他的眼睛;尔后,是同眼前一样,将尽的黄昏、人影熹微的墓园。
他想起有人曾从后方紧紧拥抱住他,体温冰凉,却像有蓬火打心底腾起,从里到外将他灼至沸腾。
有的,谢征想,有那么一件事,哪怕赌上一切、拼命也要做到。
——眼下,他应当正在途中。
漫长的时间不过瞬息。
意识到的那一刻,困住他的幻象陡然变了模样。
秦颂梨、谢运、遗照上的谢故醒、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老师与同学……无尽的黑影黏稠涌动,伸出手死死捉住他,不欲让他挣脱。
谢征听见后方近在咫尺的恶鬼嘶鸣,阴风阵阵,锋利得能斩断万物的威胁只差半步。
而他深陷业障之中,难以动作。
就在这时,一只手穿过重重浊气,伸到了面前。
傅偏楼沉声喊道:“谢征!抓住我!”
没有片刻犹豫,谢征捉紧那只手,就像捉住他往后的人生。
235 幽冥(八) 分道扬镳。
就像从泥潭脱身, 谢征被那只手拽了出去,耳目骤然一清。
黑雾不依不饶地缠绕过来,像是知晓无力回天, 化作的人形纷纷敛去方才的阴冷, 露出哀戚之色,声声切切。
“小征,你不回家了吗?”
“哥哥, 你要丢掉我跟妈妈?”
“当年你答应过,要替我照顾好她们的……谢征,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哪怕清楚那些都是假的,谢征仍有一瞬不忍,手指收拢, 微微用力。
这份力道传至傅偏楼掌心, 令他脸上浮现出片刻的空白。
触碰到谢征的那一刻, 他也听到了那些凄风苦雨般的声音, 看见了困住对方的重重幻影。
只一眼,他就认出都是谁,尽管从未真正谋面。
也是这一眼的功夫,被谢征丢在身后的几人似有所感,抬起头冷冰冰地望向他, 目光里充满指责与控诉。
傅偏楼狼狈地移走视线, 一经脱困, 便朝谢征扑去。
情急之时,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掐诀御枪,天问疾驰而来,带着跌落在一处的两人险之又险地避开恶鬼像咬来的利齿。
斩断的发丝簌簌从脸旁掉落, 倘若再晚半息,他们已身首分离。
惊天动地的惨嚎擦着头顶响起,谢征一顿,抬眼看去,只见追来的恶鬼像烫着也似,匆匆松开嘴,放开口中错咬的金线,眼露怯意。
——线?
谢征面色微变,望向手腕,将众人扣在一起的血线不知何时伸出一条崭新的金线,在漆黑无边的地界中熠熠生辉,往后清晰地牵出来路。
然而,这条来路就在刚刚被恶鬼口中的虎头铡一斩两半。
古龙先前嘱托,生人易迷失于幽冥,这根线连结着他们与外界,是回去的唯一方法。
他言道,如非不得已,莫要回首。
一旦回首,来路显现,便从无形之物转为有形之物,倘若断裂,谁也不能从幽冥离开。
却不想,如今竟一语成谶。
恶鬼像没有继续追来,沿途退走,那根断成两半的金线也随之缓缓消散——
“还没完!”
不远处,陈不追厉喝一声,“应姑娘,借你的血一用!”
应澈伏在裴君灵身后,闻言二话不说,指尖如刀,在臂上长长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裴君灵信手一推,灵力磅礴涌出,携卷龙血迎头泼向陈不追。
他起手投出数枚灵石,眼花缭乱地摆了个阵,接着掐指一定,金线两端仿佛受到某种感召,飞速朝阵眼窜去,勉强结在半空。
陈不追长舒口气。
“这东西曾在古前辈血中温养许多年,已半数炼化,我便藉此结成血缘之阵,在灵力耗尽前暂且不会有事。”
他大致解释两句,也是心有余悸,“还好有应姑娘在。龙族同脉同源,若是只有偏楼哥的半血,未必能成功。”
应澈捂着伤口,摇了摇头:“帮得上忙就好。”
“傻姑娘,”裴君灵施术给她疗伤,“要你的血做个媒介,一两滴就好,放那么多作甚?”
