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27)
:“当年白前辈给傅仪景留下的那枚玉简,很有可能关乎到尸骨具体所在之地,先等等他的消息。”
“清云宗领道门围剿白前辈时是在兽谷中域,总归,往里走出不了错。兽谷险恶,谢师弟只身一人,千万小心。”
谢征应了一声:“蔚师兄也一样。”
蔚凤苦笑:“先待我走出这绕绕弯弯的山道再说吧……”
两人简单作别后,谢征收好木雕,微微沉吟,决定按蔚凤所言,先到中域去。
碧波草喜阴畏阳,往往会向日照斜方偏移,常被晒的那一面,色泽也会有细微的不同。
谢征想藉此辨明方向,便向湖泊靠近些许。
或许是因数百年不曾嗅到新鲜血肉的气息了,湖面上涟漪泛泛,碧波草摇摆起伏。
香气沁入发肤,即便闭息,也恍如被包裹在湿黏的温柔乡中。
他却陡然嗅到一阵咸腥。
说嗅到并不恰当,更偏向于某种直觉,似有若无地蒙上感官,潜藏于香气之下,找不出来源,又挥之不去。
宛如异样的示警,令人心底发毛,不自觉注意起来。
有些奇怪。谢征不免想。
碧波草虽难对付,可只要不被香气引诱、或者将其误认为水源主动跳进去,就如真正的湖泊一般。
这么一来,过去这片碧波草是如何狩猎的?
被封三百年也没有枯萎,说明它们并不缺养料才对。
他的目光往下蔓延,顿了顿,抽出化业剑,挥袖斩出一道剑气。
水波沿途破开,这会儿,便瞧得出与真正的湖水间的区别了。
——两侧是有如凝胶状沾连在一块的固体,细细密密,草叶很长,好在剑气砍得足够深,显露出它紧紧咬合在一起的根茎。
以及漂浮着根茎的、浓稠的血泊。
谢征一愣,011则失声道:【血?这片碧波草底下,莫非全都是血吗?】
【可兽谷这么久没有活物,哪里来的血?不仅养得起碧波草,还一直没有干涸?】
“……不是凡血。”
谢征用剑尖沾了一点,凑到眼前。
那血珠挂在雪白刃口摇摇欲坠,色泽鲜艳,半点没有陈腐发黑的迹象。
“一些妖兽的血能留存很长时间,但三百年,且还滋养出这片碧波草来……”
他语气发沉,“应是只已臻化境的大妖。”
兽谷人妖一战,死伤无数,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道修或者妖兽。
可若是尸身倒在此处,被随风飘来的碧波草籽寄宿,又为何见血不见骨?
正思忖着,袖中忽然一震,谢征压下不着边际的揣测,取出木雕。
方才接通,入耳一阵沙石碎裂的尖锐之音,随即是道低低闷哼。
嗓音轻哑,万分熟稔。
“傅偏楼?”谢征心中一紧,“你怎么样?”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那边传来犹在喘息的回话:“谢征?”
“我没什么大碍,就是……”又是哗啦啦的巨响,随即风声呼啸,傅偏楼颇为郁闷地说,“碰到个大家伙。”
出发前,几个宗门里有关兽谷的记载快被翻了个遍,还有老贝壳这位曾在兽谷生活的妖兽,对里头的大致地貌、还有较为危险的地方,他们算是谙熟于胸。
元婴巅峰的修为,尽管称不上能横着走,但小心一些,别往早就成了禁地的那几处跑,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然而傅偏楼实在点背。
从毒瘴中走出,甫一睁眼,迎面就是张深渊巨口。
强烈的腥臭扑面而来,教人毛骨悚然。
长枪不假思索地刺出,却不见血花绽开,那道巨口倏然四散开来——竟是由数不清的粗壮藤蔓交织而成,黏糊糊的黑液直往下淌。
起身欲躲,足尖却猛地传来一股力道,令他动作一滞,眼疾手快地提枪一挡,才没被抽到。
往下一看,黑液滴落地面,犹如泥潭沼泽,踩得越久越是深陷。
黑藤、沼泽,特征太明显,哪里还瞧不出来?
——兽谷十大害里,鬼蛟藤的名声,三百年前就早早传了开来。
傅偏楼唇角抽搐,根本来不及管什么通讯木雕,赶忙撤身后退。
鬼蛟藤并不愿放过这只时隔良久的难得猎物,一击不中,迅速抬起藤蔓。
破空之音堪堪传来,沼泽地已被它抽出第二道裂痕,缓慢地聚拢着。
除四处闪躲以外,傅偏楼别无他法,好在他身法够利落,反应也快,借着四周树木石块掩护,没受什么伤。
好不容易溜得远了些,这才找到空隙来联系人。
“那东西真是疯了,我分明已走出沼泽地,还跟着。”
傅偏楼一边御枪向外,一边抱怨道,“就算饿了三百年,也不能连习性都改了吧?不是说鬼蛟藤生性狡诈,就连分出的藤蔓,轻易都不会伸出巢穴之外吗?”
他朝后瞥了一眼,无语凝噎,“它连本体都追出来了……”
滴落着黑液的藤蔓铺天盖地地疾疾缠来,枪尖一抖,极有灵性地矮下身,躲过了头顶的一击。
然而仅是这么一个停顿的空隙,四面八方已被黑云笼罩。
这下,可谓是天上没法飞、地上不能走。
傅偏楼皱起眉,足尖一挑,天问枪入手,顺势往身前一横。
劈开一道冲着门面而来的藤蔓,他慎重地扫视周身,语气自若,依旧带着轻松随意的调侃:
“别说,都讲鬼蛟藤根茎形似蛟龙,故如此得名。可我看着,也就是缠作一团。蛟龙?一颗球差不多。”
“莫要贫嘴。”谢征在那端叹息一声,“专心些对付。待无碍了再来说话。”
“我知道,你那边如何?”
“正欲往中域去。”谢征道,“蔚师兄困在山岩中,还未辨明所处之处;琼光师弟与不追皆在兽谷西域,算来快汇合了。至于宣师叔和阿裴,暂且还没消息。”
“还没消息?”
傅偏楼眉心一蹙,枪影随之重重落下,在藤蔓上刺出一个窟窿,往外喷出灰绿的清液。
他有些晃神,没能完全避开,清液落在发冠和衣角,转瞬腐蚀出一道豁口。
傅偏楼眸光一冷,说道:“我也朝中域走,那边汇合。”
谢征却没被他镇定的口吻骗到,不赞同地蹙起眉,“莫要乱来。”
“……好吧。”
察觉到他语气刻意压重,傅偏楼有些可惜地往鬼蛟藤根茎瞟了一眼:
“倒也没有乱来。听闻鬼蛟藤根不点地时,会好解决许多,虽不知为何它对我这般执着,但也是难得。它的根里貌似有什么东西,我想取来看一看。”
不知是不是前几辈子出生入死嚣张惯了,谢征发觉傅偏楼总喜欢不声不响地冒个险。
还不以为然、毫不悔改,自恃艺高,胆大包天。
真是不管不行。
他略觉无奈,摇摇头问:“何物?”
“我不清楚,但……”傅偏楼捻了下手指,“总觉得,气息好熟悉。”
“就好像,与我同脉同源——”
同脉同源?
