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31)
些许陌生。
弱冠那年,傅偏楼曾带他来过此地,他记得很清楚。
彼时,对方也作了类似的打扮,牵着他走过半边小镇,笑意盈盈,满身落拓的烟火气。
从小到大,谢征一直看着他,自然明白傅偏楼并非真是那样明朗亲切的性子。但,即便一半是刻意演出的模样,也有一半是真心的欢喜。
然而眼下,他再寻不到半分欢喜,身前一片乐景,傅偏楼的眉目间却唯余沉郁,仿佛风雨欲来。
他在想什么?
谢征不得而知。
他按捺下心底浮现的些微烦躁,打破沉寂,问道:“……不做灯了?”
闻言,傅偏楼缓缓转过脸来,神情有些恍惚。
很快,惊醒似的,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本来也没想做。”
他自然地答道,方才的沉默很寻常似的,嗓音泛着懒意,好像没精打采,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走神,“蔚明光想得太简单,这么短时间,糊个油纸都不够,更别说编底盘和灯骨……那都是手艺活。”
“这镇上的人,从小做到大,也每每前几日就开始准备。现在想做,无非买些特意为外地人准备的半成品,添些装饰笔墨,写张许愿的红笺,就算凑趣了。”
“你倒知道得清楚。”
谢征不禁困惑,“那为何还佯装兴致勃勃,要和蔚师兄争个高下?”
“他们谈论得兴起,说出口多扫兴?回头一逛就明白,凑个趣也是趣嘛。再不行,点支蜡烛也勉强过得去了。”
傅偏楼望着他,顿了顿,低声咕哝,“况且……要不然,怎么把你拐走?今晚可是上元。”
原来打的这么个算盘,谢征忍不住轻笑。
这样的小心思,倒又令他找回几分熟悉的感觉。
“笑什么!”
傅偏楼有些羞窘,却无法从那双眸中流转的笑意里移开眼。
这样看了一会儿,竟也跟着笑起来。
“久别重逢,谁都想多与你说点、问问情况……我都还没讲几句呢。”
他既是抱怨,也是玩笑,摇摇头,“你终于回来……该先陪我逛一逛吧?”
“说的也是。”
谢征望着他,神色不觉柔和下来,答应一声。尔后又问:“那我们待会儿如何交差?随便买一盏来?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去放灯。”
傅偏楼瞅来一眼,尔后慢吞吞地在袖中摸索,取出一盏莲灯。
莲灯由竹骨编织而成,外头油纸包裹紧密,正中嵌着一枚蜡炬。什么图案都没有描画,仅是如此,已比摊上卖的那些都要精巧。
“喏,交差。”他又找出一沓红笺递过去,“有何祈愿,写在上头,放灯前用灯芯烧掉就好了。”
谢征一怔:“这是……”
“我亲手做的,好看吧?”
傅偏楼唇角一提,“之前几年但凡有空,我都会跑过来玩,早就混熟了,当然有所准备。”
“你一人过来?”
“是啊。”傅偏楼撇撇嘴,“你又不在,蔚明光去了凤巢,阿裴到底是个女孩,我俩一起逛容易被误会,琼光师弟也忙着问剑谷里的事……”
他叹了口气,不过倒没多失落,反而笑了:“一个人也好,自在。方才领你去观的那些,都是我觉着最有意思的,好不好看?”
谢征瞧见他笑,却怎么也高兴不了。心里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极不是滋味,勉强才平复下来,应道:
“……好看。”
“对吧?”傅偏楼挑眉,又看向摆在桥栏上的莲灯,推给师兄显摆道,“还有,这灯骨用的竹子,可是问剑谷那片竹林里的,平时沾了不少灵气,想来比凡竹来得好,祈愿更容易被瞧见。”
那副模样很是神气,十分得意一般,谢征啼笑皆非:“凡人放灯是给山上的仙长瞧,敢问这位仙长,是想放给谁瞧?”
“那自然是给天道瞧了。”
傅偏楼一本正经道:“我辈修士,不求道,求什么?”
他好似在玩笑,却又别有一分认真。
谢征闻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垂下眼睫去看那盏灯:“这个给了我,你放什么?”
“都不知放过多少回,”傅偏楼语气莫名,“没什么意思,早厌了。”
“再说,”他朝谢征一笑,眉眼弯得很是狡黠,仿佛一只偷到了腥的猫,“上元夜,情人灯。师兄放,就等同于我放了,对不对?”
眸光相触,谢征定定凝视他,片刻,轻轻一笑:“……对。”
灯火斑驳,照在那张格外柔和的清隽面容上,一瞬不可方物。
远处丝竹盈盈,暗香浮动,桥头风盛,拂过发梢,将耳后散落的几缕青丝扬起,交织在一处,说不出的暧昧。
傅偏楼一顿,只觉脸上不可遏制地烫了起来。
他不愿被瞧见面红耳赤的傻样,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征有些奇怪,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红透的耳根,当即了悟,也难免感到些许羞窘,便垂眸去看那盏莲灯。
周围皆是嘈杂人声,这一刻却说不清的静谧,好似天地间只剩身边之人。
谢征的发养得太长,不一会儿竟吹到眼前。
傅偏楼瞧见,忍不住伸出手捉住,趁人不注意拨出一丝,与自己的绑在一起。
他折腾着微不可察的小小一枚发结,好似那比眼前的水月灯影都要令人痴迷。等回过神来,又觉得实在鬼迷心窍,近乎有些魔怔了。
【可不魔怔?】
耳边一道阴恻恻的嗓音笑道,【傅偏楼,我看你已被他迷得昏头转向、病入膏肓了,可曾想过留些余地给自己?】
傅偏楼眼神一冷,在心底道:“他既回来,你可以闭嘴了。”
【我闭什么嘴?】
魔哈哈大笑,【你该不会觉得,他没事,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么多年过去,你怎还是如此天真,如此可笑?】
【今时不同以往,凭养心宫那些人,你以为还能压制住我多久?还是说——】
左眼不知不觉间黑雾缭绕,沿着眼尾一路滑向脖颈,像是湿淋淋缠绕着皮肤的蛇身。
“蛇身”抬起,绕着面前低首看灯的年轻道人转了一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悄然张开,又仿佛始终蛰伏在那里的一方深渊。
魔讽刺地问:【你打算当着他的面,逃到为我编制的那个牢笼里?】
傅偏楼控制着气息,不让自己露出任何异样。
见状,魔意料之中地怪笑两声。
【你看,你不敢。】
它缓缓道,【他为你两度生死,差点没能活着回来。你不敢叫他知道,你已快对付不了我了……你怕他再做出些什么来,对不对?】
“……”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你已变得如斯软弱,怎能奈何得了我?】
魔长长一叹,【没用的,这具身体到底还是会属于我,就如同前十辈子那样,莫要再挣扎了。】
“胡言乱语!”傅偏楼咬牙反驳,“幽冥石在谢征身上,我们很快就会到幽冥去。等见到天道,怎还会有你嚣张的余地?”