应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着急……”
至此,谢征绷紧的神念才略略松懈。
他扶着傅偏楼起身,蔚凤此时也御剑到身旁,苦笑道:“清规师弟,还好你没事。方才傅仪景感到天问失去气息,差点吓坏我们。还以为……”
摇摇头,他没有再说下去。
陈不追道:“我需在此守阵,怕是动不了了。照偏楼哥所说,这里应当就是轮回池,距天道不远,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走?”
一道声音玩味地插进来,“能走去哪里?”
傅偏楼俶尔回头,瞧见魔站在三尺开外,冷眼睨向这边,一双蓝眼闪动着恶意的颜色。
“是你在搞鬼……”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傅偏楼盯着那个与自己身形一致的影子,“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魔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嗤道:
“傅偏楼啊傅偏楼,你们欲除我,莫非想我坐以待毙?若是呆在阳世,我没有躯壳,便是有心也无力。可到了幽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此处。”它张开双臂,展示着身后望不到边际的黑暗,神色邪佞,“皆是从界水沉下的业障,为我如臂指使。你们不知死活地过来自投罗网,我当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全都得留下来!哈哈哈哈……”
他仰头猖狂大笑,对面傅偏楼神情凝结如冰。
灵力凝聚成枪,以难以反应之势刺穿魔的身躯,却只将其打散为一团黑雾,很快又恢复如初。
“没用的,你们对付不了我。”
魔不屑地眯起眼,“而我……却能对付你们。”
话音落地,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陡然钻出许多道不同的身影。
有人、有妖,有凡人、有修士,有生者、有亡魂。
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露出的神色却同魔一致,阴恻恻的十分不怀好意。
其中,甚至站着另一个蔚凤。
“这是……”
“你们的业障与尘缘。”魔并不吝啬解释,微笑着说,“过去的修士究竟为何谈其色变,就好好感受一下吧。”
它朝前一指,那些影子便铺天盖地地一拥而上。
傅偏楼几乎睁不开眼,他念及还在守阵的陈不追,暗道不好,艰难地转身去寻,见人果然也为黑雾侵扰,神色挣扎、冷汗涔涔。
阵法断断续续地亮起又熄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还未有动作,魔忽然看了过来。
“对了,还有你。”魔轻声细语,“你也好好感受一下吧,傅偏楼。”
它朝傅偏楼走来,全身不断逸散出黑雾,如蚕吐丝裹茧,丝丝缕缕、严严实实地将他围拢。
耳边似有万曲齐奏,傅偏楼听到无数个声音,心底浮现起许多累积的苦痛。
一朝倾覆的永安镇、化为飞灰的白承修、落寞垂眼的无律……
杀过的人和妖,前几世的任务者,活于世间所历经的一切,此刻都如尘埃般一齐涌来,将他淹没至顶。
因魔之故,傅偏楼虽浊气极重,却从未切实地体会过多余的烦扰。
直至这时,他才明白,何为孽债、何为心魔。
真的……很辛苦啊。
莫名地,他生出一个念头:原来谢征一直以来,便是这种感觉么?
如此左支右绌、心力交瘁?
霎时间心痛如绞,悲哀不能言语。他在茫茫黑雾中陷得更深,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迷蒙中,傅偏楼听到一道清脆长鸣,意识猛地一醒。
眼前烈焰燃动,华美光彩流溢而出,点缀着神鸟的尾羽。
凤火灼灼,连浊气一并点燃,不能近身。
他撑着手底柔软的绒羽坐起身,喃喃道:
“蔚明光……?”
回过神来,傅偏楼才发觉谢征就在一旁,同样如梦初醒。
分明一并被蔚凤载于脊背,他的身体却有一部分穿过羽翼,陷没下去。就像那些能看到、却无法触及的魂灵一般。
傅偏楼心头一沉。
“清规!仪景!”
裴君灵叫道:“快要到一个时辰,拖不得了!让明光带你们先走!”
傅偏楼循声望去,看到裴君灵与琼光一左一右守在陈不追身前,她拔下了发簪,在周遭划出一道圈,护住了为浊气影响的宣明聆和应澈。
见他看来,裴君灵笑了笑,轻声道:“这里就交给我和琼光。”
他们一者自小修心,一者道心通透,即便是这样满目浊气的地方,依旧浑身干干净净、片尘不染,较旁人要自若许多。
傅偏楼精神一振,咬牙颔首:“好!”
魔忌惮着凤火,不曾欺近,只冷笑道:
“轮回池比三大仙境加起来还要广阔,遍布浊气,你们要去何处找天道?自寻死路!”