谢征一怔,傅偏楼也恍然惊醒:“对了!”
改攻为守,避开藤蔓的同时,他捏出袖里乾坤的法诀,在里边一通摸索。
接着深吸口气。
“玉简。”他克制着嗓音的颤抖,心口直跳,唤道,“谢征,白承修留给我的玉简在发烫!”
“鬼蛟藤根里藏着的,是白承修的东西!”
199 逢春(二) 两面危途。
捏紧玉简, 掌心冰冷的肌肤被慢慢捂热,脉搏突突跳动。
早在得到此物的那天,傅偏楼就曾想过, 白承修究竟给他留下了什么。
玉简影像里,对方曾交代青蟒, 若是他想追寻身世真相,就等元婴期时,带着这个前来兽谷。足可见得, 在人妖开战前, 白承修就知晓自己会葬身兽谷。
《摘花礼道》中,明英道人分明说白承修尚有一线生机;可数百年后的今日,那人却已早早死去。
傅偏楼不觉得是明英算错了。
当年虽受道门讨伐, 但他既为天底下最后一条白龙, 以龙族护短的性子,又怎会对他不闻不问?
仔细想想就明白, 若是愿意,白承修完全可以躲回族中。
要知道, 龙族与式微的凤凰、灭绝的麒麟皆不同。
他们归隐得最早, 后代也留存得最多, 鲜少插手世间,可无人不晓其威名。尽管为妖, 连道门也要敬让三分。
这么一来,普天之下,谁能杀他?
然而生路摆明, 白承修却没有选。
他宛如自投罗网般,随妖族一道展开了攻势,最终身死道消。
死后, 龙息点燃万千怨念,在兽谷之外造就毒瘴,将原本的妖族栖息之地化作一片死域。
简直就像是刻意所为,用以掩藏幽冥石的下落。
但毒瘴形成乃阴差阳错、得天独厚,白承修怎会料到?
若当真一切尽在他的算计之中,那么,自己的到来,是否也为里头的一环?
像在解一个埋伏许久的谜题,傅偏楼隐约觉得,就快见到谜底了。
他凝望着鬼蛟藤裹缠成球状的根茎,心口跳得飞快,下意识拧住枪柄。
“我要砍了它,”傅偏楼喃喃念道,“我得拿到那个东西。”
闻言,谢征眉心微蹙:“你一个人,先莫要着急。”
鬼蛟藤拔根而出,威势大不如在沼泽地时,要好对付得多。
他清楚傅偏楼在想什么,无非是想趁这个机会搏上一搏。
可再怎么好对付,那也是活了大几百年的灵植,元婴期的修士,三百年前兽谷未封时,鬼蛟藤就不知吞吃了多少个,更遑论如今。
“可是……”
争辩的话还未说完,傅偏楼眼神忽而一凛,“它想跑!”
枪尖扫出,不再收敛,凌厉无比地斩下数根藤蔓。
浅绿黏液和断掉的部分簌簌往下,像下了一场怪雨;鬼蛟藤发出宛如惨叫的破空之声,缩得则愈发迅捷,半点没有先前的咄咄逼人之态。
看似笨重的根茎蠕动起来,并不比御器慢,只犹豫片刻,就退走数里之远。
“若是叫它回到沼泽扎下根,又占尽地利,就算我们七人皆在,恐怕也奈何不得!”
傅偏楼一咬牙,匆匆道,“我追上去试一试,有何不对,跑还是跑得了的。”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说罢,他不等回话,将通讯木雕揣回袖里,提枪就跟了上去。
“……”
灵力石沉大海,那端的声音分毫不剩。
谢征没忍住斥了一声:“简直胡来。”
可惜胡来的人不在眼前,否则,他定要好生教训一顿。
011担忧地问:【宿主,这下要怎么办啊?】
“如这三百年间,鬼蛟藤不曾变动过位置。”谢征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应当在兽谷的最南面。”
“……先不去中域了,”他唤出化业,持剑转身,“我去寻他。”
顺便也想想,该怎么虎口夺食,把东西拿到手。
丛林掩映,天光熹微,一行人走在林地里,鞋履与飘零的树叶摩挲出沙沙的响动。
“咳咳!”
俶尔,最正中一人停下脚步,掩唇呛咳不已。其余人也不得不跟着停下,侧目望来。
“宣道友!”
走在他身旁的少女赶忙伸手扶住,清丽的容颜上浮现出一抹忧色,“你怎么样?”
那人说不出话,只一味呛咳着。
后边一个模样瘦小的修士脸上浮现出不屑之色,哼道:“娇弱。”
好一会儿,咳嗽才止住,那人垂下手,唇瓣现出淡淡的青紫色,脸颊苍白。
尽管模样虚弱,他的神色仍然镇静,抬起眼,稍浅的瞳孔犹如透着光,扫了说闲话的修士一眼,并未反驳。
那瘦小修士见状,态度更加嚣张,出言讽刺:“一路上走走停停多少回?照这么下去,猴年马月才能走出这片九阴林?什么仙境七杰,不过如此!”
“好了,骆师兄。”
阻止争端的,是最前边眉眼含笑、瞧着十分有风度的一名男子。
“宣道友也是因撞见九阴芝身童子,不慎中了毒,这才身体抱恙。虽有返生花护体,可眼下还未走出九阴林,会受到影响在所难免。同为道门之人,便有同道之谊,骆师兄莫要着急。”
他走到两人身前,施施然取出一瓶丹药递过去,笑道:“此乃隐毒丸,服下或许会好些。”
少女瞥他一眼,接过丹药,低声道:“……多谢成道友。”
男子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能帮到阿裴,还有宣道友就好。”
裴君灵倒出丹药,喂给宣明聆吃下。
顿了顿,她低下眉,状似为难:“成道友,走了这般久,可否休息一会儿?”
“休息?”
“宣道友需要缓一缓,”裴君灵的脸伏得更低,不着痕迹地示弱道,“我也有些累了。”
先前从来客客气气,对他不假辞色的养心宫小吉女,如今却不得不在面前低头恳求,这副态度大大取悦了成玄。
“有何不可?”
他一挑眉,“既然如此,就在那边的树下静坐调息好了。”
回眸望了眼另外两人——同属清云宗的骆姓师兄,以及一名散修,客气地问:“几位以为如何?”
他开了口,对面自然没有异议。
成玄上前扶住宣明聆的肩,手指似是不经意地蹭过裴君灵:“交给我来吧,阿裴先去歇息。”
裴君灵也不欲和他争,点点头,转身向树下走去。
被碰到的手指背着人,偷偷在裙摆上擦拭了通,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若不是成玄作祟,她与宣明聆何至于沦落到如斯境地?
