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23)
青年。
容颜清俊,气质冷然,犹如玉器般神光内敛,瞧得出修为深厚,竟不输于他——乃至在年岁上更胜一筹。
表情寡淡至无,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却毫不动摇,让人捉摸不透。
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像这样,明知他的身份,也半点不怕的修士了。
傅偏楼不禁燃起些许兴味,又微妙地觉得不快。
“你是个什么东西?无人见得,又不似是神魂离体……”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何不受这只眼睛的影响?有什么目的?”
连珠炮弹似的发问,令谢征稍稍抬眼。
并不作答,他瞥了眼楼底的乱象,问:“你总是这么做吗?”
“什么?”
“像这样……”顿住思忖片刻,谢征道,“拿自己的诽议取乐。”欣赏他人的畏惧和惊惶。
“怎么?”傅偏楼冷笑,“看不惯?”
他上下打量这人几眼:“这身打扮……你是问剑谷外门的弟子?这般年纪,此等修为,为何我从没听说过?”
谢征在心底轻叹口气。
“谢征。”
“嗯?”傅偏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的名字,道号清规。”谢征说,“不是此界中人。”
眯着眼,傅偏楼思忖着这番话的真实性。
谢征接着道:“为何会是这番境况,我也不知。先前,我正与师弟同试叩心阶,转眼之间,便来到此处。”
“叩心阶么……我听说过,是问剑谷的玩意儿。”
傅偏楼敲着桌面,“世间有名的灵器,我皆有所探听。据说这东西别名情人桥,除却可叩问道心、生死相斗之外,还能使两心无间者共赴叩心境……倒没听闻会使人落得如此情状的。”
两心无间者,同赴叩心境……
谢征目光一凝,“叩心境之事,可否详说?”
傅偏楼古怪地瞅他一眼,大致解释了通,随即嘲道:“你不会觉得,自己是意外进了劳什子的叩心境?这东西,不过故弄玄虚罢了,几百年来,还不曾有谁能开启。”
谢征垂眸:“未必。”
“呵呵……”虽说在笑,傅偏楼脸上却无何笑意,“你跟你师弟,是道侣?感情很好?就这般确定,彼此之间毫无隔阂、深信不疑?”
他摇摇头,嗤然发笑:“我不信。”
“人心复杂,诡谲莫测,生性自私。所谓的情,不过是贪图容颜、躯体、利益……为一时享乐而已。”
谢征静静地望着他。
那仿佛看透一切,携着说不出的包容的视线,不知为何,令傅偏楼有些说不下去。
他蓦地沉下脸色,声线微冷:“算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你觉得此处是叩心境,那便是吧。我可不觉得这里是由哪个修士的记忆形成的幻境。”
傅偏楼忽然想到什么,“不过……按照你的说法,既然我能看见你,难道……”
谢征略有意外。
这是意识到了?
“难道,我是你师弟过不去的心结?”
谢征:“……”
他心绪颇为一言难尽,眸色也变得幽深起来。
“那可真不作美。”傅偏楼冲他一笑,“怎么样,要试试除掉我吗?”
瞧上去,玄衣公子与方才的姿态无异;可谢征一眼便瞧出,对方浑身紧绷,长枪已滑至袖口,随时准备出手。
也不知都经历过什么,才会这般句句带刺,草木皆兵,冷漠地凝望世人。
……不。其实,他大概知道。
眼前的傅偏楼,应是《问道》之中,命途多舛、一路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那位反派BOSS。
——是傅偏楼的第一辈子。
心间微微刺痛,他摇摇头,说道:“我不会伤你。”
傅偏楼挑眉,见他的确没有任何敌意,这才慢慢松懈下来。
有些奇怪。
他想,放在以往,单单这一句话怎么也不会让他放心,反而会更为警惕才对。
一股焦躁油然而生,尤其是在对上那双平静的黑眸时,说不出的烦乱。
从没有谁会这么看他。
这是什么眼神?就好像他是什么很珍贵的宝贝似的,可又不似贪婪觊觎。
分明是瞧上去十分沉静、且有点冷淡的人。
为什么会觉得……仿佛很温柔?
他真疯了么?!
按住额角,傅偏楼捏紧手指,咬牙切齿:“……你用了什么邪术?”
谢征蹙眉:“邪术?”
他望着浑身炸了毛一样的人,眉心蹙得更深:“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便伸出手,要去摸脉搏。
“够了!”
傅偏楼只被碰了一下,如遭重击地猛然抽回手,站起身,“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别来妨碍我!不然……”
面色阴郁,他一字字地要挟:“——我杀了你。”
说罢,逃也似的甩袖就走。
谢征凝视着他的背影,唤道:“傅偏楼。”
“……我说过,”傅偏楼脚步一止,没有回首,嗓音森寒,“我讨厌这个名字。”
“当着我的面辱骂我,是在挑衅?”他压抑着沉沉怒意,“当真以为我不会动手吗?”
“不过一个名字,就与谢征、王明之流一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
谢征淡淡道,“于我来说,这个名字并非辱骂,而是你。仅仅是你。”
“……”
傅偏楼默然不语。
短短一句话,其中含义,他竟不敢深思。
像是蕴藏着某种极其幽微,又近乎奢侈的东西。
太诡异、太不对了……
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眼前景象不断模糊,那道孤僻的玄色身影连同茶楼,逐渐如烟雾缭绕,看不清晰。
谢征似有所感——这并非结束。
遥遥的,低哑的嗓音传入耳中。
“谢征……是吗。”傅偏楼咀嚼着这两个字,“我记住你了。”
“别让我再看见你——”
“否则……”
否则什么,尾音随着幻境溢散,也听不清晰了。
178 往复(六) 其二。
四四方方的惊堂木拈在手里, 往桌上一拍。
老道捻着胡须尖,趁着间隙, 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这才悠悠开口:
“今个儿,咱们不讲别的,就来说说宗门大比上,脱颖而出的仙境七杰。”
“打头便是那七杰之首——”
“清云宗的程振天。”
嘈杂茶楼中,谁也瞧不见的角落里, 白衣剑修静默矗立。
漆黑眼眸中划过一丝异色,程振天?那是谁?
方才的景象崩塌之后, 待回过神来, 眼前便是这副光景。
同样的茶楼、同样扯着嗓子文绉绉的说书人、同样议论纷纷的各方修士。
不同的是,这一次, 他没有看见傅偏楼。
谢征倚着楼道横梁垂眸思忖,若他想的不错, 如今,他应是陷入了傅偏楼的叩心境,所见所闻,皆是对方过去的一段记忆。
这么说来, 他不会离傅偏楼太远才是。
不过……朝外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对面阁楼处。
那里竖着一块雕花绘鸟的屏风,将雅间里头的客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屏风以薄纱织就, 透出重重人影,显然不止一人。
谢征定定瞧着其中一道略低着头的清瘦身影,眸光微沉。
不过,这个傅偏楼, 大抵不是之前遇见的那一个了。
说书老道的嗓音适时响起:“程振天之名,想必各位看客都听闻过。他姓程,单名一个行字,道号振天。”
“程振天凡人出身,双亲早逝,给他留下栋屋子和些许银钱。可就是这点黄白之物,却招来了姨娘一家的眼红。他们假借照顾之名,霸占财物,逼得程行小小年纪,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自己琢磨营生。
“好在他有几分经商头脑,慢慢地,手头也攥了些积蓄。但他深知财不外露,一直偷偷隐瞒着,随着年纪渐长,姨娘逐渐容不下他——原因嘛,自是因为程行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将她自家那不成器的丑儿子比了下去,那还得了?
