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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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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白衣为血所染,将拔出的骨刺扔进门中,尔后转过身来。

    几缕乌发黏在耳边,眼睫垂下,眉目间浮现出凌厉冷意。

    漆黑如墨濯的眸中沉郁难言,见他醒来,微不可查地划过一抹亮光,伏身将他抱起。

    他的呼吸有几分急促,贴在耳边,好似也心有余悸。

    傅偏楼眼眶顿时一热。

    “你没事……”

    直至此时,像是被从寒冬深水中捞出,麻木的知觉缓缓复苏,七情六欲一并上涌。

    他后怕得不住颤抖,难以自抑,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你伤得太重,”谢征嗓音低哑,“莫要激动,血刚止住。”

    他小心地将浑身是血的傅偏楼抱到门边,轻轻放下,被一把捉住了手腕。

    “你想做什么?”

    傅偏楼凝视着他。

    “……送你出去。”

    “送我?”心底不妙的预感愈发叫嚣,“那你呢?”

    那双眼中映出他的模样,十分平静。

    寻常时候,这种平静最令傅偏楼放心,可此时此刻,又觉得可恨起来。

    “你又要自作主张了,是不是?”

    他嘴唇颤抖,威胁地提高声音,“返生花有异,你不会一点也感觉不到,为何不告诉我?总是教训我,你不也一样?”

    “和我一起出去!师父他们在外边,不会有事的……”

    谢征摇摇头。

    “秦知邻仍然在我的身体里。”他缓缓道,“不过被011用麒麟咒印暂且封住罢了。”

    周霖给他的解咒之法并不完善,哪怕由011出其不意地使用,也只做得到这个程度。

    再不封定神魂,被秦知邻彻底吞噬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他太过危险,一个不慎,就会变成伤害自己人的利刃。

    ——就像方才的傅偏楼一般。

    他不愿再去回想,可怀中薄纸般轻飘飘的身体,以及满地的血,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方才差点发生怎样后悔莫及的事情。

    “秦知邻与宣云平有所勾结,”他避开傅偏楼的视线,说道,“大乘期的修士,就算是师父也没法对付。”

    ……他不能将祸端带出去。

    指尖触过傅偏楼的眼角,那里已全然湿润了,看上去可怜得很。

    可投来的眼神却几近凶狠,谢征一点也不怀疑,若是对方还有半分余力,必然会抽出枪来将他强行带走。

    不过眼下,有余力的是自己。

    “有011在,我不会有事。”他说,“偏楼,你知道的。”

    “你根本没有必然的把握!”

    傅偏楼忍不住语气的怨怼,“兽谷秘境崩塌以后,你会在哪里?流落到兽谷的某个地方?还是被火烧得骨灰都不剩?就像白承修他们一样?”

    “你不能……”

    他喃喃道,“你不能这样……这是第几次了?”

    那副神情十分色厉内荏,好似一戳就破的纸壳子。

    瞪来的眸中透着茫然与慌乱,仿佛下一秒便会碎裂开来。

    谢征心底骤痛,叹息一声,抽开手腕,扶住他的肩。

    低下脸,珍重地吻过去,极其怜惜,却又不容置喙。

    傅偏楼忽然想起,从很久以前起,对方就无比一意孤行。

    唇上柔暖的温度封冻了他的神识,他狠狠咬回去,尝到弥漫的血味。

    谢征却从容地将齿关血迹舔舐干净,方才松开。

    傅偏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谢征……你真是个好残忍的人。”

    “是啊。我早说过,我脾气不好。”

    他低声道,“容师兄任性这回,再等一等我。”

    “等?”傅偏楼嘲弄一笑,“这回又要多久?你分明答应过我……”

    火星迸溅,白焰掠过衣角,发出沉沉的低啸。

    傅偏楼说不下去,死死咬住嘴唇。

    “我答应过你,”谢征接了下去,声音分外柔和,“出去以后,任你处置。”

    “该走了。”

    他长长一叹,“偏楼,照顾好自己。”

    随后,伸出手,朝前一推——

    风声与火声夹杂,从耳畔窜过。

    傅偏楼没有闭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身影,直至离自己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209 逢春(十二) 同室操戈。

    兽谷之外, 毒瘴静默流淌。

    距离秘境开启,已快一月过去,临近之处, 毒雾一日浓厚过一日。

    四下寸草不生,如今, 修为在元婴之下者根本不能靠近, 沾之即死。

    无律仍站在原处, 白裙飘摇, 她似雕像般半步不移,定定地瞧着里面, 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律道友。”清重走来,轻声道,“月为期, 眼下还早, 不若去休息片刻,养精蓄锐。”

    这点毒雾对合体修士而言虽不算什么,可时日久了,总归不好。

    无律又一副失了魂的模样,难免叫人担忧。

    “多谢,不必了。”

    清冷嗓音,渺远淡漠, 清重知她不肯听劝,微微叹了口气。

    “真人为何如此固执。”

    交谈间, 陈勤也踱步过来,略觉奇怪,“可是那个应常六有何不对?”

    清重无言,不然还能如何, 这小辈怎半点眼色也无,说话这般直接?

    无律瞥他一眼,陈勤挑了挑眉,显然没打算回避。

    “……那人。”她垂下眼睫,淡淡道,“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我曾以为,他早已死去。”

    无律缓缓说,眸色晃荡,复杂难明,“却不想,他原还在此世之间。”

    陈勤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变相逼问了对方的伤心事,皱眉低声道:“是我冒昧了。”

    “无妨。”

    无律移开目光,“我知你们好意,是记挂于我。不过……”

    话音未尽,她忽而神色一凝。

    清重与陈勤一道抬首望去,只见那浓稠毒瘴猛然剧烈翻涌起来,好似被什么搅浑了水;紧接着,宛如火星落入干草,忽地燃起白焰,热浪滚滚滔天,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这是怎么?出什么事了?”

    一旁有修士惊叫出声,清重也陡然色变:“不好,君灵他们还在里边!”

    焦心之下,她一振袖,便要迎火而上;行到一半,恰好与一道娇小身影撞了个满怀。

    裴君灵从烈焰中钻出,尚有些晕头转向,清重则一下子反应过来,捉紧她的手臂上下打量。

    见人无事,这才舒了口气:“君灵?”

    “……宫主?”裴君灵缓过神来。

    “尚有两月,你怎出来了?可是兽谷中发生了何事?”

    “不止是我——”

    裴君灵还未说完,蔚凤等人接连从火中跳出。

    尔后,其他地方也陆续有修士冒了头。

    “秘境要塌了!”

    “你也听见了那道声音?究竟是谁?”

    “还好我没有贪心那株灵药走得快,若是还留在里边……”

    伴随着后怕的声音,闲言碎语逐渐传开,叫外边等候的众人明了发生了何事。

    “莫非……”

    清云宗的一位长老目光闪烁,遥遥望来,“有人拿到了幽冥石?”

    “闹这么大动静,不无可能……”

    清重不禁轻蹙眉梢。

    出来的修士里,除却零零碎碎的散修之外,就数他们这边人最多,一时间引来诸多打探的视线。

    无律却管不了那么多,她上前一步,眼睫微扫,没能瞧见另外两名弟子。

    “小明,清规与仪景何在?”

    “他们有事耽搁,”琼光解释,“应当不一会儿便会出来,师父不必忧心。”

    轻轻颔首,无律又在四下看过一周,唇角抿起。

    尽管面无表情,焦躁却显而易见。

    “那,”她顿了顿,“你们在里边,可有见到应常六?”

