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30)
碎片,分布在兽谷各处。
每一块都被白焰包裹,灼烧着蕴含的毒瘴,是不可触及的禁地。
曾有化神修士自恃修为高深,妄图强行入内,方才靠近,便被火焰缠身,狼狈地逃出来后身中剧毒,丢了半条命不说,修为也连连跌落。
前车之鉴后,再无人敢硬闯,就算秘境中藏着的天材地宝再多,有命才能消受。
好在那毒瘴与白焰相辅相成,一旦毒瘴烧净,火焰也会随之熄灭。
而兽谷北边那一大片地方,熊熊燃了近十载,终于有了消减的兆头。
“听说……”金羽压低声音,“当年,没能拿到的幽冥石就在其中。故而最近过来的人与妖,愈发多了。”
“不就一块破石头,”落日崖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撇撇嘴,“既不能增长修为,又不能洗刷灵根的,要来有什么用处?”
岑起拿剑柄敲了下他的脑袋:“天真。”
那少年“哎呦”一声,脸上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岑起叹了声,说道:“是,对我们而言,确实是块用不上的破石头。但你可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岑起正欲开口,就在此时,酒斋门前骤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随即,半张被砍断的桌子掀来,在上空碎为无数木屑,针刺一般飞得到处都是。
金羽眉头一皱,挥袖将飞到面前的木屑挥开。
同桌修为较高的几人立即站起身,灵器入手,挡在前边。
定睛一瞧,只见变故中心,是个横眉竖目、背着长枪的大高个;而对面被掀了桌子、面色有些难看的一群人,则身着玄衣,腰间挂着一撂流苏红绳。
岑起目光一凝,低声道:“行天盟。”
“行天盟?”少年一怔,“是近来风头很盛,声称要替天行道、讨伐清云宗的那个?这么说来,那个大高个就是……”
岑起点点头。
虽说对方并非青衣绣莲的道人打扮,不过从眉宇间的傲气、以及对行天盟一众的敌意看来,八成是清云宗弟子。
金羽道:“看来今日没法善了。见机行事,当走就走吧。”
“大宗门的事情,我们掺和不了。”岑起颔首赞同。
“大宗门?”少年又不解,“师兄,我怎么记得,那行天盟收人虽严苛,却荤素不忌,就连散修也能进得去?哪里算大宗门了?”
“行天盟是算不上大宗门,势头再猛,也不过这些年才兴起。”
霓光宗的师兄解释道,“不过,建立这个组织的几位盟主……就大有来头了。”
“传言中,盟主乃太虚门一名弟子。除此以外,与养心宫也大有牵扯……尽管是小道消息,但能和清云宗针锋相对,想来差不离。”
他顿了顿,犹疑地说,“还有,那一位。”
“那一位?”
岑起道:“与龙族因缘匪浅的那位。”
“啊。”少年瞪大眼,“问剑谷的……”
“说是问剑谷弟子,可自龙族出世、宣告天下人以后,谁还不清楚他的身份?”
金羽苦笑,“就是对三大宗而言,也是一尊大佛,轻易动不了。”
“不知清云宗和问剑谷怎么想的,任由那半妖在道门逍遥。”
“若不然如何?先不提龙族报复,动了他,界水业障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话间,起争执的那边也不平静。
“好端端吃个饭,没招你没惹你,简直欺人太甚!”
“欺的就是你们这帮废物!”
大高个冷哼一声,“要怪,就怪你们身上这件衣服。平日里妖言惑众,早看不惯了!”
“说得好听,冠冕堂皇的。”
有人嗤道,“真当别人是傻子,瞧不出你是清云宗的人?”
“那又如何?”大高个被揭穿,也不心虚,气焰反而更加嚣张。
“清云宗封业障,令天下人道途顺遂;又为解决灾祸,奉出千年返生花……就算未能取得幽冥石,也称得上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却不想被有心之人借机蹬鼻子上脸,泼了满身脏水……”
他意有所指地望着对面,讥讽道,“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方为人间正道。”
“你!”和他争辩那人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想起什么,激动不已,“好一个人间正道,好一个鞠躬尽瘁,好一个为天下人……道貌岸然、无耻至极!分明——”
“好了。”
为首沉稳女子伸出手,阻止他要脱口而出的反驳,淡淡说,“别忘了行天盟的规矩,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那人反应过来,闭上嘴,仍旧狠狠瞪了大高个一眼。
“嘿。”
大高个嘲弄道,“无话可讲了吧?”
“先不论那些陈年旧怨,”女子蹙眉,“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蛮不讲理的事情,倒也的确是清云宗的作风。”
“什么?”
大高个一脸受辱的模样,登时拔出背后的长枪,指了过去,“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女人如何,男人又如何?”
女子冷冷抿唇,“会有这般偏见,足可见你心性拙劣,能有元婴修为,也不知空耗了多少资源。想来是氏族子弟吧,怎么,出门在外,连清云宗的皮都不敢披么?自己也觉得丢人?”
大高个先前见她出言阻拦,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性子,未曾料到嘴如此之毒。
一时间气得脸庞忽青忽白,胸口起伏,就欲动手。
那女子也全然不惧,从腰间取出一柄长鞭。
“两位且慢!”
酒斋的管事见势不妙,连忙插入中间,堆笑和稀泥,“这地界,人妖不忌,同为道修,出了门便是自己人。还望卖在下一个薄面,莫要在此起争执……”
“谁管你?”大高个气在头上,一把想要推开他,“东西坏了记我账上,我赔得起!”
然而出乎意料的,管事竟没有被推开。
他身躯犹如一堵石墙,无论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脸上笑意淡去不少:“道友莫要为难。”
其他人顿时露出看傻子的表情——能在兽谷开上店的,岂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也不想想这座酒斋为何从来无人闹事,又为何不受妖兽侵扰。
被一介管事压制,又听见身后窃窃的嘲笑,大高个气血上涌,更加愤恨。
见状,管事微微一叹,捉住他的手臂,打算将人扔出门外。
可未等他有动作,迎头罩来一股沉重威压,令他当即变了脸色。
“……是何方前辈在此?”管事收敛了笑容,肃穆道,“在下为人谋事,行事全凭规矩,不知哪里惹怒了前辈。”
四下俱静,一道携着凉意的嗓音轻轻飘来。
“小辈之事,就随他们去吧。插手管教,未免不妥。”
话里的偏袒之意毫不掩饰。
管事皱眉,“这……”
“元和长老!”大高个闻言,面上一喜。
相对的,行天盟一众沉下脸,知道此行不妙。
“既然如此。”领头女子当机立断,忍气吞声地低下头,“是我等冒犯,这就退去。”
“慢着。”
声音不咸不淡道,“谁准你们走了?”
“前辈一定要这般以大欺小?”
“以大欺小?”元和长老冷笑,“对诋毁我宗之辈,就是以大欺小,尔等又待如何?”
瞧着对面灰败的脸色,大高个哈哈大笑,解气道:“长老明鉴!”
说着,他狠狠瞪向周围——这群看他笑话的家伙,一个都别想落得好处!