“再说程行这边,他父母尚且在世之时,曾与隔壁世交定下过娃娃亲。黄后来世交发达,搬离了那里,将这桩婚事抛诸脑后。待闺女长大,该嫁人了,这才回想起来,曾经纸作媒、朱砂为聘,定下过一门亲事。
“可不论程行爹娘都已不在人世,单说家底,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们一心想着叫女儿高攀京城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哪里看得上程行这落拓之身?便携着银票,千里迢迢,趾高气扬地赶回来退亲。
“前有姨娘相逼、后有岳丈轻蔑,程行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削发立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不是尔等退亲,是我程行休了那见财眼开、背信弃义的□□!”
唇舌鼓动、口沫横飞,说到激动处,四下传来一阵叫好之声。
“虽说不是首次听闻,但还是深感快慰,程振天实乃性情中人!”
“振天道人也有如此低谷之时,更遑论我等?实属吾辈楷模!”
“那帮人当真瞎了眼,放过了这样的乘龙快婿,如今还不知怎样懊悔。哈哈,想想就解气!”
显然,这次的故事比上次的《蔚明光大战妖道》叫座得多。
老道又一拍惊堂木,语气平缓许多:
“那日之后,程行与过往一刀两断,两袖清风地离开了程家,背井离乡。那些人以为,他这个年纪,也就在外头辛苦卖个力气,能吃饱肚子就了不得了。”
“却不想,程行手里本就有不小的一笔积蓄,他拿着这钱在外地从头做起生意,不过三年,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商公子……而彼时,他还仅有十八岁,未及弱冠。”
“程行虽是凡人,可并不束缚于封建礼教,待人和善,就连奴婢仆从,也无比宽厚仁慈。有一日,他出门闲逛时,街边正巧押送过一队手上沾了人命的刑犯,要送去集市午后问斩。”
“这本无何奇怪,但里头,却有一个神色惊惶、年岁很小的少年。”
听到此处,谢征神色一凝。
“程行不禁心生疑惑,沾染人命的囚犯,大多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那少年皮相精巧、身形纤细,杵在里面跟混进狼群的小羊羔似的,他是犯了什么事?
“直到问过路人,他才知道,那少年乃村头一个人家的孩子,不过十三之龄,堂舅是镇上有功名在身的官人。只是,堂舅前来拜访他家时,也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燃起了火,一家子连同爹娘都被烧死在里头,独他一人活了下来。
“官老爷死在这里,可不是一件小事,得有个交代。正巧,那少年本就有些邪门的名头,干脆拿他当了替罪羊,污蔑他是杀害双亲与堂舅的元凶,贬为奴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至于同他人一样问斩,却是要充入牙行发卖的。
“程行一听,当即不忿。如此说来,岂不是桩不平之事?他看那少年在囚车里无助哭泣的样子,不禁想起当年孑然一身的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便花费银钱,先一步将人买了下来,带回家中。后来见人乖巧,心生喜爱,干脆撕毁身契,收作义弟,二人从此相依为命。”
悠悠讲述到这里,旁人笑开了:“说起义弟……不就是清云宗那位天灵根修士、柳宗主的小弟子,傅偏楼?原来还有这样一桩渊源。”
提起这个名字,他们的态度十分随意,根本不像之前那般三缄其口、如临大敌。
谢征抿了抿唇,为这轻佻的语气微微不快。
“不错!”老道笑着说,“因缘前定,天道好轮回。谁能想到,程行一时心善救下的小儿,竟是千载难逢的天灵根?”
“后来,程行听闻仙山之事,生出向往。遣散左右,带着义弟一路奔赴清云宗。本来以他杂灵根的天资,是入不得大宗门的眼的,偏偏他的义弟天资出众,又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照顾自己的义兄,阴差阳错,便也跟着沾光,拜入师门。”
有人感慨:“程行当真好运道。”
又有人反驳:“这可不止是运道,若非他行端立正,怎会有这般机缘?”
机缘么……
谢征终于了悟令他不舒服的来源。
这些人在谈起傅偏楼时,非但不害怕,反而将之视为程行的附庸。
或者说,犹如趁手的武器、或是大有裨益的宝物一般。根本没有对于天赋高绝、修为出众的道人半分的敬重。
而招致这一切的,这个程行——
撇去那显然生拼硬凑的身世不提,倘若他记得不错,第一个任务者,便是叫这名字。
耳畔,老道还在滔滔不绝有关“程振天”的传奇经历。
什么出门历练误入幻境捡到洗灵果、什么掉下悬崖意外得到前辈传承、什么引得艳若桃李的群芳阁主与冷若冰霜的玉雪剑女拈酸吃醋、什么当众揭穿伪君子的真面目,掰倒了原本徒有虚名的清云宗大师兄……
桩桩件件,其中不少皆是原著中所记载的东西。
谢征对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没有兴趣,听了一会儿,勉强从中剥丝抽茧,捕捉到些许傅偏楼的消息。
在程行光辉的掩映下,所谓的天灵根着实有些很不起眼,几乎称得上是对方的随身挂件。
原本为傅偏楼一手建立,用于和清云宗展开对抗的组织“无名”,如今也变成了程行的手笔。
比起手下、或者小弟,更像是一片影子。
默默无闻地站在程行背后,也不知在那些充作谈资的事迹中,都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谢征不觉蹙紧了眉。
他仰起脸,再度望向那扇屏风。
人影绰约,只是一桌之上,一边被重重环绕,另一边则冷冷清清。
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意,谢征转过身,一步步朝楼阁上走去。
雅间布下了隔音阵法,声音传不到外边,谢征甫一踏入,便听见一道缠绵黏腻的女声。
“阿行哥哥,你都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看我的……仗着灵根比凝儿好,就想着霸占我辛辛苦苦打理的群芳阁!你说说,人家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嘛!”
“谁敢欺负凝儿?当真不知死活。”沉厚的男声冷笑着,又柔和下来,哄道,“凝儿若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定叫他们好看。”
“你又不能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全都陪在我旁边,哼,尽会说好听话。”
女声不高兴道,“哪有我自己修为高了来的安心?我听说无名中流传有一枚神丹,用处与世所罕见的洗灵果一样,能洗去灵根,这是真的吗?”
“确有此物,不过……”
“不过什么!在你眼里,我还不值得一枚神丹吗?有这种东西,你却一直没告诉过我,任由我被那帮人奚落欺负是不是?最讨厌阿行哥哥了!”