【哈哈哈哈!天道?】
却不想,魔像听了一个万分荒谬的笑话般,狂笑起来,【你竟然想依靠天道……傅偏楼啊傅偏楼,你可当真出息了!】
【好啊,】它忽然低下声音,不怀好意地说,【那我便等着。天道,嘿,等见到天道,你就会明白了,你啊……你的性命,就似一汪泥潭,除却燃毁,别无选择!】
【就算他回来了又如何呢?你永远不能与谁长相厮守,这便是你的天命……】
傅偏楼脊背一寒,分辨不出这是真话,亦或为扰乱心神的恫吓。
苦苦压抑的情绪危如累卵,一瞬决堤,堪比疼痛,叫他连呼吸都有几分艰涩。
朦胧间,他甚至觉得皮肉发出“滋啦啦”的腐蚀响动,下一刻就要在一无所知的谢征眼前上演何为红颜枯骨。
也恰在此时,如臆想中一般,谢征正好朝这边抬眼。
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傅偏楼已恐惧得无以复加,根本听不进去,后脊一抽,转过身,佯装若无其事地喃喃念叨:
“对了,没有备笔墨,写不了红笺。你在这边等着,差不多要放河灯了,人多,先占个位,我去找找。”
不等应答,便匆匆没入人群中。
他走得太突兀,谢征尚未反应过来,人流络绎,就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发间一痛,凝目望去,只见一根断发悠悠零落,不知是扯到了哪里。
219 放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临近子夜, 人流逐渐往河岸聚拢。
如桥上、两边楼阁这般赏灯观景的好去处,一早被占了个水泄不通。
裴君灵来时已有些晚,几乎寻不到落脚的位置。她往周遭一扫, 在挤挤挨挨的人堆里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登时眼前一亮。
她仗着体态娇小、身手敏捷, 沿着空隙钻了过去;正欲招呼,又忽而哑然。
道修行走凡间,一贯轻易不表露身份。
为此, 他们皆施过障眼法,在旁人眼里仅是一个见之即忘的普通人。
可饶是这般,推搡来去的喧哗声中, 唯独桥头那一片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仿佛那里是什么禁地, 令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空出突兀的一段距离。
其间站着只一人, 是名年轻男子, 长发高束, 衣冠不俗,垂眸定定看着手中的莲灯。
从他身上逸散出一股十分不详的气息, 凡人莫能感知, 却有趋吉避凶的天性,故而人人让道,单独将他划了出来。
“清规!”
裴君灵愣了好一会儿, 骤然色变, 上前捉住青年手腕,低喝道,“静心, 凝神!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身上浊气怎会这么重?仪景呢?”
“阿裴……”
谢征循声回眸,形容平静:“莫急,不过咒术发作而已。”
“咒术?”裴君灵吃惊地瞪大眼,“秦知邻的神魂不是已经消散了吗?他对你下的咒术也该解开了才是,怎会还在?”
“我也是方才发觉,咒术仍然残留在识海中。”
谢征嗓音微沉,“换而言之……他没有死。”
这并非一个好消息。
秘境中昏昏沉沉的那段时日里,他都在与对方抗衡,直至彻底吞噬了秦知邻的神魂、能完全掌控身体以后才悠悠醒转。拜其所赐,他不但炼化了沈应看的传承,修为一跃步入合体,神识也不逊于真正的大乘修士。
秦知邻怎还会活着?倘若活着,人又在何处?
“阴魂不散的,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裴君灵忍不住啧了一句,随即又摇摇头,忧心地扶住他,“罢了,他就算没死,神魂残缺,想来也做不了什么……要紧的,是你的心魔。”
“既然先前无事,好端端的,咒术怎会突然发作?”
“……”
谢征一沉默,裴君灵便知他其实心里有数,不由神色肃穆道:“清规,古往今来,有多少修为高深的大能葬身于此患,你可知晓?不要当它是靠意志就能渡过的简单货色,倘若如此,过去也不会有那么多修士闻之色变了。”
“嗯。”谢征低低应声,“我知道。”
心魔起乎人心,而他自然从不敢小觑人心。
裴君灵问:“所以,还要瞒着我?”
“瞒着,你怕也能猜到。”谢征轻叹着别过脸去,“想来,周启周霖他们早与你们说过,此咒攻心。若心神坚定,毫无空隙,自然相安无事;若……”
“——若心神动荡,便有可乘之机。”
接完话,裴君灵眸光闪烁,浮现出一抹哀色:
“当初,秦知邻之所以能夺走你的躯体,也是因你心里本就存有裂隙,是不是?修道最忌郁结多思,念头过重,就算没有咒术,你的心魔怕也覆水难收。”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在被什么牵绊?清规,你……”
她深吸口气,嘴唇颤抖地问:“你从前与我说,你的心魔与仪景有关。莫非,眼下还是——”
“阿裴。”
谢征不容置喙地打断她。
裴君灵道:“我不懂,何至于此?你看重他,他也看重你。有什么话,不能敞开来说吗?事到如今,你仍想瞒着他?”
“……就是因他太看重于我。”
低眉望向手中莲灯,指腹抚过油纸粗糙的表面,谢征语气莫名,“阿裴,你看这盏灯。”
“灯?”
不解地投以注目,裴君灵沉吟,“这是……同心连理灯?”
谢征一顿:“你认得?”
“嗯,先前不是说要做灯?我到卖灯的铺子上问了一圈,找了位老师傅手把手教我。比料想中难许多,折腾半天,只勉强折腾出一个不怎么像样的。”
说起这个,裴君灵提了提手上的河灯。
四四方方、最朴素的样式,骨架搭得粗糙,油纸凹凸不平,唯有上头的题字风骨秀逸,值得称道,是“太平”二字。
“别看这样,那位老师傅说,这么段时间里头一回做,我已算手很巧的。”
她不禁感叹,“凡人的小玩意儿,也并非信手拈来的东西啊。”
“莲生并蒂,同心连理。这也是那位老师傅告诉我的。上元节乃情人夜,莲灯寓意最详,自然卖得最紧俏,不过,也最难做。”
裴君灵仔细打量了会儿对面的灯,“你这盏灯倒很精巧,好似比那位师傅摊上卖的还漂亮呢,他还说自己是镇上最会做灯的……在哪里买的?”
谢征闭了闭眼:“不是买的。”
裴君灵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愕然地睁大眼。
“难不成……是仪景……?”
她有些不可置信,这镇上的人,从小做灯到大,卖灯的更是成千上万个编,才有这手艺。
傅偏楼何能与之媲美?
稍一深想,竟觉得心惊胆战。
“他将这盏灯予我之后,说要寻笔墨写红笺,还未回来。”
谢征道,“我观他神色有异,本想追上去,却跟丢了。回来时,听见桥尾有人在交谈。”
那是一对从外地迢迢赶来的夫妻。
妻子失落地说,往年皆有,今年怎没有?是不是我们运道不好?