“找得到。”
谢征低声说,按住心口,阖上双眸。
“我听得到……”他骤然睁眼,看向一个方向,“蔚师兄,这边!”
凤凰发出一声唳鸣,示意了然。
双翼铺展,犹如黄昏晚暝,所过之处黑雾退避,能隐约看到底下被映亮的粼粼波光。
出乎傅偏楼意料的,魔并未再多加阻挠,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他们离去。
他摸了摸左眼,不能安心,忍不住回过头,遥遥与那双蓝眸相对。
那张与他如出一辙的脸上,露出一个似讥嘲似怜悯的笑来。
【到这边来。】
【这边……】
冥冥中,仿佛有道声音不住地与他诉说,逐渐清晰。
谢征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蔚师兄,就到这里,停下吧。”
“怎么?”凤凰口吐人言,“到了?”
摇摇头,谢征说:“你一直燃着自己的命火,对不对?寻常火焰,根本不能逼退业障。”
蔚凤沉默片刻,谢征低头看着原本光鲜亮丽的凤羽,又道:“你已经很虚弱了,莫要逞强。相距不远,我与偏楼应付的来。”
“还真是瞒不过你。”
蔚凤苦笑着变回人身,脸色惨淡,见不到半分血色。
“虽然有意与你们一道……不过就我这副模样,大抵只会成为累赘。”
他叹息一声,“就送你们到此处吧。清规师弟、傅仪景。”
伸出手,蔚凤分别在两人肩头拍了一记。
“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一切顺利。”
……
与蔚凤分别后,两人沉默同行。
仍旧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谢征心底却出奇地平静。
傅偏楼则正相反,余光瞥见垂落身侧的手腕,不知是否为心情所致,他总觉得那抹肤色过分苍白。
血线缠绕,鲜艳色泽将之衬得甚至有几分透明。
想到方才看到的诸多景象,傅偏楼就沉闷得喘不过气来,闭了闭眼,忍不住伸手覆上,反复确认着实感。
谢征微微一怔,偏过脸,望进他幽深的眼眸中,里边缠绕着诸多情绪,晦涩难明。
他收拢五指,反过来扣紧了傅偏楼的手。
“……没事的。”
识海中的声音愈发靠近,陡然,被带着迷茫的小奶音取而代之:“不对。”
“011?”
谢征意外地瞧着主动现出身形的小黄鸡,它仿佛被什么引走了注意,出神地喃喃:“宿主,不对,不该走这条路,不是去那里。”
它飞向与他们前行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说道:“是这边才对。”
“……”
皱了下眉,谢征想到叩心境中听到的另一道声音。
011脱胎于不系舟,它所指向的,大抵是不系舟的所在之处。
天道书与不系舟,他应当先去见哪一个?
仿佛知晓他的犹豫,识海中的催促忽然大声起来。
【到这边来。】
【带着他,到吾这边来,任务者……】
“宿主!”
011叫了声,豆豆眼里满是坚定,“宿主相信011吗?”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011知道。宿主想要的东西,在这边。”
于是谢征不再迟疑,对傅偏楼说:“跟上011。”
傅偏楼垂下眼睫,瞧不清神色,轻轻“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征身旁,落后半步,两人的手尚且牵在一起,密不可分。
他凝视着腕上从相遇起就不曾离身过的红绳,又深深看了谢征一眼,接着回过头,望向另一条路,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因谢征那一句信任,011极富使命感,打了鸡血般努力飞在前边,凭那似有若无的感觉,慎之又慎地指引着方向。
不知这么走走停停了多久,终于,它跳回谢征肩头。
“宿主,到了。”011紧张起来,“就在这前面……啊!”
它还未说完,就被什么吓到似的,惊叫出声。
“小偏楼?!”
伴随这道呼喊,谢征只觉手心蓦地一空,冰凉而柔软的皮肤从掌中抽离,化作另一样物什。
转眸看去,傅偏楼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沾染着他的气息的红绳。
谢征定定看了两秒。
——是障眼法。
傅偏楼……不知从何时起,早就不在原处了。
236 幽冥(九) 心甘情愿地牺牲。
“宿、宿主……”
011从没见过谢征如此可怕的神色, 分明面无表情,眉梢都不曾拧紧,却处处透出沉凝郁气。
仿佛不可置信, 又有些恍然。
“只这么一会儿,小偏楼不会出事的。”
它怯怯道, “沿途返回,应该能找到他……”
“……不必了。”
谢征将那根红绳收入袖中, 冷淡垂眼, “他是自己走的。”
“自己走?”011一愣, 下意识问,“到哪儿去?”
