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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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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攥紧玉简,凹凸不平的豁口磨得手心一痛。

    好似递来的东西重于千钧。

    “很有用处。”他哑声道,“另外半边,在我手里。”

    应常六眼中划过一道讶异,随即,慢慢攒出一个笑来。

    那笑容不同于先前,不管如何都携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沉重,与叹息一道,释然地绽放在唇角。

    “……很好。”

    “天歌她,将你们教得很好。”

    他说,“如此,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这句话不吝于晴天霹雳,傅偏楼浑身一颤,谢征俶尔抬眸。

    两人几乎是惊诧地盯住他,傅偏楼呼吸有些急促,不可置信,语无伦次:

    “慢着,你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儿?你到底是谁?!”

    谢征则蓦地想起许多端倪。

    三百年前的修士,知晓许多内情,与无律相熟,又对白承修怀有爱慕。

    他是谁的幽精,承载的,是谁的情.欲?

    “应常六,应常六……”

    他低念着,难怪觉得上口,倘若将其反过来——

    “柳长英……?”

    204 逢春(七) 不见天明。

    “柳长英……”

    应常六低声念道, “倒是,许久不曾有人这般唤我了。”

    见他认下,傅偏楼不禁轻轻抽了口气。

    “你是柳长英的人魂?”他突然感到万般讽刺,像看了荒诞的一出戏, “这算什么?”

    柳长英何许人也?

    ——无心无情的道门第一人, 夺天锁的另一半器灵, 他们时刻警惕、如临大敌的存在。

    傅偏楼想起前几辈子那位冷漠出尘、高高在上的师尊;想起《摘花礼道》中, 白承修叹息地说“他从前不是这番模样”;想起无律眼神寂然, 告诉他柳长英早就死了……

    “你是师父的同胞兄长, 又对白承修情深意切……”

    语调幽幽,傅偏楼的嗓音越来越冷, “难怪会处处帮我们。”

    他话锋一转, 摇摇头:“好事坏事, 全教你一人做尽了。”

    闻言,应常六眸色一痛,抿紧了唇角。

    这样的神情更印证了傅偏楼心中猜想, 一瞬点燃了他的怒焰。

    上前一步, 他几乎想要将手心中发烫的残简摔到对面脸上, 又硬生生克制住。

    “剔除幽精,不必再承载七情六欲,不会受尘缘牵绊。这么一来, 情人也好、妹妹也罢, 摆弄起来半分负担也无, 是不是?”

    脊背生寒, 傅偏楼终于想通,为何已是大乘期的白承修会被算计至此。

    再怎么英明神武,也敌不了亲近爱重之人的别有用心。

    舍弃掉软弱无用的情愫, 下手便百无禁忌。

    于是有了他,有了夺天的材料——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应常六并未反驳,一动不动,仅有脸色愈发惨淡。

    见状,傅偏楼眼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泯灭不见。

    “三百年前,柳长英甘愿自裁祭炉,成就仙器。若非他,也不会有后面的乱象。”

    “而事到如今,应常六又跳出来说,他为白承修的遗志,呕心沥血,奔忙世间。”

    “应常六,柳长英,你告诉我——这究竟算什么?罪魁祸首假惺惺的悔过?”

    “哦,不对。”

    他哂笑,“不是假惺惺,而是真心实意。毕竟,你不过是柳长英的一缕幽精,哪里有错呢?”

    “偏楼。”

    谢征从后扶住他的肩,略微强硬地将人拥进怀里,安抚道,“好了,过了。”

    傅偏楼停滞片刻,侧首埋入师兄颈间,颤抖地急促喘息。

    为何会有这样的事?

    痴情若此,又无情如斯。

    若非柳长英,至少师父与白承修能逃过一劫。

    若非应常六,白承修的苦心安排怕是皆要付之东流。

    可这二人岂能分开看待?

    他欲怨恨,却根本无法抹消对方这三百年来的恩情。说不出的郁气难以宣泄,他不知该往何处叫屈。

    “……是我的错。”

    隔了半晌,应常六堪堪抬眸,神色死寂,“是我害了他们。”

    谢征却平静地望着他,说道:“倘若当初的柳长英真有此意,后来也不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既是讲给应常六听,也是说与傅偏楼听,不疾不徐:“况且,白前辈与师父并不恨你。我虽不信你,但我信他们识人之明。”

    “他们……”

    应常六眼底掠过一丝迷惘,“不恨我么?”

    谢征摇摇头。

    只他所见,白承修无法释怀之余,仍会为其开脱;无律更是直言不讳,觉得真正的柳长英已死。

    怨怼或有,不解更甚,绝谈不上憎恨。

    应常六愣怔出神,不多时,忽而哀恸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异常短促,好似积压着绵长岁月的疲惫,只剩了这么一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傅偏楼冷静许多,转过脸道,“是非先不论,你总该给个交代。”

    “交代……”

    应常六低声:“此身如泥泞,从未清白,不过如此而已。”

    “我自小起,”他阖上眼,叹道,“便是秦知邻与方陲的药人。”

    修真界有一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乃万年灵芝,诞灵化婴。

    传闻得其汁液,一滴便可涨百年修为。

    所谓“药人”,由此而来。

    柳长英在书卷中看见时,着实好生迷惑了番。毕竟,他是人,而非灵芝,不明白为何会被师尊他们称为药人。

    后来他才知晓,灵芝娇贵,难活难养,一日浇几次水、哪里的水、晒几回太阳、何时晒,皆要严苛管控,方能维持药效。

    在这点上,他便差不离了。

    无垢道体,血肉皆为奇珍,世俗罕见,谁也拿不准效用。

    无论是秦知邻的咒术,亦或方陲的器道,皆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东西,稍有些变化,就要全盘打乱,从头再来。

    故而,一日该入口何物、饮几次水、习枪多久、走动多久、睡眠多久,都是定数。

    一成不变的定数。

    柳长英和柳天歌不同,他早熟、沉静、听话,修为也一骑绝尘,衬得同为无垢道体的妹妹如同一个废物,叫人甚至怀疑是否弄错了血脉。

    他也不敢不早熟、沉静、听话,拼命修炼。

    唯有如此,他才会成为师尊眼中有价值的“上等货色”,才能让“下等货色”的柳天歌幸免于难,留有喘息的余地。

    清云峰上的日子犹如一潭死水,若非身形一天天抽长,柳长英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其实并不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好。

    吃饱穿暖,有数不尽的书看,能照顾妹妹。

    在笼子里关一辈子,便以为那就是天地;于柳长英而言,清云峰就是他的天地。

    然有一日,这片天地闯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沐浴的水潭后,松石旁,突兀亮起一道阵法。

    额生双角的蓝衣青年从天而降,似未回神,对着水中不过十多岁的少年眨了眨眼,清澈眸底泛出活泼笑意。

    犹如清风拂过桃瓣,天然一段风流。

    分明双颊覆有鳞片与妖纹,却毫不突兀,雍容难言,烨然若神人。

    有生以来,柳长英从未见过如此绮丽之物。

    他在书上看见过,这种东西,名为化形大妖。

    “失礼。”

    那只大妖避过眼去,解释道,“外边有道暗阵,便入内一探,是为意外,非有意冒犯。”

    柳长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规矩中,不包括与闯入清云峰的大妖聊天。

    于是他照常清洗干净身体,上岸穿衣,仿佛没有瞧见这样一个人。

    对方却并不放过他,轻轻咦了声,横插在眼前:“无垢道体?”