丈夫安抚她,或许只是有些迟了,待我问一问。
他便有礼地请住一名过路镇人,问了几句,谢征不经意地听了一耳朵,原是这小镇有道名景,入夜三刻,河面会燃起千百盏同心连理灯。
犹如川上流火,水中开莲,不知是何方富商的大手笔,铺天盖地,盛大至极。
不少有情人在趁此许下山盟海誓,往后双宿双飞者不在少数,传出去,便逐渐有了些名声。说无论祈福、求子、拜平安,都很灵验。
夫妻俩正是为此而来,可别说入夜三刻,都快到放河灯的时候了,始终没能等到。
那镇人唉声叹气,什么灵验,放灯的都没能求到,反而传出这等谣言。
若如此便可心想事成,对方也不至于屡年前来,造就这片盛景了。
“……同心连理,也有敬献此身,代之受过的意味。”
嗓音不觉已十分喑哑,谢征缓缓说,“他说,这些灯皆为一人所放。所谓心诚则灵,从编灯骨到蒙油纸,都是亲力亲为,生怕仙长瞧不见,便年年千八百盏地放,这般阵仗,年年不断,求了约莫十年。不求别的,未燃尽的红笺上,翻来覆去只写了一个字。”
“什么字?”
“——归。”
岸边一阵欢腾,衬得此处愈发沉寂。
有心急者已顺水送出河灯,灯火煌煌,仿佛星子悬河。
裴君灵已无法言语。
她细细一想,竟不知晓傅偏楼这些年里是如何避着他们,从缠身的业障中抽出空,独自来到这个镇上的;更不明白他究竟是怀抱着何等的心情,一盏一盏地放出那些同心连理灯。
她看着谢征,他面容惨淡,唇上不见血色。
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映出闪烁水光,明灭不定。
初闻不过听一出戏,谁曾想竟是戏中人?
耳边似又浮起那镇人叹息的声音,说,不来也好,不来也好啊。
要么是心想事成,等的人终于归来;要么是终于心死,不再寄望上苍虚无缥缈的施舍,长痛不如短痛,好过钝刀子割肉。
“清规……”
裴君灵哽咽地唤了声,“你们……你和仪景,这又是何苦?”
“……我不苦。”
谢征怔怔道,“他苦。”
“你不苦?”裴君灵怒道,“将你这身心魔浊气收收再说!”
“阿裴,你知道么。”谢征则有些恍惚地说,“他不是个肯信命的人,更不会指望上天会存有任何仁慈。他吃过太多苦……我从未想过,我也是其中之一。”
分明用尽心思去珍重地对待,分明宁愿自己伤重受累、也不欲对方有半分折损。
谢征生平从未有此手足无措的时候,好似不论怎么做,都会给人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你不欲我瞒着他,可……”
他沉沉望着双手,“我该如何去说?告诉他,困住我的心魔里有你一份?倘若这样说了,他会是何种反应,我已不敢肯定了。”
“但那不是你的错。”裴君灵摇头,“就算你认为是……清规,难道你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一错再错……?
闻言,谢征眼底划过一抹迷惘之色。
“倘若当年,你将麒麟兄妹告知你的事情也知会我们,或许就不会走到那个地步,不是吗?”
说着,裴君灵的神色也有些苦闷,“这回呢?你不愿告诉他,是为他好、叫他不会因此愧疚自责。一时如此,岂能一世如此?”
“纸里包不住火,你有没有想过,你愿意与他说、与他自己发现,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谢征抿唇不语,神色却有几分松动。
见状,裴君灵叹息一声:“你们之间,应有些事我们尚且不知。但是清规,无论如何,你也好、仪景也罢,皆非独身一人。别怕,谁若是走岔了路,会有一堆人拉他回来。”
像是应和她的话,遥遥的,有人在唤他们的名字。
“清规师弟——阿裴姑娘——”
“你们傻站在桥头做什么?下来啊,快放灯了!”
谢征侧过脸,便瞧见底下挤挤攘攘的河岸边,几人扎堆地望向这边。
蔚凤、宣明聆、琼光、太虚门师徒……还有被蔚凤揽着肩,像是觉得有些丢人,眼神飘忽的傅偏楼。
四目相对时,朝他轻轻笑了一下,不见半分阴霾。
“清规,你知道么。”
裴君灵忽然说,“在《摘花礼道》里看到你们出来、顺利展卷的时候,我便一直这样想——”
她声音很轻,又无比坚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半晌,谢征点一点头,眸色逐渐柔和。
“……我知道了。”
220 疼痛 弄疼我……我就知道不是做梦了。……
竹篾为骨, 蜡炬作芯,红笺在焰尖化为灰烬。
上百盏河灯承载着小镇百姓的祈愿,沿河顺流送出, 天边映如白昼。
谢征拢袖放下笔杆,耳后便凑来一道湿润的气息。
人多声杂,余光扫去, 只见嘴唇张合, 青年几乎是贴着他说话。
“笺纸,写了什么?”
“蔚师兄肯放过你了?”
谢征不答,似笑非笑地移目过去。傅偏楼登时神情一僵,恹恹嘀咕:“答应了回去和他练两把。输了比试就这么计较,幼稚。”
“谁叫你方才骗我们。”蔚凤不知何时插了过来,朝他冷笑,“傅仪景你真是出息了,早知你做灯的手艺如此之好,我们又何苦到处找师傅学?和清规师弟两人逛得开心么?”
“……”傅偏楼自知理亏, 心虚地转开目光。
“自己动手,到底不同。”宣明聆在旁圆场,“小凤凰不也玩得挺高兴?”
蔚凤不满道:“小师叔,你帮哪一边的?”
宣明聆失笑,无奈点了点他的额角。
“好啦好啦, 仪景也是不想扫兴嘛!”裴君灵捧着她那盏四四方方的河灯“要是早知他做灯那么厉害,我哪里好意思献丑?这样也不错。”
“阿裴是不错。”
琼光苦着脸走来,手上的东西与其说是一盏灯, 不如说是个东拼西凑的球,“我可就不行了。若非施过法术,它早散架了。”
“瞧着容易, 上手才晓得不简单。”
陈不追也摇摇头,笑道,“好在师弟手巧,我跟舅舅算是沾他的光。”
还在写红笺的杨不悔闻言抬眸,不轻不重地哼了声:“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有何难……”
“不难,你倒做个像傅偏楼那样的给我?”
陈勤拍拍他的肩,杨不悔瞬间低头,佯装没听见地继续写字,前边陈不追笑得不行。
他们师徒三人折腾半天,勉强靠着小徒弟杀出一条血路。
杨不悔小时候常帮衬家里做杂活营生,纸鸢、灯笼之类都很熟稔,因而河灯上手极快,做得像模像样,比裴君灵那盏还要精巧些,仅次于宣明聆。
不过考虑到他还得兼顾师尊和师兄的份,本事可以说不相上下,叫陈勤很是扬眉吐气。
待到陆陆续续写完了红笺,一行人行至岸边,矮下身。
形状各异的灯盏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水里。
仗着这边无人注意,没带火折子的道修们在烛芯上一捻,棉线顿时引燃。
再将红笺放到火上烧尽,便松开手,任由它缓缓漂走,在河面荡开浅浅涟漪。
一时间无人说话,目送着越来越远的河灯,直至其融入灯群之中,化为水天一线雾蒙蒙的摇曳光影,倒映在成百上千的镇人眼底,与欢笑交织,是难以言喻的盛景。
凡人不知道法,企图向高居山上的仙长祈愿。
而他们呢?