“诶,凝儿莫气,我怎会舍不得呢?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你?”男人道,“只是神丹难得,就算我是无名之主,也不是说要就有的……”
“呜呜我不管!你想想办法!”
一旁,又有道冷清高傲的女声横插进去:“不想着勤恳修行,尽会以外物找补。可笑。”
此言一出,方才还娇娇气气的女声登时阴阳怪气起来:
“哟,不愧是玉雪剑女,就是清高。这话说得,好像你有多不食人间烟火一样,不是靠家世搜刮那般多天材地宝,你以为自己能有如今的修为吗?”
玉雪恼道:“苏凝,你……”
“我什么我?我又不像你,出身高贵,人见人爱……我只有阿行哥哥……”
苏凝委屈道,“阿行哥哥,比起神丹,我更想你来阁中陪我,好不好嘛……”
左拥右抱,程行受用极了,对怀中美人的轻声恳求也听进几分。
不过群芳阁所处之地偏远不说,灵气也浅薄,一天两天的也就算了,长住他可受不了。
权衡之下,他低首亲了亲美人的脸,调笑道:“都依你。”
“不过近来无名中事务繁忙,不知何时才能抽开身……这样,我请炼制神丹的那名大师出手,为你弄一颗来。过段时间清闲了,在与凝儿一道去。”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玉雪,改口道:“不,两颗吧。虽说难求,可也不能少了我的雪儿一份。”
闻言,二女面上一喜。
苏凝自然见好就收:“最喜欢阿行哥哥了!”
玉雪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容,瞧得人心旌摇曳。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程行可谓十分春风得意。
他瞥了眼对面默默饮茶,不发一言的阴沉青年,说道:“小楼。”
青年抬首。
欣赏一番他更甚于怀中二女的容貌,不知第多少次感慨为何这人不是女子,程行口气略略柔和:“就劳你跑一趟,请那大师出手了。”
那所谓的“大师”自然不存在,他们心知肚明。
洗炼灵根的神丹,材料其实很简单,最要紧的一昧便是傅偏楼的血。
叫人跑一趟,其实就是暗示傅偏楼,再去放血炼一回丹。
傅偏楼搁下茶杯,点了点头。
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大师脾气不好,辛苦你。”程行有意安抚他,“回头我亲自动手,陪你吃一顿饭,你可莫要嫌弃为兄。”
“不会。”傅偏楼脸上露出一丝轻飘飘的笑容,“义兄待我如何,小楼清楚。再没有谁会对我这般上心了。”
程行见状也笑:“那就好。你去吧。”
他依言走出雅座,却在门口撞上一道沉冷眼神。
傅偏楼蹙了下眉,回视过去,却见是名陌生的剑修,正站在楼梯凭栏边静静望着他。
“傅偏楼。”
那人唤他,语调不虞,“你打算做什么去?”
抬起眼,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眼眸寒如冬雪,不知在为何生气。
刹那间,失却的记忆回笼,傅偏楼恍惚地按住额角。
“对了……我见过你……”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我记得你……你是叫……”
“谢征?”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后,傅偏楼自己都愣了愣。
随即,神色几番变换,故作的温顺逐渐褪去。
呈现在面上的,不再是属于那个口口声声喊着义兄小楼、沉默到有些不起眼的表情。
而是属于傅偏楼的危险和阴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往前两步,紧紧盯住谢征,“为什么在见到你之前,我对此毫无印象?你做了什么手脚?”
他的眼神冷厉得可怖,然而,谢征比他更冷一分。
不复曾经记得的、堪称温柔的注目,而是令人如坠冰窖,突然说不出话来的漠然。
傅偏楼不觉咬住唇,避开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谢征却不放过他,上前捉住他的手腕。
闭了闭眼,像是在压抑什么,再睁开时平静许多,轻声道:“脱掉。”
傅偏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谢征冷肃地重复:“我说……把你的衣服脱掉。”
傅偏楼:“……”
傅偏楼:“???”
179 往复(七) 须臾一瞬的慰藉。
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傅偏楼僵在原地,忘记了挣扎,任由谢征牢牢攥住他的腕骨。
掌心触及凹凸不平的粗糙痕迹, 令谢征的神色更为晦涩。
他没那个耐心慢慢等人回过神来, 径直捋起长袖, 露出一截纤瘦的手臂。
苍白的皮肤, 不似印象中那般莹润似玉,反而透着一抹枯槁的死灰,好像皮肉底下根本没有流淌血液。
可比起颜色, 最惹眼的, 还要数那几道蜈蚣似的狰狞伤疤。
绕着手腕切开一圈,张牙舞爪地爬满手臂, 朝着衣衫更里头钻去。
乍一瞧, 如同瓷器摔碎后拙劣的拼合,多看两眼, 就会发觉新伤叠着旧伤,以至于边缘坑洼不平, 丑陋得有些毛骨悚然。
很难想象,修为已臻至元婴期的修士,身上竟藏着这样的痕迹。
灵气入体,濯洗身躯, 哪怕先天不足都能补全, 更何况一两道皮外伤?
除非……未结痂便再次划伤,始终没有真正痊愈,直至今日。
尽管谢征知晓傅偏楼对自己一贯心狠,也没料到他会做到这个程度,轻轻抽了口气。
这点动静落在傅偏楼耳里, 犹如平地惊雷,狠狠一醒。
他粗暴地甩开被抓住的手,将伤疤重新敛入袖中,怒目而视:“无耻!”
谢征没有回话,目光沿着他的小臂一路往上攀去,划过上臂,停顿在肩颈处。
迎着傅偏楼说不上是羞恼还是戒备的视线,他低低问:
“炼一枚‘神丹’,需要用你多少血?”
“……你知道些什么?”
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傅偏楼心中警铃大作。
无名组织能洗炼灵根的所谓神丹,是拿他的血炼就。
这桩秘辛,除了已死去的成玄外,应当只有他和程行清楚才是!
这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有何居心?!
刹那功夫,他的神色几经变换,眼底竟浮起淡淡杀意。
将对面的反应尽收眼底,谢征心中一沉,目光封冻,更为幽深。
“气血亏损,根基不稳,灵力虚浮……”说着,话锋一转,“那个程行,就是这么‘救赎’你的?”
傅偏楼顿了顿:“什么意思?”
他的疑问不似作假,谢征意识到,此时的傅偏楼,大抵还对系统和任务的事情一无所知。
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谢征瞥向屏风后,那几团影子交织在一起,也不知在胡天胡地地做些什么。
这样的……任务者。
声名远扬,美人相伴,修为深厚,权势强盛,春风得意。
是七杰之首,世人口中的传奇,大名鼎鼎的程振天。
看他的样子,已是乐不思蜀,全然不在乎能不能完成任务回去。
不,不如说,恨不得永远留在这里才对?
谢征陡然觉得异常讽刺。
他记起最初来时,他曾不甘地问过011,为什么会选中他?
——想穿越的人比比皆是,对异世心存幻想,妄图求仙问道、建功立业、打拼出一番天下的定然不在少数。既然如此,找他们不就好了。
……程行就是那个“他们”。
而所致的后果呢?