谢征没有说话,朝前走去。
他心底自有一股烦躁无处宣泄, 想知晓为何生出这等变故, 傅偏楼是因什么而离开他。
可他同时也很清楚, 这一切,不弄清天道、轮回和系统的谜团,恐怕永远得不到解答。
不过几步,景象骤然大变。
见惯了幽冥无论到哪都黑漆漆的样子,乍见光亮, 不禁有些刺目。
谢征眯了眯眼, 待适应以后往四下一扫,他已不在原本的那个地方,而是落入一间方方正正、封闭着的小屋中。
不见门窗,也不见灯具或者烛火, 可屋内依旧亮如白昼。
墙壁如雪,一尘不染,白得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唯一招惹注目的,是一座安置于地面,老旧的台式计算机。
“呃……”
饶是气氛凝重,011仍不由吐槽,“古代呆惯了,突然看到这么现代科技的东西,还有点出戏。这里怎么会有电脑的?”
【不是电脑。】
声音突兀从音箱响起,计算机的显示屏随之而亮,蓝底白字,现出一个笑脸的表情符号,【自我介绍一下,我名不系舟。】
011“啊”了声,豆豆眼呆滞瞪去,隔了好一会儿才道:
“你、你你你就是不系舟?!不系舟不是艘船吗?为什么会是电脑的样子!”
【我为有形之物,自然可化作世间万物。不过,以这副姿态来见你们也非我的本意,天道压制下,最多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很抱歉。】
不系舟说着,轻轻叹息一声。
【谢征、小十一,你们终于来了。】
它语气十分感慨,饱含怅然与欣慰,复杂得宛如一个活生生的人。
与天道漠然无情的声音截然不同。
011心中不自觉腾起一股亲近,义愤填膺道:“是天道把你关了起来?所以它果真不怀好意!”
【不怀好意么……对你们而言,大抵是吧。】不系舟苦笑,【不过,它也是为了这片天地。】
进来至今,谢征始终疏离地站在原处,不曾靠近过半步。闻言,他淡淡地望着地上的显示屏,问:“何解?”
不系舟也清楚他并无闲话的心思,屏幕闪了闪,直切正题:
【说来话长。让我想想,该从何处开始呢?】
【就从,一切的最初……《问道》所记载的、傅偏楼没有任何外力干预的第一世讲起好了。】
【……看来,汝已记起来了。】
“是啊,偏偏在这个时候。”
傅偏楼低着头,长久凝视着空空如也的左腕,嗓音毫无起伏,“这也是你算好的吗——天道书?”
【不,吾说过,唯独汝的命数吾不能干涉。浊气诞于人心,却超脱六道之外,汝与业障所诞的魔气不分彼此,吾即便有心也无力。】
无字书籍悬于半空,通体散发着暖柔柔的光晕。只是那光晕并不纯粹,细观之下,竟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雾,像是某种肮脏的杂质。
傅偏楼知道那是什么。
识海里翻滚的记忆太过清晰,即便想要否认也无从下口。
于是什么都无需多问,只剩沉默,因为早在今日之前,他就将来龙去脉摸了个明明白白。
——他记起来了,第一世时,他曾来过幽冥。
无所事事在凡间游荡时,他寻着过一些天道书留下的暗示,这些暗示甚至能躲过魔的耳目,令他生出兴趣,决定前来一探究竟。
没有幽冥石,也没有古龙的仙露,凭借修为与满身浩瀚业障生生撕开了裂隙,一路强闯至天道书面前。
对方告诉他,寻他过来,只为了一件事。
夺天盟穷尽毕生心力,机关算尽,献出不知万万人妖的性命铸成夺天锁,妄图取得上苍权柄。后横遭阻碍,又聚天下业障于界水,欲彻底磨灭天道书的意识。
他走了一步好棋,却也是再糟糕不过的坏棋。
如他所愿,天道书困缚幽冥,不断地被浊气侵扰,力量日益衰微。
然而,正因如此,天地间的秩序失衡了。
有形的不系舟与无形的天道书,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倘一方强盛,则会致使倾覆。
秦知邻利欲熏心,只见夺天后如何风光,却不知,从最开始就注定是在自寻死路。
天道的意识一旦湮灭,不过多久,人间就会不复存在,重新化为混沌。
而他与他的傀儡,即便能掌天道权柄,也无济于事。
凡人之身,何能担负世间万法?