岑起触及那道视线,不禁皱眉,暗暗和金羽交换了一个眼神。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喝口凉水也塞牙。
他在心底骂了一句,瞥向周边神色变换的修士,又看往门口,思索着脱身之法。
天光熹微,尚且有些昏暗。
昏暗之中,有一道人影在门前站定,将本就漏不进多少的光亮遮去大半。
“……长老?”
威压之下,无人说得了话,唯余沉闷的呼吸声。
于是,那声轻淡的嗓音愈发明晰。
“我怎不知,方才化神的老家伙,竟也当得上长老。”
“清云宗……已没落至此了?”
“你是什么人!”大高个惊疑地瞪过去。
来人不疾不徐地走进酒斋。
身形当是位男子,黑袍裹覆,面貌不清。唯见极长乌发随着动作流泻下肩头,几乎曳地。
一名男子留着如此之长的头发,还不束起,本该显得拖沓,放在他身上,却愈发出尘。
见状,大高个皱眉,颇为不屑地说:“藏头露尾之辈,还不快报上名来?”
“……凭你?”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眼,一下激怒了大高个,他握紧长枪,有如鹰隼般瞪去,寻找着出手的破绽。
而那黑衣人并未给予这一破绽。
他仅抬手,举止间满是生涩,好似与世隔绝许久,轻飘飘朝对面一点。
刹那,藏身幕后的元和长老暗道一声“不好”,赶忙现出身形,拦在大高个身前,企图挡下这一击。
他自恃有化神修为,那看不出深浅的家伙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应当不足为虑。可甫一迎面,便知远非如此。
大高个只见眼前一花,元和身躯颤颤,猛地退后几步,跌到他身上。
“长老?!”
他有些傻眼地伸手扶住,元和脸色惨淡,吐出一口血来,惊恐地看着那黑衣人,咳嗽道:“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阁下……还望恕罪!”
“既知冒犯。”
黑衣人语气仍是淡淡,幽井般无波无澜,“赔偿,尔后,走。”
两人不敢造次,连忙照做,悻悻离开酒斋。
峰回路转,行天盟几人呆滞半晌,领头女子首个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前辈!”
黑衣人瞥了她一眼:“不必,顺便而已。”
又朝向管事:“于此歇息,可有空房?”
“有有有!”管事笑道,“前辈随手而为,却是帮了大忙,楼上尚有雅间,此回灵石全免,还望合心!”
说罢,他领着人往楼上走去。
半途之中,旁观的岑起觉得面上似乎被一道视线拂过,连忙眼观鼻鼻观心,捏了把汗。
直至人影消失,酒斋方才炸锅似的沸腾起来。
“师兄,那是哪位前辈?这得为合体期的大能了吧?”闲言碎语里,少年也不由好奇,“是哪个大宗门过来的长老吗?”
“那位前辈既然不露形貌,想必并不愿被看出身份,莫要追究。”
岑起摇头,“先前也说过,此回的秘境碎片是最后一块,对幽冥石有想法者多得是,谁来都有可能,这不过一个开头罢了。”
“开头……”
少年顿时目露忧色,“那我们进去,会不会太不自量力?”
“我们又不掺和那些大事,底下捡个漏罢了。”
一面应付着师弟喋喋不休的疑问,岑起一面走神地想,总觉得,方才那位前辈的声音有些耳熟……
是在哪里听过?
可他一介小宗门出头的修士,怎会认得那样修为高深的前辈?
……不,也未必是前辈。
传闻中,上一届宗门大比上取胜之人中的数位,已在短短十年里接连突破合体。分明为同辈,却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鸿沟之距,唯余仰望。
思及此,他顿了顿,忽而想到一个人。
……倘若,那人没有死,想必如今也应有这般修为了。他尚能对外吹嘘一番,自己曾与合体修士并肩作战过。
这么一想,鬼使神差地,岑起忽然觉得那道声音……当真有些相像。
他按住眉心,正欲将这个离谱的想法撇去,却对上金羽犹疑看来的眼睛。
两人相视着沉默片刻,岑起不可置信地先开口道:“金道友,你觉不觉得……”
“二位。”
就在他正要说出来时,耳边陡然传来那道清淡嗓音,“烦请移步一叙。”
“……”
岑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乎乎地走上楼的。
行至雅间,扣开门扉,对面,黑衣人已除去兜帽,长发逶迤一地,流泻如乌水。
听闻响动,他抬起脸,朝此望来。
眉深目秀,清隽淡静。
是见过一回,就绝不会忘怀的相貌。
饶是心有准备,真正瞧见时,岑起和金羽仍不由瞳孔骤缩,瞠目结舌。
“——真的是你?”
“谢清规……你没有死?”
214 梦中 犹恐相逢是梦中。
话音脱口而出, 回过神来,金羽才意识到不妥。
死没死……人都在眼前坐着,还用得着置喙吗?
她连忙低首道:“我失言了, 抱歉。”
“无妨。”
谢征往对面比了个手势,“二位请。此回相邀有些唐突, 还望莫要介怀。”
他神态自若,如从前一般冷淡,却并非因差距而生出的疏远。
这副模样令金羽不免回想起十数年前的那一战, 虽情分不多,却到底曾并肩过。一时间心底升起许多感慨,放松不少。
两人整顿好神色入座,金羽素来不爱弯弯绕绕,直率问道:“不知谢道友是为何事?”
“……敢问,”谢征稍一犹豫,垂下眼睫, 遮去眸中异样的情绪,“今夕何年?”
“何年?”
岑起蹙眉, 不一会儿醒悟过来,“若你所问是距当初兽谷变故几时,有十载耳。”
“十载么……”
意味不明地轻声念着, 谢征抿唇失神片刻,才出声道:
“不瞒两位,兽谷秘境一役,我另有奇遇, 堪堪捡回一条命。先前一直意识混沌,近来方才苏醒,对外界动荡一窍不通, 恐贸然惹出祸端,故而相问。”
“两位与我有旧,是可信之人,恳请一叙。”
岑起与金羽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
后者直咧咧道:“我猜也是。谢道友,托你一声故旧,我就直接点说吧,大宗门的那些事,我们根本没想掺和,也掺和不起,你想知道什么,定知无不言。从这扇门出去,就当今日不曾见过面,你看可好?”
她虽性子爽朗,但也不是个傻的——谢清规活着从兽谷秘境中出来这码事,谁都明白意味着什么。
为那一小块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用的破石头,清云宗也好、问剑谷也罢,乃至行天盟与妖族,都挂心不已。就如对方所说,贸然出面,只会惹出祸端,掀起新一轮的纷争。
她还想着进兽谷摸点好处呢,可不愿此时打起来。
闻言,谢征微怔,低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多谢。”
金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真要论起来,刚才若不是你,清云宗那不要脸的长老还不知要怎样为难。该道谢的是我们。”
她梳理了番思绪,便从秘境崩毁、白焰燃起那会儿讲起。
这十年里变故颇多,桩桩件件,无不是能拎出来称道的大事。
柳长英率清云宗捉拿孽龙之子傅偏楼,无功而返;问剑谷无律真人历劫突破,成就大乘;龙族出世,荫蔽后代,即便人尽皆知傅偏楼是为半妖,也不敢触其霉头。
幽冥石下落不明,界水业障滔滔,人心惶惶。
行天盟浮出水面,料定清云宗包藏祸心,声讨浪潮一日大过一日,天下第一道门威信不存。
又逢兽谷可入,妖族欲夺回旧巢,道修欲争抢资源,乱象横生。如非两方顾忌着三百年前悲剧重演,各自收敛没有大动干戈,怕是又有一场大战。
“一来,三百年前血战,至今仍在修生养息,谁都不想打起来。”
金羽灌下一口茶水,说道,“二来,还有龙族在头上压着。”
“上古大妖,虽为妖族,却不问世事,并无偏颇。”她瞥了一眼对面,“更何况,它们出世的理由——你的师弟……是只半妖,自然两不相帮。”
谢征静静听着,不露声色,令她拿不稳是个怎样的态度。
岑起问:“此前,你可知晓此事?”