就行这般,将傅偏楼视为近乎是“金手指”的存在,不断索取他的血,裨益自身还不够,甚至将其充作结交人脉、拓展势力,乃至于讨好情人的道具。
若非知晓自己无法触碰到旁人,谢征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征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再度开口:
“你的修为在他之上。”
傅偏楼蹙了下眉,没料到他会看穿自己的掩饰:“那又怎样?”
“为何要听从他的话?”谢征隐忍着怒意,沉声问,“他不顾惜你,你总该顾惜自己。伤成那样,不疼么?”
被质问得一愣,傅偏楼下意识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疤。
不疼么?
怎会不疼,只是,比起这个,他更在乎别的东西。
“不过放一点血,几枚益血丹就能补回来。”
低眉敛目,傅偏楼低低说道,“义兄并非像你所言那样,他对我很好,每回炼丹后都会为我备好丹药,还会亲手做一桌膳食举宴慰问……”
闻言,谢征不禁冷笑。
“养鸡养鸭,也知先得喂饱才能下蛋,你觉得这叫对你好?”
傅偏楼像是被戳中了痛楚,恼羞成怒道:“我与义兄的事,用不着你这局外人来置喙!”
谢征蓦然一滞。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傅偏楼竟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哪怕知晓对方什么都不记得,也难免有些受伤。
心下稍冷,原本的怒气也不知不觉平息下去,化作不快与微微的涩然。
他好似比想象中还要在乎傅偏楼对他的感情。
谢征抿住嘴唇,垂眸轻嗤一声:“就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分明没有再说出什么锥心言辞,可看到他那副模样,傅偏楼不知怎的,愈发焦躁起来。
“多管闲事……好一个多管闲事。”
青年咬牙,“说得好听,你又知道我什么?”
“对,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义兄并不真正在乎我。”
他摸着被留长的额发刻意遮蔽起来的左眼,自嘲道,“至少他看重我的价值,愿意在我面前演一演,不像旁人那般对我退避三舍。”
拜儿时经历,还有与魔多年相斗所赐,傅偏楼对情绪十分敏锐,极会揣测人心。
他何尝瞧不出来,程行对他利用居多?
“有一点就够了……在你眼里或许不过喂鸡喂鸭、有些寒碜的几粒米,于我而言,也很难得。”
傅偏楼喃喃自语,“他只偶尔要一点血而已,我早就习惯了。”
上辈子被妖修掳走,呆在荒原时;或者被成玄幽禁,关在清云峰上时。
那二者并不像程行,还会将他视为人看。
相较而言,程行不但在儿时救下他,还一直关照着他。
所以……哪怕大半都是利用,也仍有一点真心在吧?
有一点就足够了,他不想如上一世那样,幽魂似的游荡在人间。
回过神来,傅偏楼才发觉自己居然当着谢征的面说了这般多的心里话,羞恼万分,别过脸去,遮住有些狼狈的脸色,沉声道:
“与其被掠夺争抢,不若好好利用,各取所需。”
他瞅了谢征一眼,咬住唇,讥嘲道,“罢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又不明白。当我是傻子就是,随你怎么想,我……”
剩下的话止于意料之外的怀抱中。
谢征收紧双臂,将他紧紧拥住,轻声叹息:“……我明白的。”
因为从未有过,所以想要,所以觉得划算。
所以在虚情假意的敷衍中,寄望能有一分真心。
可没有的。
程行和妖修、和成玄,并无多少差别。
会救他、没有撕破脸皮地剥削他,只不过因为他身系另一样目的,畏惧那样做的后果。
谢征无法想象,等傅偏楼终于发觉真相,知晓了系统和救赎任务的存在,会是怎样的感受。
只是假设,心口就如浸入苦水之中,微微抽痛。
然而,这些都是曾经的事情了。
他插手不了的、属于傅偏楼的过去。
隔着衣衫,也能感到一阵暖意,清淡的香气将四面八方全然围拢,不留一丝空隙。
不容推拒,动作却很轻柔。
好像他很容易碰坏似的。
被这种轻柔迷惑了心神,傅偏楼没有挣扎,怔怔地问:“你……你做什么?”
“傅偏楼,”谢征唤他一声,像是小时候安抚多疑不安的少年那样,缓缓顺着他脑后的长发,“不要将就。”
“他不真心待你,世间总有真心待你之人。一直瞧着他,便看不见旁人,只会令自己陷得越来越深,落于囹圄。”
傅偏楼神色晦暗不明,哼道:“说得轻巧……除他以外,还有谁?上辈子,你也不是曾瞧见过?”
“——世人畏我惧我,并无容身之处。”
谢征扳过他的肩,与他相视片刻,忽然伸手撩开他的额发。
“喂,你不要命吗?”
傅偏楼下意识闭上眼睛。
“睁开来,”谢征放轻声音,“我不要紧。”
不要紧?
傅偏楼狐疑地眯开一条缝,触及异常柔和的容色。
漆黑的眼眸,古井无波,平静得令人心安。
直至全然睁开双瞳,四目相对,对面也没有任何惊惧发狂的征兆。
“这是……为什么?”傅偏楼不解,“你明明是第一回……”
第一回被魔眼凝视的人,无论凡人修士,都会陷入无边的迷障之中。
“我早就认识你。”谢征道,“自然早就领教过它。”
“照这么说,我分明也伤害过你。”
傅偏楼有几分迟疑,“……你不怕我?”
谢征摇头。
傅偏楼从头将他再度打量一遍,扯了扯唇角:“你当真是个古怪的人。”
他突然想起上一次见面,自己的随口调笑,说他该不会是那名师弟的心障,与谢征有仇。
这么看来,他们说不定当真有什么过节。
可傅偏楼却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料中感到高兴。
“这只眼睛并非你的过错,不必苛求自己。”谢征揉了揉青年发顶,“真心待你之人,又岂会在意?”
“呵,照这么说,”傅偏楼不自在地推开他,退后半步,嘴硬道,“你也是真心待我咯?”
谢征没有辩驳,只微微一笑。
见惯了他冷淡的神色,还是头一次瞧见他笑。
傅偏楼不免惊艳,心尖一跳,颇为懊恼地移开目光。
“……也许你说得对。”
他瞧着屏风后,与谢征谈论这般久,就算之前设下了隔音法阵,声音传不过去,从里头仍能望见他的影子。
可程行却一直没有发觉。
若是程行也见识过他的魔眼,会如谢征一般,毫无芥蒂地对待他吗?
不用尝试,傅偏楼也知道答案。
程行若不怕他,也不会让他留长额发,遮蔽住那只有魔寄宿的蓝眸了。
他真的有必要……再伏低做小,去乞怜那一点真心吗?