【汝与他不同。他做不到,但汝可以。】
天道说,【汝怀龙族与无垢道体血脉,阴阳皆具,法则圆满。更兼非生非死,不在有形之列,唤汝一句“天道之子”,无可厚非。】
【傅偏楼,吾欲连同此界业障共坠幽冥,扫平祸患。然世间不可缺少管束,故而,吾在此请求汝——】
【顶替吾,成为天道。】
“……什么?”
“天道书想让小偏楼接替它的位置?!”
【不错。】
不系舟道,【天道的意识已被业障污染,它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带着这些无处可去的浊气同坠幽冥,方能使之消亡。】
【只是这么一来,有形和无形失衡,同样会走入死局。所以,它找上了唯一的破局之法——也就是傅偏楼。】
“天道要他怎么做?”谢征问,“如若顺利接替,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两个问题正切重心,不系舟低低道:【找到那具傀儡,吞噬柳长英的意识,重铸夺天锁。尔后,再度夺天。】
【在那之后,新的天道执掌万法,洗业之说不会再有,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但……】
它像是不忍,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天道无情,并非戏言。作为维系因果的无形之物,傅偏楼作为“人”的那一面会被抹消。】
【对你们来说,大抵是最坏的结果了吧。】
“那、那不就……”
011抖抖索索,根本想不到,千辛万苦来到幽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声音里不禁含了哭腔,“小偏楼不就跟死了没什么差别吗?”
谢征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仍留有一分冷静:“之后呢?若这般就能解决,想来也不会反反复复地不停轮回。”
【是啊……正如你所说。】
【天道计划的很好,然而,傅偏楼拒绝了它的请求。他告诉天道,他也做不到。】
【用不了多久,魔就会彻底占据他的身躯。哪怕在那之前就重铸夺天锁,最终接管天道的,不会是柳长英、不会是他,只会是魔。】
011松了口气,又悬起心来:“那该怎么办呢……”
不系舟道:【傅偏楼觉得自己做不到,天道却不这么认为。】
【天地大劫乃我们许多年前便有所预见之事,千防万防,可依旧着了道。经此一役,它明白了一件事——人欲的恐怖。】
【心魔本就多数起于执念,而执念往往又为人欲所致。天理循环,解铃系铃,秦知邻凭此夺天闯下大祸,傅偏楼何不能凭此胜魔一筹?】
【于是,它问了傅偏楼一个问题。】
【——汝,有何所欲?】
青年一手托腮,一手玩弄着雪亮枪尖,即便方才听闻了世间将倾一事,也毫无波澜,眉眼写满了百无聊赖。
听到天道书的问话,他微微一怔,蹙起眉,陷入思索。
良久才道:
“我这一辈子,有低谷,有巅峰,有囹圄,有起伏。去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人、许多事,得到过许多东西,都觉得没什么意思,轻易便厌倦了。问我有何欲,我倒一时答不上来。”
“不过,”他别过脸,像是想到什么,轻声细语,“有一样,我不曾有,便很好奇。”
【那是何物?】
“……爱。”
感情是天道书的盲区,它不解地重复一遍:【爱?】
“嗯,爱。”
【汝欲求道侣?】
“不,并非指情爱,自然,情爱也是其中一环。”
傅偏楼漫不经心地说:“我曾认识一个人,难得有点意思的人,他有一个小师叔。后来,那个人死了,他便也疯了,变得很没意思。”
他瞧着枪尖映出的面容,“仅仅是陪在身边的一个人死去,便能令他性情大变?就我看来,他不该是那般软弱的家伙才对。”
“换作是我,”傅偏楼想了想,“一直陪在身边的,如果魔不复存在,怕要摆宴相庆;撇去与我有争端的,杨不悔也跟了我许久,死掉大概会觉得有点可惜,毕竟是个好用的下属,但仅限于此了。”
“……我想知道,他为何变成那样。所谓的爱,真的这般厉害?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汝所说的那人,是蔚凤?】
傅偏楼点点头:“你认得他啊。”
天道书确认道:【倘若吾予汝“爱”,汝可愿成为天道?】
不知它在筹谋些什么,也万万想不到后来因此生出的周折,傅偏楼无可无不可地敷衍:“或许吧。”
【……吾知晓了。】
应这一句知晓,系统就此诞生。
以不系舟的一片影子,与天道书的一页纸造就,由推演出的异世而来的变数执有。为的是给傅偏楼“爱”,让他拥有“人欲”。
因第一世的最终,魔丧心病狂,屠尽生灵,摧毁万物,故而底线定为“阻止灭世”。
天道书无法窥探身负魔患的傅偏楼,便改而拓印他口中歆羡、同时联系紧密的蔚凤的一生,作为将变数引入此界的媒介,按照异世的流行编撰出了《问道》。
于是——
扫荡书库时随便扫了眼简介就不感兴趣点叉的程行、书店购买工具书而路过出版实体的尚峰、看见宣发广告的徐宁宁、狂热书迷的方小茜……
以及,初中放学回家,一路听完范晰吐槽的谢征。
“你是不知道,我就没见过那么虐主角的小说……还有那个反派,简直莫名其妙!我要把作者拉黑!”