“……”忽然醒神似的,谢征抬眼一掠,点了点头,“嗯。”
“也对。”金羽叹道,“我记得你们不止是师兄弟,还是凡间结拜的堂兄弟,想必早就清楚。也实在是敢,问剑谷谷主不是出了名的厌恶妖族?”
“不过身份暴露后,他反倒没有追究这件事,甚至没有再露面过。”
岑起思索道,“如今傅仪景仍留在问剑谷中,倒很耐人寻味。”
“他在问剑谷?”
“是,时不时也会到虞渊养心宫去暂住。”
金羽心直口快,“虽为道听途说,但应当差不离,毕竟天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她肩头被岑起一撞,忽然反应过来,见着谢征微微变色,忙闭了嘴。
雅间静默须臾。
“……我知晓了。”
失态仅为一瞬,青年低眉敛目,神情也随之冷静下去。
他起身:“多谢二位相告,恕我不能继续作陪。”
“谢道友不必客气。”
金羽自知说错了话,心头一紧,想到问剑谷里那些没边际的传言,望向谢征的眼神多了几分异样。顿了一顿,补道:
“谢道友约莫与师弟关系亲厚,我们也不留了。你留在问剑谷祠堂的命牌,七年前便灭了,想来谁都以为你……还是快些回去为好。”
说罢,她瞅着岑起,两人抱礼后一道离去。
谢征没有挽留,也未说些客套话,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立于原处。
【宿主……】
011见他失神太久,忍不住出声,【你还好吗?】
“……嗯。”
【听上去不太好。】011嘀咕一句,也不免有些低落,【竟然过去这么久了……小偏楼,该等急了吧?】
何止是等急了,怕不是要等坏了。
谢征按住眉心,良久,涩然一叹。
秘境一别,对方惊痛的神情历历在目。
当时,他并无把握能活下去,不如说,本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才会那般自作主张,蛮横地要人去等。
傅偏楼是个执着的人,他太清楚。
见不到尸首,便不会肯承认,抱持一线希望,总比无望来得好。
否则,他不知那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命牌……为何会灭。”
谢征蹙眉,他分明还活着。
就在这一念头浮现之时,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道隐约的浩渺之音。
【前三年里,你借不系舟安置躯壳,自封神魂,与秦知邻争斗。那时,虽魂魄不定,躯体总还活着。】
【然不系舟力有不逮,至多藏你三年。三年一过,你将再度置身于崩毁的秘境之中。届时,撕裂的时空、怨魂而生的毒瘴、以及白承修燃尽性命的龙息,任意一者都能令你尸骨无存。】
“于是,你做了什么?”
对这道声音,谢征并不多惊讶,淡淡问,“……天道。”
【幽冥石乃连同幽冥与人间之物,与不系舟相似,处在“间隙”之中。】
声音平平解释着,【我便让不系舟替你炼化了它。故而,你也身处间隙之中,能躲过一劫。】
“难怪我能听见你的声音。”谢征抬眼,“你的意思是,因我已在所谓的‘间隙’里,不算此界中人,所以命牌寻不到我,觉得我‘死了’?”
【然也。】
谢征无言以对。
送走傅偏楼后,按照先前的安排,他让011照看身体,便借助周霖给的那道咒印封定了神魂。
以元婴修为,根本无法与大乘期的秦知邻对抗,能坚持夺回那片刻已很是不易,倘若不这么做,他定然要被全然吞噬,魂飞魄散。
咒印能躲藏多久,他不清楚,唯有趁机修炼养神,尽力有一搏之力。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封定魂魄之后,识海中两仪剑与沈应看的传承失去控制,以无匹之势震动扫荡,令措手不及的秦知邻遭到重创。待咒印磨灭,秦知邻已十分虚弱,他一举占了上风。
阴差阳错,个中几度险死还生,其中哪怕有一道环节出错,他再不能站在此处。
想不到识海之外,也险境重重。
如此算来,他能活下来,当真是个奇迹。
——越是意识到这一点,他越是心焦不已,近乎灼痛。
傅偏楼……仍在等他么?
等一道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孤魂?
于他不过浑浑噩噩,如同睡了漫长的一觉;于外边的人,却实打实过了十年。
十年……
谢征首回觉得,有些感情重无可重,辜负不得。
“011,你说。”他心烦意乱,不禁喃喃问道,“我该如何去见他?”
从不知自己竟会这般优柔寡断,谢征垂下眼睫,唇边掠过一似苦涩。
于情,他自然希望傅偏楼尚还挂念着他。
可深想下去,倒宁愿对方无情一些,不要那么辛苦。
【宿主……】011忧心地唤了一声,支吾一会儿,说道,【走吧。我想见小偏楼了。】
谢征敛去眸中复杂的神情,应道:“嗯。”
“我也,”他缓缓说,“……很想见他。”
夜深人静,月色黯淡。
傅偏楼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到问剑谷的。
合体修士,缩地成寸,一步掠过,便是千里之遥。
沿途肆意挥霍灵力,掏空丹田与神识,还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身体逐渐感到疲惫,耐不住酒力,慢慢有了熏熏然的滋味。
明日便要启程,他错觉自己好似即将临刑的死囚,再过一天就要人头落地。
后颈死死咬住一条毒蛇,毛骨悚然的恐惧,令他坐卧皆不安稳,不知怎的,只想回弟子舍看上一眼,便与裴君灵暂且辞别,约好兽谷再会。
天地之间空空荡荡,他望向月亮,视线模糊。
酒,他偶尔会碰——适时放纵,才不至于将弦崩断。
醉后朦胧,只要不那么清醒,哪里都是慰藉。
第二天爬起来,又是一个平静的傅仪景。
问剑谷也飘了细雪,落在颈间,令他感到有些冷。
他拢起衣袖,垂目向前走了两步,沿着熟悉的小路一头撞进弟子舍中。
迷迷瞪瞪地,他觉得有些奇怪——室内何时点了灯?
有谁在吗?