就在傅偏楼动摇的那一瞬,茶楼再度开始晃动、崩塌。
谢征恍若未觉,至始至终,定定望着青年犹带迷茫的侧颜。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
若是他……能早一点来就好了。
第一个任务者之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十世轮回是怎样的颠倒、瞧不见尽头,他以前尽管有所料想,却并没有清晰的认知。
如今感同身受,方才知晓此间苦楚。
还有八次么……
闭上眼,直至耳畔的惊堂木再度响起。
对上昳丽青年陌生惊异的注视,谢征勾起唇角,柔和地回望过去。
不论往复多少次,他想,我会陪着你的。
哪怕,只是局限于这一方茶馆的,须臾一瞬的慰藉。
180 往复(八) 其三,其四,其五。……
短暂的凝滞后, 傅偏楼的神情变了。
他愣怔片刻,缓缓放下原本因戒备抬起的手,唇角僵硬扯开:“是你啊……又见面了。”
摇摇头, 他朝茶桌对面比了个手势, “坐。”
谢征将人打量一遍, 这一回的傅偏楼瞧上去气色还算不错, 不似上一世那般缺乏血色。
对上他的视线,傅偏楼咬了下嘴唇,下意识按住手腕。
那里不复过去的疤痕遍布, 光洁一片, 并没有遭多少罪。
沉默片刻,他率先出声。
“……这一世, 我又遇到了一个人, 叫作尚峰。”
像是朝眼前之人倾诉一般,傅偏楼缓缓说道, “他跟程行不太一样,对我很好。”
在凡间门买下他, 给他吃饱穿暖,又带他求仙问道。
尽管也用他的血丹洗炼灵根,却不曾进一步地强求,待他始终客客气气的, 隔三差五还会跑来清云峰探望一番。
“我有点不明白。”
他的眼眸中浮现几分深思, 尔后是困惑,沉吟道,“他为何要如此用心待我?分明……他并不喜欢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仍是孩童时,哪怕没有前两世的记忆, 傅偏楼对于他人喜恶也足够敏感。
亲切微笑的背后,是挥之不去的烦躁、嫌恶和厌烦,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畏惧。
即便掩饰得很好,相处间的细微之处仍不断地透露出来,深深烙印在年幼的傅偏楼心底,令他战战兢兢,怀疑是否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前些时候,我对成玄动手了。”
傅偏楼不知想到什么,蹙了下眉,“然后,他发了很大的火。”
“他问我,为什么非得杀死成玄不可?为什么要手染鲜血,难不成他待我还不够好吗?我一定要像这样……负尽天下人?”
学着对方的口吻质问完,青年垂下眼睫,苦笑道:“可他明明知道,成玄从前对我做过什么,就算我愿意忍让,他也从未打算放过我。”
“嗯。”谢征道,“有仇报仇,有怨还怨,你并无过错。”
听了他的宽慰,傅偏楼稍微平静几分:“……多谢。”
顿了顿,又叹道:“不过,那人不这样想。”
“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个天生的坏种。”他喃喃自语,“倘若如此想,当初为什么要将我从牙行买下,又照顾到今天?”
“我不明白,谢征,我不明白。”
露出的那只漆黑眼眸中万分茫然,“他不似程行一样利用我……我曾以为,这辈子会有所不同。”
如果说在见到谢征之前,他还仅仅是心底怀有疑虑,能寻到借口搪塞过去的话。
想起先前种种、尤其是经历过上辈子那个安抚般的拥抱后,傅偏楼终于认清。
真心和假意,原来差别这样大。
只体会过一次,就再也没法蒙骗自己了。
“到头来,好像没什么两样。”
他望着欲言又止的谢征,笑了一下,将茶水一饮而尽。
随即想通了什么似的,轻快道:“罢了,往后总会有的,时日还长。”
闻言,谢征陡然不忍,想要握住他的手,说点什么。
眼前之人的模样却又一次开始模糊、崩塌。
宛如被抹消的涂鸦,一重又一重的颜料堆叠上去,瞬息之间门,堆叠出了另一幅样子的傅偏楼。
——第四世的轮回开始了。
还未从青年怅然含笑的模样中回过神来,衣襟便被狠狠揪住。
犹如困兽一般,这一世的傅偏楼瞪着他,语调激越:“你知道,是不是?你一定知道!”
“系统是真的吗?所谓的救赎任务,是真的吗?那些人都在骗我?他们对我的好,都是另有目的?”
他急促地问着,像是下一刻便会窒息,嗓音隐忍,“告诉我,这些,是不是魔在骗我?我不想再这样疑神疑鬼下去了……告诉我!”
焦灼、期许、惶恐。
谢征一眼便明白过来——上辈子的最后,魔知道了系统和任务的存在。
他扶住傅偏楼的肩,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傅偏楼,冷静些。”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傅偏楼闭了闭眼,松开手。
他的气势转瞬萎靡下去,颓然垂下头,面上流露出一抹痛苦,“我也想冷静。”
“可我快被逼疯了,谢征。”他喃喃道,“那个人兴许也快被我逼疯了。”
他絮絮地说着,这一世买下他的,是位温柔体贴的女子,名唤徐宁宁。
即便也有胆小的一面——像是被妖修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或是迫于成玄淫威,眼睁睁看着他被拉去放血炼丹。
但她也会因此愧疚,怜惜他,加倍地关怀他。
……就像母亲一样。
可傅偏楼不敢相信。
魔告诉他的那些东西,还有不断回想起、印证了它的话的前世记忆,都令他无法安下心来。
这样一来,很多事都解释得通。
程行和尚峰为何会那样对他,为何知道很多东西,又为何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些古怪的言辞。
所有的一切堆积在心底,仿佛撕开一道裂口,空洞洞地往外漏风,怎么也填补不满。
于是,徐宁宁越是关照他、怜爱他,他便越得寸进尺。
她对他的那些善意和包容,就像一粒细小的冰珠,融化蒸干在皲裂的废土上,只会在稍纵即逝的满足后带来更大的空虚。
——我只看着你、念着你、有什么都给你。
——所以,若你真心待我,便也看着我、念着我、有什么都给我才行。
一步步的退让,令那位女子的底线再三降低,对他几乎有求必应。
傅偏楼便也加倍地回馈过去,洗炼灵根的血丹、温养神识的宝玉、提升修为的天材地宝……但凡徐宁宁想要,他都双手奉上。
这般有些病态的依附关系,一度也达到某种平衡。
他享受徐宁宁的关心,徐宁宁靠他在修真界生存。
直到为对方张罗婚事,嫁给她心属的男子。
直到……两人诞下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变了,傅偏楼发觉,徐宁宁待他愈发敷衍,所有心思,尽数给了她的家人。
他一手促成的、真正的家人。
压抑许久的不安猛然爆发,他与徐宁宁大吵一架,说到最后,两人都吵出了火气。
“还不够吗?她问我。”
傅偏楼低低道,“她说,我将你抚养到大,从没委屈过你。这些年,我应付得真的很辛苦,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假的,都是假的。”
他说着,忍不住攥紧谢征的衣袖,“我知道,我很难缠。可是,她果真没有半点真心在吗?”