走出毒瘴以后,他们二人同在一处,只是恰好落在一只九阴芝身童子的地盘上,与那化作婴孩的灵药缠斗起来。
眼看占据上风,就快要解决时,成玄不知从何处杀出,手中持着一柄长枪似的布裹。
那布裹里的东西古怪至极,没有露出面貌,却散发出难言的威压,令人丹田躁动、灵流难以控制,甚至心生匍匐之意。
经此一打岔,童子没受什么影响,倒是令他俩气血翻涌、神思恍惚。
童子趁机在背后吐出毒锥,宣明聆为救她,以身挡下冷箭,遭受重创。
而成玄口中唤着“我来助尔等一臂之力”,动作却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杀死童子,将那株九阴灵芝收入囊中,任由宣明聆毒性发作。
那本该是最佳的解毒之物。
倘若如此便也算了,有返生花在身,以灵力逼毒,不多时就可恢复如初。
但不知成玄又做了什么,那方布裹散发出的威压越发沉重。
灵力沉重似铁,流转滞涩,元婴巅峰的修为,能使出的却不足一成。
如今除了传音,竟连动手也做不到。
成玄铁了心没想放过他们,宣明聆又有伤在身,裴君灵不得不虚与委蛇,与他们同行,和软禁也无何差异。
她坐到树下,闭目调息。不一会儿,一道逼音成线落入耳畔。
是宣明聆的声音。
“裴道友,方才委屈你了。”
裴君灵道:“也未叫他占去多少便宜,不打紧。当务之急,得想办法把那布裹夺走,才不会这般受制于人。”
宣明聆顿了顿,问道:“裴道友觉得,那是何物?”
“放眼修真界,能做到这般程度的,想必也只有当年夺了天的那半截夺天锁了。”
裴君灵沉声,“柳长英这是想做什么?居然会把这个交给成玄……他莫非……”
她的脸色忽而一变,好在背朝这边,仅有宣明聆瞧得清楚。
“怎么?”
“他莫非,想对仪景下手了?”
裴君灵越想越觉得可能,嘴唇抿紧,断然道,“不行,不能叫他们如我们一般,毫无防备地撞上来。”
“必须先找机会,用通讯木雕告知他们这个消息才行……”
200 逢春(三) 鹬蚌相争。
兽谷南域地势平坦, 多丛林。
谢征御剑朝南,一路穿过不少道鬼气森森的密林。
不同于外面鸟雀走兽的热闹,被毒瘴围拢三百年后,这些看似寻常的草木多多少少沾染了阴毒之气, 沉寂得令人发憷。
而沉寂之下, 却处处藏着难以预料的杀机。
走过林地时不便御剑,灵力搅乱周遭天地之气, 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谢征收剑回鞘, 徒步前行。他的极轻极快, 落地无痕。
犹如飞鸿踏雪, 刻意避让之下,半点声息也无, 所过之处仅有微薄残影。
因此, 当他听见人声而停下时, 谁都不曾惊动。
“那丫头好生多事,九阴林里四处都是毒物,哪儿给她寻干净的水源?”
身量瘦小的修士满面晦气, 一袭青衣绣莲, 明晃晃昭示了他的来历。
“还要沐浴,不就杀了条毒藤, 身上沾了点汁液, 掐个净尘诀的事。”
“就是给她找着了,依她如今的状况,一个人敢去?准是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知成师弟怎么想的,居然同意了,莫不是被迷了心窍……”
成师弟——成玄?
谢征眉心稍蹙, 侧身靠在树旁,收敛了气息,静静听了下去。
那人身后,一男子低眉哈腰,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来:“骆道友怎知,成道友不是将计就计?”
“哦?”骆师兄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男子道:“那两人虽被制服,可到底是传闻里手段颇多的仙境七杰,谁晓得身上藏着何种底牌?可万万不能大意。”
“我看,成道友似对小吉女有意,大抵也由此多了几分容忍。假装为色所迷,实则欲静观其变,再下决断。不论她想做什么,实力悬殊,总归逃不出成道友的五指山。”
“这么一来,佳人哄到了,也不会误事。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骆师兄哼了一声:“也对,此行任务重大,谅他也不敢昏头。”
两人又继幽冥石的话题聊起来,无知无觉地经过谢征身边,往更远处走去。
“……”
谢征从树后走出,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眸光幽深。
【宿主,听上去有点不太妙啊……】011愣愣地问,【他们说的是阿裴不错吧?这是怎么回事?阿裴被成玄抓住了?】
【成玄何时变得这么厉害,奈何得了阿裴?】
“倚仗……”
谢征低念,011被这么一提醒,不可思议道:【什么倚仗能让他这么嚣张,他可和阿裴差了几个小境界!这也太作弊了吧!】
【难怪阿裴一直没有消息……原来是被成玄这坏家伙在搞鬼。】
它紧张不已,【这可怎么办呀,宿主?得去救阿裴才行,但小偏楼那边……】
垂眸沉吟片刻,谢征道:“先跟上他们,看看情况。”
他往南边瞥去一眼,又轻抚袖中始终没有动静的木雕。
关心则乱,谢征心里清楚,傅偏楼又不是冲动的毛头小子,好歹过了那么多辈子,有自己的想法与打算。
既然答应不会乱来,应当不会太过犯险。
只是……见不到人,他就放不下心罢了。
压下杂七杂八的念头,谢征轻嗤一声,定定神,神色平静下来。
“走吧。”他冷冷道,“我倒想瞧一瞧,成玄究竟找着了怎么个‘倚仗’。”
骆师兄和那散修一通瞎逛,还真让他们寻着一条溪流。
两人回到原处告知成玄,后者笑吟吟地看向裴君灵:“虽说水流澄澈,可这片林子里还不知藏有多少毒物,我与阿裴一道去吧。”
裴君灵对此早有意料,垂下眼睫,不冷不热地说:“男女授受不亲,成道友,这恐怕不太好。”
“性命攸关,男女之防算得了什么?”
成玄摇摇头,态度强硬,“让阿裴独身前去,我不能放心。”
他瞧着裴君灵一瞬蹙紧的眉头,语气温和些许,“你放心,我以道心起誓,只在外边候着,不会靠近。你若有事再唤我,这样可行?”
“……好。”
裴君灵一咬牙,作出不情愿又兀自忍耐的神色,似是不经意地瞄了还在入定调息的宣明聆一眼,这才转过身。
成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流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轻蔑笑意。
浅显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骆师兄在那里放了块清云宗的玉牌,我能感受到它的气息,随我来。”
……
流水潺潺,黯淡月光透过树影,斑驳地落于溪面。
借着草木掩映,裴君灵剥落故意弄得湿湿黏黏的外裳,和衣步入水中。
她状似认真地清洗起脸颊与手臂,不多时,感到遥遥停顿在背上的那道视线俶尔消失。
又静待片刻,她佯装恐惧地惊叫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终于长舒一口气。
……走了。
很粗浅的一个局,好在成玄猜忌心重,又自以为是,这才上了当。
“宣道友那边牵制不了多久,得快些……”
她从湿淋淋的袖中取出木雕,运转滞涩的经脉,正要注入灵力,忽觉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裴君灵一惊,下意识摆出防备之态,然而,传入耳中的却是异常熟悉的清淡嗓音。
“阿裴莫慌,”谢征低声道,“是我。”
“清规?”
看清岸边之人,裴君灵大喜过望:“你怎会在这里?”
“碰巧撞见。”
她浑身湿透,形容狼狈,谢征只轻轻扫过,确认没什么皮肉伤后就守礼地避开视线。
唇角则微微抿起,声线沉冷:“成玄对你做了什么?为何你这般四肢虚浮、灵力不继?”