昏黄的火苗盈了满室,听见门前响动,坐在桌前的一道身影转过头来。
傅偏楼痴痴望着他。
“……谢征。”
下意识唤了一声,许是嗓音太过平静,那人露出怔然之色。
火光温润,映出白衣宽袖,清淡眉目。乌发未束,长长地曳至脚踝。
傅偏楼一寸一寸地凝目而过,忽然笑了,走过去,晕陶陶地柔声道:
“你……你的头发变长了……”
“我帮你梳起来吧。”
215 久别 终于呜咽出声。
手指穿过发隙, 触感滑凉。
青丝缠绕,烛火柔和,谁也没有说话, 落得满室静谧。
傅偏楼不是头一回为谢征束发,往日里,他那什么都会的师兄唯有这一途上有些笨拙——或者说不以为意, 自处时总任由长发披散。
谢征不爱捯饬,傅偏楼则恰恰相反, 平时就会费心折腾。
定情以后,但凡睡在一处,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是他给两人打理发髻。即便这一习惯阔别十年,久违上手, 仍旧轻车熟路。
梳好戴冠, 对镜一看,衔珠结穗,眉目如画,濯濯似月华,天上谪仙人。
傅偏楼望着, 目光迷离, 只觉双手分明撑在对方肩头,却没有半分捉住的实感。
是一片镜中花、水中月, 如同握在掌心中的沙粒,不久便要随风散去。
他蓦地笑了出来。
梦中魂影神色仿佛很是忧心, 伸手握住他的手, 转过身来。
“……偏楼?”
那道眼神十分复杂,定定凝视着,就好似天地之间仅剩下他。
傅偏楼便错觉自己也如同沙粒铸就, 随风散去,任那双手牵着他四处扎根。迷迷糊糊坐到床边,下意识仰起脸,视线一错不错。
暖融融的掌心,贴过额头与面颊,爱怜地滑落耳后。
像浸入温热水底,舒惬怡人,他贪恋这般轻柔缠绵的抚摸,眯起眼蹭了蹭,唇边逸出一丝叹息。
好奇怪。好真实。
和从前偶尔的几回梦境全然不同。
倘若醉后能得此等慰藉,他怕是要忍不住日夜酗酒……今天是怎么回事?
傅偏楼一面困惑,一面乖顺低首,喝了两口递来的茶水。随即被除去外衣鞋袜,扶上枕席。
“睡吧。”
迎着他不解的视线,谢征笑了一下,声音有些缥缈,“灵力不继,应当累了,先歇下。我们明早再谈。”
“没有明早。”
拽住他的衣袖,傅偏楼摇头,固执得宛如赌气,“要谈什么就今晚。”
“……你醉了。”
“是啊。”傅偏楼忽地笑起来,笑意中满是讽刺。他偏过头,盯着对面,认真问道:“不醉,怎么和你谈呢?”
谢征一怔。
他又絮絮说:“不管,反正我不睡。我有很多话要问你。”说着就要起身。
醉鬼拗起来毫无道理可言,梳头也好问话也好,莫名其妙的,想一出是一出,像极了闹脾气的孩子。
谢征拿他没法,只得按住乱动的人,低声哄道:“好了,不睡。你要问什么?”
本来怀有千言万语,这么一问,傅偏楼却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支吾半晌,别过脸,声息也慢慢沉寂。
谢征还以为他是倦极而眠,无奈失笑,俯身正欲将他摆正,好睡得舒服些,就被一把攥住手腕,扯了过去。
乌发如泼,颠倒之间,犹如洒下一方囚笼。
傅偏楼双眸睁得极大,眼中水光晃荡,不甚清醒。他噙着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眼神则越来越冷,好像识破了什么迷惑人心的妖术。
四目相对,他伸手拂过身下之人的眉心、眼睫、嘴唇,尔后停在颈侧不断跳动的脉搏上,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
“像真的一样……”
制住手腕的这点力气,不消吹灰就能挣开。
可这句话却有逾千钧之重,叫谢征一时似有火焚,动弹不得。
桌上灯花“啪”地炸开,声响惊动了痴痴出神的傅偏楼。
“我真是疯了。”他垂眸自嘲一笑,“居然觉得,你是真的回来了。”
“我……”
“你闭嘴!”
打断未尽之言,傅偏楼神情一厉,猛地揪起他的衣襟。
“你要我问,好,我问你——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这声质问发泄着心底无尽的恐惧一般,是从未有过的严词疾色。分明眼神阴郁到骇人,谢征瞧见,却觉得他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喉中化开,谢征沉默片刻,唤道:“偏楼。”
“……谢征。”
傅偏楼呆楞地应了一声,旋即咬住下唇,浑身气力全无:“明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块秘境碎片……我能找到你吗?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他支撑不住,伏在谢征颈边,酒气张牙舞爪扑面而来,皮肤沾染上滚烫的水渍,不知是他颤抖的呼吸、还是决堤的眼泪。
无论哪一样,都足够叫人痛彻心扉。
谢征紧紧拥住落倒的身躯,不知该如何抚平这十年磋磨的苦楚。脆弱脊背合着掌心,他像是抱了一块遍布裂痕的宝贝,近乎茫然地想:何至于此?
分明意图保护,到头来,反而是他伤人最深?
不论是对是错,他从不后悔自己的决断,因那实在无用。然而此刻,却由衷地觉出一阵后怕。
行差半步……他就当真回不来了。
傅偏楼只哽咽了片刻,周遭陷入漫长的沉默,惟余他一人的声音。
倘若不是腰间越来越重的桎梏力道,他还要以为人又没了。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曾听见,不免心头火起。
“就这么吝啬和我多说点?”
他抬起脸,瞪了对面一眼,抱怨道,“连句想听的话都听不到,做梦也做不痛快。”
谢征尚未回神,没料到他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酸涩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想听什么?”
不知怎的,短短一句话,傅偏楼愣是从中听出了股予取予求的纵容。
他皱皱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实在不太清醒,很快将其抛之脑后。
“就说——”他生出一点玩心,“抱歉,师兄错了,明早就回来。”
故意学着印象中淡淡的口吻压低声线,说完先忍不住笑,呛咳了两声。
“……”
“怎么,”傅偏楼醉醺醺地戳他,“说啊。”
谢征叹了口气,哑声道:“抱歉,师兄错了。”
原本作弄的玩笑话,被他念得慎重且肃穆。
傅偏楼慢慢收敛了笑容,瞧不出喜怒,一双异眸盯住他,好像在打量,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看。
片刻后,他“嗯”了声,低低道:“还有半句呢?”
“明早……”
谢征闭上眼,复又睁开,“没有明早。”
漆黑双眸倒映着傅偏楼愣怔的模样,他抚摸对方柔软的发顶,轻声道:“师兄就在这里,不必去哪里找。”
“什么?”傅偏楼艰难地理解着。
“偏楼。”谢征垂眸,深深望进他眼底,“我回来了。”
良久,傅偏楼如梦初醒。
被烫到似的,他一颤,猛地坐直了身体。
比起惊喜,那张脸浮现更多的是不可思议,视线游离来去,一转头,定格在不远处的烛台上。
火光跳跃进眼帘,明灭不定,扑朔迷离,正如他眼下跌宕难安的心跳,忽上忽下,急促得好像濒临死劫。
他喘息着,陡然赤足翻下床,踉跄地走到桌前。随即犹如扑火的飞蛾般,朝那寸火苗捉去。
谢征跟在他身后,见状,眉心紧蹙,抓住那只胡来的手腕。
然而为时已晚,烛火掐灭,逸出几缕青烟。室内黯淡下去,黑暗之中,傅偏楼垂下头。
他凝视着自己灼出一点焦痕的掌心,眼中掠过异样华彩,语调莫名:
“会烫……也会疼啊。”
“你回来了……”傅偏楼转向身后,“不是梦……?”