缘线早早不知不觉地牵上,直到某天,睁开眼,平凡的人生荡然无存。
响在耳边的,是一道亲切可爱的小奶音:
【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跨界来相逢!恭喜宿主绑定“反派bss救赎系统”!】
【为了阻止bss黑化灭世,您需要回到他的少时,给予他光明和爱,成为他的救赎。】
——令他拥有与魔争斗的执念,心甘情愿地为此界牺牲。
237 幽冥(完) 遗忘的记忆。
“呵……哈哈!”
按住额角, 傅偏楼低低发笑。
天道书不解:【汝在笑什么?】
“没什么,”傅偏楼轻轻嗤声,“只是想到,先前多番战战兢兢地猜测,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搞鬼, 有何目的, 为何要如此愚弄世人……结果到头来, 罪魁祸首原来是我自己。”
因他曾经那一句无心之言, 兜兜转转招惹出这么多的是非。
……简直太荒谬了。
“不好笑吗?”
他这么说着, 脸上笑意却慢慢淡去, 化作一片虚无。
【吾不明白。】
天道书沉默片刻,问道:【依吾所见,汝这一辈子有敬重爱戴的亲长、有生死之交的好友、有互许终身的情人。虽不至于圆满无缺,但也算得上一应俱全。】
【汝没能得到所欲之物?】
随着它毫无起伏的语调, 傅偏楼浑身气力像是被一丝一缕地抽离。
“……得到了。”
他低低说着,心底一片麻木, 已分辨不出是何滋味。
他是得到了所欲之物, 被拖下水的其他人呢?
任务者们……谢征呢?
念及那个名字,傅偏楼就觉得仿佛有火聚拢在咽喉不住地烧, 烧得他嗓音干涸,胸口闷痛,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说,得到又如何?
谢征如何进退两难、深陷心魔,被卷入无妄之灾中,他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他想说倘若如此,他宁愿不曾得到过。
想要义正辞严地痛斥天道书,告诫它人心并非玩物, 他不需要苟且讨来的关怀。
可傅偏楼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骤然生出一股剧烈的惭愧与可耻,眼前却截然相反地,浮现许多张朝他微笑的脸。
花团锦簇,暖意融融。
这场荒唐的闹剧唯独对他如此仁慈,给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就像窃贼钻进金山宝库,眼花缭乱,明知这么做不好,却无从放手。
指尖掐入掌心,痛不可遏,却又不得不承认——他需要,发疯般地需要,为此做什么都愿意。
傅偏楼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所以,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他垂头凝视着展平的手,十指修长,干干净净,他却错觉肮脏之至,指尖因压抑不住的极端情绪而微微颤抖。
良久,傅偏楼才哑声开口:“我从不自认是什么好人。”
“但我……也从不知晓,自己竟然坏到这个地步。”捂住眼睛,他狼狈地笑,“原来用反派bss来称呼我,一点不错。”
【何出此言?】
天道书问:【汝仍欲拒绝吾,不愿成为天道?】
它似乎有些困惑,傅偏楼摇摇头,还未说话,便听它道:【可上一回,汝分明答应了吾。】
【同一个变数,缘何会有此等差别?吾不明白。】
“什么?”
傅偏楼以为听错了,慎重地重复道,“上一回……同一个变数?”