    “……”

    这个名字一经出口,几人身形皆是一停。

    蔚凤朝旁望了一眼,惊疑道:“奇怪,应、他人呢?”

    “他好似未曾与我们一道出来。”

    “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无律低声问,情绪莫名。

    那些话就不太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

    琼光摇摇头,见那一贯清冷出尘的女子竟似痴了般,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不由加重语气唤道:“师父!”

    无律怔然抬首。

    她素来从容潇洒,极少这般情绪外露,琼光心里浮现几分不忍,别开目光:“应道友,兴许一会儿便跟着师兄他们出来了。”

    “再等一等吧。”

    这一等,便是半柱香。

    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整边天幕夷为平地。

    众人不得不退后半里,以免沾上这诡谲的白焰。

    “还有谁未出来?”

    “清云宗只回来了一个,成师兄和骆师兄还不见踪影。此外,问剑谷的谢征与傅偏楼也在里面,以及几个散修,不知是不是陨落了……”

    清云宗和问剑谷。

    这两方人马中,到底是谁导致了兽谷变故?

    许多双眼睛齐齐盯梢着,不肯放过任何动静。

    嘈杂的交谈声愈发低沉、微小,逐渐的,鸦雀无声,屏息凝神。

    终于。

    细微响动滚落于地,夺走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一根雪白的、沾染着血迹的骨刺掉了出来。

    “那是!”

    蔚凤几人一愣,随即面色大变。

    与此同时,清云宗的长老也瞪大了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忘记了动作。

    相距最近的无律掐起术法,将之拢到手中。

    “这是何物?”

    站在她身边的琼光眉头紧皱:“这东西由谢师兄带着,怎么会……”

    “胡说八道!”

    清云宗长老大怒,“这分明是清云宗交予成玄的灵器,怎会在你们手里?”

    “我道他们怎会一直不出来,宵小之辈,害我宗弟子,必然叫尔等血债血偿!”

    “闭嘴。”

    无律本就不虞,闻言,一甩长袖,禁言咒已抽了过去,憋得对面脸色涨红。

    毫不留情的做派,将清云宗的面子踩了又踩,如何也忍不了。

    以那被禁言了的长老为首,人群聚拢起来,与无律相对而立;却又忌惮着她方才那一手,没有贸然开打,维持着对峙的姿态。

    局势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火中又突兀掉出一个人。

    浓郁的血腥逸散在火中,无律顷刻出现在那里,扶住青年垂危的身体。

    “……仪景?”

    她垂眸,点穴止住流血,手指拂过脉搏,发觉只是受伤后的虚弱,才松下口气。

    “这是怎么闹的?清规呢?”

    脸颊上落下冰凉发丝,清淡的香气飘来,耳边随之响起熟悉的嗓音。

    傅偏楼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是谁,伸出手,轻轻拽住无律的衣袖。

    “师父……”

    他语气茫然,像是千辛万苦寻到家的懵懂幼童,带着难言的疲惫,“对不起。”

    “我没能把他带回来见你,还将师兄弄丢了……”

    无律指尖一僵。

    待她再回过神,傅偏楼已不省人事。

    身后,清云宗的人不知何时围了上来,那个被禁言过的长老阴恻恻道:“无律真人,这演得是哪一出?不会是寻得幽冥石,想要做戏私吞……”

    阴阳怪气的音调尚未落地,他的身体便倒飞出去,摔得七荤八素。

    无律收回手,逐个淡淡看去,见者无不胆寒。

    收敛目光,她冷声道:

    “想要叫唤,让你们宗主亲自过来叫。一群废物,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宗主……”

    有修士忽然讷讷出声。

    他的眼神凝望着天边,无律一愣,俶尔回首。

    ——天边高高在上地站着一个人。

    雪发为风朝后掀去,几缕发丝掠过殊异眉眼,神色冷漠。

    长身玉立,姿容高渺,未见仔细,便感到难以言喻的深厚威仪。

    无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柳长英……”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道人影,见他由远及近,踏空而来,高高在上,如同仙神。

    冷漠,而又无情。

    仙神嗓音无波无澜,传遍下方每一位修士耳畔,冷漠至极:“凡属清云宗者,随我一道,捉拿傅偏楼。”

    怀中弟子的声息十分浅淡,令无律甚至有种会随时消逝的错觉。一股异样的冰冷从心底爬上脊背,接着,在眼眸深处荡漾开来。

    曾几何时,她好像领略过类似的颤栗。

    是了,无律想,是那个时候——

    是这具名为柳长英的傀儡,第一次站在她眼前的时候。他为自己带来了样东西。

    白承修的死讯,叶因的遗物寒蚕衣。

    以及……她的兄长已不在了的残酷事实。

    ……

    许多年前,清云宗柳氏娶来天底下最后一名无垢道体的孤女,诞下一双儿女。

    男孩名长英,女孩名天歌。

    孤女去世,接着,这两名血脉稀罕的双子便被谨慎地圈养起来,像一对名贵的鹂鸟,也像随时会被宰杀的猪猡。

    许是怕弄坏孩童脆弱的身体,除了定期取一些血,清云宗不曾做过别的事。

    兄妹俩战战兢兢地在众多觊觎中长到知人事的年纪,随即,被当时的宗主转手送给了方陲。

    名义上为师徒,实则,不过两块上佳的血肉材料,充作拉拢这位疯子炼器师的诱饵。

    初见之时,柳天歌被对方狂热贪婪的视线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往柳长英怀里钻;而她的哥哥安抚般抱紧她,不闪不避地与方陲对视。

    无垢道体向来一脉单传,许是如此,惊才绝艳的柳长英之后,柳天歌便泯然众人。

    五行杂灵根,心性也软弱,并非修道的好料子。不像哥哥,天灵根不说,早熟聪慧,从小就知道护着妹妹,意志极其坚定。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这样,柳长英被选中,长年留在清云峰峰顶闭关;而柳天歌被赶下山腰,与寻常弟子一起修行。虽也挂名在方陲门下,却无师徒之实。

    那些趾高气扬的弟子往往会用蔑视的眼神看她,教导术法与枪法的先生也对她极其不耐——因她实在愚钝,旁人学上半日便会的东西,她翻来覆去要琢磨好几天。

    闲言碎语几乎填满身边的每一个角落,走到哪儿都有人说:

    看,那就是沾了同胞哥哥的光,破例收入方长老座下的小废物。

    为何一母所生,有如云泥之别?

    柳家怎么想的,按照宗门氏族惯例,此类弟子该下放凡间,几十年了此一生才对。

    没用,拖累,蠢材。

    类似的言论听得多了,柳天歌曾不止一回委屈地想过,若是可以,她愿意当个凡人,而非留在仙门受尽诽议屈辱。

    找一间寒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田养花,缝衣喝茶,到底也逍遥。

    然而,别说去当凡人,就连这小小山头,她也走不出去。方陲再怎么对她不上心,也不会允许一具无垢道体出门乱跑。

    更何况,她舍不下柳长英。

    人人皆称他为天才,可在柳天歌看来,那实在是位笨拙的兄长。

    一天到晚,除了在山上修行,就是在书阁看书。从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也不会讨人欢心。

    柳天歌每每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清云宗的其他弟子一样下山去?