    柳长英静静看着他。

    “你不会说话么?”大妖蹙了下眉,伸手探向少年喉间。

    那是命门所在,柳长英一惊,便要躲开。

    可也不见对方做什么,等回过神来,已有一根修长手指点住了喉结。

    大妖沉吟一下:“似乎没什么问题。”

    再抬眸时,却发觉这名安静到异样的少年脸色发白,定定瞧着他,满额冷汗。

    “怎么?”他吓了一跳,“哪里不舒服?”

    指腹下的喉结微微震动,少年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要杀我?”

    “何出此言?”

    “你扣着我的命门。”

    大妖反应过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垂下手道:“误会一场。”

    接着又奇怪:“你会说话啊,方才为何不理会我?”

    柳长英也奇怪:“我不认识你。”

    “我叫白承修。”大妖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长英。”

    “这不就认识了?”白承修轻快道,“往后可别不理我了,没人说话多寂寞。”

    ……寂寞?

    这个词柳长英在书中看过,可并不明白。

    那天,他在水潭多呆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好在无论方陲亦或秦知邻近来皆不在峰上,留下看顾的傀儡也未仔细到连沐浴都跟着,好歹逃过一劫。

    当晚,他与柳天歌讲起这件事,少女眼前一亮,问道:“他还会再来吗?”

    “不知道。”

    柳天歌说:“下回问问他,外边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尽管不觉得对方还会再掉进来,不过既然是妹妹的请求,柳长英便点了点头。

    于是接连三个月,他每日都会在水潭边多呆上一炷香。

    可是谁都没有等到。

    松石静悄悄的,没有分毫要亮起来的意思,那只昳丽大妖犹如他的黄粱一梦,再没出现过。

    第三个月末时,方陲从外回山,柳长英才结束了这场逾矩。

    后来看书时再瞧见“寂寞”二字,他就会想起在松石旁等待的那九十多柱香。

    便明白了何为寂寞。

    ……

    第二回相见,已在十年后。

    暗阵亮起,形貌漂亮的少年没有站稳,一头血地倒进水潭。

    已有弱冠之年的柳长英蹙起眉,望着没了龙角、没了妖纹、身形也小了一圈、昏迷不醒的“大妖”,好一会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默不作声地把人藏了起来,而非放任不管、或是上告师尊。

    无疑,对习惯于听从命令,并无主见的柳长英而言,着实是鬼迷心窍、鬼使神差。

    白承修昏了三日,第四日醒来时,对床边刚结束修炼的柳长英道了谢,尔后问:“不知道友名唤为何?”

    柳长英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的沉默好似唤醒了对方的某样回忆,白承修有些讶异地打量着他:“柳长英?没想到情急之下画的暗阵当真有用……你都长这么大了。”

    莫名其妙的,柳长英有些高兴。

    他礼尚往来地说:“你长小了,白承修。”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变弱了。”

    白承修再次哭笑不得,扶额道:“我这是转妖修……”

    虽足不出户,但那么多藏书看下来,柳长英自然清楚什么是转妖修。

    他没有多纠缠,转而问:“你从外边来?”

    “嗯?”

    “外边是什么样子?”

    白承修讶异地望着眼前的青年,从他眼中觉察出一股不谙世事的懵懂,忽然明白了什么,神色肃穆起来:“你没有去过‘外边’?”

    柳长英摇头。

    “里边,是哪儿?”

    “清云峰。”

    “……”白承修面沉如水,“谁关着你?”

    他素来含笑,柳长英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不解道:“没有谁关着我。你在生气?”

    “没有谁关着你?那为何不出去?外边如何,亲眼一看就知。”

    柳长英又摇头。

    “我不关心外边。”他说,“只是天歌想知道,才来问你。”

    “天歌是谁?”

    “妹妹。”

    “她也从没去过外边?”

    “没有。”

    “……”

    白承修无言片刻,忽然说:“钟。”

    柳长英目露困惑。

    少年轻轻笑起来,神采飞扬:“这个世界就是一座钟。”

    “我读过天下五器的卷宗。”柳长英淡淡道,“听过混沌钟十响创世的传说。我并非在问这个。”

    “我也并非在说这个。”

    白承修伸手朝他比划,灵流在半空勾勒出一道道弧线:“喏,这儿是明涞清云宗……也就是清云峰,我们在的地方。这边呢,是云仪仙境……隔着界水,就是虞渊。”

    最初的清云峰已小得不值一提,埋没其中了,柳长英却没有丧失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再这边,就是群妖聚集之地了。看,凤巢长于巨木梧桐,底下是兽谷,两旁是荒原……上窄下宽,中空,像不像一座钟?”

    柳长英一丝不苟地记下,打算回头见到柳天歌时说给她听。

    他多看那钟一眼,忽然说:“清云峰……这般小么?”

    “很小,太小。”

    白承修凝视着他,缓缓道,“局限于此,太可惜了。你该到处走走看看,这天下人间,精彩得很。”

    他眼中有万般异彩,仿佛山岚涌动,引人入胜。

    柳长英怔了好一会儿,拢袖垂眸:“或许。”

    白承修清楚一时半会儿没法说动他,也不强求,摆摆手道:“我多与你讲讲,你便想去了。”

    这一回,他藏头匿尾地在清云峰上呆了半个月,直至伤势养好。

    临别时,柳长英站在松石边,瞧着笑意明朗的少年,心头一阵失落。

    他忍不住问:“十年后,你还会再来吗?”

    白承修一顿,神色有些奇异。

    好似想笑,好似哀怜,又比那些都柔和许多。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他叹息着,“不用十年,十天后就来。”

    柳长英喃喃道:“十天?”

    “嗯,十天。”白承修哄孩子般地说,“你这次救了我的命。作为报答,我以后每隔十天就来一趟,怎样?”

    “……”

    柳长英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但白承修知道。

    那是一个纯粹的笑。

    在模样冷清的青年唇边,无知无觉地绽开。

    ……

    书上有许多东西。

    书上也没有许多东西。

    有些需要人教,有些则无师自通。

    于柳长英而言,他对情绪和欲.望的感知,几乎都源自白承修。

    好似在那只大妖最初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起,这张白纸就注定为对方浓墨重彩地涂抹。

    那之后,他才真正活着。

    顺理成章地,他坠入情海,从此不见天日。

    患得患失、遍尝欢爱,不知何时忘记了……他其实并不算人。

    他是师尊与秦前辈的药人。

    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身体、修为、神魂,皆于经年累月的咒术侵蚀中有如筛网般处处疏漏。

    尔后,有一日。

    秦知邻和方陲抽离了他的人魂。

    柳长英在那一日死去了。

    活着的,仅是一具听话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按秦知邻的吩咐,骗白承修与柳天歌服下了一对春蛊。

    ……亲手摧毁了他的全部。

    205 逢春(八) 已死之人。

    人魂离体后, 本该消散于天地。

    可许是执念太深、怨气太重,柳长英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聚出了一道意识。

    这道意识模模糊糊, 撑着他离开了清云宗, 四处找寻能够依附的躯壳。

    独独一缕幽精,借尸还魂做不到,他也不愿行夺舍之事,孤身飘荡,一点一点地虚弱下去。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 他遇见了另一个同样走投无路的修士。

