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22)
了瞧双手, 没问题, 是他的手。
瞥了眼垂下的发辫, 嗯, 是他的头发。
着装也仍是问剑谷内门的服饰,与先前没有半分变化。
从小到大,从前世到今生, 他第一回听到这样的外貌评价, 还是出自谢征之口,不禁有些发懵。
就在他愣怔时,少年已收拾好仪表,径直从身边走过。
“等等,”傅偏楼追上去,“你要去哪?”
谢征没有停步, 冷淡地说:“既然你不打算杀我,当然是该去哪里去哪里。”
许是傅偏楼脸上的困惑太明显,他小小地“啧”了声,面无表情道:“今天周一,我要上学,早读课快迟到了。”
“上学,明白吗?去学堂。”
傅偏楼:“这我还是知道的……”
他心底暗暗嘀咕,怎么觉得这个年纪的谢征脾气有点差?
打初见起,对方就一直十分淡静从容,行事稳重,说话也滴水不漏的。
原来还有像这样句句带刺、能听出尖锐棱角的时候。
尽管较同龄人已算足够镇定,不过对现在的傅偏楼而言,难掩稚嫩。
……挺可爱的就是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走过人流不息的街道,一面打量周围风景,一面思索这是个什么情况。
想来想去,拿幻境解释似乎更为通顺些。
所以,是出了某种意外,导致他进入了谢征的记忆中吗?
那想要出去,阵眼也该在谢征身上才对。
打定主意一路跟到尾,傅偏楼试探地提道:“说起来,旁人似乎都看不见我,只有你可以?”
“鬼魂是这样的。”
傅偏楼被噎了一下:“我真不是鬼,我还没死呢。”
“……”谢征沉默片刻,问,“那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跟着我?”
“没办法啊,谁叫我只认得你。”
谢征抿唇:“我不认得你。”
“以后你就认得了。”
傅偏楼垂眸望着他,这个角度实在新奇,他还不曾俯瞰过谢征。
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谢征看他就和现在一样吧?
难怪没事就揉他发顶,瞧上去的确很好揉,而且伸伸手就够得到。
这般想着,他不禁有些手痒,下意识叹了一声:“我可是被你养大的。”
谢征:“?”
再怎么稳重,他好歹也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灵异家伙也就算了,这个怎么看都风华正茂、有二十来岁的青年,竟然说是被他养大的?
他微微睁大眼,脑海里一瞬划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玄幻故事,不可置信地问:“你难不成是……我的……儿子?从未来回到了过去?”
傅偏楼:“……”
傅偏楼:“不是!”
他撑住额角,一阵无言,怎么也没料到谢征会想歪去那种地方……好吧,是他的话太暧昧不清了。
“从未来回到过去……倒也差不多,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约莫十八岁。”
“我和你只差五岁,也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从小一直受你照顾,直到今日,才会这么说。”
听完解释,谢征仍旧半信半疑,但生性使然,没有再问下去。
只道:“我没兴趣打探你的事,无论是经历还是来意。你想跟着,我拦不住,别妨碍我就行。”
他说得冷酷,一副漠不关心的作态。
傅偏楼却忍不住笑,眉眼弯起,满是怀念之色:“好久违的口气,第一次见面时,你也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诸如什么“我不多过问”“没有多余的同理心”“你只要听话就行”……
后来嘛,嗯。
见人笑得眼若春水,谢征没来由的一阵局促,顿生恼意。
他转过头去不再作声,快步朝前走去,不管傅偏楼再说什么都不理会,权当此人是空气。
即便有意加快了速度,谢征仍旧没来得及赶上时间。等他抵达学校正门时,门口检查着装和学生证的风纪委员已经不在了。
一路小跑到教室,老师已经开始讲课,听见门口动静,侧目过来。
少年轻轻喘着气,垂眸道:“抱歉,曾老师,我迟到了。”
“谢征啊,进来吧。”曾起放下书,看了看教室最后边的挂钟,“难得你会迟到,再晚点,我都打算打电话问问你妈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路上遇到点意外,耽搁了下,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谢征摇摇头,朝靠窗的那一侧走去,利索地放下书包,抽出生物书坐好。
他口中所指那个“意外”仗着谁也瞧不见他,光明正大地跟进去,背后灵似的杵在桌旁。
讲台上曾起清清嗓子:“好了,我们继续。刚刚讲到昨天小测的第题……”
哗啦啦的纸张摩擦声响起,清晨沉闷的教室中,有人昏昏沉沉,有人抓耳挠腮。
也有人絮絮叨叨地和前后左右交头接耳:“我就说他家里跟老曾有关系吧?迟到的人那么多,老曾什么时候关照过?还‘好不意思,让您担心了’……啧啧啧。”
一句话让他学得阴阳怪气,听着极为不舒服。
不过这番话倒是引起了旁边同学的兴趣,压低声音小小说:“真的假的?我看他平时吃穿都很普通,看上去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啊?”