    他便答,天歌,你我与那些人不同。

    无垢道体,人皆觊觎,外面对我们而言太过危险。需定心修炼,不可懈怠。

    柳天歌于是又问他,那为什么我不能到清云峰顶找你?

    他便再答,天歌,你与我也不同。

    灵根驳杂,进境缓慢,峰顶乃下一任宗主潜修之地,你还太弱。需定心修炼,不可懈怠。

    说来说去,到最后,还是那两句,比丹鼎阁门前傻乎乎的扫地童子还要无趣。

    可如此无趣之人,仍会在晚间下山来见她,讲些故事给她听。

    那些皆为书上所记,没有一样是他亲眼所见,柳天歌知道,因其中许多,她也在书上见过。

    她不曾揭穿,只在心里默默叹息,傻哥哥,一个字都不改,过目不忘是叫你这么用么?

    可那一刻,她也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看似稳坐云端的兄长,兴许比她还要寂寞。

    柳长英在山上做些什么,她不知道。

    方陲和秦知邻会怎样待他,她也不知道。

    只是年岁渐长,眼睁睁瞧着曾经伶俐的少年被与世隔绝的生活养成了一张白纸,一言一行,都像被定好了似的,半分差错也无。

    她便大抵能猜到,对方替自己挡走了怎样的灾祸。

    这样的柳长英只会在面对她时,还浮现些许波澜,可她是个没用的小废物,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哪怕不能保护哥哥,留下来陪陪他,予他一星半点的慰藉,那也是很好的。

    怀抱着这般想法,柳天歌在清云宗忍耐过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直至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潭死水。

    传闻中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白龙真君。

    那是她的第二位兄长,并非亲生,却胜似亲生。

    与默默关怀她、与她一道长大的柳长英不同,白承修亦师亦友,教会了她许多东西。

    如何明事理,如何断是非,如何活得快意。

    各式各样的术法、机关,见闻、趣谈。不再是纸上谈兵,走过万千山水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满眼含笑,明睿潇洒。

    他曾与她说,天歌,你的天资其实不逊于长英,只是还未开窍。

    假以时日,待你摸索到你的“道”,定能进境神速。

    那时候柳天歌心想,开不开窍也无所谓。

    倘若能一直如此,叫她当一辈子的小废物,她也愿意。

    因为柳长英与白承修,是全天下最好的两位兄长。只要他们好好的,她便无忧无愁。

    然而,事不遂人愿。

    被以术法夺走胎儿,关在清云宗的地牢里的那段时日里,柳天歌一直在想,她的哥哥到底被弄去了哪里?

    真正的柳长英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无论是她,还是白承修,都很清楚。

    不是被操纵、也非换了芯,言行举止都与原本无异,唯独失却了感情。因此,成了彻头彻尾的一样物件。

    物件祭炉,又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那具傀儡拎着叶因留与她的寒蚕衣,扔在牢里破布一样的她身上,平淡地告诉她——都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七杰与白承修皆死,天道已夺,她不再有任何用处。

    他杀了那么多人,独独放过了她,只以天道勒令,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柳天歌。

    到底为何会放过她,背后是否有何阴谋,她已无力去想。

    好似大梦一场,剩下的唯有疲惫,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要怎么办。

    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度过一段时日后,忽然有一日,她想:活着的只有我了。

    除了她,谁还知晓当年的真相?谁还明白孽龙是为人污蔑所传,而天下第一人只是一具傀儡?

    她曾被两位兄长保护了那般久,娇纵得天真、幼稚、而又荒废。

    如今,也轮到她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她要变强,强到足矣杀死柳长英,洗清白龙莫须有的罪名,摧毁夺天盟的野望。

    她要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逍遥,世间再无任何戒律能规束她。

    此后遁入问剑谷,弃枪从剑,一日千里。

    不再有清云宗的柳天歌,唯剩问剑谷的无律真人。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

    阴云罩顶。

    柳天歌缓缓仰起脸,望了过去。

    柳长英也低眉敛目,看了回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她眼中骤然绽出无比凄厉的光。

    ——捉拿傅偏楼?

    ——休,想。

    无能为力的绝望滋味,有那一次就足够了。

    她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一事无成的废柴小丫头。

    岂会让你……再夺走我的一切?!

    “有本事就来试试。”

    长笛在掌心转过,呜咽地指向天边,无律眯着眼,一字字道,“来啊,天下第一人?”

    210 逢春(十三) 否极泰来。

    冰凉的水珠滴落在脸颊上, 唤醒了一点微薄的意识。

    朦胧睁开眼,傅偏楼只觉头痛欲裂。

    奇怪,他想, 我这是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头顶有人欣喜地冲他喊:“傅仪景,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傅仪景……会这么称呼他的,好像也只有蔚明光那家伙。

    他和蔚凤在一起?不, 不止。

    耳边涌入更多的声音, 他挨个努力分辨:握住他的手的是小草、扶他起身的是阿裴、探查经脉的那道柔和灵流像是宣师叔……

    大家都在,可唯独少了个人。

    ——对了,谢征呢?

    浮现出这一名姓的瞬间门,额角骤然抽痛,好似有柄尖锥在识海里狠狠搅和。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迷乱之中,唇齿间门弥漫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

    傅偏楼记起了这是谁的血。

    意识回笼,他不愿再想下去,伸手遮住双眼。

    腰腹吃痛地蜷缩起来, 渗出满背冷汗。

    心底并非如想象中般歇斯底里地难过, 只空空荡荡的,像是魂魄被抽去了一丝,知觉麻木, 恍惚不明。

    他的模样实在太过狼狈, 乌发凌乱, 面色苍白, 浑身是血。

    阳春之季, 却怕冷似的缩成一团,看上去又凄惨又可怜。

    蔚凤攥紧拳头,极其不忍, 半晌,低低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规师弟呢?”

    “他没死。”

    傅偏楼豁然抬首。

    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又嘶哑地、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死,他说不会有事的——”

    惊雷随着这句话轰隆落下,映亮那双沉凝的异瞳。

    被其中浓稠郁色刺到,蔚凤沉默片刻,深吸口气,一掌呼上傅偏楼的肩头。

    “那就没事,你不信清规师弟?”

    他道,“倒是你,这副半死不活的哭丧样子做什么?吓谁呢?”

    傅偏楼一怔,又听他放轻声音:“站得起来吗?现在可不是能悠哉说闲话的时候。”

    似有所感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雨丝淅淅沥沥,不远处,森白火焰还在烧。

    天边乌云密布,闪烁着巨大的雷霆,指向前方一道纤细身影。

    “师父?”傅偏楼喃喃念出了声。

    长发与裙裾一并飘摇,在倾斜雨帘中蒙上一层柔和光晕。

    好像听见他的呼唤,女子回眸,却并非见惯了的那张柔美面容。

    长眉,漆眸,朱唇。

    五官细看之下分明没怎变动,合在一起却截然不同。

    眉眼清冷,又有几分熟悉。

    几乎一瞬,傅偏楼就明白熟悉在何处——她像极了柳长英。

    “醒了?”