    偶得奇珍,为好友背叛、谋财害命。

    那人不甘如此憋屈地死去, 在破庙神像后喃喃向上苍祈愿, 倘若他能手刃仇敌,万劫不复也愿意。

    此话上苍是否听闻, 谁也不知道,但借破庙香火苟延残喘的柳长英听见了。

    大乘期的残魂,所携修为境界,帮一介筑基弟子绰绰有余。

    他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他需要一个可供容身的躯体。

    柳长英这般“活”了下来。

    可已太晚了。

    孽龙做尽恶事,死在兽谷,人人称快;而柳天歌杳无音讯, 不知所踪,凶多吉少。

    世事大变, 柳长英登上清云宗宗主之位, 号天下第一人,下三道令状。

    其一,入道先洗业, 剔去凡根,除去心魔之患;

    其二,过去之事,休得再提;

    其三,天道有缺,自此往后,由他来执掌规矩,领众修士同登大道之途。

    凡有违者,自会领受反噬之罚。

    于是众生芸芸,莫敢不从,前尘旧事,皆成遗恨,再也讲不出口。

    过往尽数埋葬,可仍有魂灵独行世间。

    三百年,换七副面貌,时至今日,很多感情,他其实都分不清了,记忆也愈发模糊。

    愿意赌上性命换取力量者,无不是心有所念、意志坚定之人。

    不止他在改变他们,他们同时也在改变着他。

    但总有东西,永远无法忘怀,无法更改。

    因为那是,曾经点燃“柳长英”的一切。

    ……

    风吹过,裂谷呼呼乍响,发出空落落的回音。

    久久无人开口,几乎谁都在想——

    为何会有这种事?

    半晌,一道极轻的喟叹自应常六唇边逸出。

    他平静道:“祸根在我,不论有何苦衷,究竟是我的过错。若我当初对那些人多一点警惕,不那样听之任之,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还能如何呢?

    本就从小豢养出的、听话的器具,是秦知邻等人操在手里的一把刀。

    刀杀了人,刀无辜否?

    傅偏楼咬紧嘴唇,欲言又止;对面却垂眸,喃喃说: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已没什么要紧。天歌尚且活着,比什么都好。”

    “师父她……”

    傅偏楼喉间发梗,缓缓道,“她如今很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除了还有几个徒弟要操心外,没有什么可烦的。”

    “她从小就静不下来。”

    应常六像是想到了什么怀念的事,浅浅浮起一个微笑,“劳你们照顾她。”

    “……你呢?”

    谢征忽然问,双眸凝视着那道模糊了岁月边界的身影,“你分明还活着,为何不去见她?反倒叫我们照顾?”

    应常六顿了一下。

    “我并非真正的柳长英。”

    他摇摇头,“况且,一具身体无法长久容纳两道幽精,不知何时,‘应常六’就会支持不住。”

    “借口。”

    谢征低声说,“倘若你有此心,总有办法。你分明只是——”

    妄图求死。

    如果仅是为了将白承修的玉简交给傅偏楼,他根本无需执意前来兽谷。

    望了一眼身后的沟壑,谢征叹息一声:“莫非,你想与白前辈葬在一处?”

    应常六默然不语。

    这些话,谢征本不该说。

    对方如此活着,未尝不是某种痛苦,但……

    “师父他们,当初定然也发现了端倪。”他抿住唇角,“要给她解释,不该由我们来。”

    闻言,应常六眸中似乎透出一丝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没脸见她。”

    “她不在乎!”

    傅偏楼忍不住道,“她从不觉得那是你的错!她甚至说过,她真正的兄长早就死了,她知道如今的柳长英只是一具傀儡!”

    “你该去见她……”

    他喘了口气,哽咽出声,“物是人非,但她一定很想见你。”

    应常六颇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好。”

    过了片刻,他仿佛下定决心,颔首道,“我同你们一起,出去见她。”

    几人各自收拾了番情绪,这才有心思去查看应常六给的残简。

    探入神识,里边仅有一句话。

    ——“碧波池中,龙角扣门。”

    念叨出声,傅偏楼蹙了下眉:“龙角在手,碧波池又在何处?”

    碧波……?

    几乎转瞬,谢征想到来时那片血湖,沉声道:“碧波草。”

    他的声音引走了众人视线,蔚凤恍然:

    “对了,谢师弟进来时,正遇见了一湖碧波草!碧波池下,指的是那里?”

    “多半。”

    谢征抿了抿唇。

    他曾猜测那是某位大妖的血,才会数百年不腐。

    如今看来,那怕是——

    龙珠镇源,龙鳞定水,龙角为钥,龙血做门,尸骨藏匿幽冥石。

    他心底微微一叹,白承修这是将自己拆作了几份?

    最后的时日里,那人究竟做了什么?

    也只有过去才能知道了。

    一段时间不见,碧波草仍欣欣向荣,清波荡漾。

    兽谷阔大,从中域到碧波湖,饶是元婴修士,也需兼程十数日。

    顺利抵达,众人却又犯了难。

    龙角扣门——该怎么个扣法?扔进湖里?

    倘若不行,有这么一大片碧波草在,想捞回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一筹莫展之际,应常六在湖畔走了几步,忽而沉吟:“阵法。”

    “阵法?”

    陈不追瞥了眼周遭的几株树木,以及脚下零星的树藤花草,恍然道,“是了,坐北朝南,阴地汇阳,却养着一湖噬血肉而生的碧波草,乃鬼祟之象。”

    “……”傅偏楼无语凝噎,“说人话。”

    “呃,人话就是,风水不利活人。”

    陈不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学艺不精,暂且只能望望气,瞧不出到底是何阵法。”

    “应前辈可识得?”宣明聆看向应常六,后者摇摇头。

    “虽不认得,不过阵法之间同脉同源,自有门道。”

    他思索一会儿,蹙眉道,“非为攻阵,也非为守阵……倒像是藏阵。按理来说,他既要你过来,不会刻意为难,应有对应的起阵之物与解阵之物才对。”

    傅偏楼低头望了望手里的东西——玉简和龙角。

    “大抵是因这个坏了。”

    他扶额叹道,“这可怎么办?”