“我妈说,有钱人财不外露,又不是小说电影,没事给你带个大金链子过来显摆。”
那男生信誓旦旦地说,“你们不想想,从高一开学到今天,他在学校上过几次晚自习?每回一下课就走,嚣张得要命,还没老师会说。”
同桌羡慕地点点头:“我早就想说了,靠,这也太爽了吧?谁想上晚自习啊?”
也有人不信:“人家成绩好呢,我要天天不上晚自习也能考全班第一,老师肯定也没话说。”
“嘿,”见有人反驳,男生更激动了,“说起成绩这事儿就来气。对,他成绩是挺好,这我认,毕竟人回家不知多少专业老师一对一辅导。”
“不过吕班长成绩也好吧?虽然总科成绩不如他,但是数学没话说,从小学奥数,学校第一都拿过。那你们说说,上次的数学竞赛,凭什么让谢征去?奖金小几千块钱呢!”
“还有这回事啊?我都没关注……”
“不是吧?之前听说名额不是自己,班长窝座位里哭了一下午,大家都在安慰她,你不知道?”
“噫,这么一说,有点……”
“对吧?这不就仗势欺人,抢别人机会吗!”
“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啊……”
傅偏楼瞥了眼谢征,对方专心致志地听着课,手中笔杆不时在试卷上写写画画。侧颜安静。
看样子好像没有听见那些闲言碎语的议论,毕竟座位离得挺远。
不过这点距离,对耳清目明的修士而言就不值一提了。
傅偏楼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唇,嗯,他怎么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指尖微挑,灵流窜出,绕着那个侃侃而谈的男生座椅转了一圈,往后一拽。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巨响。那人一个没坐稳,滑倒在地,摔得哎呦叫唤。
疼倒没多疼,就是全班目光都被引了过来,一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得他脸上火辣辣的。
“丁宗光,”早就注意到那边嘈杂的曾起放下粉笔,“上课专心点,看看这次小测你考了几分?选择题全填C都比你考得高。”
一阵哄笑,男生从地上爬起,悻悻地不敢再讲话。
小惩大诫,傅偏楼满意地收回视线,却对上谢征若有所思的眼神。
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少年便又低下头去,唰啦啦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
傅偏楼凑过去看了一眼,看不懂。
“不能说话吗?”
谢征无言地用余光瞅着他,又写了一行字。
傅偏楼突然想起一个通念的法术,说不定有用:“稍等。”
他掐诀往眉心一点,再去看纸上,隽秀有劲的字迹明明白白写着:【你干的?】
再下一句:【在上课,不想被当成自言自语的怪人。你想想办法。】
傅偏楼有些失笑。
“你瞧见了?”他眨眨眼,为自己开解,“我可没乱伤人,谁叫他乱嚼舌根。”
谢征又写:【我知道。】
【你能影响到现实?】
“嗯,试了一下,似乎可以。”
顿了顿,傅偏楼意识到什么,凝视对方漆黑的眼眸:“那些……你都听到了?”