谢征一窒,仿佛被人插了一刀,心口抽痛。
他牵来那只烫伤的手,凑上唇,舔过新烙的伤痕。濡湿的触觉有些发痒,傅偏楼想笑,却笑不出来,失却力气,迷茫地望着他。
“不是梦。”
谢征几经克制,才按捺住嗓音的颤抖,仰脸笃定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有事,记得么?”
“……记得。”傅偏楼深吸口气,有些眩晕。
怎么会不记得?当初分别之际,彼此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色,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起,鲜明得好似就在昨日。
谢征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再次重复:“我回来了,偏楼,就像当初答应你的一样……久等。”
只这两个字,令傅偏楼的情绪彻底崩溃。
“你也知道久等!”他低喊道,“秘境没了,命牌熄了……谁都说你死了!要当真如此,我该怎么办?”
“抱歉。”
谢征阖目抱紧他,“师兄错了……”
傅偏楼梗着一口气,才没有丢人地哭出声来。
他被一团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在内,可声色触味又那样真实,叫他害怕,叫他惶恐,喉间逼仄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哽咽也无。
四下一片寂静,只闻两人并不平静的呼吸。
半晌,谢征松开手,俯身想看一看傅偏楼的模样,却被扭头躲过。
他顿了顿,低低问道:“怎么?”
傅偏楼不答。
谢征瞧着那张藏在发隙间、琢磨不透表情的脸,还有抿紧的唇,忽然意识到,他已没法如过去那般,一眼看清对方在想什么。
失落之余,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当真过去许久。
他又等了会儿,始终不见傅偏楼出声。
“……可是怨我了?”
闻言,傅偏楼豁然抬头,谢征才发觉他已泪流满面。
“怎么不怨?”
青年赤足散发,眼眶通红,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怒焰,胸口剧烈起伏。
他哭得凶,声音则更凶,听不出半分颤抖,字字咬得生冷,“我不该怨吗?谢征,你不能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地丢下我……再来一次,我真要疯了……”
谢征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也十分不好受,却不知能做些什么,静静垂下眼睫:
“……是我之过。”
傅偏楼顿时又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不振地闭上眼。过了会儿,突兀拉过谢征手腕,狠狠咬下。
齿关见血,他松开嘴,舔了舔染红的唇。
仿佛一只刚刚觅食餍足的狼崽子,横生一股凌厉,漂亮得有些阴郁。
这副样貌是陌生的,不似过去一般痴缠柔顺,比起腕上的疼痛,更令谢征沉默。
若说方才,傅偏楼醉醺醺认为一切皆在梦中时的表现尚且还在他的想象之中;如此尖锐的态度,多少叫他有些无措。
不过……倒也并不意外。
傅偏楼一直有这样的一面,只是鲜少对着他罢了。况且,十年过去,人总会变。
伤口渗出薄薄鲜血,谢征神色不动,问道:“怨完了?”
傅偏楼盯着牙印蹙紧眉,顿了顿,像是懊恼,垂下脸舔去那点血迹。隔了好一会儿,低低说:“……怨完了。”
说完,神色一变,再也忍受不了似的软下来,满脸狼狈与委屈。
谢征轻叹一声,掰过他的下颌,俯身去亲他。
酒香与血腥混在一处,交缠出暧昧的气息。
和临别前那回一般无二,好似隔着十年,严丝合缝地画上一道满圆。
唇上传来稍重的噬咬,傅偏楼死死拽住手边衣袖,眼眸半睁半闭,盛着粼粼水光,在微微的疼痛间有了实感。
“你回来了。”他喃喃道,“回来就好。”
说完,一头扎进师兄怀里,终于呜咽出声。
216 故旧 变与不变。
黎明浅薄, 不足鸡鸣之时,傅偏楼便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即便身心俱疲,也不敢真正闭眼,生怕皆是臆想出的梦境。
躺在床上佯装沉眠,实则清醒得很,直至快要天亮,才按捺不住疲倦昏了片刻。
他睁开眼,头痛欲裂, 却顾不得,下意识就要爬起来找人。
还未来得及付诸实践, 肩头就被一只手摁住, 他一仰脸,发觉自己正枕在谢征膝上。
“时候尚早。”谢征垂眸望着他,“再歇会儿。”
傅偏楼摇摇欲坠的心弦缓缓落定, 几近贪婪地描摹着那副面容的每一寸线条, 摇头道:“歇很久了。”
谢征神色不动:“半个时辰, 算久?”
傅偏楼失语好一阵:“你怎么知道……”
“装睡的本事不太到家。”
眼中流转出一抹无奈笑意, 谢征叹了声,掌心覆上他的眉眼,“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哪儿也不去, 睡吧。”
熨帖的温度渗入肌肤,消磨了所剩不多的挣扎意志。
绷紧许久的神思一旦松懈, 便涌上无尽困意。
傅偏楼于是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窗外已见晚暝。
橘红光晕撒遍天际,晒得侧颊发烫, 暖洋洋的。
傅偏楼不甚清醒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沉静黑眸,刹那安了心。
“谢征……”
他含含糊糊地叫了声,接着就开始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征见着好笑,揉了把他乱糟糟的头发。
“嗯……”傅偏楼眯了眯眼,忽然一惊,“等等,几时了?”
“戌时。”
“糟了,阿裴!”
原先与裴君灵相约今早在兽谷会面,他竟给忘了个光,也不知对方该如何着急。
一念及此,傅偏楼仅剩的困顿也没了,赶忙去找自己的外衣。
谢征摇摇头,昨晚尚感到十年而过,有几分生疏;再看眼前衣发凌乱、皱眉翻着袖袋的青年,又觉好似什么都没变。
“不必忧心。”他道,“我已与他们传过讯。”
傅偏楼动作一顿,“什么时候?”
“你睡着的时候。”
也是,傅偏楼想,这样的大事,定不会瞒着裴君灵等人。
他微微愣怔,回忆起过去也如此,总是他还未注意到时,对方就将事情都打理妥当,无需费神了。在谢征面前,他就像个没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心底腾起一股难言的焦躁,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去,点了点头:“……那就好。”
“莫要发呆了。”谢征道,“阿裴他们还在等。”
“他们?”傅偏楼敏锐地捉住了字眼。
“我从兽谷秘境中回来一事,不便外传,易引起纷争。”
谢征神色略略柔和,“她道,不办宴席,可也该相聚一番。恰好今夜乃上元节,就在山下临近的凡人镇里,有场灯会。”
“半日光景,足够宣师叔他们一并过来……还有师父。快些收拾吧。”
傅偏楼被他牵住手,从床上拎起,唇边不知不觉浮现出一抹笑。
“好。”
不论修真界如何动荡,凡间一如既往。
正值上元佳节,灯火如昼,集市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落日敛尽余晖,堪堪入夜之时,两人如约站在了镇口。
既是出来游玩,他们皆未作平日里仙山道门的打扮,一袭裁剪得当的锦衣,长发高束,闲适又不失潇洒,瞧着宛如哪座府上跑出来的公子哥,惹眼得很。
这份惹眼令裴君灵不费吹灰之力地找着了人。
背后被轻轻一拍,傅偏楼转过头,瞧见一张笑意盈盈的美人面。
花衣如蝶,乌油油的发编成两束,顺肩垂下,赤足银铃,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除却容貌成熟许多,与初见并无差别。
这番打扮,傅偏楼也很久不曾见到了,不免微微恍惚。他逐渐熟悉的那位准宫主,此夜又变回了过去的小吉女,眼波流转,自有轻灵俏皮之意。
“好看吗?”