    “无妨,强起即可。”

    应常六又朝前走了两步,指尖往下,点中一枚不起眼的石块,“此处为一道阵眼,来一人,注入灵力,不能断。”

    “我来。”

    蔚凤率先上前,依言照做。

    接着,应常六又绕着湖畔连点四处,最后停步在树边,按上掌心。

    灵流涌动,绕过他的鬓发、衣角,飘往下一个的宣明聆。

    然后是琼光、陈不追、裴君灵……蔚凤。

    就在六角接连之时,但听一道浅浅嗡鸣,恍如龙吟般清越。

    湖面草叶无风摇动,泛起无数涟漪,下方血湖潮起潮落,骤然掀起巨浪。

    浪头跌落,原本空无一物的湖心现出一方庭门虚影。

    这扇门模样平平无奇,只在中央刻有两枚凹槽。

    “这就是……”

    握紧手中一对龙角,傅偏楼心潮涌动,下意识看向身边之人。

    谢征恰也在看他,目光相对,视线稍稍柔和,摸了摸师弟的发顶。

    “解阵吧。”

    “嗯。”

    碧波草宛如见了天敌般,纷纷倒伏下去,这令两人轻而易举地御器到了门边。

    一人一只,抬手将雪白如玉的龙角镶嵌进去。

    门扉剧烈颤动起来,连角一并,化为晶莹尘埃,落入湖中。

    血湖翻涌,比先前更加声势浩大。

    伴随着“哗哗”的响声,一副硕大的兽形骨架沐浴着血流,缓缓浮上湖面。

    驼兽,蛇项,鹰爪。

    一寸寸骨节牵连在一起,盘结成修长脊柱,顶天立地。

    残骸通体灰暗,流转出奇异的色泽,仿佛有星河藏匿其中,而方才嵌入门上的雪白双角,正严丝合缝地长在首级之上,虽无皮相,却不怒自威。

    ——白龙。

    傅偏楼仰起脸,不禁为这具堪称华美的尸骨失神:“白承修……”

    “没大没小。”

    有人失笑,“该叫‘父亲’,才对吧?”

    刹那间,在场无不色变,应常六更是早在那一声笑时就睁大了眼,循声望去。

    龙首之上,血珠不断滚落。

    一道虚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月白衣衫勾勒出修长身形,乌发以玉簪束起,腰间配笛,举手投足,尽显风雅。

    积石如玉,列翠如松。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男人微微倾身,发梢从肩头滑落,擦过唇边,漾开一道笑意。

    他瞧过底下发怔的一群人,目光最终落在傅偏楼身上。

    “怎么都一声不吭的。”

    那双极其明朗清澈的眸中划过叹息之色,下一瞬,他的身影已落在眼前。

    玩笑般地问:“莫非想叫爹爹?”

    傅偏楼被近在咫尺、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这张脸吓了一跳,拽住手边谢征的衣袖,颤声道:

    “谢、谢征……”

    谢征轻轻应了一声,回过神来。

    “晚辈,”他表情复杂地垂下眼睫,行了一礼,“见过白前辈。”

    白承修摆摆手:“不必多礼。”

    这般一来一回,傅偏楼终于稳住心神,仍旧不可置信。

    “你……”他艰涩道,“你没有死?”

    206 逢春(九) 死而后生。

    傅偏楼想过很多次, 白承修,他的生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老贝壳口中那些白老大意气风发的故事, 早年在谷中时听得耳朵起茧;玉简和《摘花礼道》里惊鸿一现的身影,却是另一番沉静忧郁的模样。

    自由自在的白龙真君, 被困死在人心鬼蜮之中,再难寻见。

    唯有在追逐过往旧事时, 偶尔能窥得一鳞半爪。

    可那些全部加起来,也不如眼前之人挑在眉梢的一寸轻笑。

    风流写意,顾盼神飞。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就是白承修。

    活生生的白承修。

    傅偏楼有些恍惚地想, 对了,连秦知邻那种混账都能活着, 凭什么白承修一定要死?

    他还未来得及欣喜, 谢征先捉住他不自觉伸出去的手腕,低声唤道:“偏楼。”

    傅偏楼瞥见他脸上的不忍之色, 回过神来, 发觉白承修正含笑静静地望着这边。

    停顿在半空的手, 穿过垂落的一截月白衣袖。

    所触空无一物。

    龙骨尸首空洞洞的眼眶伏在男人身后, 两方一道盯着他。

    傅偏楼突然觉得荒谬至极。

    ——尸骨摆在这里, 人又怎会没有死?

    那只是一道虚影,而已。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他呼吸急促,容色一瞬惨淡到有些狼狈, 反手抓紧了师兄的衣袖。

    好似仅有这么做,才不至于失态。

    “跟个孩子一样。”

    白承修的笑意染上几分哀怜,看向谢征, “劳你照顾他了。”

    谢征默然片刻,才问:“白前辈……这是?”

    “一缕残魂,暂且还没死干净。”

    白承修望着垂头不言的傅偏楼,“阵起之时,便是残魂尽日。确定不多和我说两句话么?”

    他的语气异常轻快,好似在午后闲谈,而非论及生死。

    见人依旧不吭声,他不免无奈:“脾性这般固执,莫不是和青蟒学的。”

    谢征顿了顿,抿直唇角。

    细微的变化被白承修察觉到,他蹙紧眉头。

    他往四下一扫,心里当即有了计较,微微一叹。

    “强行起阵……可是玉简有问题?还是说——青蟒他出了什么事?”

    “……前辈死后,”谢征垂眸答道,“他执意报仇,被清云宗捉拿入牢。玉简受损,后来阴差阳错被我们得到,然为时已晚。”

    白承修眼底闪过一丝悲色:“人死如灯灭,他这又是何必。”

    稍稍一停,他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微变,问:“是了,界水如何?”

    谢征的目光落在树后按着阵眼的应常六身上,蓝衣公子避让开脸,藏匿在阴影中,一言不发。

    是不想被认出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一切尚好。镇水平患之事,有另一位前辈偶然所得,代而行之。”

    “是么。”

    白承修放下心来,“多谢那名道友了。”

    紧跟着,他又略带犹疑地转向傅偏楼。

    “我本以为,虽不能亲自看顾你,到底不至于叫你在外颠沛流离。”

    他低低地说:

    “青蟒被捉,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如何长大的?能走到这儿来,想必很辛苦。”

    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傅偏楼的头顶,又缓缓收了回去。

    白承修轻叹道:“是我托大了。当时,该更慎重些才是,抱歉。”

    魂魄分明没有温度,也无重量。

    可那一瞬,仿佛有沉甸甸的、又十分温和的什么,轻抚过发梢,犹如几许清风。

    傅偏楼神情复杂地抬起脸。

    他有些不明白,对方以长辈自居的态度太过自然而然,好似对他有着天经地义的责任。

    但他们之间,仅有血缘,而无情分。他的存在,甚至象征着耻辱、痛苦、背叛与算计。

    无律愿意待他好,是因他们为师徒。

    白承修又是为何?

    所谓父亲……是这样的吗?

    好半晌,傅偏楼逃避般挪开视线。

    “你叫我前来兽谷,又做了诸多安排,想必不止为闲聊叙旧。”他问,“可是有何交代?”

    说起正事,白承修敛去面上笑意,往天边瞧了一眼。

    “我观你们身上,有他们的传承,想来,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清楚了。”

    谈及故旧,他神色多了几分怀念,“就从我拿到《摘花礼道》与空境珠之后说起吧。”

    好友一夜魂断,天道半边倾覆。

    以清云宗为首,道门对孽龙展开声势浩大的声讨与围剿,但以白承修的修为,非是柳长英亲自出手,谁也奈何不了他。

    柳长英却始终未曾出面。

    白承修觉察到不妙,尤其当他发现,浩浩汤汤的界水之中,居然流窜出浊气之后,第一时间明白过来——

    秦知邻等人,怕是夺天不成,又折腾出来什么邪诡法子。

    而就在此时,龙族朝他递来一个消息。

    幽冥石失窃了。

    “幽冥石乃人间与幽冥的唯一关联,乃龙族至宝,唯有本家能接触。是谁做的,不言而喻,那时会游走在外的,也仅剩我与应龙二人。”

    虽不清楚夺天盟想做什么,但无论如何,不可让他们得逞。

    白承修便潜入清云宗,夺走了幽冥石。

    谁也不曾料到他如此大胆,一时不备,叫他得了手去。此后,对孽龙的讨伐愈演愈烈,剔去浊气,许多修士行事再无顾忌,人妖之间摩擦频频。

    终有一日,几大妖王按捺不住,传信告知他。

    它们不愿再让道修为所欲为下去,欲在兽谷开战,邀他前去助阵。

    同时,古龙也召他回族,令他不准再掺和外边的纷乱俗事。

    听到此处,傅偏楼忍不住道:“那你为何不回去?”