天道将倾,魔患窥伺,利欲熏心者众。
求不了谁,但能求己。
“这么多盏灯放出去,吉兆算是讨到了。”
静寂之中,蔚凤忽而低笑,“往后,还望诸行顺遂。”
“清规师弟,”他正色唤道,“无论清云宗、亦或不知身在何方的宣云平,暂且都不知晓你回来了。这是一个机会。”
谢征知他意思,垂眸应道:“幽冥石在此处。”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蔚凤道,“虽不知白大哥所说的那天道意识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又想要傅仪景怎么做……幽冥,我们总得去一趟。”
宣明聆说:“化业与灵衣之事,约莫要半月。”
“正好,这半月里,我们也整顿一番。”裴君灵颔首,“半月后前往龙谷,如何?”
她所言龙谷,指的并非白承修当年麾下,而是龙族出世后的盘踞之地。
“你们这一去,不知要多久。”
陈勤沉吟,“我与不悔修为不济,就不去添乱了。”
裴君灵摇摇头:“如今行天盟逐渐壮大,入道时不曾洗业者也越来越多,柳长英……那具傀儡心思莫测,还不知会有何反应。养心宫这些年里都在想方设法稳定界水业障,抽不出手来,倘有变故,只能仰仗几位……”
“有师父守着,想必出不了事。”
眸色暗稠,傅偏楼的嗓音却极平淡,“只盼幽冥里,当真能寻到解决之法。”
谢征瞥了人一眼,觉得平淡下似乎话中有话,蕴藏着某种不祥。
也确乎不祥。
念及突兀变换的主线任务、和叩心境里曾听到的那个声音,哪怕已与天道意识有过交谈,谢征心底始终留有不安。
他问过对方,所谓能拨乱反正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可并未得到回答。
人妖混血造就的“天道之子”,该怎样“救世”?
越是深想,越是不妙。
可无论疑虑如何,都不得不去。
与天道相对的那道声音,同样要他到幽冥去。
烦躁难耐,谢征不露声色,往身侧靠了一靠,借着袖裾掩映,捉住了傅偏楼的手。
掌心生冷,仿佛握住一块冰。
傅偏楼并非寻常凡胎,一贯体寒,修为再高都无济于事。
他很熟悉这份冰冷,也很熟悉……相触的皮肤慢慢被捂暖,逐渐沾上他的温度。
这令他心下稍霁,多少平静了点。
没有料到谢征会有这般举动,傅偏楼不禁一怔,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转头就被抛去九霄云外。他按捺下呼吸的颤抖,面上半点不显端倪,手指则毫不含糊地勾缠上去。
紧紧交扣,严丝合缝。
用力得甚至称得上疼痛,可谁都没有松开。
于是忧心、急切、沉重,种种烦思皆数退却。
仅此一瞬,心神紧绷的两人终于感到些许慰藉。
又商讨一会儿相关事宜,子时已过三刻,灯会已尽,镇人三三两两散去。
众人也相互别过,各自回宗。
圆月静谧,较先前要亮上许多,风声和缓,夜露湿浓。
欢庆过后,还未来得及清理,地上落得皆是踩脏的油纸、差不多烧完的烛芯、还有不慎摔坏的灯骨残骸,满街狼藉。
有人呼喝着收摊,有人杵在路边叨叨点账,头顶悬着的成串灯笼不少燃尽了,光线昏黄,宛如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丝余晖。
还完租来的笔墨后,谢征并无折返的意思,傅偏楼也没什么困倦,便沿着小路缓缓漫步。
没有人出声,凉风习习,拂过衣衫鬓角。
最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手中是暖融融的温度,只这么沉默地走着,就说不出地安心。
遥遥传来几道喧嚣,衬得周遭更为静谧。
好像将纷纷扰扰全都丢在了身后,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争。
不知不觉间,傅偏楼嗅到一阵清爽的水汽,抬眼一瞧,才发觉他们居然来到了河岸边。
此处偏僻,不像桥头巷口,看不见什么灯光,使得月影愈发皎洁。
最要紧的是,他很眼熟这里——正是他以往放灯的地方。
出神之际,牵着他的手陡然放开,傅偏楼醒过来,指尖虚虚蜷缩,受惊地投去视线。
“谢征……?”
只见那道身影朝下走了两步,回首朝他微微一笑。
尔后唤道:“过来。”
傅偏楼不解地走过去,侧过脸忐忑地揣摩师兄平静的面色,不知他是几个意思。
谢征注意到他藏不住慌乱的眼神,问道:“不放灯么?”
“……灯?”
猝不及防下,傅偏楼神情一止,随即不确定地说:“不是,放过了?和蔚明光他们一起的。”
“我们是放过了。”谢征道,“你还不曾。”
傅偏楼笑得勉强:“灯已给了你啊,不是说过?师兄放了,就等同于我放了。”
谢征沉默片刻,静静望进他的眼底。
那副模样叫人无处躲藏,非得将不可告人的隐秘心事大白天下一般。
傅偏楼简直被看得无地自容:“师兄……”
他语气茫然,掺杂了不可遏制的讨饶,哀切到有些可怜。
谢征不忍,却无法不说,终究无奈地轻叹:“同心连理,以身相替。自然是……我放过,就等于你也放过。”
脑海里“嗡”地一声,傅偏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肺腑好像埋着大片岩浆,滚烫得无坚不摧,将他自觉掩饰很好的平静层层剥落,连着为数不多的自尊一并烧毁,露出伤痕累累残缺不齐的内里。
失去了谁,为此要死要活、求神拜佛,重复毫无意义的祈愿,太软弱,也太难看。
他从不想将这一面展露在谢征眼前。
才回来那趟醉后发疯已令他很是羞惭,倘若可以,他更想像谢征对他的寄望那样,在与不在,都能照顾好自己,而非落入无法独活的囹圄。
他捂住脸,妄图遮掩住面上的狼狈,却被一根一根掰开了手指。
“傅偏楼。”谢征道,加重了语气,“你看着我。”
许久不曾听到对方以全名相称,傅偏楼身形一颤,颠倒间,恍惚又回到过去对人言听计从的那些时候,下意识顺从地抬起眼睫。
谢征定定看着他,眸底映出一张惨淡的脸。
像是有些头疼,他问:“你在想些什么?就这般怕我知道?”
“怎么不怕?”
傅偏楼哑声说,“早知会让你晓得,我倒宁愿不曾做过那些傻事……”
魔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犹如一潭泥沼,只会拖着人不住往下陷。
愈是爱重,他就愈是恨不得回去掐死那个对谢征步步紧逼,企求垂怜的自己。
这个人已连性命都给过他两次了……他不能不怕。
怕他真如泥沼,将本该端坐云上之人拽落无底深渊。
谢征问:“什么傻事?”
“……”傅偏楼说不出口,闷闷道,“你明明知道!”
“为我放灯祈福,便是傻事?”谢征蓦地冷笑起来,“既然如此,犯傻就犯了——”
傅偏楼不明所以:“什么?”
他呆了呆,眼前人已继续往下走去,直至涉水,沾湿了衣袂。
谢征恍若未察,自袖中攥出一把红笺,撒向半空,“腾”地燃起漫天火焰。
水光瑟瑟,他转过身,淡淡道:“今日准备不周,莲灯明年补齐,你看可好?”
傅偏楼艰难地问:“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傻事罢了。”
谢征垂眸,也觉得自己心绪不平,恐是将人吓到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往常的平静。傅偏楼却执着地问:“什么傻事?”