裴君灵笑吟吟地问。
傅偏楼回过神来,真心赞叹:“嗯,好看。”
“不枉我把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裴君灵扬起手,腕上镯子发出清脆响动。
她状似平静地望向旁边,一双眼里却怎么都不能平静,“清规……你觉得呢?”
故人久别,可不显半分隔阂。
谢征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认为这么长的时间里谁也没变,无非是有心不愿他感到生疏而已。
几许惆怅,更多的则是暖意,得友如此,实在乃幸事。
他唇角轻抬,说道:“阿裴姿容不俗,自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裴君灵“扑哧”笑出声,装作羞涩地揉了揉脸颊,掩去眼角湿润:“这么恭维我呀……好久不见,清规倒是会说话许多。”
谢征道:“之前,叫你们烦神了。”
也不知所谓“烦神”,究竟指的是不会说话、亦或好久不见。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将伤感揭了过去。
夜色渐浓,头顶灯火越发通明,有如琉璃瓦砾,鳞次栉比地排开。
一直杵在镇口有些奇怪,三人便在周边的集市上逛了起来。裴君灵对一处卖木雕首饰和玩具的小摊极有兴趣,站在那儿一样一样地往头顶比划,不时询问着意见。
这方面谢征一窍不通,傅偏楼则十分犀利,不一会儿就决出胜负,给她挑了一支点翠镂云簪。
裴君灵心喜之余,又有些可惜:“这支纹银镂月簪也不错呢……只是不太衬我。”
她依依不舍地放下,谢征瞥见,捡了起来,略一沉吟。
“倒是很适合师父……”
只是,上元送发簪,作为弟子,会否不太合适?
“难为清规,还知道惦记我这老人家。”
就在他犹疑之时,一道清淡嗓音在身后响起。纤纤素手伸来,径直取走了木簪。
“不错,徒儿一片孝心,为师先收下了。付账吧。”
他转过身,只见如云鬓发松松挽起,一眼望去,容貌秀致不失冷锐,是几乎刺伤眼眸的绮丽颜色。驻足月下灯火之间,遗世独立,灼灼生辉。
陌生的面容,熟稔的神情与气质,叫谢征仍旧一眼认了出来:“师父……?”
无律瞥他一眼:“不服易容丹,便是如此了。趁早习惯。”
尔后又瞥一眼,蹙了眉:“你的气息……有些古怪。”
知晓是幽冥石的原因,谢征垂眸解释道:“死里逃生,别有际遇。”
“是么……也是不易。”
无律目光闪动,片刻,挥袖道,“无事便好,否则谁劝得住你师弟?好生看顾点他。”
傅偏楼嘀咕:“怎么说到我身上?师父分明也……”
无律幽幽望来,他忙躲到谢征身后,拽了拽师兄衣袖。
谢征莞尔,轻咳一声:“说来,我听闻师父已突破大乘,迟来恭祝,还望莫要见怪。”
“回来就纵着他。”无律半点也未被扯开,似笑非笑道,“上元夜一道欺负我这孤家寡人?罢了,良辰难得,去玩吧,管不了你们师兄弟。”
她好像就为了这般淡淡地见上一面,说走便转身欲走,傅偏楼却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师父,老贝壳呢?”
“方才替我买糖葫芦去了,怎么?”
“它已经能化形了啊……”傅偏楼在袖子里摸摸索索,揪出一只没嘴的小黄鸡拢在手心,“喏,也是好久不见,叫它们碰碰头吧,有些话聊。”
还在啃糕点的011猝不及防,眨巴着豆豆眼,无助地看向谢征。
谢征:“……想见么?”
011想了想,念及两只同为吉祥物的惺惺相惜之情,点点头——嗯,宿主见朋友,它也去见朋友,没毛病。
“那就去吧,它平日里常念叨你,也是想念的,不若趁此彻夜长谈一番。”
傅偏楼将它递给无律,得到一记深深的眼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师父慢走。”他道,“隔日我再与师兄前去请安,您可别又跑出门见不着影子了。”
“请什么安,当为师是太后?”
无律嗤了声,拎起小黄鸡,“替你们照看着,隔日不来,便扣押在这儿。”
011:“?!”
它迎风凌乱,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宿主与小偏楼,只得到前者一个安抚的眼神、与后者奇异的笑容。
“会去接你的。”傅偏楼哄劝似的柔声说,“在师父那里好好玩。”
011被美色晃花了眼,稀里糊涂地小鸡啄米,尔后晕乎乎地想:诶?为什么感觉自己上当了?
“走了。”
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置之不理,无律知会完,轻轻扫过两名弟子。
随即,白衣如雪,几步没入人群中,再不见踪影。
“无律真人还是这般随性。”裴君灵慨叹,“叫人羡慕。”
谢征道:“似乎比从前的脾性更明朗些。”
他说不好那微妙的变化,不知是否因对方神情不再僵硬所致,只觉得嬉笑怒骂间,没有了往常过于清冷的格格不入。
“见过叶前辈他们,又与柳长英一战后,师父像是解开不少心结。”
傅偏楼说着一顿,“是了,还不曾与你讲过那之后的事情……”
他自然地掠过话题,一边逛,一边絮絮叨叨谈论起这些年的事。
裴君灵含笑听着,不时在旁补充一二。
沿着镇口集市一圈下来,傅偏楼怀里塞满了吃食点心,嘴也没停过,不免口干舌燥。正巧瞅见路边一家茶楼尚且开着,便一合计,打算进去歇歇脚。
撩开门帘,傅偏楼往四下一扫,还未寻到茶楼伙计,先瞧见三位极其醒目的年轻男子。
“果然来了。”
身着素色衣裳、瞧着最为俊秀可亲的那个腼腆一笑,收起指间拨弄的铜板,出言招呼,“偏楼哥,这边!”
他身旁样貌相似的紫衣男子放下茶盏,沉吟道:“不错,比上回准。”
对面抱臂而坐,一脸生人勿近的玄衣男子丢来一道眼神,冲他轻轻颔首。
傅偏楼唇角一抽——陈不追、陈勤、杨不悔。
不是太虚门那师徒三人,又是谁?
“小草?”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走过去,“我说怎么左右不见你人影……守株待兔呢?”
“路过此处,心有所感,算了一卦。”
陈不追认真道,“今夜天象所示,可得偿所愿,便在此等着了。”
“看来,”裴君灵忍俊不禁,“不追法力又有精进?”
傅偏楼接过赔罪的茶水,不冷不热,捧在手心,温度适宜,不由叹了口气:
“再这么下去,早晚得成神棍。”
陈不追抿唇而笑,看向他身后,眼睛一亮:“谢大哥!”
“不追。”谢征颔首,又转向另一边,“杨道友、晚风真人。”
陈勤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张了张嘴,最终狠狠一拍他的脊背:“叫什么真人,一群修为都比我高的……好!我就知道你没死,问剑谷的命牌真没个用,不如太虚门,哈哈哈!”