【听不清,不过能猜到。】
【无非就是那几样事。】
写下这几行字时,少年神色没有分毫波澜,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然而,长而浓密的眼睫静静垂下,遮掩着瞳孔深处的情绪。
于是傅偏楼很清楚地明白——他是有点受伤的。
并非不在意,而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没有谁从一出生就无懈可击,谢征也一样。
十五岁的他个性尖锐、我行我素,还留有一丝这个年纪特有的幼稚脾气。
比后来要不成熟,也比后来要更柔软,未曾被磨砺得刀枪不入。
傅偏楼盯着不断移动的笔尖出神,见他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写道:
【其实和他说的差不多,知道我的家境后,曾老师一直很关照我。】
【数学竞赛是因为,班长临场容易紧张,单独考了次后成绩不如我,所以……】
好似觉得这样为自己辩解有点丢人,谢征指尖紧了紧,把那两句话涂掉了。
傅偏楼心中忽而一涩,微微揪痛起来。
“没关系,你不必解释,我也猜得到。”
他伸出手,抚摸两下少年的发顶,随后俯身轻轻环抱住他。
“不论别人怎么说,我自然信你。”
谢征一怔,犹豫地碰了碰脖颈上的手臂。
声色触味,皆是真实。
“原来……”他几不可闻地低喃,“将来的我,身边还会有这样的人啊。”
174 往复(二) 有我在。
傅偏楼对于现代应试教育没什么概念, 但他看得出来,谢征基本上是连轴转地在忙。
一节课四十分钟, 课间休息十分钟,同学补觉,他在提前写晚上的作业。
作业写完,紧跟着就准备起家教要辅导的内容,趁着几节宽松的课程将这些都完成后,开始与数学竞赛题斗智斗勇。
第一名几千块的奖金,值得他多花点功夫去争取。
傅偏楼也不嫌无聊, 默默在旁边看着,并不出声打搅。
倒是谢征间或会抬头与他聊两句, 生怕这个背后灵感到寂寞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
“傅偏楼, 道号仪景。”
【道号?】
“你的家乡似乎没有这些?入仙山求仙问道者, 都会取一个, 我方才用的那些, 就是道法。”
【……听上去很离谱。】
不过真正离谱的东西已经出现在眼前,谢征懒得去纠结背后原理。
他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犹豫写道:【你对现代很陌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
系统、穿书那些事情, 傅偏楼并不想在年纪尚小的谢征面前多提。
毕竟,他很清楚,对谢征而言那并非什么好事。
不如说……眸光微黯, 是打乱对方生活的一场无妄之灾才对。
衣角被扯了扯,傅偏楼回过神来,对上谢征略带疑惑和忧虑的目光。
“……有点太长了。”状若无事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傅偏楼微笑道,“等有空再慢慢和你说吧。”
谢征蹙着眉, 拉下他的手腕,在纸上写:【别把我当小孩子。】
【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以后我会知道。】
他埋头去琢磨尚未攻下的那道竞赛题,不再理人。
看来是生气了。
傅偏楼在心底轻轻叹口气,却又觉得被羽毛绒挠了一下那样,微微发痒。
口是心非,跟后来一模一样。
临至中午放学,下课铃一响,老师前脚刚迈出门,教室里登时哄堂大乱。
谢征起身收好书本,傅偏楼问他:“现在去哪?回你家吗?”
“不。”瞥了眼周围,见无人注意这边,谢征低低说,“家离得远,中午不回去。到学校杂货铺,给老板家的孩子讲讲题,帮忙看看店,在那里吃午饭。”
“不休息吗?”
谢征背上书包,摇头:“不累。”
傅偏楼眉梢挑起,这样也太辛苦了。
现在的谢征只是个凡人,还处在长身体的年纪,哪有精力这么折腾?
他跟在谢征后边走出教室,暗自思忖怎么帮人分担些,陡然间,乱糟糟的走廊上,传来一道浑厚高喝。
“哪个是谢征?”
四周一静,谢征抬眼望去,喊出声的是位高个子男生,身后还跟着两个一看就不太正经的少年,流里流气,杵在离开的必经之道上。
议论声纷纷响起。
“他谁啊?堵在这都不好回家了。”
“高二打篮球很厉害的一个学长,好像是吕婷的男朋友……”
“啊?班长怎么找了个小流氓?”
“也不算流氓啦,高学长成绩不太好,但是体育很出色,而且长得帅啊。”
“那件事你不也听说了?估计是替班长要说法来了……”
见无人应答,高个子又喊了一遍:“怂货怎么不出来?哪个是谢征?”