“到底是我错怪了她,还是,一切都是……为了所谓的‘救赎任务’?在她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谢征任由他拽着,过了片刻,轻声道:
“傅偏楼,自古以来有一个词,叫人心易变。”
他稳稳扶住对方,如同浪潮中屹立不倒的一叶扁舟。
“如今待你好者,从前说不定与你交恶;如今与你淡薄者,过去未必没有真心。”
傅偏楼抬起脸,嘴唇有些哆嗦。
“人非草木,就算起初是为任务而来,相处后生出感情,很寻常。同样的,就算感情深厚,彼此埋怨磋磨,最终落得陌路,也很寻常。”
兴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不知不觉,傅偏楼也跟着平静下去。
谢征目光柔和几分,抚过他先前因情绪激动,微微泛红的眼尾。
过分的寄望,带来过分的失望。
给予的东西又被收回,无外乎傅偏楼会如此偏激。
“是……吗?”
傅偏楼涩声问,“她会那样关照我,不止是因为任务吗?”
“这该问你。”谢征望着他,“是真是假,其实你知道的。对不对?”
“……”
眼前浮现出很久以前,才将他买回家时,女子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有些好奇,又有些怜悯的眼神。
反派BOSS果然都有点悲惨经历在的,她嘀咕着,又笑着揉弄他的发顶。
说,别怕,看你瘦的,胃肯定虚。先喝点粥养一养,还不能吃太好的,会生病。
那一碗白粥又香又暖,就像她的怀抱一般,不知安抚过他多少难捱的日夜。
谢征所言不错,其实,他是知道的。
分明待他这样好,他却听了魔的教唆,从未真正相信过对方。
谁能经得住真心被长久地怀疑、践踏呢?
徐宁宁会觉得辛苦,与他离心,想要逃走,也理所应当吧。
“……是我对不起她。”
傅偏楼苦笑着,睁大眼眸,直直瞧向窗外。
“可我该怎么办呢?一旦走出这里,我又会全都忘记……”
“那样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咬住嘴唇,不敢往下想。
“你什么也不会做的。”谢征却很笃定。
傅偏楼向来如此,总会苛责自己,瞧着难以捉摸、阴晴不定,其实好欺负得很。
这么想着,又有些心怜。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傅偏楼愣了愣,手指蜷起,一时说不出话。
好半晌,才鼓足了勇气,说:“你好似很了解我。”
“魔的事情、任务者的事情、轮回的事情……都半点不意外,你早就知道这些。”
“为什么?”他喃喃道,“谢征,你究竟是……”
这句话到底没能问出口。
就在心神动摇的那一刻,谢征已听不见他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一个有着清秀脸蛋的小姑娘坐在桌旁,阴沉地瞪着对面。
谢征记得她的名字——是那个叫作方小茜的任务者。
傅偏楼的第五世。
方小茜一脸不快,冲对面大声斥责:“你知不知道,兽谷秘境一开,这个副本过后,蔚凤就要黑化,从此离开问剑谷了!”
“真没用,怎么到现在还没半点进展?我不管,在他走之前,你必须和他留下联系,得不到他的心,还得不到他的人吗?”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塞进对面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傅偏楼手中。
“这个里边,是我从虞渊搞来的春蛊。”她说,“中了这个,任修为再高,也只会沦为毫无理智、只知发.情的野兽。”
“骗蔚凤服下,今晚爬上他的床,明白没有?”
谢征:“……”
过去,竟还有这桩事?
181 往复(九) 喜欢。
方小茜对蔚凤有着别样的执着, 这一点,早在蚌妖幻境时谢征就知道。
不仅如此,尽管只有一面之缘, 但不难瞧出, 她的性格极其偏激。
那时的蔚凤不过没有如她所愿一般地笑, 便令她陡然翻脸。
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想见你”, 却将眼前活生生的人视作可随意摆弄的纸片,稍有一点不如意,就暴跳如雷。
在傅偏楼的意识投射中尚且如此, 不难想象, 实际是怎样一个人。
可他万万没料到,她对蔚凤的感情, 并非是占有性质的喜爱, 反而生着撮合“主角”和“BOSS”的念头。
她居然想要傅偏楼……去勾.引蔚凤?
太过荒谬,谢征竟不知道是该愠怒, 还是无语,一时间啼笑皆非。
那厢, 厉声将人指责过一通以后,方小茜忽然又柔和下脸色。
“小楼,你要相信妈妈。”
如此自称着,她伸出手抚摸着傅偏楼的发顶, “你看, 妈妈连系统、任务,还有原著的事情都全部告诉你了,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的形貌维持在少女年华,这副神色却十分慈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不要担心, 这样做,你们最后一定会happy ending的,我保证!”
无比笃定的语气软化了傅偏楼的态度,他慢慢抬起脸,不再是垂着头、油盐不进的模样。
眸中十分犹疑,傅偏楼轻声道:“可是,蔚凤他只将我视作友人。”
“那有什么关系?友人变情人也没少见,不过还未醒悟罢了。”
方小茜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端详着他的脸,笑道,“何况我们小楼这么好看,谁不喜欢啊?男人嘛,口是心非,等你们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他就会另眼相待了。”
傅偏楼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再说什么。
见状,方小茜拍拍他的脑袋,叫来跑堂,要了一碟桂花糕、一碟马蹄糕,还有其它零零碎碎的点心。
“乖啦,”东西送上来后,她一点不吃,尽数推去对面,托腮笑眯眯地说,“吃吧。晚上记得好好表现,不要辜负妈妈对你的期待哦?”
“……”
傅偏楼拈过一块糕点,听话地咬了下去。
两人这样一同呆了好一会儿,方小茜忽然接到一道飞鹤传信,起身欲走。
傅偏楼本也想跟上去,却被她按回原处,叮嘱道:“一点小事,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把点心吃了吧,点的都是你爱吃的,浪费多可惜。”
“那些俗务用不着你操心,小楼。”她弯着唇,眼神亮闪闪的,“妈妈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保你和蔚凤双宿双飞!”
“等一等。”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傅偏楼攥紧手心玉瓶,说道,“其实我——”
方小茜转过头,觑起眼,脸上明媚的笑容转瞬消失。
“……没什么。”他被那道危险的视线灼痛,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少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方小茜离开后,傅偏楼怔怔望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神色逐渐沉了下去,晦暗难明。
“——其实你?”
有道声音问。
“其实我……”傅偏楼喃喃答道,“也只将蔚凤视为友人而已。”
他摩挲着盛着春蛊的玉瓶,眸光晃荡,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才反应过来,豁然转头:“谁?”
谢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是……”
傅偏楼恍惚地盯着他,不多时便醒悟过来。
似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侧首扫见手上的玉瓶,颇为尴尬地闪躲开视线。
“……你都听见了?”
“嗯。”
谢征还算平静——不如说,平静得有些过分。
漆黑双眸透不出半分心绪,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顿了顿,又勾起唇,轻飘飘地笑了一下:“要与蔚凤用么?那只蛊虫。”
分明是在笑,傅偏楼却莫名觉得有些瘆人。
“我——”他下意识出声辩解,“我不想的。”
“不想,而非不会么……”
谢征望着手边几碟所剩不多的糕点:“就如你分明不嗜甜,却也仍吃得下去。莫非,但凡讨她欢心之事,哪怕委屈自己也在所不惜?”