“说来话长,我也正打算联系你们……”
裴君灵肃容道,“千万小心他手里被布裹住的东西,我怀疑,那是夺天锁。”
谢征眼神一凝。
时间紧迫,裴君灵简单将来龙去脉交代了遍,随即道:
“我一路观察下来,那东西似留有天道之威,无论修士、亦或兽谷里那些成精了的毒物灵药,在其面前皆会受到压制。”
“清规,你先走吧,暂且不能和成玄那家伙正面对上。将这些告知仪景他们,再思索对付他的办法。”
谢征摇摇头:“成玄对你有不轨之心,宣师叔中毒受伤,不可留你们在这里。”
“别担心,他暂且做不了什么,我可不会吃亏。”
裴君灵露出一个笑,冲他眨眨眼,“宣道友的状况还好,毕竟有能解万毒的返生花,只是装作不支的模样骗骗他而已。”
“莫要久待,”她见人还不走,加重了语气,再次唤了一声,“清规。”
“我明白……不过阿裴,”谢征忽然淡淡一笑,拿出震颤不休的木雕,说道,“或许,眼下就有一个办法。”
在裴君灵不解的注视中,他注入灵力,木雕里传出傅偏楼小心的招呼:
“呃,谢征?你在吗?”
谢征唇边的笑意冷上一分,裴君灵在旁瞧见,总觉得心中发凉。
仪景,她默默想道,你保重。
那端,傅偏楼也晓得大事不妙,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
不听劝阻、擅自冒险、还断了木雕的灵力。
方才有些发热的脑袋一冷却下来,他就知道要糟。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谢征这么对他,他大抵要气得挠人了。
“鬼蛟藤跑回沼泽了,我没继续追。”
他垂头丧气,老老实实地禀报道,“没勉强、没受伤——我知错了,你没生气吧?”
顿了顿,又示弱地补上一句:“师兄……”
这一声“师兄”叫得格外无赖,大有胡搅蛮缠撒娇的气势,裴君灵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阿裴?”傅偏楼这才察觉到还有人在,指尖一抖,“你怎么……”
“哎呀,”裴君灵装傻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傅偏楼:“……”
此地无银三百两!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窘迫得无以复加,谢征也浮现出无奈的神色,叹道:“下不为例。”
说完这一句,谢征正色起来:
“此事暂且揭过,偏楼,有一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谢征垂眸,“演一出戏。”
……
脚步匆匆,成玄回想着刚刚宣明聆的态度,心中十分懊恼。
上当了,他不该放裴君灵一人在此的!
好在她还受着夺天锁的压制,修为不济,走也走不出多远。
更遑论宣明聆还在他手中……
这样想着,溪流中央却遥遥飘来两人对话的声音,令他脚下突然一顿。
狐疑地藏匿身形,凑近溪边,成玄觑着眼睛一瞧,只见裴君灵仍留在原处,背对着他,俯下脊背不知捧着何物,小声道:
“仪景!你终于回讯了,再慢上一步,想说话就难了!”
仪景?
成玄脸色一僵,仔细去看裴君灵手中的东西。
打量几眼后,发现那只是一枚小巧的木雕,似乎是样联络用的灵器。
也就是说,裴君灵刚和傅仪景搭上线?
他唇边浮现一抹阴冷,将气息收敛得更深,偷听下去。
裴君灵言简意赅地将处境说了遍,接着问:“你又在何处?情况怎样?”
傅偏楼犹豫了下,压低声音:“我也不瞒你,阿裴,我好像找到白龙尸骨的下落了。”
“白龙?”裴君灵一愣,“你是说,你找到幽冥石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
傅偏楼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与你说过,过去在外游历时,曾偶然得到一样白龙留下的遗物?”
“我知道。就是那个龙谷里得了好处的小妖,貌似是只罗盘?那东西在兽谷里有用?”
“不错。我顺着它的指引,发现了鬼蛟藤,它的根茎里有什么。”
傅偏楼叹道,“可惜,鬼蛟藤远非我一人所能对付……师兄和蔚明光他们也暂且联络不上,你与宣师叔如今又受制于人,这可怎么办……”
“这有何难办?”
成玄施施然走出,迎着裴君灵惊惧的目光,微微一笑,“我来相助便是。”
幽冥石与傅偏楼。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201 逢春(四) 因果报应。
鬼蛟藤扎根的沼泽地外, 是一片碎石滩,傅偏楼就坐在最大的那块青石上调息。
不多时,前方传来衣袂飘摇的破空之音, 他睁开眼, 瞧见青衣绣莲的一行人, 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五日,终于来了。
轻巧地跳下青石,傅偏楼冷眼睨着对面, 沉默不语。
成玄信步上前, 遮住身后仿佛押送犯人般被围起的宣、裴二人,气定神闲地挑起一抹笑容。
“傅道友, ”他招呼道, “劳你久等。”
傅偏楼不理会他, 扫了眼身后,只问:“你将阿裴与宣师叔怎样了?”
“傅道友这话,我怎听不懂?”成玄露出惊讶之色,“阿裴与宣道友先前受了伤,身体不适, 我等念在同道之情的份上一路护送……到傅道友口中,居然成不是了么?”
“如今就剩你我,不必惺惺作态。”
傅偏楼抽出天问枪, 红缨随银尖猎猎作响, “铿”地一下立于地面。
他杏眸微眯,凛冽地扫过眼前, 说道:“你们究竟使了何种下作手段,暗算了阿裴与宣师叔?”
一席话杀机毕露,闻言, 成玄非但不惧,反而极其畅快地大笑出声。
笑罢,他瞥向身后十分沉郁的裴君灵:“傅道友果真要和成某作对?”
要挟之意溢于言表。
傅偏楼眯了眯眼,冷哼一声,长袖往前一甩,扔出一块方形罗盘。
“不就是想拿到幽冥石,好出去邀功?”
他逼视着成玄,面上浮现出些微的耻辱与隐忍之色,“拿去便是,把人放了!”
成玄好好地欣赏了番这名天之骄子的颜色,心底快意至极。
他朝旁使了个眼神,那散修不得不埋下头,前去将罗盘捡起,查看过后低声说道:“成道友,没有做手脚,这东西也的确指向前面。”
成玄望了一眼,淡金色的罗盘,样式古朴,模样不凡。
看来不是假货。
“傅道友实乃重情重义之辈。”
他将之接过,低笑一声,“不过,沼泽危机四伏,恐怕还需傅道友助我等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成某自会放他们离开。”
他出尔反尔,傅偏楼却说不得,一番神色变换,最终咬牙问道:
“就这点人?别说我没提醒,里头那株鬼蛟藤千年之龄,难对付得很,否则,我也不会在外徘徊不入。”
“迟则生变。”
成玄则胸有成竹地扬起眉,含笑往沼泽深处闲庭信步,“傅道友一并来便是。”
傅偏楼犹豫片刻,狐疑地收起长枪,跟了过去。
他仍心怀戒备,亦步亦趋地走在几人的最末端;走进沼泽前,似是不经意地朝天外看了一眼。
随即,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诮。
沼泽地掩在重重树藤之下的低洼谷底,四下封闭,显得黯淡而阴森。
甫一走进,脚踝陷入柔软的泥沼中,像是感到皮肉下血液流动般,所有人的耳畔响起一阵咕噜噜的翻涌声。
不远处,鬼蛟藤似一只沉眠的巨兽,对不速之客毫无反应。
庞大的根系相互交错,犹如一道繁复蛛网,深深扎入沼泽之中。
“小心点,这东西精得很。”傅偏楼扫过四周,偏头提醒了句,“与人也没什么差别。”
成玄不以为意道:“有何手段,它尽管使就是。”
他仰脸打量了遍,问道:“你先前所言,与孽龙有关的那样东西,在哪里?”