傅偏楼一挑眉,眸色稍寒,流露出几缕煞气。
谢征看他神情不对,伸手拽了他一下,摇摇头:“不要紧,我会解决。”
他往前两步,沿路同学瞅见正主,赶忙避让开来,空出一条道。
谢征就着那条道走了过去。
清瘦的身影与高个子对峙而立,脊背挺拔,哪怕那边有三个人,气势也并不落于下风。
驻足抬眸,少年嗓音清澈,透着十足的冷淡:“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谢征?”高个子瞧着他,“就是你小子走后门,抢了老子女朋友的竞赛名额?”
“……”谢征蹙眉,“名额是老师敲定的。”
“哈?”被他的态度刺激到,男生嗤道,“哎呦呦,看这理直气壮的样子,看来关系是挺硬啊?”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征淡淡道,“麻烦让一让,我赶时间。”
“让?哼,今天你不给个交代,甭想走出这里一步!”
剑拔弩张之际,教室里,一个短发女生问讯赶来,拉住了男朋友的胳膊,急得面红耳赤。
“高峰,你别这样!不关他的事!”
“婷婷,你来的正好。”高峰道,“别怕,我给你出气呢。”
“出什么气啊!我快被你气死了!”吕婷臊着脸冲谢征低头,“不好意思啊谢同学,他太冲动了,误会了一些事。你别放在心上,我会好好和他说的……”
话音未落,高峰就不满地嚷嚷起来。
“什么误会?没有误会!他就是仗势欺人!”
“你别乱来,一会儿把老师引来了……”
“老师来了更好,我倒是想当面问个清楚!”高峰指着她,“婷婷,你数学成绩好,谁不知道?他比得上你?”
“之前为了这个名额你准备了多久?刷了多少题?凭什么他走走后门就能抢走?”
“你咽的下这口气,我咽不下!大不了闹到校长那里去,看谁有道理!”
“不是……不是这样的!”吕婷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频频拉他手臂,企图把人拽走,“拜托你别胡闹了……别这样……”
给女朋友出气,对方却不领情,还不断指责他、为另一个男生说话。
这令高峰心头火气“蹭”一下高高燃起,危机感顿生。
来之前,高峰还不觉得有什么,在他眼里,这是桩英雄救美的好事。
帅气可靠的高年学长不顾“阶级压迫”,给遭遇不公的女朋友出头,怎么看都是件美谈。
而对抗的“邪恶势力”——关系户学霸,凭刻板印象就脑补出一个典型的书呆子形象。
无非是蘑菇头外加黑框眼镜,满脸青春痘,听说为人阴沉,开学这么久都没几个朋友,根本没法和他比。
可在见到人后,高峰才发觉,状况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对比和碾压,局面也因吕婷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衬得他像是个来闹事的小混混。
同样朴素的蓝白校服,穿在那名少年身上,偏就有种鹤立鸡群的潇洒清俊。
乌发细碎,皮肤白皙,眉眼卓越,光是静静站在那儿,就将他比了下去。
要知道,高峰素来对自己的脸很有自信。
面容英俊,称得上会打扮,再加上运动好,性格痞里痞气,在学校里很受追捧。
也因此才能和堪称白富美的吕婷交往。
从没想过会在这方面遭到压制,青春期少男本能地生出一股嫉妒和不服。
他分不清是不甘还是别的什么,狠狠甩开女朋友的手:“别哪样?吕婷,到底谁是你男朋友?谁在为你着想?你替他说话,是不是对他有意思?想分手了?”
“你……”吕婷一愣,“你说什么呢!”
“不是就闪开,不要碍事。你想息事宁人老子不想,今天我非要讨个公道回来!”