“小二,”他转头唤道,“上坛酒来,别来无恙,当浮一大白!”
陈不追无奈扶额:“舅舅……这里是茶楼,你别为难人家。”
那厢,杨不悔凑到傅偏楼跟前,设下隔音阵法,俯首低声道:“盟主,关于谢道友的事,前不久,兽谷一处过路酒斋传出过消息,我已叫他们将此压了下去。另外,近来清云宗……”
傅偏楼也无奈扶额:“怎么一上来就说这个?今晚可是上元节。”
“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如此。”
杨不悔幽怨抬眼:“那烦请盟主莫要动不动失踪,前不久出事,还是拜托了不追师兄才得以解决……您看呢?”
傅偏楼:“……”
合着是兴师问罪来的。
一行人好久不见,又经生离死别,有许多话,一壶茶喝得吵吵嚷嚷,乱七八糟。
好在有阵法,声音传不去外边,不至于打搅茶楼的其他客人。
气氛融洽,故旧重逢,就连一贯冷清的谢征面上,也不由带出淡淡微笑。
相谈甚欢之际,楼外忽有一道尖叫,划破了夜空的静谧。
“有、有妖怪啊——救命!”
在座无不是斩妖无数,登时眼神一凝,循声望去。
只见茶楼之下不远处,人群骚乱,四处躲避。
那妖见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亮出一道张牙舞爪的鬼影来,惹得凡人惊惶不已。
被搅了兴致,又看它意图害人,陈勤不禁冷笑:“区区鼠妖,安敢在仙山脚下放肆?”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传去很远,震响在慌乱的人群耳边。
话间,剑光如练,顷刻之间,黑影便被戳在原地,消散为一具窄小的老鼠尸体。
尸体之上,两柄长剑赫然而立,剑穗飘摇——竟是同时刺穿了鼠妖的心脏。
傅偏楼见谢征先行,便没有出手,见状一愣,觉得这幕景象有些眼熟。
好似很久以前,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对于妖怪的尸体,凡人自然退避三舍,很快空出一圈来,从中挤出一个脸蛋圆圆的白衣道人。
道人也愕然地望着那两柄剑,顿了顿,似有所感地抬首望来,对上谢征隐有所动的眼眸。
他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接着抹了把脸,低声说道:“谢师兄好剑法……半分未偏。”
“今时不同往日。”
谢征遥遥朝他举杯,展眉敛目,玩笑开口:“不过,琼光师弟的剑倒一如既往。就是不知,今晚可还捎了小仔鸡?”
217 聚首 意气相投,如少年游。
鸡没带, 倒是带了俩人。
一上茶楼,蔚凤首先给了个重重的拥抱:“清规师弟!”
他年岁见长,模样更为明艳俊美, 少了分少年人的张扬轻狂, 却依旧能从持重的外表下瞧出生性而来的意气。笑容发乎于心, 仿佛放下一桩心事,释然又掩不住激动。
“蔚师兄。”谢征被他感染,忍不住也笑起来, “许久不见,可还好?听闻凤巢生变, 你们留在那边帮忙, 还望没有打搅。”
“有什么打搅的,哪里比得上见你要紧。”
蔚凤松开手, 后退半步,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目中满是慨叹,“凤巢那边有凰祈在,只是些微动乱,她精明着呢, 出不了什么事,你且安心。”
语毕,他朝旁扫了眼,刻意提道:“是不是,小师叔?”
“……嗯。”
恍然惊醒般,容色温润的男子微微颔首。
谢征瞧去,只见宣明聆形貌未有几分变化,眉目间则添了些挥之不去的忧郁憔悴, 一双浅色瞳眸中闪动着复杂水光。
他心中一动,唤道:“宣师叔。”
“清规。”宣明聆顿了顿,终是露出一抹笑,“你无事,无事便好……”
他似有很多未尽之言,无法宣之于口,视线也一掠即走,被烫到般匆匆抽离。
这副回避的态度令谢征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宣明聆在愧疚。
戕害自己人的,是他的父亲;乃至于那朵夺命之花,也是由他亲手奉上。
十年来,该如何沉重、又如何自责,稍一思量,便哑口无言。
谢征不免轻叹一声,宣云平的过错,怎能怪在宣明聆头上?
可事到如今,已成了道坎,并非一句“不怪”能说清的。
他垂下眸,目光落在腰间回鞘的化业剑上,倏尔一动,低声道:“人是无事,不过顾不得别的……化业的剑鞘融化过半边,如今很不像样。”
说着取下剑绳,一并递了过去。
谢征走的剑修路子,佩剑是重之又重,说剑鞘受难,谁知剑身如何?
宣明聆闻言,不敢轻率,连忙接到手中,抽出化业仔细察看。
甫一出鞘,两从似雪,寒光湛湛,刺得人面上一冷;细细观去,又觉出冷厉之下埋藏了股灼灼炽热,犹如火烧。
宣明聆当即见猎欣喜,抚着长剑叹道:“神魂蕴剑,剑示神魂……你将它养得很不错。”
得了铸器师的夸赞,化业骄傲地发出“铮铮”轻吟。
宣明聆不由笑道:“看来,清规剑道有所成就?”
他若有所思,凝目瞥向谢征眉心。
那处的红鱼印记已十分寡淡,几乎与皮肤合为一体,意味着两仪剑的传承差不多全数融会贯通。
谢征道:“成就当不得,有些精进,也算因祸得福。”
当初情急之下,他封定神识,不省人事。
后来不系舟支持不住,天道教它炼化幽冥石,他虽身体不再受白焰侵扰,身外之物却经不起火炼。也是011反应够快,听见化业悲鸣,将之捞进系统空间,这才免除一难。
然而,那火毕竟是白承修耗尽性命与修为所化,仅仅是剑身沾染,也难以熄灭。
化业跟了谢征这么久,灵性一日高过一日,见主人始终昏迷不醒,只好寻办法自救。
一来二去,倒叫它吞噬了那缕白焰,于原先的寒性添上几分烈性,难得仍与谢征相合。
浅浅将前因后果解释了通,谢征望着宣明聆:“有此际遇自然是好,可到底出于意外,我忧心化业会否留有暗创……劳师叔调理一二。”
“这有何难?”
宣明聆自然应下,提及浸淫之道,他态度松懈不少。见状,谢征又道:“其它东西就没能护住……师叔给的木雕也。你们皆不在谷中,故而只得先传讯给了阿裴,托她带话。”
“难怪,”琼光摇头,“若非知道阿裴姑娘绝不会拿这个来开玩笑,我真不敢信。”
裴君灵叹道:“若非那纸鹤上的灵力千真万确乃清规,里头是他的声音,我也不敢信。”
“叫诸位担惊受怕,”谢征苦笑,“是我之过。”
“……怎会是你的过错。”
宣明聆深吸口气,朝他缓缓躬身,“乃我糊涂大意,为血缘蒙蔽,错信不该信之人,才连累清规蒙受此难。再说这话,我当真要没脸见你跟仪景了。”
谢征不曾料想他会有这般举动,眉心一蹙,就要避开,却被蔚凤按住了肩。
“师弟就受了这礼吧,叫他心底好受些。”
蔚凤无奈道,“小师叔的性子你清楚,倔起来谁的劝都不听,这十年你生死不明,不知有多自责……每每见了傅仪景那模样,都免不了暗地伤神。”
傅偏楼一抬眉:“我怎样?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说自个儿,尽会拿我开涮是不是?”