    白承修失笑:“回去又能如何?有幽冥石在手,夺天盟迟早会找上门来。”

    “龙族……实在不问世事太久,也太过傲慢了。他们不在意道门、妖兽如何,对天道,虽有敬重,却也有怨愤,不欲插手。”

    他眸色幽幽,“殊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任由秦知邻等人继续下去,总有一日,他们也会遭难。”

    “所以,我并未归还幽冥石,而是将之吞入腹中,与龙骨融为一体。”

    “尔后,我听见了一道声音——”

    白承修的声音低下去:“它自称天道,被压在界水业障之下,沉入幽冥。它说,这样下去,界水承受不住浊气侵蚀,会泛滥成灾,使天下倾覆。”

    “它既为天道,掌管万物之法,便不能弃之不顾,令生灵涂炭。我因吞下幽冥石,与幽冥有了一丝牵连,故而找上我。”

    龙,本就为水域之主;龙鳞龙珠,也素来有镇水平浪之用。

    白承修便剥下一身龙鳞,吐出龙珠,交与青蟒,解此劫难。

    “但……水患,仅是其一。最要紧的是,哪怕夺天盟拿不到幽冥石,重重浊气积压之下,天道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它一旦消亡,世间规矩,便全凭清云宗那一具傀儡操纵,秦知邻等人私欲太重,此界,迟早会被葬送。”

    “与其沦落至此,在那之前,它会先一步……覆灭天下。”

    “尘归尘,土归土,随它一并埋葬。”

    迎着一众惊异的眼神,白承修神色肃穆,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我问它,可有办法挽回?”

    他望向傅偏楼,“它说,契机在你。”

    “我?”傅偏楼愕然,“我又能做些什么?”

    “上古大妖与无垢道体,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血脉之中,被赋予了一部分天道法则。”

    白承修道,“人取清气,妖取浊气,个中有所差别。而你身上,同时流淌着两方血脉……是真正的天道之子。”

    ——天道之子。

    傅偏楼不是首回听见这个说法了,但无论听多少遍,都那样讽刺。

    书中被写为灭世反派的人,居然是天道之子?

    可笑至极,匪夷所思。

    他扯了扯唇角,问:“天道要我怎么做?”

    “……它要你去幽冥见它。”

    幽冥。

    谢征蹙眉,又是幽冥。

    唤他的那道声音,也口口声声叫他前去幽冥。

    傅偏楼则看着白承修,眸色晦暗不明:“所以……兽谷外的毒瘴,是你,不,你与天道弄出的东西,为了幽冥石不被夺天盟拿走?”

    白承修道:“是。”

    “会留下玉简,又诸多布置,是为了将能前去幽冥的这块石头交到我手里?”

    “……是。”

    “为了这……甚至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句话。”傅偏楼攥紧手指,嗓音隐忍,“你就放弃了自己的生路?甘愿死在兽谷?”

    “明明,”他咬牙,“明英真人说过,你有一线生机……能留残魂这般久,你怎会没有活下来的办法?”

    他也知晓,这话很蛮不讲理。那时事态紧迫,秦知邻也不是什么蠢货,白承修的死,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

    可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倘若白承修能活着。

    他的……父亲,还活着的话。

    该有多好?

    白承修沉默片刻,露出一丝略带惆怅、更多是释怀的微笑。

    “你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忽然说。

    “其实,我不知该如何待你。”

    端详着那张与自己无比相像的脸,白承修叹道,“我将你带来这世上,却叫你背负良多,不能如他人一般平平稳稳、无忧无虑地长大。”

    “非但如此,还要仰仗你去面对日后的风雨飘摇……实在不是个好父亲。”

    傅偏楼咬紧下唇,只听他柔声道:

    “别难过,我这一生,已见识得足够多。”

    “仙境兽谷,界水幽冥,天下无不踏足。七情六欲,哀怨嗔痴,皆数领会……问心无愧,亦无憾耳。”

    掌心悬在发顶,能够触碰到似的,安抚地揉了揉。

    随后,当真落下一道暖融融的温度。

    ——白承修抽回手,而谢征的手落了下来。

    像是明白了什么,白承修扫视过靠在一起的两人,弯了弯眼眸,再一次道:“劳你照顾他了。”

    谢征眸色微沉,只缓缓颔首。

    隔了一会儿,傅偏楼平静些许,再度发问:“玉简有损,你留给我的话,我没能看完。”

    “你给我……取了一个怎样的名字?”

    白承修道:“白琀。”

    琀者,送死口中玉也。

    传言说,玉器随葬可使尸身不腐,而玉琀置于口中,往往雕作蝉形。蝉于土中蜕变,有复苏、再生之意。

    “……望你可置死地,而后生。”

    207 逢春(十) 殊途同归。

    “白琀……”

    傅偏楼喃喃念叨着, 低眉一笑,“置死地而后生么,我记住了。”

    他又抬眼看向白承修,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姑且, 我还是比较习惯傅偏楼这个名字。”

    虽说, 其中并没有什么好寓意, 他也曾对此耿耿于怀。可身边人这样久地叫下来,早已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无妨。”

    白承修扬起唇角, 神色柔和,“尚有时间, 再与我说一说你这些年的事情,可好?”

    “……好。”

    傅偏楼理了理思绪,这些年的事情?

    出生在凡人村庄, 有着清高懦弱的父亲,怨天尤人的母亲, 心怀不轨的堂舅。日子过得艰苦、无趣、而又孤寂。

    直至大火焚尽一切, 他在荒郊颠沛流离,晕倒后被卖去牙行。

    ……直至他遇见谢征以后,才仿佛真正活着。

    “永安镇不算大,不过当地人好吃,琢磨出不少粗点心。谢征平日当他的账房, 我便到后厨和徐师傅学两手……”

    “也是在那会儿, 我认识了小草——就是那边那位。原本唤作李草, 后来跟他舅舅走后,改姓称陈草,道号不追。”

    陈不追朝这边拘谨地笑了笑。

    “他受明英真人传承,如今越来越神神道道了, 算命的都这样?”