“它的根里。”
“这么看来,非得彻底杀死它才能拿到手了。”成玄叹息,“可惜,千年鬼蛟藤,活的比死的有用得多。”
傅偏楼冷笑:“能杀死它再说。”
像是对这群站在沼泽中央不闪不避的嚣张修士忍无可忍,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粗壮藤蔓猛然从泥沼中钻出,竟不知何时在他们周身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囚牢。
四面八方皆是淌着漆黑黏液的触爪,携着万钧之力重重砸来。
傅偏楼眉头一蹙——这威势,可比先前他一人时厉害得多。
他不敢大意,掷出天问枪挡了一挡,转身捞住宣明聆和裴君灵,朝旁扑倒,闪躲开来。
他反应得快,其他人就没这般迅捷了。
那散修一个不慎,被径直卷上天去,挣扎着抽出弯刀,想要砍断越勒越紧的藤蔓,刃口却似撞上何种硬物,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成道友!骆道友!”他发出沉闷的惨叫,“救命!”
骆师兄扔出一样灵器,好险避过了这一击,心有余悸地走到成玄身边,低声道:“成师弟。”
成玄眸光闪烁,点点头。
他始终背着一样布条裹缠的长枪状物件,眼下,终于缓缓取下,攥在手心。
朝前一挥,那根藤蔓仿佛豆腐般被划开,迸溅出浅绿的汁液,铺天盖地一场绿雨。
毒性将布条腐蚀殆尽,融化出里边雪白如玉的颜色。
不是什么长枪,而是一根刺。
一截一截、棱角分明的骨刺。
散修从地上爬起,嗬嗬喘着气,原想躲到那边去,可看到成玄手中的东西,本能地感到一阵畏惧,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裴君灵手指一紧,抓住傅偏楼的衣角:“仪景……”
“嗯。”
傅偏楼紧紧盯着那根骨刺,眼眸一眨不眨。
他知道那是什么——
即便裴君灵先前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一眼就能认出来。
皮肤发烫,又好似是错觉,恍惚中,好似神魂都要离体而去。
饶是如此,也根本挪不开目光。
“仪景!”宣明聆一扬声,唤回了傅偏楼的神智。
他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毫无知觉地往那边走去好几步,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成玄并未错过这番异样。
他感到掌中骨刺传来诡谲的躁动,心下也是一惊,念头急转,忽然明白许多。
难怪柳长英交代他务必要把傅偏楼带回去。
这人,恐怕和这根神异的骨刺脱不开关系。
不待多想,被砍断一臂的鬼蛟藤嘶鸣起来,藤蔓乱飞,搅得地动山摇、泥泞漫天。
成玄哼笑一声,定了定神,丝毫不惧地迎面上前。
这是场一边倒的屠戮。
藤蔓犹如手足,绿汁犹如鲜血,骨刺每一回落下,都会在鬼蛟藤身上鞭笞出深深的痕迹。
它像也知晓害怕,不断收拢身形,企图逃命。
然而这片不知曾害过多少性命的沼泽根本寻不到出路,如今,也将成为它的葬身之处。
肩头留下不小心被藤蔓蹭伤的口子,潺潺流着血,成玄恍若不觉,眼里唯有酣畅淋漓。
一下接连一下,一击还有一击。
无人可挡!无人是一合之敌!
随着轰隆巨响,最后一道藤蔓也被斩了下来。
猖獗的鬼蛟藤如今只剩下一团光秃秃的根茎,半截埋在泥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
根茎腐烂后,化作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泥泞乌漆漆的颜色里,陡然露出莹白的一角。
成玄的动作顿住,他凑近仔细瞧了瞧,俯身将其捡起。
那是一对极其漂亮的……龙角。
“是当年那条孽龙的角?”
他手指摩挲着龙角粗糙如珊瑚的表面,还未想通是怎么回事,下一刻,身形一停。
寒芒闪烁的枪尖对准脑后,傅偏楼冰冷的声音响起:“别动。”
余光往旁侧扫去,骆师兄二人不知何时被无声放倒,不省人事。
成玄不禁冷笑起来:“傅偏楼,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厉害?”
沉重到几乎要将骨头压折的威压俶尔落下,傅偏楼闷哼一声,再握不住枪,踉跄地半跪于地。
不止如此,他感到四肢百骸的灵力如同被抽空似的,慢慢失去气力。
经脉滞涩,不论如何调息,一根指头也无法动弹。
“你……”傅偏楼挣扎着,嗓音嘶哑,“你做了什么?那东西究竟是……”
骨刺“咚”地戳到面前,成玄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说此物?呵呵……我也不知道。”
成玄咧开嘴,目光陶醉而又火热,“我只知道,它能令众生匍匐于我脚边。这就足够了。”
“傅偏楼啊傅偏楼,”他绕着人转了一圈,眸色缓缓变沉,“你可知为何我不计较你们那些小动作?真当我不曾发觉吗?”
“心机算尽、运筹帷幄,自以为快要成功时功亏一篑,被他人死死踩在脚底。这是何种感觉,你们这些天资横溢的家伙,可能明白些许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耻辱?很不甘?是不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只可惜周围没有观众,不能叫他们好好欣赏一下,问剑谷大名鼎鼎的天灵根修士这副狼狈的模样!”
“仙境七杰……哈。”
他摇摇头,得意地说,“也不过如此。”
骨刺硌着掌心,令成玄微微恍惚。
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到……他根本不想还回去。
他需要这股力量,他要凌驾所有人之上,包括那个从不正眼看他的师尊!
这般想着,成玄的眼神愈发幽深,堪称贪婪地凝视着傅偏楼。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停驻脚步,说道,“你老实交代,你和此物,到底有何关系?”
傅偏楼垂头不语。
“不说的话……”
侧首望向角落里瞪着他的裴君灵与宣明聆,成玄勾唇,仿佛想到什么好主意,“我便一个一个,把你的同伴杀死在你眼前。”
“包括那个谢清规——你的好师兄。”
“……”
傅偏楼急促喘息着,支起的肩头,像是因这一句威胁失了骨头,缓缓垂落。
见状,成玄意料之中地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
怎么不好笑呢!
如傅偏楼这般的天骄,如今都要朝自己俯身!
成玄忘乎所以,几乎有些飘飘然了。
再去瞧人时,傅偏楼却已仰起脸,一蓝一黑的异色双眸静静凝视着他。
神色并非他所想象的屈辱,而是看蠢货般,无比轻蔑。
四目相对,傅偏楼微笑起来,低声道:“成玄,你知道吗?”