他不提还好,一说起来,傅偏楼就感觉唇齿间残留的甜腻有点难以忍受。
咬牙压下作呕的恶心,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对方隐约带刺的态度。
“你在生我的气吗?”
傅偏楼拧眉苦笑,“也是,每回见到你,我好像总是很狼狈。有些太不像样了。”
“这回也是。”他将玉瓶丢下,任其骨碌碌滚落在地,语调有几分自嘲,“叫你看了这出笑话。”
谢征微微一怔,随即摇头。
“是么,那便好。”
傅偏楼别过脸去,“我也知道,我这样很没出息。可要是连你都……”
话到一半就止住了,他沉默半晌,自顾自地说:“方小茜她,跟从前的任务者都不一样。”
“那些人,或多或少,都说出过想回去的话。听他们的意思,好似也不想与我有所牵连,是无故被我拖累。”
即便是后来混得风生水起的程行,一开始受挫时,也曾破口大骂过。
更别说本就不想多管闲事的尚峰、还有厌恶打打杀杀的徐宁宁。
尽管傅偏楼不清楚他们出身于哪里,却也能感觉到,那儿大概是个和这边十分不同、异常和平有序、生活富足的地方。
也难怪他们会怪罪他。
“这么多辈子一来,唯独方小茜……唯独她。”
傅偏楼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露出一个沉沉的笑。
“她是第一个,不需要我去刻意逢迎讨好,就会说喜欢我之人。”
“是第一个……主动答应系统,放弃在另一边的一切,只为来见我之人。”
“也是第一个……不惧怕我的异样、不觊觎我的血肉之人。”
少女买下年幼的他,所做第一件事,便是无比雀跃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好开心见到你,叫你小楼可以吗?我超级喜欢你的!”
主动坦白救赎系统、以及所谓“原著”的存在以后,怜爱地摸着他的头。
“小楼,我是为你而来的。”
没有择近前往清云宗,反而踏上前往问剑谷的路程,改变了他每一世被幽禁在清云峰上的命运。
知道血丹的事,更是忿忿要帮他讨伐成玄,不曾起过邪念。
要知道,方小茜天生双灵根,资质不俗,是目前的任务者中最好的一个。
若是经由血丹洗炼,更进一步、成为千载难逢的天灵根,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不屑一顾。
——“资质这东西,够用就行,我又不想走升级争霸流。”
——“天灵根什么的无所谓啦,你好好的就行,妈妈舍不得。”
一句句的甜言蜜语,坦率的态度,真挚的热情。
逐年累月,重重压倒了傅偏楼心头的天秤。
“……她有些孩子脾气,厌恶别人忤逆。”
傅偏楼道,“我不想惹她置气,便事事皆听她的话,不过表现得乖巧一点,于我而言,轻车熟路。”
“我以为这样就好,这样,我就能从这个古怪的轮回中挣脱出来,得到想要的东西,过上平静的日子。可——”
他眸中泛起痛苦之色,像是自己也不愿承认,咬牙缓缓道:
“……可我错了。”
在问剑谷和蔚凤相识后,方小茜本就喜怒无常的个性变得更为难以捉摸、大起大落。
开心时当众抱着他直喊宝贝楼楼,揉揉搓搓亲昵得过分;不高兴时将他弃如敝履,连个眼神都欠奉,能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肯与他说话。
久而久之,傅偏楼愈发不敢招惹她,违背她的意思。
有时只说错几个字,或许就会从仙境堕转至地狱,越是在乎,就越是害怕失去。
逐渐的,他对方小茜的怒意已近乎恐惧,言听计从,几乎已经不去思考对错,全凭她安排。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想,这样真的好吗?”
傅偏楼茫然地问自己,“我所期许的,是这种东西?我要一直寄人篱下般地活着,按照她的意思,舍弃尊严,去对友人纠缠不清,将蔚凤也拖下水?”
“她说喜欢我,可她所喜欢的、所看见的,真的是我吗?”
“还是……只是她觉得‘我’该有的那副模样?”
谢征静静听到此处,方才开口:“你已有答案了。”
傅偏楼话音一止,垂目看向桌上的那几盘糕点。
方小茜先前说,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可他究竟何时……喜欢过甜食了?
讽刺油然而生,傅偏楼蓦然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得肩头都在颤,深深喘了好几口气,嘶哑道:“是啊……我已有答案了。”
“她不曾骗我,只不过,”他摇摇头,“她从未正视过我罢了。”
“不……应该说。”抬起眼,瞧向楼底,“在她眼里,这个世界,都不过是一个话本子而已。”
而他和蔚凤,不过是她喜爱的两枚皮影。
方小茜随心所欲、游戏人间,不在乎权势地位,不在乎钱财修为。
她所在乎的,只是能不能如她所愿,上演一出她想要看到的、缠缠绵绵的爱情戏剧罢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谢征道:“你想得通便好。非你之过,乃遇人不淑。”
他犹疑地停了一下,方才问:“既然如此,你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用那蛊虫?”
“用蛊虫?和蔚凤欢好?”
傅偏楼皱皱眉头,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我讨厌男人碰我,死都别想。”
儿时被堂舅追在身后的阴影犹在,只是想一想,他便要吐了。
不过……他瞥了眼对面,迟疑地记起,他好似和谢征肌肤相触过好几回。
许是感情所致,居然不觉得难受。
此言一出,对方好似终于松了口气似的,眉眼间细微的沉郁随之退却,又变回了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的那副冷淡模样。
松了口气?傅偏楼迟疑地度量着,莫不是他看错了?
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可,谢征为什么要为他和蔚凤的事而紧张?
这样一想,傅偏楼也似一口气被抽走那般,突兀地紧张起来。
上辈子没能问出的话不断在脑海中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宁。
为何谢征这般了解他?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存在于这栋茶楼之中?
与他又有何种关系……
定定神,他既想问个清楚,却又唯恐如前世那样,一切戛然而止。
那样,他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对方了。
生怕行差半步,人就又不见了。傅偏楼谨慎地举杯喝茶,没有说话。
茶水放冷,在嘴里发苦发涩,他不禁狠狠蹙眉。
谢征见了,有些失笑:“你吃不了太甜,也吃不了苦,别喝了。”
傅偏楼放下茶盏,和着他的话,半开玩笑地说:“不能太甜,也不能苦。那岂不是不甜不苦、味同嚼蜡?这么看来,是一样也吃不得。”
谢征想了想,问:“这茶楼可有红豆做的点心,或是茶汤?”
“红豆?”傅偏楼不解,“想来是有的,怎么?”
“要一份来。”谢征瞧着他,“你喜欢的。”
傅偏楼摇摇头:“我喜欢?我从未尝过,谈何喜欢?”
“那便尝一尝。”谢征道,“你会喜欢的。”
“……”
傅偏楼叫来跑堂,要了一碗红豆汤和红豆团子,浅浅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
“喜欢?”