    “对了,那边那个是蔚明光,蔚凤。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出来;他后边是宣师叔……再然后是琼光师弟……阿裴……”

    “柳天歌,如今是我的师父,不习枪,改习剑,入了问剑谷当长老……”

    “我还遇见了小贝壳,它和我说了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

    傅偏楼絮絮地说着,白承修认真地听着。

    等人一股脑将能想到的东西全都讲出来,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歇息时,他方才泄出一丝叹息。

    有些过往,傅偏楼虽说得含糊,却听得出背后的不容易。

    好在,虽有哀事,但也始终有陪在身边之人。

    “这样……”

    那双清澈眸中闪过怅然与感慨,半晌,白承修唇角微扬,轻轻笑道,“嗯,这样也不错。”

    笑完,他回首望了眼巨大的龙骨,敛眉垂目,袖手朝后退了一步。

    “时候差不多了。”他道,“你们该走了。”

    “等等……”

    傅偏楼抿紧干涩的唇瓣,“我还有很多……”

    在白承修温和的目光中,他不停震颤着眼睫,艰难道:“还有很多事……想与你说……”

    白承修凝视着他,虚虚拂过发梢,神色多有哀怜,就如初见时一般。

    “当真跟个孩子一样。”他摇摇头。

    “你是我的父亲!”傅偏楼嗓音沙哑,十指紧攥,“对你来说,我本就是……”

    他说不下去,按捺住眼中的湿气,语气却已哽咽了。

    父亲该是何种模样?

    照顾他、保护他、教导他、不让他遭受磨难与欺凌、像座山那样替他遮风挡雨?

    倘若这么看,白承修一定不是什么好父亲。

    深陷诡局,一张脸便足矣引起腥风血雨;又死得太早,来不及留下多少东西。

    可对方也曾在那样的亡末之途中想过,究竟要给他怎样的生活。

    他会被青蟒找到带回去,引入仙途,会早早知晓自己的身世。他的天赋很好,顺顺遂遂地修炼下去,总有一日,能突破元婴,来到兽谷。

    ——也许不那么快活,也许会感到辛苦或是难过,但很安稳。这已是彼时,白承修能为他做到的一切。

    哪怕,他的到来并不在对方期望之中……

    奇异的悲伤在心底流窜,令他觉得万分陌生。

    分明,他们才相认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为何他要如此不舍?

    “……抱歉。”

    与他极其相似、又形容迥异的那张脸上,第一次露出难以名状的悲戚之色。

    白承修望着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前则闪过很久之前,龙角婴孩沉眠的魂魄。

    对方的诞生,来源于心爱之人的背叛。

    他曾一度视之为错误,直到在空境珠中窥见那道小小的身影。

    惨白冰冷,没有半分孩童的红润气色——因为,那是个死人。

    为祭炉而诞生的材料,或许刚刚才发出一句啼哭,伸来的手就将他丢进融天炉中。

    没有娘亲哄慰,没有父亲安抚,死得轻飘飘的,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实现野望的器物。

    可那是,与他留着同样的血,长着相似的面貌的存在……是他的孩子,他的责任。

    错的不是对方,而是他。

    是为他所累,才会经受如此残忍的遭遇。

    “我曾想过,你会不会怨我、恨我?会不会连玉简都不屑看,摔碎了事?会不会厌恶我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切?”

    白承修缓缓低语,“可你都没有。”

    “偏楼……白琀。”他道,“你比我想象中出色得多,也坚强得多。我很高兴,很放心,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人生常有别时,我知你无恙,你知我释怀,如此足矣,不必伤春悲秋,徒添烦忧。”

    傅偏楼咬紧下唇,他则微微一笑。

    白焰不知从何处点燃,席卷着爬满龙骨,谢征目光一凝,拽住还在发楞的傅偏楼,御剑停在半空。

    而白承修仍站在原处。

    蓝色身影在火中明灭,好似扬了扬手。

    下一刻,一道泛着白芒的门扉凭空出现,威严的嗓音随之传遍整个兽谷。

    “毒瘴既燃,秘境将崩。莫要逗留,速速离去。否则,性命有危矣。”

    周围愈发灼热,青烟袅袅。

    白承修望向傅偏楼:“待我尸骨焚尽,幽冥石自会现出原形。”

    傅偏楼深吸口气,阖目应下:“我知道了。”

    白承修笑了笑,朝一旁道:“多谢你们。不必再维系阵法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可是……”

    蔚凤几人面面相觑,稍显犹疑。

    “留一人即可。”

    傅偏楼也开口:“先出去吧,外边,说不准还有场硬仗要打。”

    蔚凤点了点头:“多加小心。”

    随即,又复杂地望了白承修一眼,低声道:“白大哥……珍重。”

    “此话该由我说。”

    白承修垂眸,拱手敬了一礼,“日后这天下之事,还要仰仗各位。”

    几人也回礼道:“我辈修士,理当如此。”

    穿过门扉,他们很快没了踪影。

    而阵法失却灵流,白承修的身影也寡淡许多,近乎透明。

    他看向没有动作的谢征,后者静静伏首:“晚辈不愿留他一人于此。”

    “罢了。”

    白承修叹道,“你既想留,就留着罢。”

    紧跟着,他又转向靠在树后的那道影子,蹙了下眉。

    印象之中,傅偏楼此前竟没有与他提过这是谁。

    “这位……为何也不走?毒瘴灼烧,饶是有返生花傍身,也未必能安然无恙。莫要拿性命开玩笑才是。”

    “……”

    应常六低垂着头,掌心仍按在阵眼之上不肯松开。一双眼眸透过散落发隙,一眨不眨,痴痴地盯着对面。

    白承修忽而一顿。

    好似明白了什么,他眸中一瞬唤起千言万语,聚到唇边,只剩轻轻一道恍如隔世的叹息。

    “……是你啊。”

    应常六肩头一颤,有些迷惘地仰起头。

    乌发之下,露出一张平凡的男人的脸。

    他沉默宛如雕像,火焰噼噼啪啪地在耳畔炸响,良久,低低道:“你还……能认得出我?”

    “我怎会认不出你。”

    白承修眼中映出他的身形,缓缓地、缓缓地笑了起来。

    就好像什么也没变,还与许多年前一样。

    “你在这里啊……长英。”

    ……

    凡人的庙会,热闹至极。

    可对第一回下山的柳长英而言,简直是妖魔鬼怪横行,强自忍耐,才没有掏出枪来。

    他心底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措,不过瞥见一个孩童在人流中跌倒,下意识上前将其扶起的空档,一转身,白承修就不见了。

    那孩童跟着父亲出来摆摊,被糖葫芦吸引跑了出去,没注意脚下不慎被石子绊倒,才差点遇险。

    横竖没见着人,孩子又哭个不停,无奈之下,柳长英只得先带他回到父亲身边。

    那摊主是个卖鬼怪面具的,画工不错,勾勒得像模像样,周围围了一圈吵吵嚷嚷的孩童少年。

    也实在粗枝大叶,自家孩子跑没了影都没发觉,柳长英将人送回去时,才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地一个劲道谢。

    常年呆在山上,柳长英看起来格外不食烟火,冷冷清清的,引人注目。

    眉眼尤其端丽,姿容绝俗,一路走来,不知被扔了多少帕子。

    身在凡间,还不能擅自动用术法,只能用袖子去挡,连袖口都沾染上浓郁的脂粉香气。

    见他似乎有些困扰,摊主干脆送了副狐仙面具给他,柳长英戴上以后,觉得的确清净许多,便不曾摘下来。

    却也忘记了,没那么显眼后,与周遭人群混成一团,白承修要如何寻到他。

    他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地走在夜色中,不知不觉,行到一处卖花灯的河边。

    有小贩乐呵呵地唤他:“那位公子,可有中意佳人?不妨买一副同心连理灯,写上两位名姓,随波逐流,向上苍祈福。”

    中意佳人没有,不过,倒是有位中意郎君。

    向上苍祈福……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凡人的情情爱爱,又怎会管?不过讨个慰藉罢了。

    这么想着,柳长英却慢下脚步。

    小贩见他有意,更为热情,拿出一盏莲灯,又从中抽出一张红笺:“公子是想自己提笔,还是由我代笔?后者多收一枚铜子作辛苦费。”

    铜子?他好像在书里见过,是凡人的钱财。

    他虽无铜子,不过灵石多得是,也不差这点。

    柳长英便道:“你写。”

    “好嘞!敢问公子名姓?”