    对方手腕一振,连串的血珠甩落于地,溅出三尺血痕。

    傅偏楼这才发觉,她持着一把长剑,一席白裙已染满血迹。

    清重真人与陈勤护在两边,神色肃穆,手上也沾着不少血。

    而四面八方,则被青衣绣莲的一群修士牢牢围拢,寻不到出路。

    ——清云宗果真动手了。

    他俶尔一醒,借着陈不追的手站直了身形。

    “几位真人,莫要再负隅顽抗。”

    对面有人忽然开口,“幽冥石是为苍生劫难而求,不过请傅小友前去清云宗做客一番罢了,何必动手。有宗主在此,你们走不了的。”

    无律冷笑一声。

    这一回,不再有易容后的僵硬,她的唇畔勾出一道轻蔑弧度,容色在黯淡天光下凌厉得愈发惊人。

    “柳长英,”她遥遥看向天边,“你就这般害怕,看见我的这张脸么?”

    她所注视的那人负手而立,劫云之下,衣袂飘扬。

    容颜如出一辙,任谁都瞧得出两人间门的亲缘,清云宗一众不敢吭声妄议,识相地保持着沉默。

    “胡搅蛮缠。”

    漠然嗓音沉沉压下,“违逆天道者,只会自取灭亡。”

    “天道?”无律冷道,“你?”

    “不过一介篡位的傀儡,也敢如此狂言?”

    雷鸣警告般嘶吼,她受气脉反噬,面色一白,呕出一口血来。

    可那双眼眸却是越来越亮,与周遭烈焰一般灼灼。

    “只有这点程度么……你,好似比当年虚弱不少啊。”

    说得越多,血越翻涌如注,可同时,无律感到加诸在身上那些沉重的桎梏正缓缓褪去。

    “你困不住我了。”她轻声说。

    剑光错落,落下的雷霆犹如蚕丝,轻而易举地斩断。

    凡妄图借机上前者,并无一合之敌。

    无律的眼眸牢牢锁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的傀儡身上,一眨不眨。

    太久了,她已憋闷太久了。

    抛弃曾经身为柳天歌的一切,若无其事地活着,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

    眼前再度浮现兽谷秘境前,那道复杂而又温柔的视线,无律垂眸,敛去眸中的悲意。

    她的哥哥,她最明白。

    那一眼既是久别重逢,亦是无声的道别。

    他知晓自己过得很好,故而无憾而去,想与白大哥葬在一处。

    ……也好。

    她想,哥哥,真正的你,已得偿所愿了对不对?

    那么,外边这具仍沉浮于苦海中的傀儡,就由我来——

    雷声逐渐沉闷,墨云压顶,周遭黑得如同深夜。

    “不对。”清重忽而眉头一蹙,诧异地看向无律,“不止是反噬……大乘天劫?”

    “偏偏在这个时候……”

    清云宗虎视眈眈,柳长英尚未出手。

    大敌当前,还要护着身后小辈,哪里抽得出空来迎战天劫?

    “你们!”

    她拔下发簪,幻化出一方长舟,回眸疾色道,“上去,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别想跑!”对面立即有修士阻拦。

    “都疯了吗?”陈勤怒斥,“大乘天劫,是太久没见过,都不知道厉害了?”

    “待天劫降下,就是合体期也讨不了好,你们想死?”

    他这般一说,其余人也不禁犹疑起来。

    “宗主!”有位修士陡然出声道,“我等无能,请宗主出手,扬我清云宗之威!”

    “请宗主出手!”

    “柳宗主——”

    柳长英俯瞰着底下一片充满寄望的眼神,良久,缓缓伸出右手。

    隔空点在无律身上。

    沉重威压似重锤狠狠落下,提剑阻挡,虎口因太过用力渗出血痕。

    无律闷哼一声,却一步未退,错手将那道劲气斩断。

    劫云在头顶汇集成一道漩涡,电光不时闪过,映亮半边天幕。

    她眼中划过一道暗芒,忽地御剑飞起,朝柳长英而去。

    “蜉蝣撼树。”柳长英淡淡道,“不自量力。”

    “便是不自量力,又如何?”

    无律反问,“你如今能压制天道几分?大乘天劫,可能视若等闲?”

    柳长英不言。

    与他面貌相似的女子站在对面,挽过一道剑花,于天光之下,缓缓笑了笑。

    “哪怕今日,就此身死道消也无妨。”

    她道,“想动我弟子,先踏过师父的尸体。”

    剑与枪,一招对一招。

    距大乘临门一脚,感悟极其玄奥。

    大道三千,她仿佛能瞧见独属自己的那一条,一举一动,大巧不工。

    剑锋更厉,剑芒更甚。

    以合体之境迎战大乘修士,这是何等的笑话?

    ——她做得到。

    一息未败,十息也能拦下。

    柳长英的枪,乃她天底下最为熟悉的套路,盖因从前,对方曾手把手一点一点地教会她。千百遍,直至她铭刻于心。

    有生以来,柳天歌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感受。

    哪怕身上处处重伤,只要还能挥剑,她便可以!

    一剑接连一剑,片刻不停。

    多拖延须臾,再多拖延须臾……

    轰隆一声,耳边响起一道震雷。

    这道苍茫的声响仿佛径直敲击在心头,令无律动作一顿。

    天劫来了。

    而她已是强弩之末,灵力微弱,重伤垂危。

    柳长英不知为何也停了手,拢袖垂眸,仿佛打算冷眼旁观她殒身雷霆。

    无律望向上空,呼出口气。

    还没完……

    “还没完,对不对?”

    一道空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一只手抵住她的脊背,传来暖融融的灵流。

    无律一怔,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容色温柔的素衣女子,朝她弯起眼眸,好似一段春水。

    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笑容。

    “叶因……?”

    那不过一道留存画中的魂影。

    却不再隔着画卷,切切实实、神色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天歌,好久不见。”

    211 逢春(完) 逢春之时。

    阳春杏花挂满枝头时, 清云宗为庆贺宗主寿宴,广邀天下人,一登清云峰, 同赏云海奇景。

    清云峰乃清云宗重地,除却氏族子弟,外人不可入内。那一回是难得的盛事,叫从小关在山上的柳天歌好好开了副眼界。

    也是那段时日,养心宫的小吉女与清云宗的小废物就此相逢。

    寥寥数语, 意气相投。

    却不想一别往后,再无会面之日, 直至阴阳两隔。

    女子容颜与初见时无异, 明眸善睐, 柔和若三月水波。

    说陌生也陌生,因她们仅短暂地相处过寥寥时日;说熟悉也熟悉, 她不知多少次,摩挲着白承修带来的信笺, 在心底勾勒出友人的声色形貌。

    好久不见。

    无律静静垂下眼睫,笑了一笑。

    ……真的是,好久不见。

    “是《摘花礼道》?”她意识到眼前之人来自何方, 微微一叹,抹去唇角残血, “仪景他们竟还未趁机离开么?枉费为师如此拼命。”

    “你啊,脾气还是这般硬。”叶因摇摇头。

    她仰脸望向天边逐渐压低的阴云, 以及攒动的雷光, 说道,“你丢不下他们,他们又怎会丢下你?更何况, 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指尖一点,木灵之花在身旁绽开,飘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浓郁灵流,滋养着无律破损的躯体和干涸的丹田。

    “我们有一炷香时间。”叶因含笑,笑容中透露出一股傲然骄矜,“任你差遣。”

    “贫道掐指一算,此行有惊无险。”

    一名素衣道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懒洋洋地一挑眉;尔后,又有一男一女两名仗剑修士并肩出现。

    无律一一扫过他们,虽从未谋面,她却认得极清楚。

    “明英、陆时雪、穆逢之……”