“你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
成玄此人,光风霁月、君子翩翩的清云宗大师兄的外皮下,是会故意教导师弟错误枪法、黑心烂肚、心胸狭隘的小人。
——而小人得志时,容易得意忘形。
浊气翻涌,束在发辫上的龙形环佩不见踪影,数不清的鬼影犹如阴云般铺面而来。
成玄在里边看到了自己。
许许多多个惨死的自己。
风头鼎盛之时,轻率大意。
自以为是地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却在此刻失却所有,被一枪贯穿后心。
而最后瞧见的,永远是这一张,似是憎恨、似是玩味,高高在上的脸。
“傅偏楼……是你!是你!”
眼前一片血红,他怒吼出声,手指因恐惧下意识攥紧。
掌心冰冷的触感令他稍稍清醒。
对,还没完,这一次,他定然不会重蹈覆辙!
这几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在骨刺之威下,不值一提!
手腕举起,就欲刺穿眼前之人,然而划破血幕的,则是一道惊鸿剑影。
右臂一痛,转瞬没了知觉。成玄听见血肉落地的碰撞声,一时无法明白发生了何事。
好不容易聚焦的视线中,他瞧见了一个人。
乌发、白衣、玉冠、红鱼。
眉目疏淡,眸光冷锐,立于谷口,梦魇般朝他指剑。
“谢清规?!”
成玄顾不上残缺的右臂,慌乱去够那根骨刺,妄图重新执掌局面。
然而,就在他快要够到时,一双云靴已踏至面前,将骨刺轻轻踹开。
嘴唇哆嗦着,成玄缓缓往上看去。
对上一双黑沉如寒潭的眼眸。
谢征垂着眼,俯视着他。
因这一个动作,右眼眼皮上墨渍般的小痣显露出来,十分招摇。
不知怎的,成玄忽然对这副景象有些熟悉。
好像……好像。
很久以前,他们曾是相反的立场。
“谢清规……谢征……姓谢名征……”
成玄喃喃念叨着,又看见走到谢征身旁,色如晓春的傅偏楼。
“对了……”
他想起来了。
难怪,从初见时,他总觉得对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是你……是你们……”
那个十几年前,在他率师弟师妹剿灭青蟒时的镇上,那对活下来的表兄弟!
“哦?”傅偏楼嗤笑,“终于舍得认出来了?依仗外物,你也只能有这点气候。”
他眼底浮现出沉淀许久的煞气,咬着牙,拽紧谢征的衣角,缓缓道:“这么久了,居然已这么久了……”
“我们终于,能给钱掌柜、杨婶杨叔、给永安镇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从没忘记过。一天也没有。
他知道,谢征也没有。
“杀了他吧,谢征。”傅偏楼闭上眼,“是时候叫他赔命了。”
谢征不言,只望着趴在地上、面露懊悔的成玄。
尔后,缓缓一叹。
无边无际的剑意落下。
就如那一日,令人心生绝望的枪影。
成玄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曾俯视着这个人,而对方不露声色,避让开目光,状似示弱。
如今,他终于知晓,那双眼底浮现的,是怎样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
却为时已晚。
种何因,得何果。
苦果落地,血溅三尺。
202 逢春(五) 何处幽魂?
成玄倒在血泊之中, 声息渐无。
谢征站在他的尸身前,沉默好一会儿才抽回化业。
不算在沈应看的幻境里那些,这是他首次杀人。
穿越以来, 他一直对此能避则避, 哪怕是外表奇形怪状的妖兽,不到万不得已时,也不会赶尽杀绝。
并非仁慈, 而是为了留有余地。
……还能回归平常的现代生活的余地。
刺穿血肉的感觉仍残留在掌心, 成玄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瞪着他。
说实话,谢征心底并无多少波澜,既不是痛快,也不是惭愧。
仿佛理所当然,一切按照最初料想那般落幕,甚至谈得上平静。
相较而言,傅偏楼比他百感交集得多。
“谢征。”
他唤了一声, 没有后文,只慢慢靠了过来。
拽住衣角的手指松开,转而攀上持剑的那只手,似安慰, 似依偎。
这样的姿态令谢征微微恍惚,好似他们还是永安镇覆灭时、无处可去的两个少年人。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许多不同。
傅偏楼的身形不复过去的单薄纤细,变得修长柔韧;手心虽冷, 却十分有力, 指腹因常年练枪磨出了薄茧,落下实实在在的触感。
眉目成熟、容色昳丽,抬眸瞧着谁时, 有股说不出的凌厉。
早就脱去幼小柔弱的外表,不再是要人时刻费心管教看顾的可怜孩子。
就像先前的那场小小争执,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对方也不会落入险境。
傅偏楼已足矣独当一面了。
——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么,自己又如何?
与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凡人少年,又有了多少差别?
心神动荡,心魔浊气嗅到空隙,纷纷钻来。
腰间扣着的清心环佩焦急地叮咚作响,耳边涌进数不清的声音,不住地朝他重复着:
“回不去了。”
“你变了,你回不去了……”
对其置若罔闻,谢征很清楚,那是咒术作祟,是秦知邻在窥伺他的神识。
他应付得十分熟练,冷静地辨明着周遭响动。
何为虚幻,何为真实,该不该做出回应,不至于流露出异样。
也就在此时,傅偏楼长叹口气。
“等从兽谷出去以后,”他轻声说,“若有机会,我们回去永安镇看看,可好?”
嘈杂未曾褪去,反而愈发汹涌。
“谢征。”一模一样的低哑嗓音,贴在耳畔呢喃呓语,“人事易变。”
“但没关系,改变并不可怕,因为我会陪着你,无论什么都与你一起。”
那声音逐渐柔和,带着说不出的蛊惑:
“所以,你也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谢征没有回答。
他深深望进傅偏楼期许的眼底,接着,心绪复杂地垂下眼睫。
只这一刹,他忽然有些分辨不清。
……究竟是谁在说话。
不过多久,宣明聆和裴君灵受制的修为也恢复如初。
失去成玄的操控,那半截雪白骨刺埋入泥地里,光泽全无,不见先前的半点威势。
乍一看,与普通的骨头并无差异。
傅偏楼收拾好心情,上前一步,打算将它和那对龙角一块捡起。
谁想指尖才触碰到,便泛起一阵强烈的灼痛,好似穿过躯壳,燃烧在魂魄上般。
他脸色瞬间惨白,闷哼一声,反应极快地抽开手。
“怎么了?”
谢征目光一凝,捉过他的手腕。
五指莹白如玉,半点伤痕也没有。
“没有大碍。”
傅偏楼仍心有余悸,缓了缓,摇头道,“不过,我好似不能碰它。”
“你毕竟是另外半截夺天锁的器灵转生,与此物牵连紧密。”
宣明聆拿起骨刺,递给谢征,低声道,“清规,看来这东西对仪景来说很危险,就由你保管吧。”
谢征颔首,这般命门一样的物件,也只有攥在手里最为放心。
他试着用袖里乾坤收起骨刺,却不见动静;想了想,只得学着成玄的样子,取出一件外裳,严严实实地用布裹住,挂在背后。
见状,傅偏楼松了口气,终于有心思去琢磨手里的龙角。
漂亮是极漂亮的,犹如精雕细琢的两只摆件。
然而不论怎样摆弄,看上去都只是死物,没有哪里奇特。
他沉吟着拿出玉简。
甫一从袖中取出,两物便似遇见了知音一样躁动起来,微微发烫。
“难怪那株鬼蛟藤一开始会追着我跑出去。”
傅偏楼恍然之余,又不免奇怪,“可这东西除了变烫,好像也没别的反应了。白承修叫我来兽谷,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但这又和玉简中所言的“探明身世”相差甚远,也与幽冥石无关。
一对龙角,又不能说话,能抵什么用?