    “柳……”话到一半,柳长英忽然记起,清云宗柳氏之名人尽皆知,故而下山在外,白承修为他取了另一个名字,“应常六。”

    那小贩问过详细后,提笔一挥,尔后又问:“那位姑娘芳名如何?”

    “不是姑娘。”

    柳长英摇头,“唤作白承修。”

    “啊?呃……”小贩噎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不过仍旧好好地写了上去,“可有何话想一并写上?”

    “……”

    柳长英想了许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同登大道?会吓到凡人。

    举案齐眉?这是形容夫妻。

    他与白承修……既同为男子,又非同族。

    一者久坐山中,一者游荡四方。

    在一起,本就离经叛道,是柳长英所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很难想象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犹豫太久,小贩忍不住说:“公子?什么都能写,不过一句寄望而已。”

    寄望吗……

    柳长英垂下眼,缓缓道:“那便写,殊途同归。”

    ——就算书上常言人妖殊途,他也是盼着长久的。

    肩头忽然压上一道重量,熟悉的清澈声音含笑道:“不若在前添一笔,盟结良缘,如何?”

    柳长英一惊,略微窘迫地抿住唇,转过头去。

    只见锦衣公子笑吟吟地望着他,如画眉眼在灯火下映出一段绮丽风光。

    他屈指敲了敲柳长英脸上的狐狸面具,无奈道:“到处乱跑,叫我好找。”

    柳长英这才想起来,自己戴着面具。

    “你……怎么认得出我?”

    “我怎会认不出你?”白承修失笑,“寻了你许久,真让人好找。”

    “第一回带你出来,就把人弄丢了,叫我如何过意得去。我沿着那条街来回走了三遍,四处打探,差点跑到寺庙那边去,原来……”

    他付过钱,捧来那盏莲灯,调笑似的说着。

    眼眸之中,只映出一人的模样。

    柳长英一时出神,只听他轻声道:

    “你在这里啊,长英。”

    人烟、灯火、江河、草木。

    亭台楼阁,茅屋寒舍,笙歌曼舞,市井叫卖。

    三百年,为填镇器,借他人之躯行过五湖四海,看过无数风景。

    到头来,最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一晚,河畔波光粼粼,灯火如昼。

    他们一并放走了莲灯,烛光幽微摇曳,起伏不定,载着那张红笺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盟结良缘,殊途同归。

    几百年后的今日,已是应常六的柳长英仍然记得这句愿景。

    无需解释,无需多言。

    白承修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在瞧见人的一瞬间,便明白当年究竟发生过如何残忍的事。

    他的身影在火中越来越淡,眼中缠绕着说不出的晦涩与柔和,朝应常六张开手臂。

    白承修问:“要与我一起么?”

    应常六没有须臾的犹豫。

    抱歉……天歌。

    他想,哥哥真的,真的太累了。

    就让我任性一回,先走一步。

    蓝衣蹁跹,应常六脚下一错,转瞬投入熊熊白焰之中。

    而白承修伸出手,仿佛紧紧拥住了他。

    火舌缠绕,一瞬将两人的身影化为飞灰。

    终是殊途同归。

    208 逢春(十一) 不告而别。

    滔天白焰在眼前舔过, 扑面而来一阵灼热刺痛。

    在应常六扑上去的同时,谢征伸手捂住了傅偏楼的双眼。

    至亲离别有多残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并不想对方也留下阴影。

    傅偏楼没有挣扎, 安静地靠在他怀中。

    唯有拽着他衣袖的那只手, 指骨抽紧, 攥出一道明显的青筋。

    那架已灼成灰烬的白龙骨架轰然塌陷,与应常六的血肉飞灰融为一道,簌簌落入火中, 好似在眼前下了一场雪。

    指尖触及微薄湿润,谢征微愣,松开手, 涩然拂过青年潮红的眼角。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哪怕死者圆满,生者如何又能不伤怀?

    “谢征……”

    “嗯,我在。”

    仿佛被这声答应宽慰,傅偏楼深吸口气, 眸中悲色缓缓沉定下去。

    “走吧。”他说,嗓音虽仍沙哑, 却并非故作无事的逞强, “火势越来越大了, 得快些拿到幽冥石,从这里出去才行。”

    仿佛响召他的话一般,火中飘雪终于扬尽。

    “当啷”一声。

    一粒浑圆石块滚落于地,朝外蹦了两下。

    两人的目光被动静引了过去。

    只见白焰滔滔里,石块没有分毫融化的迹象,反而随着灼烧, 平平无奇的青灰表面闪烁出一抹银灰色的亮丽光泽。

    ——那就是幽冥石。

    他们相视一眼,谢征上前,避着火舌将之捡起。

    就在手指触及石块的一刹那,他的识海中,011忽然说话了。

    与平素软绵绵犯傻的模样完全相反,口吻一板一眼,泛着机械特有的僵硬与冰冷。

    【检测到重要道具,已绑定放入系统仓库,主线任务更改。】

    【请宿主谢征协助天道之子救世,完成任务即可回家。】

    “……”

    手中拈着的幽冥石消失不见,谢征僵在原处,缓缓蹙起眉心。

    ……太突然了。

    突然到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抿紧唇,打开许久没用的系统界面,只见原本用鲜红字体标注的“主线任务”那一栏里,赫然写着:【协助天道之子救世。】

    而就在之前,分明还是【阻止反派BOSS灭世。】

    ——多么可笑的对比。

    察觉到他的迟疑,傅偏楼在身后不解地问:“谢征?”

    谢征却无暇顾及,在心底问道:“011,这是怎么一回事?”

    【诶?怎么了?】011含含糊糊地发出声音,好像才睡醒似的,【刚刚011好像掉线了……】

    “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怎么了……咦?!】

    011大惊失色,【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是掉线掉出BUG了吗?】

    【宿主稍等!011去查查看!】

    它顿了一会儿,讷讷道:【自检完毕,没有发现问题。】

    【主线任务的确更改了。抱歉,宿主,011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谢征朝天际瞥了一眼。

    能改动主线任务……是天道?

    【不过,】011振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不是好事吗?小偏楼本来就不是什么灭世反派!说不定,这才是任务的真相——】

    “……好了。”

    谢征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011一愣:【宿主……】

    肩头搭上一点重量,回过头,傅偏楼直直望来,异瞳中流露出一丝忧虑。

    “有何不对吗?”