他们相对着凝望好一会儿,谢征移开目光,轻声道:
“……我先前听说,这镇上有个人,自十年前起,年年都来此放上成百上千盏同心连理灯。排场通天,为己却样样不求,只求死生不明的情人能平安归来。是不是一桩傻事?”
傅偏楼不答,咬紧了嘴唇。
谢征又道:“他等的人当真回来,听闻此讯,无以言表。十年一瞬,却令挂念之人伤神至此,想着聊作弥补,至少陪他放一回灯,为他祈一次福。却反倒惹他更加烦忧……那自然也是一桩傻事了。”
说罢,他不齿于这般剖白表态,自嘲地笑了一声。
傅偏楼这才明白方才他打算做什么,一时心口抽痛,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我……”
为何会这样?明明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愿伤到谢征的。
傅偏楼张了张嘴,喉咙一阵酸软,霎时哽咽出声,“我错了……”
“……我也错了。”
谢征抱住他,错觉仿佛抱住了某样十分脆弱的事物,叹道,“总还当你是过去那样不经事的样子,想着该多照顾你、多费些心思,擅作主张,丢下你一人。”
分明,他也曾是被丢下的那个人,该比谁都清楚那种滋味才对。
“让你这么难过,是我的错。”他低低道,“往后不会了。”
裴君灵说得不错,他不该再固执下去,最后落得伤人伤己的地步。
傅偏楼听得近乎惶恐,惶恐之中,却又不禁尝到一丝抓心挠肺的甘甜。
他逐渐为之蛊惑,晕头转向,心底浮现出莫大的欢喜和贪欲。
伏在谢征颈后,他突然生出一个放肆的念头。
“你答应了,就能做到?”
“自当如此。”
“我不信。”语气比起叱责,更接近于撒娇,傅偏楼觉得自己像是毒蛇吐信,心怀不轨地引诱着猎物,硬生生放柔了嗓音,“之前答应我的,还不曾做到呢。”
谢征有些不解:“何事?”
“兽谷秘境里,送走我的时候,你曾应过……”
傅偏楼缓缓抚过他的眉眼,指腹缓缓下移,一字一顿,“出来以后,任我处置。”
仿佛对接下来的话有所预感,谢征眸光幽深下去,沾染了夜色的暧昧:“你想如何处置?”
“011在师父那里,今晚不会回来。”
傅偏楼微笑,按住谢征的唇角,俯身在指尖亲了一亲。
这一整日,他都觉得像活在梦中般,美好到虚浮,虚浮得令人发疯。
“师兄,弄疼我……我就知道不是做梦了。”
221 雨夜 甘之如饴。
傅偏楼名义上的父亲, 是位酸腐的穷书生。
许是自知骗来大家小姐下嫁,对着他娘总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任打任骂。
不过,独有一点怎么也不肯让步——家里那东拼西凑来的半柜子藏书是命根子, 就是穷到吃不上饭都不能乱碰, 否则定要发好大的脾气,乃至于动手。
他小时候最被允许的事情, 就是结束苦活后窝在柜前习字念书。
父亲不仅不会责骂他, 反而很高兴, 觉得虎父无犬子, 日后说不定能学出个名堂来。
那半柜子书里多半是常要考校的四书五经,但也混进了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
时兴的话本子算轻的,傅偏楼甚至在其中翻到过描绘仔细的春宫图册、撰写香艳的下流小说。
因着被堂舅追逐的阴影,他对这些既无师自通, 又有些避之不及,惯来不喜与谁亲近。
每每观人欢爱, 写什么神魂颠倒、耽溺不醒,君王夜夜笙歌不早朝、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只觉得半是荒谬好笑,半是夸大其词。
皮肉相缠而已,不生厌烦腻味已是不易, 如何叫人念念不忘?
没有道理。
然而这世间, 确乎有些事不需要道理。
……
沉香袅袅, 是早已熟稔的安神线香, 宁和渺远。
叩在后脊上的手指也很熟稔,不必着眼,便能一寸不落地忆起——
肤色如雪, 温度则截然相反地温暖,指骨瘦削、修长,犹如苍松青竹,风雨不折,最能令他安心。
可此时此刻,却成了折磨的刑具,力道不轻不重,按住他就像按住一条砧板上的活鱼。
气息滚烫,仿佛要将血肉、骨髓、连同魂魄皆数化在一起。
傅偏楼闭了闭眼,睫羽一片湿润,发麻的耳根旁响起低哑的询问。
“难受?”
他摇摇头,不自觉地攥紧手下布料。
不难受是在说谎,他心里很清楚,其实有些痛苦。
痛苦也不尽然,尽头总缠绕着似有若无的愉悦。傅偏楼长于忍耐,却不知如何对付这种感受,想要发疯喊叫,唇边只逸出极轻的哽咽和喘息。
朦胧的视野中,抓着锦被的手背骨节凸白、青筋隐隐。
烙过血迹的红绳栓在手腕上,恍惚间锁链也似,牢牢困住他,不容许任何退让。
身不由己……竟可怕若此。
像是知晓他的恐惧般,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交覆于上;与此同时,颈间被轻轻一吻。
那地方贴近脉搏,贴近犹如擂鼓的心跳。
他顿时得到难以言喻的安抚,嗓音略略变了调。
“……不难受。”迷乱之中,他颤抖地说,“喜欢的。”
痛苦也好,欢愉也罢。
眯起眼,傅偏楼模糊地浮起一个念头,只要……
只要是这个人给的,这个人要的,无论怎样,他都甘之如饴。
就像他不会为己向上苍祈求半分垂怜,却唯独希望对方平安喜乐。
只要谢征好好的,他怎么样都可以。
夜忽急雨。
东舍屋外丛生的花草被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噼啪落在檐角,隔开一道幽帘。
幽帘之内,万籁俱寂。
从前处境艰难时养成了习惯,周启向来浅眠,被乱糟糟的叫声吵醒,一瞬就恢复了清醒。
他坐直身体,循声看向侧旁——那是周霖的床榻,与他隔了一道严实的帘子,瞧不见情状,只闻细碎哭腔,喊着听不出所以然的胡话。
“霖霖?”
周启下床走过去,隔着帘子喊她两声,不见应答。
他等了须臾,听见周霖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是“娘亲”,一会儿又是“求求你们不要”,不觉蹙紧眉心,一把拉开帘帐。
这些年里,他借琼光亲眷的身份入了问剑谷,已是个不折不扣的道修;周霖则作为他的灵兽豢养着,平素在屋里就会化作人身,眼下却不知怎么,变回了小小一只麒麟的样貌,爪子满床乱蹬。
周启抓住她晃了晃,提高声音唤道:“霖霖,醒醒!”
“唔……嗯?”
麒麟懵懵懂懂睁开眼,瞧清面前灵秀稳重的少年道人,缓缓回过神来,“哥哥?”
她不解地瞥了眼天色,问:“怎么了?”
周启松了口气,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方才哭哭啼啼的,吓了我一跳。被梦魇着了?”
“哭哭啼啼?我?”