他尚不能理解,心底咯噔一下,沉沉坠落。
【不错。】
在他惊异的注视里,天道书缓缓肯定道,【名为谢征的变数,乃第二回前来此界。】
【只是前世种种……汝已悉数忘却。】
面色一瞬惨淡,傅偏楼难以置信:“胡说!就算我忘了,魔呢?它不在六道之中,莫非也忘了不成?”
【与六道轮回无关,变数乃异界之人,一旦离开,留下的痕迹便会被天地抹消,无论存在、亦或记忆。】
天道书语气平平,【吾能记得,是因吾召来了他。】
“不对。”
傅偏楼眉心紧蹙,“照你所言,就算我不记得谢征,总该记得上一世发生的其他事情才是!怎么会……”
虽仍在辩驳,他却不由记起谢征曾与他说过的,叩心境中空白的一段回忆、以及系统编号缺失的010。
思绪混乱,他咬紧牙关,后脊冷汗涔涔。
“再者,谢征如若能离开,也就代表他的任务完成了。既然如此,又怎会有这辈子?”
【……因汝与吾做了交易。】
“交易?”
【上一回,汝也来到了吾的面前。】天道书说,【汝答应吾,愿意一试。】
【不过,在那之前,需先将变数送走。否则,汝不能安心。】
傅偏楼说不出话,那确乎与他眼下的想法一致——无论成功与否,此界繁盛与消亡,至少,他要让谢征平安无事。
……让他,回到应有的人生中去。
傅偏楼哑声问:“怎么做?”
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天道书略略一顿:【汝愿意了?】
傅偏楼自嘲一笑:“还有的选么?”
“不这么做,此界就会覆灭,不是吗?”他垂下眼,“死一个和死全部,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办。”
他想起幽冥里的蔚凤一众,想起外面等待着的古龙、无律,想起安稳长大的永安镇、问剑谷,小住过的养心宫,想起为天下献身的白承修与仙境七杰……最后,又想起谢征。
第一次来到此处时,他只觉得世上万物皆无聊至极,活着很没意思,也不认为能够敌过魔。
世间便是毁了又如何?他不也一样会死?人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他不想费那个心力垂死挣扎。
可天道阴差阳错下,给了他这般多的牵挂,让他看到了从前忽略的种种光景。
他见识过尘世的喧嚣,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舍不得了。
“我答应你。”傅偏楼说,异眸中之闪过一丝决绝,“那个交易,如今也作数。告诉我,该怎么做?”
【……】
【杀了他。】
傅偏楼眼角一跳。
【毁掉变数在此界的身躯,我会动用最后的余力,送他离开。】
“杀死谢征……”
呼吸急促起来,傅偏楼骤然想到曾经做过不止一回的噩梦。
那个,他囚禁了谢征,又亲手杀了对方的梦。
倘若那不是梦呢?
他怎会有本该被抹消的记忆?
是了,傅偏楼猛地捂住左眼,心底冷静得可怕,真如天道所言,他什么都不记得的话,之前过鬼门关时另一半的隐约印象又是怎么回事?
一定发生过什么……他绝对做了什么。
他很了解自己,最为珍重的记忆,怎甘愿就此消散于两界的壁障?
换作现在的他,会怎么做?
——抹消前便将记忆取出,封存在某个安全的地方。
——必然不是凡物,甚至能跨越轮回,不会离身,以便能随时接触到……
傅偏楼闭了闭眼。
……镇业枪。
若是他,就会放在那里。
心底仿佛燃起一团火,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抽搐。傅偏楼一刻也等不下去,转身就走。
天道书不曾料到他这番举动:【汝去何处?】
“清云宗。”
【清云宗?汝尚未臻至大乘,还不到重铸夺天锁的时候。】
“我知道。”傅偏楼沉声,头也不回,“我要……先确认一件事。”
天道的话是真是假,当真有上一世,又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必须弄清楚。
遥遥目送青年远去的背影,天道书静默半晌,首回发出茫然的一声叹息。
【不系……莫非,吾错了么?】
【天道它,并不懂人心。】
空白房屋中一片静默,仅有旧电脑的音箱不断发出掺杂了滋滋啦啦电流的声音。
【它将感情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这么做,就能唤起傅偏楼的欲求,殊不知,带着目的的接触恰恰适得其反。】
【但,】不系舟道,【我依旧听从了它的话。】
“为什么?”011缩了缩脖子,“既然你觉得不好,为什么不阻止它?”