蔚凤朝他笑了笑,又看向宣明聆道:“小师叔,从小都是你规训我,今日倒让我寻到空子规训你一回。不论如何,清规师弟好端端地回来了。只消人还在,往后有的是办法弥补,你也莫要再自怨自艾,叫这事成了心结,生疏开来可不好。嗯?”
他难得对宣明聆正色,令人不由愣神片刻,尔后失笑:“小凤凰规训的是,我狭隘了。”
“既然如此,”谢征见他神情转好,顺势道,“清规另有不情之请,还望师叔答应。”
“你说。”
谢征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件残破灵衣:“此乃师父旧物,为叶因前辈早年留给她的寒冰蚕衣,后来裁作两半,予我和偏楼傍身,也在那场火里毁了个七七八八……师叔可修得?”
“承清规之意,便是修不得,也得修得了。”
宣明聆玩笑着接过来,着眼一看,沉吟道,“寻到合适的材料,可以。”
他将灵衣整齐叠好,收入袖中:“恰好前不久在凤巢得了些寒性材料,暂且放在我这边吧,回头与新的木雕、还有化业,一并给你。”
谢征本只寻个由头,好叫他消解些亏欠之情,不想真能修好,也是意外之喜。
“多亏有师叔在,叫我占了不少便宜。”他道,“这次就不言谢了,来日方长。”
宣明聆悬吊了十年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含笑道:“好,来日方长。”
几人以茶代酒,又一番斟饮。
待到月上柳梢之时,窗外燃起热闹的烟火,焰光拖曳,美不胜收。
蔚凤瞧了会儿,生出玩心,回首问道:“方才我们走在街上,听闻等到半夜子时,全镇人皆会聚拢到河边放灯祈愿,声势大得很,要不要去看?”
“虞渊不过上元,都到云仪来了,当然不会错过。”
陈勤奇道,“可这会儿离子夜之交还有段时间,现在去了作何?”
“自然是做灯了。”
琼光以往常来凡间闲逛,知道得多,为他们解释,“为祈愿所用,都讲究心诚则灵。这条河连着送川,凡人们觉得灯能一路流到仙山上去,叫仙长们看见,自己的灯越别致越漂亮最好;上元又大多求的欢爱嫁娶,亲手做的别有心意。”
“真折腾。”杨不悔点评,“仙长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明争暗抢的,哪里保得了他们姻缘。”
“图个心安罢了,不也挺好?”裴君灵托腮道,“我觉着不错,要去。平日里首饰做的不少,灯倒还没试过。都说女儿家心灵手巧,准把你们都比下去,嘻嘻。”
“这可未必。”蔚凤被激起了好胜心,哼道,“小师叔极善铸器,看看我的天焰剑就晓得。一盏、哦不,两盏灯而已,不在话下。”
“瞧你的出息,自己不会动手?”
傅偏楼嗤之以鼻,“再说了,做灯和铸器,是一回事么?别的不提,我师兄连绳穗都编得好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说着显摆宝贝似的晃了晃手腕上的红绳。
蔚凤回敬道:“你那话送你自己。”
“我可不像某人,我的灯自是亲手做的。虽说笨拙些,总比你全赖上宣师叔来得好。”
“我就不信了!”蔚凤拍桌站起,“自己做就自己做,瞧瞧究竟谁赛得过谁?”
“呵呵。”傅偏楼气定神闲,递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多大人了,为这个较真?”
蔚凤:“你怕了?”
傅偏楼:“……怕你?比就比!”
两人二话不说,一人拽一个,牵着含笑看戏的宣明聆和谢征下了茶楼。
杨不悔没反应过来,呆滞地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张口结舌:“呃,他们……”
剩下的话没宣之于口,但面上不由自主地带出一分无语。
“哈哈……”琼光仍在座上,乐不可支,“像小孩子吧?”
岂止是像……
杨不悔一言难尽,含蓄地说:“上回瞧见类似的情形,尚是幼年在私塾读书时同窗闹脾气。”
听到此话,裴君灵也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怎的……分明他们平日里皆稳重又有主意的,碰到一处就变得幼稚了。”
“这些年里,蔚师兄远在凤巢,傅师兄更不必说,整个人都变化颇大。”
琼光笑完,低眸一叹,“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他们置气拌嘴了,一时尚有些怀念……”
“有大人在,可不就幼稚了?”
陈勤爽朗道,“在太虚门里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什么不追真人深明持重、谦和有礼、素有君子之风云云……每回我都想,这说的是谁?我家那个满口神神道道的傻小子?”
陈不追大窘:“舅舅……”
“嗯,不过谢道友跟宣道友也算不上什么大人。”陈勤琢磨了下,“论‘倚仗’二字才不错。”
“谢大哥是偏楼哥的……哎,罢了。”
陈不追摇摇头,“他们去做灯,我们不去么?继续在这儿喝茶?”
裴君灵道:“是了,我也得抓紧才是。趁子夜来前多试几回,挑个最好看的出来。”
琼光摩拳擦掌:“逛了许多回灯会,还真没上手过,我也去。”
“我就……”
杨不悔刚想说我就不掺和了,谁料陈勤径直起身,一挥手丢下茶水的银两:“喝什么喝,喝了半天骨头都僵了。小二,结账!”
转头对两个弟子道:“走吧,要叫他们知晓,最好的灯当出于我们太虚门之手。不悔,我记得你少时很会折腾这些活计?就靠你了。”
师尊有令,怎敢不从?
杨不悔唯有默然,不甘不愿地点点头:“……弟子尽力。”
218 上元 毫无余地。
东风夜放花千树。
先前鼠妖的意外平稳翻篇, 街上很快恢复了原本的喧嚣,乐舞的、猜谜的、卖甜水点心的,应有尽有。
一路走来, 不知瞧见多少提着灯笼的小娘子, 在墙角树下与情郎相会,言笑晏晏间不经意青涩地红了脸。
说要做灯,出茶楼以后, 傅偏楼却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谢征跟着他随舞鱼龙灯的队仗走了半条街, 这会儿又信步来到河边桥头。
清风徐徐, 树影婆娑。
这边人不算多, 耳旁吹拉弹唱听久了,蓦地安静下来, 他才发觉傅偏楼已许久没有说过话。
也不知怎的,与蔚凤等人作别以后, 他就鲜少开口, 好似之前幼稚拌嘴、叨叨不休的那个人是假的一样。
走在人堆里时, 不管哪里都是一片喧嚣,还不算明显;一停下来, 两人间便陷入古怪的沉默。
谢征一向不善言谈,如今也摸不清傅偏楼的心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起话,侧过脸打量身旁的青年。
傅偏楼低着头在看水。
月影黯淡, 明灯高悬。
倒映着粼粼湖光的那双异瞳里却不见半点波澜,好像凑了这般久的热闹,万丈红尘没有一处当真入了他的眼。
谢征瞧了他片刻,尽管不欲承认, 可这样的师弟的确令他感到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