“你一进兽谷就被带到这里来,想必不是巧合。”
谢征思忖地说,“此物,应的确为白前辈为你准备的。如今没有头绪,会否是因为……玉简残缺?”
这番推测很有道理,傅偏楼眉头不禁拧得更紧:
“可事到如今,我们去哪里寻它残缺的部分?”
几人一筹莫展,过了片刻,宣明聆叹道:
“看来,也只能慢慢去找可能与龙角相关的地方了。尚有近三个月的时日能留在兽谷磋磨,希望一切顺利。”
“总归,不会叫清云宗那帮人利用了去。”裴君灵弯弯眼眉,“就算我们找不到,此行的目的姑且也七七八八了。”
她语气轻快,傅偏楼心下稍宽,笑道:“说得也是。”
“先去中域和蔚明光他们汇合,再做打算吧。”
说着,他小声嘀咕,“也不知那家伙在石头堆里迷路出来没有。”
宣明聆忍俊不禁,也记起这茬:“对了,我用木雕和小凤凰他们联络一番,报个平安,再商量商量具体要在哪里见面。”
这厢两人遥遥和蔚凤说着话,那厢,裴君灵则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走到谢征面前。
“清规。”
她神色肃穆,正欲开口,却见谢征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君灵抿住唇,眉梢攒得更紧了:“……看来你很清楚。”
养心宫的心法能望出浊气轻重,谢征自然知道瞒不过她,对这趟质问也早有预料。
他缓缓一叹,说道:“阿裴放心,我心里有数。”
“发生了什么事?”裴君灵问,“到何种程度了?你莫非已经……”
浊气过重,便生心魔,到这个份上,也无何好否认的。
谢征垂眸,不置一词。
“你……哎!”
裴君灵跺了跺脚,“罢了,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固执得很。”
她往旁边瞥去一眼,低声问:“这件事,仪景可晓得?”
“此事关窍在我,我不会让他知道。”
“有何不能叫他知道的?”
话到一半,裴君灵蓦地明白过来,睁大眼睛,“难不成……和仪景有关?”
谢征答非所问道:“劳阿裴替我隐瞒。”
“……我还没答应呢。”
谢征只微微一笑。
裴君灵见了,满心无奈:“看来你们之间有些心结,我不瞎掺和。”
“但是清规,就算你有数,也不可掉以轻心。”她正色道,“你得答应我,从兽谷出去后,来养心宫长住。”
“正有此意。”
虽不打算让傅偏楼知道,叫他徒增烦扰,不过谢征也不至于傻到一个人故步自封。
会不做掩饰让裴君灵看出不对,本就抱有这个意思。
望着神色还有些凝重的裴君灵,他难得玩笑:“届时,阿裴可莫要嫌我烦才是。”
“你倒轻松。”
裴君灵摆摆手,又复杂地瞧来一眼,总算揭过了这件事。
识海里,011困惑道:【宿主和阿裴打什么哑谜呢?是在说咒术那件事吗?】
“是也不是。”
谢征垂了垂眼睫,蓦然道,“011,自古以来,都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呃?嗯……】
他淡淡问:“倘若我都想要呢?”
011不解其意,谢征也并不解释,收袖向傅偏楼走去。
接下来的半月里,四人一面打探着周围,一面往中域而行。
虽已过三百年,兽谷的地势却没有太大变动,借着过去的地图,他们走得还算顺遂。
蔚凤也终于绕出了群山,先他们一步抵达,和琼光、陈不追碰了面。
约定的地方,临近当年白龙身殒之地。
不同于别处的植被繁茂,灵药、毒物、天材地宝随处可见;那儿曾被龙息灼烧煎烤,许多日不曾熄灭,后又诞出毒瘴,泥土焦褐,寸草不生。
一眼望去,茫茫黄土,平坦荒芜,什么都藏不住。
而就在荒原正中,有着一道仿佛将其一刀劈作两半的狭长裂谷,深不见底。
蔚凤几人就等在那里。
但遥遥所见,除了他们,还有静默站于旁边的另一道身影。
蓝衣长衫,一举一动,贵重讲究。
长发高束,容貌说不上哪里出色,堪堪称得上周正,一双桃花眼却分外清肃。
瞧见来人,他的神情略略柔和,不过,也仅止步于此。
足可见得是位十分冷淡、且内敛的角色。
“应常六?”
傅偏楼眯了眯眼,“你还是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应常六本人尚未有何反应,蔚凤先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对这个面目全非的昔日好友,他始终心存膈应。
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难在对方身上看出和他相识的那个“应常六”的影子。再多理由,也无法说服自己,对如今的这个人,警惕远远多于亲近。
相较而言,傅偏楼的态度就自然许多,简单寒暄道:
“秘境开时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打算过来了。”
应常六低声道:“有事,耽搁了会儿。好在赶上了。”
也不问是何事,傅偏楼点点头,转而问:“闲话我也不多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顿了顿,对面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摊平手心,竟是一枚……残缺的玉简。
傅偏楼一愣。
“这是……”他有些不可思议。
应常六望着那枚玉简,有些恍惚,唇边慢慢地、滞涩地露出一点笑意。
他抬起眼,静静地注视着傅偏楼,仿佛透过那副面貌看见了另一个人。
“三百年了,物归原主。”
傅偏楼却没有接过,应常六见状,眼底浮现一丝迷惘。
“我想了很久,”傅偏楼道,“还是没有想明白。”
“你不是应常六,不如说,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应常六,而是常家六子常玦。那么……口口声声说着三百年前,占据着别人身体,又仰慕着白承修的你。”
他朝前走了一步,深吸口气,眼眸沉沉:“站在我眼前的你……究竟是何许人?”
203 逢春(六) 风雪故人。
——他究竟是何许人?
应常六唇边笑意淡去, 隔了良久,才启唇道:“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这是何意?”
“若我是何处飘来夺了舍的孤魂野鬼,大抵还能报出个名姓来。”
他拢手垂头, 语气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三魂七魄,聚而为人。我既无七魄, 也无天魂地魂, 仅一缕幽精游离于阳世,借常兄之躯勉强唤起意识罢了。”
“非是原先那人,也非常玦,故而,自称应常六。”
说着,他抬眼瞥向面沉如水的蔚凤,轻轻叹了口气。
“蔚道友,我不曾骗你。你所认识的, 从一开始就是应常六, 便也是‘我’。只不过, 从前常玦的意识太强, 占据上风,你才会觉得我性情大变。”
蔚凤咬着牙,眸光闪烁,仍旧不能接受。
谢征拍了拍他的肩, 聊作宽慰,转而上前一步, 淡淡道:“应道友有相助之意,自是好事,恕我等冒犯。不过, 不知来历底细之人,难以轻信,也请通融。”
应常六低声:“我明白。来龙去脉,无不能奉告。你们有何疑问,直言即可。”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没有半分抵抗的意思。
谢征与傅偏楼相视一眼,前者沉吟片刻,率先说:“不知应道友是否记得,融天炉那晚,曾与我讲的那个故事。”
明涞仙境常氏六子常玦,为报血仇混迹道门,得到一名黑衣前辈的指点。
于是一夜之间,生生从天资浅薄、连筑基都难的弱小修士,摇身一变,成了能与蔚凤相提并论的才杰。
彼时应常六没有说清,他究竟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而如今,谢征望着眼前冷肃清正的男人,终于稍微明白了些。
“幽精乃人魂,主掌情.欲。”
他缓缓道,“为何,那人要将自己的幽精给予常玦?”