周霖不可置信地说完,低首望见自己的模样,又一愣。
她变回人身,觉得有点丢人地皱着眉,咕哝道:“好像是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她不是她,而是一个修道家族里不受宠的废物长子。
身份高贵,灵根差劲,父亲嫌他丢人现眼,同父异母的弟弟们爱作弄他为乐。
唯有生母不厌弃他,却也因此愁眉不展,在他未及冠时便郁郁而终。
自那之后,他被欺负得愈发厉害,弟弟们看不起他,稍有不顺心,就寻他撒气。
父亲对此不闻不问,连仆从都喜恶意刁难,堂堂世家大公子,活得连府上的狗都不如,又生性窝囊,遇事只想着忍气吞声。
生母的尸身被挖出来羞辱,扬成灰烬,他除了哭喊求饶,什么也不会。
等到弟弟们看够了乐子离开后,才狼狈地一点一点从地上拢起骨灰,抱着那一小团不知是灰尘还是生母的东西哀恸而泣。
可怜又可悲。
周霖想来仍旧气急,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拳——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好歹有些修为在身,搏一搏未必没有出路,死也好过受尽欺凌。
但她又莫名清楚,清楚懦弱之人的胆怯,清楚他灭顶的恐惧和畏缩。
隐忍、避让,如此就好,他们满意了,自会离去。
争也无用,只会令事情更加糟糕,不如不争。
大公子永远记得,儿时曾为取悦父亲,他苦苦打熬了数月的身体。
学着凡间习武之人的路数,硬生生以低微的修为在家宴上击败了天才弟弟,本以为会得到夸奖称赞,却被狠狠斥责,罚了禁闭。
因他正途不想,想不入流的旁门左道,身体一时强健不错,可耽误修为,比什么都要命。
拼一口气去争,争来的却是更深重的厌弃。
就连唯一体贴他的生母,也在禁闭偷偷送来吃食时望着他叹息,说,下次莫要做傻事了。
傻事……原来这是傻事。年幼的大公子边吃着冷硬的点心边想。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愿去争。
直到——
周霖微微恍惚,一瞬间,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位废物大公子,遇着了一位愿意正眼看他、怜他,救他脱离苦海的姑娘。
姑娘来府上作客,瞧见年纪不小的大男人被一个仅有十来岁的少年骑在身下当马,跪伏着只需用臂肘前行。
娇贵的锦缎受不住,划得破破烂烂,男人的胳膊和双腿也被粗糙的石子磨得鲜血淋漓,在地面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姑娘出声吓走了少年,大公子以为这就是结束,她却在面前半蹲下来。
漂亮的银钗玉环在发间叮咚脆响,衣衫上垂落的腰饰雕琢着精致瑞兽,华贵非凡。
一切都美轮美奂,可这一切都美不过那位姑娘。
对大公子而言,她不外乎是传说中的九天神女,他不由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而九天神女朝他伸出手,干干净净的手,说——
我记得你,这家的大哥。先前接风洗尘的宴会上,你奏过一曲箫乐,像在哭一样。
我说怎么回事,年纪轻轻愁绪这般怨重,看着温文尔雅的,怎么私底下被弟弟欺负成这样?
起来,我给你疗伤。
她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像她那般的人物,见过太多事,大抵是不挂心的。
可对于从没有谁记挂过、一向被看轻的废物来说,短短几句话,不外于久旱逢甘霖,灰暗的日子里洒入一束光。
大公子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
姑娘在道门的名声很不好,世人皆称她妖女,正派些的根本不屑与她相交。
但她实在太动人心,无数青年俊才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包括他的二弟——家里最受寄望的修道天才。
爱慕她的人数不胜数,大公子只是其中之一。
他不想当其中之一,他想要姑娘为他停留。但普天之下,许多人想要她为之停留,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生平第二回,大公子想要去争,万死不辞。
平平无奇的长相、家世、修为,没有人认为他会被选中,他也一样。他不过是宛如癞蛤蟆仰望皎月那般,痴痴地一昧付出。
然而命运就爱如此玩笑。
——他居然争赢了。
于是再无人敢轻视、嘲笑他痴心妄想,所见皆恭敬相待,懦弱化作斯文、胆怯变成守礼。
美人在怀,他从狼狈的过去中脱胎换骨。
得胜的滋味太好,好到几乎颠覆大公子前半生所受的全部苦楚。
他这才明白,人是可以做傻事的。
哪怕看上去是无稽之谈,哪怕不择手段、苟且营生,哪怕谁都觉得他疯了,也甘之如饴。
只要最后……他能争赢。
千秋万代,悠悠众生之口,他将不朽。
……
短暂的失神后,周霖扶着额角,长出一口气。
她望向屋内的八仙桌,上边摆着本古旧的书册。
“周启,”她说,“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对于妹妹的话,周启从不敢轻率,更何况她郑重地直呼了他的名字,登时容色肃穆:“什么?”
周霖赤足走到桌前,抚着那本书册,尔后,从中抽出夹着的一张黄纸来。
黄纸上,是道勾画仔细的符咒,墨色尚新。
周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是这道咒法出了什么问题么?”
“不,”周霖摇头道,“当年,应谢征所托,即便他后来命牌熄灭,我也不曾放下过。十年费心钻研,终才寻出解咒之法,不会有错。”
“那?”
“你也听琼光说了,他没有死,这东西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声音略略发抖,周霖眸光透出几分惆怅、几分欣慰,还有些别的什么,一时百感交集。
看她如此,周启愈发糊涂了:“嗯。不是说好,明日一早就去寻他,将这个给他,好了却一桩心事?”
“我等不及了。”
周霖转过脸,低声道,“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安生不下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寻他,给他解咒。”
“……”
周启一顿,诧异地看了她两眼,见她神情坚定,不似玩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好,”他哑声说,“我陪你一起。”
222 断舍 他比谁都清楚。
不过五更天时, 谢征就醒了。
他才歇下不久,神思倦懒,略一垂眼, 傅偏楼就蜷缩着睡在手边。
长睫在脸颊投下柔软阴影, 像是雏鸟新生的细碎绒羽, 随着呼吸轻轻发颤。
里衣领口拗得松松垮垮,从谢征的角度, 能瞧见痕迹暧昧的颈项、凹陷的锁骨,以及其上以线绳串就的两枚玉牌。
一明一暗, 是他们的命牌。
床边帷幔昨晚被乱中扯掉了半边,侧首便能将室内情状尽收眼底。
铜炉里的安神香已燃尽, 桌上烛火却还未熄, 夜阑人静, 灼烧的细微动静侧耳可闻。
谢征静静看了半晌, 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种感觉。
只出神地在想——天底下憾事许多, 独独这个人,他负不得。
也不愿负。
无声无息地摘下命牌, 一并在掌心化作齑粉。
他替人理了番凌乱长发,又掖好被角, 捡起堆叠于地的一件外氅, 披在肩头下了床。
本是意图点香,走到半途,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谢征,我是周启。”清澈的少年嗓音隔着门轻轻问,“你醒着么?”
周启?
谢征思量片刻,掐诀收拾好衣物,便脚步一错, 前去开了门。
身着道袍、长大了许多的清秀少年怀抱一只白兔,神情沉沉地抬起脸。一人目光相触,首先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周启开口:
“这么晚过来打搅你,失礼了。但有一事想早些告知,可否方便?”