有些寡淡的嗓音从对面飘来。
香软稠糯,泛着微微的甜,尝过便不会忘。
傅偏楼陡然停了舀汤的勺子。
……要真的不会忘,就好了。
他的沉默令谢征有些困惑:“怎么?不喜欢么?”
傅偏楼垂眼遮过眸中的神色,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应道:
“……喜欢。”
声音无端有些发闷。
“很喜欢。”
182 往复(十) 我的师弟。
一栋茶楼, 一方茶桌,一盏茶。
说书老道夸夸其谈地讲着修真界的各色传闻,底下听众时而附和、时而争论。
人来人往, 烟火嘈杂, 是再常见不过的凡间一隅。
而对楼上雅座中相对而坐的两人来说, 这一幕, 已轮转过好些遍;每一遍,却都不尽相同。
这一世的任务者名为卓习宇,在傅偏楼的叙述中, 是个常常热血冲头、十分莽撞的青年人。
与最初的程行有些相似, 对修道充满了期待与幻想,不过倒是没什么坏心思。
并非不择手段的恶棍, 也并非舍己为人的圣贤;普普通通, 着实乏善可陈。
和第六、第七、第八世的任务者没什么两样。
方小茜之后,傅偏楼已不愿再信任任何一个任务者。
每一次重来, 在魔从小的耳濡目染下,他早就对这些人升起浓重的防备之心。随着记忆逐渐复苏, 更是不屑一顾。
若不是还记挂着可疑的系统,他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故而,这几次见面,傅偏楼表现得异常平静。
添一碗红豆汤, 便如寻常与友人相聚般, 喝着茶,随意地聊一些话,心情瞧上去还不错。
此回本也如此。
不过斟杯茶的时间,对面絮絮说着近况的声音俶尔一止。
谢征疑惑抬眼,只见傅偏楼凝视着楼下某处, 一动不动,僵硬得宛如一尊石像。
他的面上忽然呈现出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荒谬得想笑,又笑不出来,眼神发直,十分不对劲。
沿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人头攒动,是几名正谈笑风生的陌生修士。
不是熟识的任何一人,也并无异状。
回首欲问,然而只这片刻,傅偏楼已低眉敛目,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谢征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么……”
垂下眼睫,傅偏楼望向茶盏中倒映出的人脸。
脸颊苍白,神情郁郁,唇角尽管抬着,眸中则殊无笑意,生硬而难看。
谢征再次看向那几名修士:“他们是谁?与你有旧?”
“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一面之缘罢了。”
谢征默然。
倘若当真只有一面之缘,何至于露出那种表情?
他正忖度着是否要深究下去,傅偏楼却瞧出了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我与他们的确无何纠葛,不必自扰。”
青年低首摆弄了会儿喝空的茶杯,沉默半晌,唤道:“谢征。”
“嗯。”
“我想……问你一点事。”
谢征轻轻颔首。
“这是我们第九次见面了吧?也是我的第九辈子。”
嗓音低得几乎呢喃,傅偏楼眸光闪烁,朝楼底探去,扫过嘈杂的众生百态。
随即拈起茶盏,遥遥盛出一个正与旁人谈笑的修士。
正是他先前凝视的那处。
“那人,第一世时,我曾心血来潮,救过他一命。”
眯起眼,他轻声说道,“他从此对我感恩戴德,哪怕我名声差到在修真界人人喊打,也逢人就为我解释、开脱,乃至引起冲突……也在所不惜。”
指腹摩挲杯壁,将茶盏移向右边,框住与那修士谈笑之人。
“这人呢,则在我最初下山时遭过难。碰到魔眼会有何种下场,你也清楚。”
话音顿了顿,“被魇住数月,疯疯癫癫,全靠师门照顾,清醒过来后,自然对我惧怕万分、也无比痛恨,四处宣扬‘妖道’之名。”
谢征听他发出一声嗤笑:
“如今相谈甚欢的二人,曾是彼此最看不顺眼的仇敌。如今没有我的介入,却成了好友——所谓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只是,觉得有点讽刺。”
“……他们都不记得了。”放下茶盏,傅偏楼袖手喃喃,“上辈子、上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有我在不断忆起。”
“只有我在反复重来。”
他仿佛不解,又仿佛质问,“你说……为何独独是我?”
“没完没了,就好像天道在愚弄我一样。”
瞥了眼对面,傅偏楼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诮,“你也是。”
“……”谢征缓缓蹙起眉。
“从第三辈子起,我开始尝试将这一切带出茶楼。”
傅偏楼语调轻柔,仿佛在讲故事一般,“起初,是偷偷在桌角刻下你的名字。”
“修真界中想要我命的人从来不少,每每独行,免不了观察周围,仔细记清每一处,好及时发觉不妥。”他垂下眼,“可在你消失之后,那道痕迹也与你一道消失了。”
“第四次,我取玉简刻录下你的模样,尔后以法术纳入袖里乾坤当中,与世隔绝。后来再翻开,仍是空白一片。”
这些心思,谢征从不知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傅偏楼也不需要他说什么,自顾自地往下道:“第五次,我故意扔掉方小茜予我的玉瓶,弄死里边的蛊虫,欲提醒自己,在一无所觉时,发生过不一般的事——你猜怎么着?”
谢征抿紧了唇。
傅偏楼蓦地笑起来,指指额头:
“在那之后的印象里,玉瓶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蛊虫安然无恙、死而复生。你好似从未出现过,而我一直独身坐在这里,直到把那些甜到发腻的点心吃干抹净。”
“第六次,我身上恰带着一样灵器,可将方圆百里的景象刻入,千载不磨……”
“第七次,我自毁丹田,修为掉下结丹之境……”
“第八次……”
语调越来越激烈,语速也越来越快,傅偏楼抬起脸来,眼角发红。
那张姿容绝俗的脸近乎扭曲,隐隐带着一丝走投无路的疯狂。
他执拗地逼视着谢征,忍无可忍似的,凄厉道:
“既然走出这方茶楼就会遗忘掉,看到你才会想起一切,谢征,你又何必出现在我眼前?”
“既然什么都无法改变,为何要令我清醒过来?如此徒劳!如此愚蠢!”
“可我还会这样下去,直到下一次,再一次……反反复复、重蹈覆辙、永无尽头!”
元婴修士的威压不受控制地涌出,灵流乱窜,眼前的茶盏、碗碟、矮桌,连同一旁的刻着花鸟的屏风、楼梯、墙壁,尽数震为齑粉。
底下修士不明所以地惊惶起来。
“怎么回事?”
“是哪位尊者在此?还请息怒!”
就在傅偏楼失控的那一瞬,谢征眼神一凝,起身挥袖,将他的灵力全部拦下。
“傅偏楼,”他有些不忍,“你……冷静些。”
“冷静?呵呵,冷静?我要怎么冷静!”
傅偏楼闭上眼,深深喘息着,指尖都在颤抖,“像你那样吗?我做不到。”
“好累、好难受、好辛苦……”
他轻声说:“我快受不了了,我不想继续了。”
从袖中取出长枪,灵流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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