谢征冷眼旁观,透过窗子看了眼挂钟,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
心底烦躁,倘若如此,还不如解释清楚,名额是公平竞争而得,省得招来这么多事。
他正欲开口,那边还在和男朋友争执的吕婷意识到什么,祈求般地望了过来。
双眸盈盈,带着易碎的脆弱。
少女敏感而又自尊心强,家教严格,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压力极大。
自上一回考试意外滑铁卢后,她始终无法克服这股焦虑,以至于发展到临场恐惧症的程度,一看试卷就头晕。
之前两回月考都借口身体不适请假,蒙混了过去。连父母都不敢告诉,也是这次强撑着想要参加竞赛,在办公室做题时紧张得差点昏过去,才被发现情况居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说起竞赛的名额,一开始,的确有曾起的通融在其中。
毕竟一来,谢征的数学成绩也很好,并不输太多;二来,这笔奖金对家境很好的吕婷不算什么,对前者而言却无异于天降甘霖。这才争取到机会,让两个人单独考了三场,以平均成绩下定论。
没想到一测之下,竟得知了这个秘密。
当时在场的仅有班主任曾起、数学老师,以及谢征。
为了不让吕婷难堪而加深心理阴影,他们默契地没有把这件事传出去,直接对外宣布了参赛名额,这才招致许多闲言碎语。
但,谢征心想,我凭什么要任由他们误会?
吕婷不希望被别人知晓自己的状态,不想承认是没有在测验中赢过他,这才失去了参与竞赛的机会;他呢?
没有像班长一样从小学习奥数、参与各种竞赛的经验,这段时间里,谢征远比平日里更加忙碌。
不是在刷题,就是跑办公室请教数学老师,吕婷准备了很久不错,他也不遑多让。
这件事他分明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被堵在这里质问、诽议?
然而女孩朦胧的泪眼和看着稻草一样的卑微目光,令谢征迟迟无法开口,攥紧手指,沉默下去。
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不说吗?”傅偏楼轻声问。
谢征动了动唇,小声道:“说出去,她大概会崩溃,心理创伤更难好了。算了。”
“这样啊……”傅偏楼慢吞吞地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
他冷冷扫了对面的乱象两眼,无论是那个高个子的家伙,还是梨花带雨的少女。
人都会偏心。
若是让他来选,就算那个女生再可怜,他也不会委屈谢征哪怕半点。
不过,他尊重谢征的选择。
倾身捂住少年的耳朵,傅偏楼道:“那就随他们闹去,你是不是想走了?”
哭泣、叫喊,还有围观之人嘈杂的议论,都被那双手隔绝在外,耳边无比清净。
谢征嗅到自他袖中传来的宁神幽香,指腹柔软,贴在面颊上,四面八方,都仿佛被泼墨般的乌发包裹起来,与世隔绝。
他抿住唇,点了点头。
傅偏楼于是笑起来:“那便走吧。”
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喙的傲然,予人十足底气。
“有我在,谁也拦不了你。”
少年眼眸缓缓亮了。
他不再驻足,无视周遭一切,朝前迈开步伐。
高峰瞧见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勃然大怒地伸出手:“你准备逃去哪?还没结束呢!”
这句话已传不进谢征耳里。
就在高峰的手快要碰到他肩膀时,傅偏楼侧过脸,在他耳畔柔声道:“谢征,抬起左手。”
谢征照做。
落在旁人眼底,只见他随手一挥,赶苍蝇似的扇在高峰的手臂上。
人高马大的男生顿时像受了重创般,痛叫一声,惊异地捂住手臂,跌倒在地。
“折、折了折了!”他大声喊道,“好痛!快打120!我的手要断了!”
“你、你没事吧?”吕婷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去检查他的手臂,“只是轻轻打了一下……没事啊?没肿没青没紫的。”
“高老大,”两个小弟捏了捏骨头,在高峰半点不停的惨嚎中也有点无语,“真没事儿,你手没断……不至于吧?就碰了一下,还是你先去抓人的。”
“难不成扭到了?”