不系舟说:【这一劫难,说到底,源于最初我不应当的心软。倘若当年,我不曾执迷不悟地要留下两仪它们,天道也不必退而求次,造出上古血脉。】
【无形如能圆满,秦知邻便是再有手段,也无力撼天……这是我犯下的错误,却反噬在天道身上,我于心有愧,不敢妄动。】
孰是孰非,谁能擅作定论?
天地已印证过它的过失,致使了如今的浩劫,天道替它受难,不惜就此湮灭,它又如何能指摘这一线生机?
然而,一遍遍地重来,一遍遍地失败。
无论是它、亦或天道,力量都濒临干涸,傅偏楼的意志更是走到了悬崖边沿,摇摇欲坠。不忍与怀疑在心中不断滋长。
这么做,当真是对的吗?
可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选择?
显示屏正对着谢征的脸,将那双漆黑如潭水的双眸染上几分湛蓝。
不系舟忽然百感交集,轻声道:
【谢征,或许该称你“变数”。我想,天地彰显与我们那来自异界的一线生机,大抵就系在你的身上。】
谢征掀起眼睫,定定望去。
【是你让我看到了第二条路,为了那样的结局,我愿意一试。】
不系舟说:【故而,我违逆天道的意愿,在傅偏楼成为夺天锁前擅自倒转轮回……重来一世,有了这辈子,才会被关在这里。】
“重来?宿主?”短短几句话,透露出的含义太多,011磕磕巴巴道,“什么意思……”
谢征则在短暂的失神后平静下来,稍有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嗓音略略低哑:“第十个任务者,是我?”
【是你。】
不系舟道,【早在你十五岁那年,系统便选择过你。只是你失去了那段记忆,小十也在迭代之后悉数遗忘,变成了白纸一张的小十一。】
011怔然:“我……”
【不要悲伤,我的孩子。】
电脑亮起一个笑脸,像是在宽慰,【想不想取回自己的记忆?】
“诶?”011眼中一亮,“可、可以吗?”
【当然。我就是为此,才一直在幽冥等待着你们。】
不系舟柔声道,虽然电脑没有眼睛,但谢征知道,它在看自己。
雪白的光球自屏幕中心逸出,莫名的,谢征感到一阵亲近与熟悉。
【这是你的记忆,三年前,你最后交予我的东西。如今,终于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不系舟说着,仿佛耗尽了气力,声音信号不良那样变得断断续续,光芒也黯淡下去。
但它的语气却仿佛仍在微笑:
【人心乃世间最不可掌控、最为可怕的东西。但我愿意……相信……因那也是最无与伦比的可贵之物……】
【谢征……往后,就交给你了……】
238 前生(上) 心非木石岂无感。
对十五岁的谢征而言, 这场穿越来得过于仓促,且不合时宜。
偏偏在他人生中最为糟糕的那一天,只不过是倚着谢故醒冰冷的墓碑, 逃避般地独自小憩了一觉。
再睁眼时, 日落月升,面前景象大变。
荒败的破庙,青灰的泥墙,阡陌纵横的小路。
莫名其妙的古装, 不知何时蕴长的头发, 还有凭空响在耳边, 中气十足介绍着情况的所谓系统。
简直像老天开的一个离谱玩笑。
与傅偏楼——书中记载的灭世反派、他的任务目标最初的会面, 更是只能用灾难来形容。
两名算不上成熟的少年人, 一个冷漠得成了习惯, 半句解释都不肯多说;一个又多疑到有了心病, 一个举动能揣摩出七八种不怀好意。
撞到一处, 理所当然地不和。
在谢征自顾自强行给对方戴上遮蔽气息的红绳后, 受惊之下,傅偏楼以魔眼回敬, 将他拉入了一个极其糟糕的噩梦里。
彼时彼刻, 谢征的心弦早已压抑绷紧到了极致, 稍稍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断裂,更何况直面心底最深的恐惧?
被系统唤醒后,他彻底崩溃, 将高坐于柴垛顶端的少年拉下来,摔在地面,翻身扼住了纤细的脖颈,掌心紧紧贴着脆弱的咽喉。
有那么一瞬, 谢征是真心想杀了他。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眉心,沿着眼窝滑到眼尾,拖曳出长长的水痕。
就好似他在哭一样。
傅偏楼怔怔地盯着压在头顶,面无表情的少年,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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