没了阻隔,瓢泼大雨哗哗的响动清晰可闻。
怕吵醒屋里熟睡的傅偏楼,谢征掩好门,并不言语,只略略颔首。
周启见状,心领神会,朝外瞥了眼:“借一步说话?”
三人皆有修为在身,雨水不侵,一路走出弟子舍,下到竹林边。
这般情形令周启横生一股熟悉,他歪了歪头,低声自语:“问剑谷里,我不常来此处,上一回还是十年前……当真久违了。”
他一说,谢征也不由想起彼时,眸色稍稍柔和。
“承你们的情。”他道,“倘若当初没有那道咒印,我怕也回不来。”
“你安然无恙就好,”周启说,“就像霖霖所言,秦知邻一样是我们的敌人,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不必客气。”
谢征不置可否,转而问:“闲话少叙,你们半夜匆忙找我,是有何事?”
不等周启解释,他怀中的白兔一跃而出,抖抖毛皮,化作额生双角的俏丽少女。
少女面貌与周启极为相似,只多了几分妖异和骄矜,她微昂起下颌,从怀里抽出一张黄表纸塞过去,吐出一口气来:“给你。”
谢征目光在纸上顿了顿,移向她:“这是?”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言出必行。”
周霖冷哼一声,借故遮掩面上羞赧般扭过脸,“从前答应过替你解咒,喏,拿去吧。”
这下,谢征着实有些惊讶。
他与麒麟兄妹相交并不深,起初也是孽缘,未曾想过一句话能令他们惦记这么久,甚至在他“死”后都没有放弃。
轻飘飘的一页纸,重量却极沉,叫他一时无言以对。
“怎么?”
见他沉默,周霖误解了意思,瞪大眼睛置气道,“莫非怕我在里头动手脚?”
谢征一怔:“不……”
“那为何不赶紧解咒?你还想被窥心之法折磨多久?”
周霖咬着唇,又一跺脚,恨恨转身,“算了,反正东西给了你,我问心无愧,你想怎样都行。周启,我们走!”
周启没有动,谢征则缓缓一叹。
他们表情微妙地古怪,周霖眉心一蹙:“干什么?”
摇摇头,谢征垂眸瞧向手中黄纸,似乎很为难:“劳你这些年费心。只是我不通咒术,看起来与天书无异,谈何解咒?”
“霖霖,”周启扯了扯唇角,“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害羞什么?麒麟咒术,当然以麒麟血脉解开最好最干净……送佛送到西,你来吧。”
谢征也随之一笑:“劳烦。”
“哦……”周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慢吞吞走到谢征跟前,撇撇嘴,“那行,你低头。”
她鼻尖浮着细细水珠,不知是被雨洇湿,亦或出了汗,“识海不要抵抗,我的修为只有半步化神,你若有何动作,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谢征应了一声,依言俯身。
他长发未束,自肩头披散垂落,犹如一道乌瀑,遮住半数颜色。
周霖咬破食指,正欲在他额心画咒,忽听他轻声问:“我回来的事情,是琼光师弟告知你们的?”
“废话,不然呢?”
“如此,”谢征道,“兽谷秘境中,秦知邻妄图趁我心魔不稳时夺舍的变故,也当知晓了。”
“你想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剜了他一眼,周霖呵斥,“集中精神,还想不想解咒了?”
她沾着血的手指已贴上谢征额头,眼底骤然迸发出一阵奇异光彩。
然而下一刻,却被攥紧手腕,扼住咽喉,天旋地转,死死摁在了地上。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好骗?”
谢征敛去面上笑意,冷淡唤道,“……秦知邻。”
“呃……咳咳!放、放开!”
合体期的威压重于千钧,周霖狼狈地溅了满身泥水,脸颊苍白,不可思议地挣扎起来:“你在说什么……什么秦知邻……”
她汪了泪水,红着眼眶瞪着谢征,看人全然没有动摇的意思,又艰难喊道:“周启……哥哥!救我!”
“……霖霖。”
周启在她前面半蹲下来,脸色没了掩饰,万分阴沉难看,“夺舍失败,当魂飞魄散。”
周霖神情一僵。
他伸手抚过妹妹冰冷狼藉的脸颊,嗓音嘶哑:“在我们的认识里,秦知邻已经死了。施咒者既死,咒术自灭,何来解咒一说?”
“霖霖,”他顿了顿,眼神一厉,仿佛要剥下少女楚楚可怜的表皮,刺穿底下污糟的灵魂,“不,父亲。”
“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要霖霖当你走投无路时的容器,是不是?”
很早之前,他就在想这个问题。
他与周霖究竟为何能逃避毒手,从三百年前一睡不醒,活到今日?
那人连深爱的妻子都能利用,丧心病狂之至,又怎会顾忌些许血亲之情放过他们?
会相信一切都是巧合、是幸运的天真,周启在幼时就丢掉了。
他其实很像秦知邻,因而,由自己往深处想,很容易明白——棋行险道,是后手。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秦知邻布置的一枚棋子。
要怎么用……如今他也终于知晓。
他们的父亲太了解他们,醒来瞧见复苏之法,再怎么怀疑,也根本不会拒绝。
以他们的个性,要成为麒麟的定然是周霖,便在她身上动了手脚——
望着使用着周霖的脸、神色和语气的那人,周启闭了闭眼。
“你是周霖,却也是秦知邻。”他冷冷道,“想来那点残魂,已不足以令你夺走霖霖的身体了吧?千算万算,可想过会苟且至此?”
“胡言乱语!”
周霖尖叫,“哥哥你疯了?我是周霖,和那混账没有关系!”
“你太着急了。”
谢征余光扫见零落于地,被雨水沾湿的黄表纸,墨渍洇开,玷污了少女原本的心意。
他低声道:“失了分寸,破绽太多。”
“我……”
“你又打算借机给我下什么咒?纸上所画,想来不是原本的。”
“我学艺不精,”周启跟着看了一眼,“不过,认倒还认得——的确不是原本的。”
闻言,谢征垂眸看来:“还要再狡辩么?”
少女面上的愤恨和不解隐没下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想不到会这般轻易被识破,”她声音变了腔调,慢条斯理的,宛如藏身于洞窟中的毒蛇探首吐信,“你说的不错,是我太着急了。”
由不得他不急。
夺舍失败,差点魂飞魄散,这便也罢了。
回到周霖体内温养,却发觉世易时移,宣云平竟不在问剑谷中,反倒是那个无律真人晋入大乘,坐镇此处。
遥遥一眼,他就认了出来——什么无律,那分明就是过去不知所踪的柳天歌!
柳天歌仍活着,柳长英不受控,龙族出世,谢征还回来了……
桩桩件件,没有一个好消息,他呕心沥血谋划数百年,一朝沉沙折戟,怎么不急?
“不过,识破又能如何?”
秦知邻笑道,“你们但凡还顾忌周霖,就没办法对我做什么。就算是天歌过来,大乘期的神魂,也不能将我与她分开……这是咒法。”
周启咬牙,眸色沉凝欲滴。
“想不到你们会与这帮人搭上关系,”秦知邻悠悠望着他,“不愧是我的好儿女。如此,我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无耻!”
周启攥紧手指,胸口起伏不定,“娘她若泉下有知……定会后悔当初选了你!”