    她似有所感,朝后瞥去,只见柳长英身前,两道虚影将他牢牢绊住。

    一人执剑,一人掐诀——是沈应看与无琊子。

    再往下看,被清云宗一众围拢的阵前,一记重锤挥斥方遒,郭詹并不算十分高大的个头犹如不可逾越的山壁,挡在傅偏楼等人身前。

    修长画卷浮于半空,在黯淡天地间氤氲出淡淡华光。一息之间,情势逆转,大敌遭阻,再无后顾之忧。

    “天歌,渡劫吧。”叶因说,“去求你的道。”

    我的,道……

    无律怔然,背后有只手轻轻一推,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

    她似乎总是被人推着朝前走。

    因她总是害怕,怕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仅仅留下她一个。

    那样的话,就算长生久视,无拘无束,又有何用?日夜怀抱着过去的回忆,不断沦陷于寂寞之中,谁都不能理解。

    但其实,并非如此。

    应常六那道诀别的眼神再度浮现,这一回,无律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淡淡的怀念。

    就像她想着他们一样,他们也一直想着她。

    哪怕分别,哪怕死去,思念也不会断绝。

    一瞬间,像是有许许多多双手从后方托住她,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本因过度使用而麻木的臂膀逐渐有了知觉,无律睨着雷劫,朝天举起长剑。

    ——她的道,就在这里。

    大乘天劫如注的雷光淹没了半边天际,尽管离得很远,沉沉天威依旧令傅偏楼心头发堵。

    郭詹安置好他们后,便腾身前去相助。

    以三对一,即便只是残魂,却也皆为曾经一时鼎盛的大乘修士。柳长英仍不见落入下风,足可见得这名当了三百余年的天下第一人,修为究竟如何深厚。

    傅偏楼定定瞧着无律的方向,饶是半点都看不清,眼眸也一眨不眨。

    《摘花礼道》只能撑一炷香时间,就算三次全部用上,也不到半个时辰。

    大乘天劫,因人而异,短有几息,长有数年。

    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默默祈祷,愿无律能度过此等难关。

    他已经没有了父亲,没有了谢征……不能再失去师父……

    傅偏楼缓缓垂眸,瞧见自己这辈子娇生惯养、莹白如玉的双手。

    如此无力,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分明,曾经,无论挣扎得有多难看,他也不会将命交由上苍定夺,不会寄望于虚无缥缈的气运。

    如今的他,实在太过松懈了。

    沉溺在温情之中,一直依赖着身边人,让宁和磨平了棱角和紧迫,浸软了骨头。

    一路顺风顺水,偶有磕绊,也能轻易跨过,慢慢开始自以为是、得意忘形。

    于是,狠狠栽了一个跟头,头破血流。

    手指蓦地攥紧,指尖刺痛皮肉,傅偏楼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呛出声来。

    眼眸映入天光与火焰,不见分毫光亮,反而愈发幽深。许久不闻其声的魔在耳边桀桀发笑,他恍若未闻,垂着头,长发掩映下,谁也瞧不出神色。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下,万籁俱寂。

    兽谷之外白焰滔滔,雨丝纠缠,半边亮如白昼,半边暗如深夜。

    所有人的心思都牵连在天劫下那道纤细的影子上,凝神屏息旁观,不曾注意到身后多出来一寸气息——

    除了傅偏楼。

    他陡然回眸:“谁?”

    天边此时乍闪一道惊雷,清晰映出来人的轮廓。

    与宣明聆极其相似的面容,鬼魅般站到蔚凤身后,抽走了他挂在腰间的布裹。

    蔚凤瞳孔骤缩,天焰出鞘,朝背后斩去,那人只随意一挥袖,他便往后倒飞,吐出一大口血。

    “小凤凰!”宣明聆脸色一变,上前接住他,紧跟着,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

    “……父亲?”

    那里,宣云平漠然扫来,手中,雪白骨刺已然现身,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琼光、裴君灵和陈不追下意识挡在傅偏楼身前。

    清重与陈勤也肃容起身,上前几步。

    “不曾想,鹬蚌相争,倒是让本尊当了一回渔翁。”

    宣云平瞥了眼天边,又不屑地看向眼前警觉的数人,冷冷一笑,说道,“交出幽冥石,饶你们不死。”

    大乘威压无声释放,碾压过境。一瞬间,血气翻涌,灵流逆行,连气都喘不过来。

    本就受伤的蔚凤顿时面如金纸,唇边血溢不断。

    “……住手。”

    傅偏楼遏止住胸口的憋闷,哑声道,“这里任何一人有三长两短,你都别想拿到自己想要的。”

    宣云平眼眸一眯:“威胁?”

    “威胁。”傅偏楼淡淡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秦知邻都告诉你了,对不对?”

    宣明聆一瞬睁大眼眸,看着并不争辩的父亲,醒悟过来。神色慢慢回落,失望透顶,万念俱灰。

    而宣云平并不看他,盯着傅偏楼:“他人呢?”

    傅偏楼转头看向兽谷。

    沉默片刻,他开了口:“……在里边。”

    宣云平眉头一皱。

    “幽冥石也好,秦知邻也罢。”他道,“还有我师兄,都留在了兽谷秘境里边。”

    此时此刻,傅偏楼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谢征的决断是对的。他的确不能出来。

    可越是知晓,越是痛苦;越是痛苦,他的神情越是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里边?”宣云平眉宇皱得更深,那灼烧着瘴毒的火焰太过诡异,饶是他也不敢轻易接近,更别说,兽谷仍在,形成的洞天秘境却已崩塌了。

    谁都不可能再进得去,也不可能再出得来。

    换而言之——与死无异。

    “真是废物。”他不禁暗骂一声,大乘期的神魂,竟奈何不了一介元婴修士?简直荒谬。

    秦知邻不在,意味着先前的谋划通通作废。

    宣云平不由烦躁起来,神色几经变化,最终道:“我可以不动他们。”

    “但,”他看着傅偏楼,“你乖乖随我走。”

    “我知道了。”傅偏楼应下,安抚般拍了拍身前几人的肩,不疾不徐地朝宣云平走去。

    随着他的接近,手中骨刺仿佛雀跃,轻轻震颤起来。宣云平眼底掠过一丝贪欲,这就是夺天锁……可以掌控天道之物。

    他正欲伸手将人抓住,神识却忽而感到一阵寒意,返身将激射来的物件抽开。

    定睛一看——竟是一支碧玉长笛。

    傅偏楼一顿,俯身将长笛捡起,抱在怀里,抬眸唤道:“师父?”

    云收雨歇,雷霆不知何时停驻,劫云散去。

    天边,白裙染血,女子披头散发,往前迈出一步。只这一步,便站到宣云平面前。

    她身上天威未消,一双眼眸似含着凛冽电光,嗓音嘶哑:“偷鸡摸狗之辈,安能动我弟子?”

    “无律……”

    宣云平回过神来,竟惊异得退后半步,脸色极其难看,“你竟真度过了大乘天劫?这才不过两炷香!”

    与他的态度截然相反,傅偏楼终于松了口气,暗自敛去眸中庆幸。

    “锐气尽失,你胜不过我。”无律指剑向他,“放开仪景,饶你不死。”

    “口出狂言!”

    宣云平握紧掌心骨刺,看向她的背后,眸色又一凝。

    画卷已然收拢,掉进裴君灵怀中,失去牵制,柳长英从容不迫地负手而来。

    他没有看宣云平,甚至没有瞥向无律一眼,眼眸紧紧锁在傅偏楼身上,尔后,落在骨刺尖端。

    “吾之半身。”

    柳长英瞳眸泛出异样的色彩,显得面容愈发出尘。他向骨刺伸出手:“——回来。”

    “!”