“……因为他也快撑不住了。”
应常六眼中流出一抹苦涩,又很快泯灭于虚无。
他仿佛叹息一般,说道:“我还记得,他叫齐琅,是云仪的一介散修。”
“齐琅?”琼光讶异道,“那不是……近百年前成名的修士吗?”
“那会儿道门凋敝,散修一脉更是不成气候,齐琅算得上里边数得上名号的大能。听闻他也曾有过门派,只是后来横遭意外,才出来当了散修。不过,自他步入化神后就不知所踪,传言都说他不知陨落在何处秘境之中了……”
应常六笑了笑:“尚有人记得他。很好。”
傅偏楼蹙了下眉:“那也与你有关?”
“幽精也乃神魂的一部分,携有原身的些许修为。”
应常六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他们想要力量,为别人,为仇恨,或为活命。我予他们力量,他们予我容身之所。齐琅是第六个,也是坚持得最久的那个,因他有一深爱之人,他青梅竹马、早早死于灭门之祸的小师妹。”
“然而他死前,已快记不清对方的名姓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调十分平静。
可正是如此的平静,令人后脊爬上一阵难言的寒意。
“每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修士,我都会与他们言明——修道并无捷径,万事万物皆有代价,欲夺得什么,便要失去些什么。”
“我告诉那些人,你将变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尸走肉。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始,再怎么后悔,也为时晚矣。幽精离体的那一日,便是死期。”
“他们,皆说不惧。”
应常六指了指眉心,说道:“但他们,没有一个活过百年,连五十载也算长久。”
“不属于自己的认知,不属于自己的喜恶,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他负手喃喃,“自己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到最后,‘我’到底是谁?有何人能识得?跟死去又有什么差别?”
“太荒谬了……”
裴君灵忍不住说,“这样一来,究竟是谁活着?你是人是鬼?”
“我不知道。”
应常六微笑,“我已分辨不清。常玦?齐琅?还是再之前的那五人?亦或最初的那一缕幽精?我是谁、叫什么,早就不重要了。面目全非者,饶是故人,相逢怕也不相识。”
“只要活下去,完成他的夙愿。”他低垂眼眸,“我是谁都可以。”
“执念太重。”裴君灵叹了一句,不再说话。
分明……只是一缕幽精。
这缕幽精的主人,当年究竟承载着怎样沉重的感情?
也难怪三百年来,历经七人之躯,依旧能令常玦变成这番模样。
谢征默然不语。
他想到把酒畅言,质问上苍自己究竟是谁的那个轻浮青年,叹了口气。
明净珠可清心、镇魂。
应常六原是为了这个,才前去了炼器大会。想必,那时他已快支持不住了。
故而倾力一搏,铸剑争命。
若是自己不曾插手,叫对方如原著中一般拿走明净珠,镇压那缕幽精,如今的这个应常六便会不复存在。
孰是孰非,谁能断言?
仿佛瞧出他心绪复杂,应常六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
“或许就如你们所想,最初的常玦、你们所认识的那位应常六已经死了。”
他将折扇递给蔚凤,说道,“拿这个,在明涞仙境灵溪镇常氏旧地,他家人的墓旁,为他立个坟吧。”
“此乃无琊子的幻境中,我与他斥念相离时,他与我的最后一句交代。”
“他说,大仇得报,死而无憾,唯有此愿。”
蔚凤展开折扇,一面是“贪声逐色”,另一面是“寻欢作乐”。
公子风流,以此故作区别——应常六越是正经、拘礼、冷肃;他便越是油滑、放浪、轻佻。
好似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变成“他”。
“——他想作为常玦死去。”
应常六说,“蔚道友,你与他相识时,他尚且改变不大。你是他的好友,不是我的。想来,由你为他送行,比我合适得多。”
摩挲着扇面,蔚凤百感交集,半晌才低声应下:“……我知道了。”
见他收下折扇,应常六的目光转回来:“那么,诸位可还有疑问?”
“自是有的。”
这回说话的是傅偏楼,“你说,你要实现‘他’的夙愿。这个人,可是白承修?”
“是。”
不等人再问,应常六便自顾自地转过身,走到深深的裂谷旁。
疾风猎猎,拂动他的发梢与衣摆,背影无端透出一股死寂。
轻飘飘的,仿佛即将羽化而去;又沉甸甸的,像随时会坠下这万丈深渊。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死在这里。”
谁都知道,这个“他”是指何人。
传闻中,柳长英借血祭之阵,将白龙一枪毙命。
那一枪天地变色,势不可挡,贯穿白龙后,余威刺穿山岩,在兽谷中域留下了这样一条可怖的沟壑。
谁也瞧不见应常六的神色,只听他平静说道:
“他的死,本就在他算计之中。”
傅偏楼呼吸一窒,谢征也蹙起眉。
“不觉得奇怪么?他死后,龙息烧遍原野,无人敢靠近。后来毒瘴燃起,兽谷被封,这期间,何人能接近此处?他的尸身又去了哪里?”
应常六闭上眼:“世人皆唤他孽龙,殊不知,若非他舍命相赔,这天下早已倾覆!”
“汇万千业障于界水,企图镇压天道意识。可有想过,哪里经得住折腾?”
“业障欲镇,天道欲出,两厢争斗下,界水本该掀起怒潮,淹没半片江山……”
就算修士居于山上,又有不凡之力,能幸免于难,地上那些凡人定然逃不了。
凡人一死,道门又能苟活几日?再如何不食烟火,到底同根同源。
“所以他放弃了生路。”
应常六仰起脸,望向远处天边,一字一句地说,“龙珠镇源,龙鳞铸器,撒往五湖四海,止住水患。”
“只是,他所托付的青蟒当年为给他报仇,不慎被清云宗捉住,关入妖兽牢中。”
“我赶到时已太晚了,能做的,仅有接手这一切……”
“这三百年来,我依他遗志,奔走四方。前些时候,终是铸好了最后一片镇器,填于界水,完成了这道大阵。”
“难怪你精通铸器之道。”
傅偏楼眸色复杂,“差点没能赶上兽谷秘境,就是为了这个?”
“若不然,”应常六回过身,略带疲惫地笑了一下,“我没脸过来此处。”
“……好在赶上了。”
他的疲惫只是一瞬,悲戚也是一瞬,很快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大部分的心力,皆数挥洒在这么多年中,支撑着他走到如今。
应常六再度走上前,取出那枚残缺的玉简。
“这是他留给你的。”他垂目道,“待我发觉时,仅剩这残缺的半边。不知是否还有用处,不过,总比放在我手上好。我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你才行。”
傅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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