“选了我?”
秦知邻笑意寡淡下来,轻轻道,“不,你错了。”
“不是她选了我。”他说,“是我争到了她。”
那是点燃了他人生的第一样战利品,把他从一个只知忍让、懦弱胆怯的废物,变成了这副无惧无畏的模样。
他真的爱周若橙,至今也爱着……可惜,他更爱自己。
“别这样看爹爹,启儿。”秦知邻温和地说,“我是个俗人。”
“我自然也想十全十美的。待我执掌天道,便会复生阿橙,让我们一家团圆。”
周启几乎想吐了,然而在他之前,被困缚在地面的少女先发出了一声干呕。
“霖霖?”周启一愣,随即大喜,“你还在!你还有意识,对不对?”
“哥……哥哥……”
周霖瞳孔深处浮现出些许茫然,很快又被郁色压了下去,秦知邻寒声道:“我说过,没用的。”
仅剩残魂又如何?
就如同当年的柳长英……从小扎根的咒法,修为再高,操纵起来也易如反掌。
这些人,就如当初的白承修、还有仙境七杰,平生最念情分。
占据着周霖的身体,他就有谈下去的筹码。
他这般想着,口中却断断续续冒出意志之外的声音:“把我……”
“把我关起来!关到训诫之地去!”
秦知邻面色一变:“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莫非以为……所有人都该遵照你的想法做事?”
周霖讽刺生笑,“我的好爹爹……训诫之地,是个好去处……”
“麒麟的血脉、咒术,我的妖力、命火,还有你那张煽动人心的嘴巴。我要叫你……一样都用不出来……”
“周启,”秦知邻沉沉仰脸,“你想把你妹妹关到那种地方受罪?你可知道,里边既动不了修为,也听不见声音,痛苦得令人发疯?”
周霖大笑:“痛苦?被你算计利用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她的声音柔婉下去,仿佛淬了毒:“爹爹莫怕,女儿陪着你呢。哥哥。”
“嗯。”
周启摸了摸她的头,举止温柔,语气漠然:“我知道的。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能……”秦知邻盯着他,目眦欲裂,“她是你妹妹……你可知道,这么下去,赢的只会是我,周霖将不复存在?”
“闭嘴。”
周启冷道,“我比你了解她得多。不会叫你继续坏事。”
他深吸口气,看向谢征:“我修为不及霖霖……烦请你帮忙制住她。”
谢征瞥他一眼,轻轻叹息,在周霖眉心一按:“我已将她修为暂且封住。”
周启抿唇点了点头,弯腰将浑身狼狈的周霖抱起。
没有修为护体,少女一瞬被大雨淋了个通透,他沉默须臾,也撤去灵力,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走吧。”他垂下脸,瞧不清神色,喃喃道,“哥哥送你进去。”
“住手……”
秦知邻愤恨地看向谢征,“没有周霖,你的咒术要如何解?”
“我可是知道的,谢清规!”他叫道,“你在为难什么、为什么摇摆不定……我都看到了!”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以为它会对你仁慈吗?!”
“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突兀阴笑起来,在雨夜中发出湿黏的诅咒,“我很好奇,到最后,你究竟是像我一般,抛却家人,只记得自己;还是要舍弃那个苦命的夺天锁……”
“但凡你心存半点间隙,窥心之法就会动摇你的根基!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周启皱起眉,捂住少女喋喋不休的嘴,忧心看向身后不动声色的青年道人。
良久,谢征只是淡淡说:
“你很聒噪。”
这些,他比谁都清楚,清楚很多年了。
223 惊蛰 万劫不复。
十年来, 傅偏楼常被困于同一个梦魇。
梦里,他又回到了兽谷秘境那一日,被谢征温柔地丢下。像是只折翼的鸟, 从云端跌落, 不断沉坠,永无止境。
染血的白衣离他越来越远, 伸出手,唯余流云从指缝间穿过,什么也不剩。
数不清的黑影缠绕在他身边,黏稠阴冷地流淌着,从中钻出许多张熟稔的面孔。
程行、尚峰、徐宁宁、方小茜……
他们围裹着他,狞笑、讽刺、咒骂, 满头满脸的血渍,仿佛索命恶鬼。
他们说,傅偏楼,你可记得你的罪?
就因你痴心妄想,不愿接受自己的命,非要搅浑这池浊水, 才会招致这些劫难!
平静安稳的生活, 全都因你而万劫不复!
从前是我们, 如今是谢征——
你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个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他怔怔地答不上来,而下一刻,人脸为黑雾打散, 聚拢成他的模样。
“错了, 错了……”
朝他贪婪又恶意地露出一个冷笑,魔道:
“万劫不复的是你才对。”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
余音湮灭在万千鬼哭中, 厉嚎惨叫不绝于耳,他重重摔落深渊,粉骨碎身、肝脑涂地。
如同一滩择人而噬的污泥。
睁开眼时,不知今夕何年。
傅偏楼意识尚且朦胧着,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下意识摸索过身边,却只触及余温冰凉的床铺。
刹那间毛骨悚然,还未回神,就先出了满背冷汗。
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腰腿传来一阵抽痛。
低下头,瞧见松散里衣下起起伏伏的胸膛,身上虽然清爽,可皮肉斑驳的痕迹却一时半会消不掉,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傅偏楼松了口气,悬吊的心终于缓缓回落。
……只是梦而已。
他按住自己兀自颤抖的手,调息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间站着一道人影。
“谢征……?”
雨帘不歇,打在紧闭的窗口,白珠乱跳,发出急促的敲击声。
黎明时分,本该柔和的晨曦被浓墨般的阴云遮去,天光黯淡地扫进屋里,显得有几分压抑。
不远处的八仙桌前,谢征松散地披了一件外裳,乌发垂泄,正探手拨着铜炉,点上一支新的安神香。
烟雾袅袅中,那抹背影犹如高居云端的山涧苍松,遥不可及,令傅偏楼莫名不安。
不知为何,谢征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呼唤,仍旧背对这边,长袖坠落,伸出一截苍白腕骨,默默捻着香线。
……哪里不对。
傅偏楼蹙起眉。
安神香,他早已熟悉这股掺杂了各色草药的清苦香气,为稳固他身上的业障,几乎夜夜不断。
是药三分毒,用得多了,难免会招致坏处。丹田滞涩,识海涣散,需得修炼几日才可化去多余的药力,剂量上很有讲究。
因他之故,谢征也对此谙熟于胸。
他性子端肃严谨,添香时,向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从无错漏。此刻则比寻常要重许多,很难以疏忽解释过去。
随手扯过一件衣袍裹在身上,傅偏楼赤足下了床,走近些许,又唤了声:“谢征?”
“……嗯?”
这回谢征倒听着了,转过身,望来的眉眼还是沉静的,只间或流露出一丝惘然,隐约失神。
就好像深陷嘈杂人群中,分辨不清谁在讲话一般。
可室内分明极静。
傅偏楼心头一紧,慢慢坠沉下去。
“怎么醒了?”瞧见他,谢征顿了顿,上前握住他冷冰冰的手,低声道,“地上潮,你一贯体寒,莫染了湿气,回去再歇会儿。”
傅偏楼顺着他的意思坐到床边,目光游移,落在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