    掌心骨刺活物似的挣扎起来,宣云平一惊,可无论怎样使力,都不能握住。指骨断裂般刺痛,甫一松手,便朝柳长英飞去。

    飞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

    ——傅偏楼伸出手,死死攥紧了它。

    “偏楼哥,你做什么?”陈不追急道,“你忘了吗,你不能碰……”

    “这家伙能碰,”傅偏楼忍住像是要被吸走魂魄一样的颤栗,眼底浮现一抹几近疯狂的执拗之色,“没道理我不能!”

    他很清楚,无律也好、无琊子等人也罢,之所以能与柳长英纠缠这般久,是因对方无法借助天道之威。

    若是让他拿回这东西,恢复鼎盛之期,就当真再无挣脱的可能了!

    他不会容许,绝不——

    “师父!”

    无律凝眸,挽剑缠上了柳长英。

    神魂恍惚,思绪颠倒,浑身犹如千刀万剐、又似快要融化,濒死垂危。

    傅偏楼认定那一个念头,怎么也不肯松手。冷汗与泪水模糊了视线,隐隐约约地,他看见手腕上系着的,色泽鲜艳的红绳。

    “……唔……”

    心口骤痛,更甚于魂魄。

    不知是否因意识突然清醒过来,傅偏楼逐渐感到轻松些许,撑着地面,缓缓叹出一口气。

    怀中骨刺像是一样死物,不再有任何动静。

    他尝到生涩的血,才发觉自己仍重重咬着嘴唇,齿关嵌入皮肉,大抵溃烂得不成模样了。

    若是谢征在,定又要不虞。

    ……若是谢征在。

    傅偏楼抱紧怀中的长笛与骨刺,冰冷的物件贴上面颊,带不来一丝一毫的慰藉。

    他觉得自己和它们差不多冰冷,直到手臂与脊背被几双温热的手小心扶起。

    睁开眼,入目是蔚凤等人布满忧心愧疚的脸。

    “呵……”傅偏楼忍不住笑。

    “这是什么表情?”他道,“放心,我赢了,没事。”

    蔚凤蹙着眉,欲言又止半晌:“太乱来。”

    傅偏楼没有再应声,拭去唇边血迹,他转头看向远处缠斗在一处、仅剩残影的两人。

    “宣云平跑了。”

    宣明聆说着,提到那个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好似在讲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顿了顿,垂眸道:“……是我害了清规。”

    “返生花是我们一道求得。”傅偏楼摇摇头,“师叔不必说这种话,非你之过。”

    宣明聆看他神情半分变化也无,眼中不禁划过一抹忧虑。

    哭不出来,才更不妙。

    可事已至此,他到底也说不了什么话,只得五味杂陈地沉默下去。

    兽谷的火还在烧。

    无律与柳长英还未分出胜负。

    从今往后,他们要何去何从,也还没有着落。

    傅偏楼怔怔出神,袖中,陡然有一物挣脱乾坤术法,钻到众人眼前。

    ——是凰祈赠予的那半根梧桐木枝。

    只见梧桐木枝光秃秃的枝丫上,噗呲噗呲冒出几枚嫩绿的新芽,不多时,便长出凤凰尾翎一样的漂亮阔叶。

    “这是……”

    傅偏楼一愣,忽然心中一动,仰起脸来。

    不多时,一道深沉悠远的龙吟响彻天际。

    黑鳞遮天蔽日,修长龙身隐没穿梭于云霄之间,随即,威严的声音回荡在所有人耳边。

    “——都住手吧。”

    柳长英抬眼:“古龙?”

    “清云宗小儿,当初污白龙之名,害他性命。如今,却连他的后裔也不肯放过么?”

    柳长英那张冰雪封冻的脸,首次有了动静,像是感到棘手似的皱了下眉。

    龙身穿过云流,来到傅偏楼面前。

    “既然如此,吾便带他回族。”

    柳长英默然,随后道:“你不能带他走。”

    “吾虽杀不了你,”古龙嗓音突然凌厉,“可没有那东西,你也奈何不了吾。”

    “柳长英,若不想清云宗今日覆灭,就此收手罢。”

    “……”

    柳长英落在古龙首级之前,凝望着傅偏楼,无律也随之一并而来。

    良久,他启唇道:“天之将亡。”

    “傅偏楼。”他转过身,“若有朝一日,你变了主意,我在清云宗随时恭候。”

    “我与你……”谁也看不清柳长英的神色,只听他轻声道,“留下谁都行。”

    语毕,他不作停留,身影就此消失。

    傅偏楼蹙着眉,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师父,”他走到无律身边,扶住她,小声问,“你没事吗?”

    无律揉了揉他的发顶。

    “龙族不问世事,”她上前一步,不闪不避地对上古龙双眼,“当初,白龙遇祸,也不见你们出面。此番前来,又是为何?”

    “女娃儿,你似乎对吾等很有怨言?”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无律冷笑,“俗世的喜怒哀乐,对你们来说,不都是轻如毫毛的东西吗?”

    古龙沉默下去。

    过了会儿,才叹道:“不错。吾族为求长生,避世不出,凡流连于俗世之族人,生死皆由天定,白龙如是、青龙应龙亦如是,非吾能管顾。”

    “只是——白龙走前,与吾打了个赌。”

    “赌?”

    “他当年训斥吾,一昧逃避,不过自取灭亡。此界不可无天道,否则苍生如置水火,龙族也不得安宁。天道求他相助,许是龙族一线生机。”

    “吾不信他。”

    “他便言道,人妖之战后,兽谷将封,修为再高者也休得入内,自成洞天秘境,这般手笔,除天道外不做他想。待他死后,自见分晓。”

    “倘若……当真如此。”古龙闭了闭眼,“兽谷燃起火焰那日,吾便要亲临此地,保下他的孩儿,从此听凭差遣。”

    原来,白承修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就算无律没有突破,龙族也不会任由清云宗为所欲为。

    傅偏楼别过头,神色有几分狼狈。

    “吾已决断,龙族自此出世,从今往后,不会有任何人伤得了你。”

    古龙道,望着那张容色熟悉的脸,眼中多了几分复杂,“你可,还有任何疑问?吾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傅偏楼的目光缠上一抹异色。

    他眺望着围拢兽谷的白焰,语气莫名:“这片火,何时会熄灭?”