    没有什么。

    谢征想,不如说,一切都很顺利。

    甚至,一直以来,觉得遥遥无期的任务,也迎来了突破性的进展。

    就像游戏的环节终于到了最后,所有真相清晰地浮出水面,线索笔直敞亮地指向终末。

    他能很清楚地看见,接下来的路要怎样走——

    利用幽冥石前往幽冥,见到天道,得到解决这副烂摊子的办法,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分明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追求。

    他们、师父、养心宫、前任七杰、白承修与柳长英,百多年来牺牲无数,才堪堪触及。

    然而,谢征心头,忽而被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攥紧了。

    协助天道之子救世——做完这些,他就可以回家?

    比预料中要早上太多、也快上太多。

    如今,傅偏楼才二十来岁,风华正茂,放到原著的剧情里,才堪堪过了一半。

    这就是最后了吗?

    “如果是这样。”

    一个声音幽幽在耳畔响起,“你打算怎么做?”

    时间被思绪无限拉长,仅仅弥漫在他眼帘中的黑雾仿佛凝就一只手,隔空点在傅偏楼身上。

    “011说过,任务一经完成,你在这里逗留不了几日就会被送回去。”

    “除非……你永远不回去。”

    “是贪恋情爱,抛弃家人,留下来,呆在这本书里?”

    手指绕着面前神色担忧的青年,转了个圈。

    “还是说,丢下他,忘掉这些虚无缥缈的一切,回到本该拥有的平静生活里?”

    谢征眸底一沉,“闭嘴。”

    “呵呵……”

    那道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一人或许多人、满含恶意的声音嬉笑着。

    “天真,谢征,你总是如此,过分天真,过分软弱。”

    “已经没有时间了……”

    额角抽痛,识海混乱,灵力也跟着躁动不安。

    谢征深吸口气,克制住指尖的颤动,转身揉了揉傅偏楼的发顶。

    “无事,被火灼了一下。”

    他有意避让开视线,不让傅偏楼有窥出不对的空隙。

    闻言,对方急急去探他的手:“伤到哪里了?很严重?”

    “不打紧。”谢征道,“先出去。”

    傅偏楼不疑有他,顺从地点点头:“好。”

    “秘境里的人应当都离开了,声势闹得如此之大,我们得到幽冥石一事怕是藏不住。”

    “也不知道蔚明光他们怎么样,弄不好,恐怕从这里出去就得准备逃了。”

    “不管怎样,哪怕以后都得隐姓埋名,也不能叫清云宗将幽冥石带走……”

    他一面往门边走,一面低低说着,神情略微紧张起来。

    可走在后边的谢征已听不清这些话。

    视野被黑雾死死缠绕,识海、丹田、经脉,都翻江倒海,耳边嗡嗡作响。

    浑身上下的清心灵器发出濒临极限的叮铃响动,隐没于火声噼啪之中。

    无法凝神,无法自控。

    好似思绪被谁当成琴弦一把拧在手里,发出杂乱无章的音调。

    恍惚间,他好似瞧见了许多人——

    不断哭泣的秦颂梨和谢运。

    死不瞑目的谢故醒。

    还有……还有。

    容貌被浊气侵蚀,一半狰狞似鬼,一半昳丽出尘,有着湛蓝双眸的“傅偏楼”。

    “就是因为你们都不要他,”那人朝他讽刺一笑,曲起指节敲击心口,“他才如此哭闹不休、不得安息啊!”

    若是注定要走,何必招惹?

    从头开始这么多辈子,可有任何一人能真正地救赎他?

    “咳……!”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谢征下意识捂住唇,血迹从指缝中溢出。

    【宿主?!】011差点没跳出来,【你怎么了?你没事吗?】

    被小奶音的尖喝唤醒,谢征略有茫然地伸出手。

    一片漆黑的视线中,现出隐约的血红痕迹。

    “011,”目光一凝,他几乎立即反应过来,唤道,“那道咒印……”

    话音未尽,唇齿骤然不听使唤。

    谢征听到自己发出一声绝不会有的狞笑。

    “原来如此。”他听见自己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趟,当真没有白来。”

    声线清澈,是最熟悉不过的嗓音,语气却陌生至极。

    傅偏楼愕然回眸,瞧见形容冷淡的青年微微一笑,乌发垂落,扫过眉梢,漆黑双眸睁开,他露出无比贪婪的眼神。

    瞳孔骤缩,来不及反应,只觉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那不是谢征。

    与这道念头一并涌现的,是腰腹被狠狠贯穿的疼痛。

    不知何时,对方背在身后的雪白骨刺已褪去包裹的外衣,一端持在手中。

    另一端,则从他背后伸出,鲜艳血珠沿着刺尖滴落,敲在炙热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烤干声。

    “唔!”

    剧烈的痛楚浮现,不仅仅是身体,神魂好似也被一并撕裂。

    即便傅偏楼一贯很能忍耐,仍然不免发出沉闷呻.吟。

    浑身轻飘飘的,灵力、血液、乃至魂魄,都仿佛被源源不断地抽走。

    不过片刻,就虚弱得不成样,别提反抗,站都站不住。

    越来越热的火域之中,他跌倒于地,使不出半分力气,整个人像是被挂在了骨刺上。

    颤抖,抽搐,蜷缩。

    意识飘忽,朦胧间,傅偏楼听见了一声笑。

    随即,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手伸来,将他无力垂落的身体拥住。

    他吃力地眯起眼,瞧见一张满含恶意的面孔。

    用着谢征的眼睛,欣赏着他痛苦的姿态,自得不已。

    心底一瞬冰凉,他聚拢浑身气力,哑声断断续续地问:

    “你是……谁?”

    仿佛看出他的怒意,那人幽幽道:“别再挣扎了,乖乖回到你本该呆的地方去。”

    “和白承修柳长英一般,同赴黄泉,不好么?”

    傅偏楼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见他愣怔,对方凑得更近了些,低低道:“这具身体已经是我的了。至于原本的主人嘛……”

    唇角翘起,他轻声说:

    “自然是,魂飞、魄散。”

    “……什么?”

    头脑一片空白,傅偏楼睁大双眸。

    那人好整以暇地给他解释:“他拿到返生花的那一晚,我便种下了窥心之法。”

    “此乃,夺舍之前兆。”

    返生花?窥心之法?夺舍?

    被忽视的异样连成一线,傅偏楼陡然明白过来:“你是……秦知邻?你和谷主……”

    “呵呵……”对方笑了,“不错。”

    许是被他不可置信的苍白脸色取悦了,秦知邻像是怜悯般说道:“功亏一篑的感觉如何?”

    傅偏楼死死咬牙。

    “想当初,大业将成,却被你父亲那群人搅乱,害我沦落至此。百年……百年啊!”

    “好在——如今也不算晚。”

    “幽冥石,夺天锁……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知邻伸出手,陶醉般抚摸着怀中青年惨淡的脸颊,“天道啊天道,我看你还能如何挣扎?”

    从未有何时,傅偏楼觉得这只手如此令他作呕。

    死……?

    谢征……?

    饶是秦知邻说得如何笃定,他也无法将这两句话连在一起。

    稍稍一想,就好像陷入粘稠的黑暗中。

    浑身发冷,思绪僵硬。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痛与惶恐,毒蛇似的捆住他,叫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剩坠落,不停地往下坠落。

    比死更可怕地坠落,漂浮无依,没有尽头。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去多久,腰间陡然一痛,封锁在魂魄上的沉重荡然无存。

    有谁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傅偏楼意识到什么,强撑着凝神,勉强睁开眼。

    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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