“那还是去医务室看看……”
英雄救美落得一地鸡毛,搞得大家都很败兴。
吕婷也十分丢脸,望着还在地上扭来扭曲的高峰,满面窘迫。
而前方,走出一段距离的谢征忽而回眸。
“班长,”他看也不看高峰一眼,只道,“事情我不会说出去。”
“但希望你能用自己的方法解释清楚,这次竞赛的名额,我拿的问心无愧。”
“我……我知道的……”吕婷咬着唇,“对不起……”
对这份迟来的歉意,谢征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默然离开。
“又想说了?”傅偏楼在一旁弯了弯眼睛。
“之前一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
谢征垂下眼睫,“但你好像有点在乎。”
傅偏楼郁闷道:“不是有点,是很在乎!要不是你制止,我早就施术,把说你闲话的家伙嘴全部粘起来了。”
谢征被逗乐了,唇边浮起浅浅笑意。
“那样就该上第二天的新闻头条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高中生一夜失语——究竟是教育的压迫还是灵异的降临?原因竟是传了同班同学的谣言。”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他又想了想,难得开了个玩笑,“下回试试。”
傅偏楼眸色一软,纵容道:“更任性一点也可以。”
“……有你在的话。”
谢征没有看他,轻声问,“你会一直在吗?”
傅偏楼一怔,却不知如何作答。
而谢征好似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曾放在心上般,说起了别的话题。
175 往复(三) 你不累吗?
谢征其实并不清楚, 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
听上去简直像是……他很舍不得对方一样。
他们分明才认识了一个早上。
意料之中的,傅偏楼没有回答他。
心底不知是何感受,只知道方才的轻松顿时荡然无存。
谢征收敛起笑意, 没有将失落表露在脸上, 一瞬的脱口而出后, 很快态度自若地扯开了话题。
他照以往的安排来到离学校不远的杂货铺,正欲打个招呼走进去,里间却传来一道爆发似的叫喊。
“我真的受够了!”
谢征脚步一顿。
“你这孩子, 突然干什么?赶紧把饭吃完,小谢一会儿就快来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叫我学习!连午休都不放过!我到底是你儿子还是个机器人?我不要休息吗?”
“你成绩要跟得上, 我至于花钱特地给你找老师补课?”
老板显然也吵出了火气,骂道,“一天到晚就想着玩, 上课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数学数学不行英语英语不懂,不多花点时间,将来准备干什么?考不上大学喝西北风吗?”
“我在你眼里就是什么都不行是吧?就知道数落我身上的缺点!”
“不然呢?天天没学一会儿就喊累, 水果点心给你伺候得好好的, 想要什么不买给你?”
“人家小谢呢?跟你一样大, 不光成绩名列前茅,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补贴家用,多懂事?有叫过一声累吗?有要休息吗?你要有人家一半的省心我都谢天谢地!”
“真是够了!你这么喜欢他,叫他给你当儿子啊?”
刺耳的碗筷摔碎声后,一个满脸涨红的少年在骂骂咧咧中跑出来,正撞见外边站着的谢征。
似乎觉得丢人,他狠狠瞪来一眼后,摔门而出。
杂货店老板气呼呼地追出来, 同样瞧见谢征,尴尬地停下脚步。
“小谢来了啊……嗐,他这个臭脾气,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说的话?”
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疑问之色,谢征道,“江叔,我刚到,今天老师拖了会儿堂。”
“江涛怎么跑出去了?”他看了看门外,“今天中午……不补课了?”
“没什么,情绪上来了吧,一时半会冷静不下来。这次就算了。”
江老板松下口气,想了想,到底心疼自家孩子,说道,“可能最近逼他太紧,有逆反心了。这样吧,先歇两天,小谢你平时也挺累的,多休息休息,钱还是照样结给你。”
“那就不用了。”谢征婉拒道,“毕竟我也没做什么,不好意思拿。”
不等江老板推脱,他便礼貌地笑了笑:“刚好最近要准备数学竞赛的事,也挺忙的,既然不用来补课,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等下,你还没吃饭……”
话还未落,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江老板也只有摇摇头,叹了口气。
“哎,这两个孩子……”
那边,傅偏楼也蹙着眉问:“不要紧吗?”
“不要紧。”谢征算了算缺两天补习费的窟窿,心里有了判断,“有办法。”
他没有片刻停留,返身回到学校,先去小卖铺买了两个面包,接着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拿杯子接了班里的饮水机,就算是午饭了。
尽管不清楚这是什么食物,傅偏楼也看得出这所谓“办法”的寒碜。
他实在看不下去,敲了敲桌角:“你就吃这个?”
谢征闻言一顿:“对了……你需不需要吃东西?”