    “此火……是白龙倾尽性命、血肉、修为、乃至神魂所燃。旨在烧尽围困兽谷三百年来的毒瘴,还天下一个清净之地。”

    古龙无愧于天地间寿元最久之名,没有沉吟多久,便答道,“依吾看来,至多十载。”

    “彼时,恰能逢春。”

    犹如拨云见月,阴霾散去,草木复生,将秘境中因死孽怨念诞生的魑魅魍魉一并荡涤。

    从此往后,妖兽可归,兽谷不再是无人敢入的死域。

    ——这原本,该是白承修送与世间的最后一份大礼。

    而傅偏楼却不知晓……在那片想象的丽景之中,他该何去何从。

    212 等待 等一不归人。

    虞渊地处偏北, 一月底时,寒潮尚且未过。

    细雪于天地间辗转晃荡,将养心宫上下覆在一片银装素裹中, 也打湿了裴君灵不曾撑伞的肩头。

    十年一晃, 她已并非当初赤足挂辫的少女, 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成熟许多, 含笑凝睇,逐渐有了一宫之主的模样。

    她停步在别院前,浅浅呼出一口热气,随即, 眉舒目展,一颦一笑间,又有了几分明澈活泼的情态。

    伸手推开未锁的木扉,“嘎吱”一道响动,雪光渗进漆黑的屋里。

    浓郁熏香扑面而来,神魂涤净、杂念尽消。

    仅着单衣的青年盘膝坐在床边地上, 倚靠着墙壁,手腕足腕皆被寒铁锁链紧紧束缚,像只被蛛网黏住动弹不得的小虫。

    长发滑落,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庞,听闻动静,手指惊醒似的一颤。

    眼眸睁开,一蓝一黑, 摄人心魄。

    有阵法护持,室内并不冷,暖如四月阳春;可他依旧如一块捂不暖的冷铁, 脸色与唇色都泛着病恹恹的苍白。

    “……阿裴。”愣怔半晌,恍惚回神一般,青年哑声道,“你来了啊。”

    声量极轻,听上去十分虚弱。

    见状,裴君灵眼中划过一丝难过,却没有急着将他从锁链中放出来,而是走至近前,仔细瞧着那双殊异眸中流露的每一分神色。

    “仪景。”

    她唤了一句,随后问,“你是仪景吗?”

    “嗯……是我。”

    四目相对,对面眼底划过一丝温软,好似清醒些许,加重语气再次唤道:“阿裴,是我。”

    “——不是魔。”

    裴君灵终于分辨出来,胸口一阵起伏,涩声埋怨道:“这回……也太久了!”

    她眼眶情不自禁地微微泛红,一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咔嚓几下打开锁链,将人扶起。

    “咳咳……”

    束缚尽去,傅偏楼的脸色好看些许。他掩唇咳嗽两声,清了清沉浊的嗓子,尔后轻快笑道,“别急,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嘛。”

    裴君灵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能将自己折腾成这样的合体修士,古往今来,你真是头一遭。”

    傅偏楼不以为意:“眼下我可不是什么合体修士,不过一介凡人罢了。拜托阿裴好好看顾我,身家性命,全在你手里呢。”

    “贫嘴。”

    见人还有劲开玩笑,裴君灵放心几分,扶着他坐到桌边,捉过手腕开始切脉。

    灵流淌过经脉,探入丹田。

    这番举动可谓轻车熟路——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来上这么一回,她想不熟都难。

    随着傅偏楼修为水涨船高,浊气丛生,魔也愈发猖狂。

    自突破化神期后,他已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身体,最为失衡时,甚至会让魔占据上风,做主出来兴风作浪。

    对此,傅偏楼出乎意料地冷静。

    他先是从古龙那儿要来了能压制灵力的寒铁,请宣明聆铸成锁链;又拜托清重刻录下清心法诀,并问无律在周遭布下多重阵法。

    生生将曾经暂住的这栋温馨别院,打造成为坚不可摧的牢笼,大乘以下,任有万般手段,也插翅难飞。

    而他……便是入住其中的囚徒。

    每逢快要失控之际,傅偏楼就会赶到此处,戴上枷锁,亲手把自己关起来。

    身如凡人,无处可去,哪怕被魔占据了身体,也不至于四处发疯,犯下杀孽。

    判断他是否归于平静,再决定要不要放人出来的重任,就落在了小吉女肩头。

    “状况尚可。”

    裴君灵松开手,给他倒了杯热茶,“也亏你平素身体打熬得不错,换别的修士来,灵力封锁这么多天,大抵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水雾氤氲,傅偏楼啜饮一口,清香袅袅,在唇齿间缠绕不去。手心温热,干涸的丹田也慢慢充盈,身上冷意渐消。

    平时怕打搅他定心,又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裴君灵并不能常来看他。

    那些独自与魔争斗的日子里,唯有不断地猜忌争辩,尔虞我诈。时日一久,意识就如沉浸在泥沼之中,浑浑噩噩,不知西东。

    直至此刻,他捧着茶盏,侧首瞧着窗外的雪景,方才觉得活了过来。

    屋前树梢抖落下一簇雪团,傅偏楼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忽然敛了笑容,叹道:“竟已入冬了。”

    他转过头,问正在摆弄灵药香粉的裴君灵道:“话说回来,这次我闭关了多久? ”

    裴君灵一顿:“……约莫半年。”

    “半年么……”

    指腹摩挲着杯壁,长长的眼睫垂下去,没有再抬起。他似是不经意地说道:“那,应是快要逢春了。”

    “……”

    裴君灵答不上来。

    这是兽谷燃火的第十年。

    古龙曾告知他们,约莫此年逢春之时,毒瘴将彻底烧净,白焰也会随之熄灭。

    事实上,他们离开后不过多久,燃烧着的秘境崩塌,灵气外涌,化作大大小小的碎片飞散兽谷各处。

    落在哪里,哪里就浮起可怖毒瘴,而白焰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兽谷不再是无人可入的禁地,被包裹着毒瘴的火焰分成一块块;有些地方毒瘴浅薄,不过月余就平息下来。

    白焰熄灭后,显露出的却并非一片荒芜焦土,而是原本秘境之中灵材丛生的宝地。

    ——秘境里的事物并未被彻底抹消,不过被毒瘴与白焰困住,依旧存在于天地之间。

    无疑,起初,这令他们升起了些许希望。

    每一块秘境碎片烧毁后,想要入内争夺好处与地盘的人妖一拥而上,他们则在其中找人。

    时隔三百余年,兽谷再度人烟鼎沸。

    然而,不论是那些难缠的毒物、亦或曾死在里边的修士尸身,一样也没有见到。那滔滔白焰仿佛卷走了一切藏匿谷中的威胁,半分都不曾留下。

    天朗气清,景致明净,仿佛从未有过杀戮、怨魂与毒瘴,一派欣欣向荣。

    不过这对他们而言便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前两年,谁都不甘心,也不肯就此放弃,既然那人曾说过他会活着,定然不会出事。

    踏过兽谷可去的每一个地方,寻遍每一寸草皮,不见其影,不闻其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般在旁人看来仿佛发疯一样的行为,终结在第三年的某一日。

    那一日,问剑谷祠堂里,自出事以来便明灭不定的弟子命牌彻底熄灭了。

    ——代表着,留下命牌的那人,身死道消,不再活于此世之间。

    再怎样自欺欺人,也无法不在事实面前低首:约莫如其他困顿在秘境中的修士一样,血肉溶于毒瘴,骨灰扬在火中。但凡血肉之躯,没有谁会死不了。分别时的安慰之言,又怎能当真?