傅偏楼摇摇头。
“比起这个,”他道,“你更该关心自己。”
“偶尔应付一下,没关系。”谢征认真地说,“身体是本钱,我不会傻到连这个都忽视。”
傅偏楼一时哑然。
他真觉得,有时候,谢征理智得有点可怕。
好像把自己活成一道精密算计的环扣一般,每一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毫无差错地逐个解开。
可人又不是器具,总有不断产生的欲求,哪能这么干?
望着一口一口慢慢吞咽着面包的谢征,傅偏楼陡然生出一阵挫败。
他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一道虚影,没有半分施加太多影响,现出身形都不能。
除了偷鸡摸狗的坏事,他想不到自己做什么才能帮到谢征。
而且……就算找到了办法,又如何呢?
在谢征真正的十五岁里,并没有他的存在。
独自一人扛过那些闲言碎语和无妄之灾后,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吃面包、喝凉水,想着接下来的竞赛和生计。
那该有多辛苦。
光是想想,傅偏楼就觉得心疼得要命。
“……唉。”谢征忽然叹息一声,纠结地拧着眉,低低道,“我知道了,别露出那种表情。”
他将手边的水杯和面包一推,站起身:“走吧。”
“去哪?”傅偏楼还未回过神。
“去吃顿好的。”谢征拽住他的衣袖往前走,“校门口有家小吃店,价格还可以。”
“没关系吗?”
“没有穷到那个地步。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谢征瞥了身旁的青年一眼,像是有点头疼,“妈妈的收入撑得住日常生活和买药……我是想帮她分担一点学费的负担。”
“算了。”他自言自语,“竞赛的奖金应该够,也不差这一顿。”
“要是别人也能看见我就好了。”
俗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傅偏楼还真没体会过这种捉襟见肘的生活。
他瞧着自己满身的锦缎珠玉,跟在后边嘀咕道,“拿一个去当掉,够你山珍海味随便吃喝。”
“那我宁愿这样。”谢征头也不回地丢来一句。
傅偏楼察觉到他拽住自己袖子的力道紧了紧,好像不太高兴,有点不明白。
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正午已过,校门口的小吃店人不算多,两人走进去,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会儿不见,少年的头发剔成了短短一茬,瞧上去像只炸毛的刺猬。
他正苦大仇深地嗦着面条,发现谢征后,脸上的无措一划而过,随即重重哼了一声。
“怎么,大学霸,我爸没给你饭吃吗?”
江涛阴阳怪气地说完,就见挑衅的那人神色平静地坐到对面桌前,和老板要了一碗盖浇饭。
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权当是空气。
这副作态令他更加火冒三丈,气呼呼地捧着面碗,坐在少年对面,故意碰出巨大的声响。
谢征蹙了下眉——要不是傅偏楼躲得快,怕是要被这家伙来个泰山压顶。
“这小孩有完没完?”
当着他的面上门找谢征麻烦,傅偏楼眼神一阴,指关节蠢蠢欲动。
江涛还没坐稳呢,莫名觉得后颈一寒。
还是两股不同来源的寒意。
他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将注意力放回眼前:“我说,以后你都不用来给我补课了。”
谢征淡淡望向他,江涛得意地补充:“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决定了,以后放学就跟小吴哥他们去搞地下乐团,不回去,你到那儿也是白跑一趟。”
事关打工,谢征终于开口:“乐团?”
“对!”江涛道,“你给我补习也快半学期了,总该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吧?人各有所长,我不比你脑子聪明,至少吉他弹得好呢,以后也要走音乐的路子,读书根本不适合我!”
“哦。”
盖浇饭送上桌,谢征垂下眼,默不作声地开始吃饭。
江涛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他再次发表意见,不由纳闷,“你不说点什么?”
谢征抬起双眸,漆黑的眼里写满了不耐烦。
江涛莫名读懂了他的意思——不关心,别吵他吃饭。
“……”
本都做好了争辩打算的少年又不服气起来:“你不劝我?”
谢征:“?”
“不说什么误入歧途、不务正业、追求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将来喝西北风……之类的?”