    唯有傅偏楼很当真。

    每一回,只要他走得开,必然不会错过;走不开,也会托蔚凤等人抽空去一趟。

    一次次的打探,一次次地失望。

    尽管从头到尾,他的表现都十分镇定,仿佛置身事外。可裴君灵扪心自问,就连她,时至如今仍会因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而心神动荡、紧张不已,她不敢想象傅偏楼心底是如何百转千回。

    对方已不会将心思写在脸上,瞧不出深浅,但唯有一点,她很清楚。

    倘若傅偏楼真有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也不会浊气反反复复、灭而又生了。

    那个名字仿佛一道沉默的伤疤,埋在他们所有人心底,不敢擅自触碰,更不敢在傅偏楼面前提及,生怕撕开血淋淋的创口,叫他雪上加霜。

    沉默许久,裴君灵才轻声道:“兽谷那边又有动静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那应当是……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了。”

    闻言,傅偏楼眉心一跳,神色有一瞬抽搐,快到叫人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紧紧凝视着他的裴君灵当然不曾错过,心中顿时浮起莫大悲哀。

    一时间,也不知是这回给个痛快好,还是该期望一点一点拖延下去,钝刀子割肉,直至伤口不那么疼更好。

    “……不急。”

    失态不过须臾,傅偏楼喝了口茶,说道,“今日先休息会儿,明早上路。”

    “好。”裴君灵勉强对他笑了笑,“那我去准备一下东西,同你一道走。”

    傅偏楼点点头。

    裴君灵走后,他去往后池沐浴一番,洗去满身狼藉。换了身新衣,坐在镜前仔细将发辫束好。

    铜镜并不十分清晰,里头映出的青年,眉目有股模糊的疏冷,看上去颇为陌生。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无论是从前的妖道,还是这辈子的傅仪景,都好似不是这副面貌。

    这样……仿佛不论遭遇什么,都沉静异常的神色,总会令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个谁都回避着谈论的人。

    许是心有所想,越打量,越错觉相像。恍恍惚惚,镜中仿佛真有道冷清的影子,隔着镜面望向他,眸底有如雪融冰碎,流露出晏晏笑意。

    “谢征……”

    被蛊惑般,傅偏楼不觉伸出手,喃喃摸上镜面。

    指尖冰冷如霜,他骤然回神,没有挪开,唇边弯起一抹自嘲的嗤笑。

    身死,道消,不复再见。

    气息也好,温度也罢,皆随经年埋葬在记忆中,变得朦胧而模糊。

    自那一役后,宣云平踪迹全无,他婉拒古龙留在龙族的提议,随无律一起回了问剑谷。

    送川潺潺不息,双子峰一如既往。登天桥后的竹林葱茏繁茂,月初夜间,却不再有对练之人,也没有香气缠人的一碗红豆汤。

    弟子东舍小院无人打理,已杂草丛生,淹没了他们常常下棋煮茶的那方石桌凳脚。

    门扉紧闭,室内冷寂,空无一物,故人无影。

    命牌熄灭后,所有人都觉得谢征死了。

    那般诡谲的毒瘴,天灾也似的火焰,怎么可能还有生机?

    有好事者曾琢磨仙境七杰的名号是就此搁置,还是另寻他人补足;陈不追推算过许多次,所得仍一片混沌;就连无律,偶尔,也会对着谷中一些残留的痕迹发会儿呆。

    他们伤起心来总躲着他,从不提什么泄气话。可傅偏楼知道,十年以来,周而反复的失望已磨灭了所有侥幸。

    谢征已殁于兽谷秘境——没有谁仍会质疑。

    ……那他呢?

    傅偏楼想,他尚还信誓旦旦地觉得,那人还活着吗?

    任务者也是人,即便有系统在,身处绝境,该死依旧会死。

    若谢征当初有把握,定然将说与他听,好安他的心,而非一句轻飘飘的“有011在,不会有事”。

    不,别说在崩毁的兽谷秘境中活下来,就是与秦知邻的神魂相争,他恐怕都没有信心。否则一道出来便是……

    “偏楼,”隐隐约约,傅偏楼好像听到了那道诀别的声音,“照顾好自己。”

    “……我答应过你,出去以后,任你处置。”

    语气柔和至极,荡在耳畔,却犹如焚心。

    ……任他处置。

    傅偏楼蓦地惨笑,嗓子里没有吐出半点哀泣,镜中之人眼眸阴翳浓重,漂浮着宛若憎恨一般尖锐的怨愤。

    ——倘若当真任他处置,倒是从那鬼地方活着出来啊!

    “当”地一声,铜镜应声而碎。

    傅偏楼怔怔瞧着里头四分五裂的自己,缓缓抽开流血的手,一言不发坐回桌前。

    血珠从伤口渗出,顺着白皙的腕骨,一路渗入红绳之中,显得色泽愈发艳丽。

    他低眸瞥见,抹去了那道痕迹。接着,指腹勾入颈间,两枚小巧玉牌随着力道从衣襟中跳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块刻着“仪景”,另一块刻着“清规”。

    一者莹莹泛光,另一者沉寂如灰烬。

    命牌暗下后,傅偏楼将之从祠堂里取了出来,随身携带。他不知道这番举动有何意义,就像他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再执着于追寻秘境碎片又有何意义。

    就好像不承认,不放弃,就还有一线希望,一丝生机。

    可转眼之间,就仅剩了一块。

    漫长的凌迟终于快到了尽头,可他心底却浮现出无尽的恐惧。

    倘若这次,这次也什么都没有……

    他不怕等,等多久都不要紧。

    但好像,如今,就要连等下去的念想都失去了。

    傅偏楼攥紧两块命牌,仿佛要将其掐入骨血,缓缓伏身,挺直的脊梁跟着一道弯曲塌陷,蜷缩起来。

    藏在双臂交织出的黑暗里,他侧首定定睨着那两枚拴在一起的命牌。

    宛若一尊凝固的石雕,他从天明瞧到了天黑。

    213 归人 谢清规没有死?

    冬寒未过, 黎明即起,酒斋中已人流不息。

    这座立足于兽谷中的楼阁虽打着过路歇脚的旗号,大部分时候则是作为打探消息、私下交易的地方使用。仅需几十枚灵石, 就能入内听一耳朵, 机灵点的修士籍此,便可对最新动向了如指掌。

    故而一大早, 相约在此碰头的不在少数。

    岑起带着几名师弟走入酒斋,一眼瞧见了窗边桌旁冲自己招手的金羽。

    “金道友。”他走过去, 简略打了个招呼, “别来无恙?”

    “还不错。”

    金羽点点头, 对身边的几名修士介绍道:“师兄, 师姐, 这位便是我先前所说,落日崖的岑起,岑道友。”

    “早闻道友之名, 如今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

    一名男子笑着客套, “年纪轻轻便已臻至结丹巅峰, 距元婴期一步之遥。小师妹, 你一向自诩天资过人, 这么看来还是落后一筹, 可要加把劲啊。”

    金羽听出他的揶揄之意,轻哼一声:“一个小境界而已。”

    “道友过誉了。”

    岑起不善交际,但也听得出对方有意拉近关系,面色稍稍缓和,“我还差得远。霓光宗弯刀可攻可守,出其不意, 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两拨人客客气气,不一会儿熟悉起来,相谈甚欢。

    “话说回来,这边修为高深的家伙可真多。”

    金羽喝了点酒,扫过周围,不禁出声感叹,“结丹以下,什么都不是,元婴大能都时不时能见到。外头横行霸道惯了的,到这儿来都得缩着脖子做人。”

    “毕竟是兽谷。”

    她师兄接话道,“锁了三百余年,甚至一度自成洞天秘境。里头的好东西,有些就连化神修士都会心动,不怪天下人趋之若鹜。”

    “是啊,我们不也是趁机来捞上一笔么。”

    “只是余火还未灭尽,仍有毒瘴流连,清毒丹的价钱可不便宜……”

    “更何况。”岑起道,“近来,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也快烧尽了。”

    此言一出,在座各人脸色皆有些微妙。

    十年前,兽谷秘境焚毁,散落为许多块大大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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