江涛说着说着,自己给说激动了,拍桌道,“你们这帮成绩好的不都这么想?什么都不知道就否定别人看重的梦想……”
盘子被他拍得不断震颤,谢征无语地抬起头,冷冷道:“与我无关。”
江涛话音一止,讪讪嘟嚷:“……你这人真无聊诶。”
“话说回来,咱们也算认识挺久了。那什么,有话直说。”
他很快又找到新的话题,“我听说了些你们班的风言风语,你就不解释一下?什么关系户富二代走后门的……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都沦落到每天跑来给他补习挣钱补贴家用的程度了,江涛自然清楚谢征真实的家庭情况。
“我爸叫我别乱说出去,但也不能平白让人污蔑是不是?”他问,“要不要我帮你说两句话?我朋友还蛮多的。”
“不必了。”
“行吧,真不懂你们这帮优等生都在想什么……”
江涛喃喃自语,“你说,每天醒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死累活,就为了在一张试卷上考个高分,究竟有什么意义?好像我出生只是为了考试一样。”
“大学霸,你怎么看?你为什么耐得下心去学啊?上完课还来补习,根本不带停的。”
他呱里呱啦倾吐着青春烦恼的时候,谢征三两口将剩下的饭吃完,喝了口汤,抽过纸巾擦了擦嘴,才缓缓说:“像一个山谷。”
“啊?”
“站在谷底,只能瞧见这一条山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要往上爬。爬到顶后,才知道外边有什么样的风景……”
谢征微微一停,看了眼一旁的傅偏楼,说,“才会有选择怎样生活的余地。”
“对我而言,就是这么一回事。想让家人过得更好,现在就不能停。”
江涛缓缓长大嘴,半晌才问:“不累吗?我听着都累得慌……”
“你有爸爸可以喊累。”谢征道,“我没有。”
“还有,连这点事就喊累的话,你的音乐路大概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那只会更累。”
说完,他没有再陪聊下去,喊来老板结账,转身离开了这里。
徒留江涛愣愣地坐在原地,滋味难言。
176 往复(四) 黄粱大梦一场,醒者不复归……
午休时间不长, 很快,下午的课就开始了。
经中午放学时那一闹,也不知吕婷后来都说了些什么, 谢征走进班里时,明里暗里有不少道目光扫了过来。
并不清楚这些眼神的意思, 谢征也不在意, 他我行我素惯了,一言不发地走到教室最后,将一只闲置的椅子搬到座位旁。
随即放下东西, 就拽出书本和纸笔, 埋头做起题来。
他垂着眼睫, 看上去极其专心, 令人不敢打搅。
而除了他没有谁能看见的、那只空置的椅子上,一名形容端丽的白衣公子正坐在上边,单手托腮,眼眸含笑,闲闲地望着他。
一会儿盯着鬓发,一会儿盯着脸,一会儿又瞧向握笔的手指。
难题怎么也解不开, 心绪被那道飘来飘去的视线折腾得一片乱糟糟。
谢征抿唇拽过草稿纸,问他:【你不无聊吗?】
“不无聊啊。”傅偏楼答道,“你不是在。”
下笔的手顿了顿:【我没什么好看的。】
“谁说的,”看出少年隐隐的窘迫, 傅偏楼快被可爱坏了,促狭地曲解对方的意思,“你最好看了,要我看多久都行。”
“……”
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无语, 或者兼而有之,谢征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傅偏楼被弄笑了:“好了,不逗你了。”
“不过说实话,的确不无聊。”他往四周环顾一圈,“原来你以前的生活是这副模样,我一直很想知道。”
眉目间流淌出一丝慨叹,仿佛夙愿得偿,柔和之至。
谢征见状,默默低下头去。
【是吗。】
他也不是不能明白这种心情。
大概……就和现在的他一样。
上课铃响,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这节课是美术,难得没有被主课老师占去,班里气氛十分活跃。美术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素描纸和铅笔,叫他们分成两两一组,对着画肖像,作为课堂作业,下课上交。
这一下,本就吵闹的课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不少人借着组队的幌子满教室窜来窜去,四周嗡嗡闹闹,好不快活。
前后左右自然而然地成双结伴,留下谢征一个孤家寡人。
好在他早就习惯,熟练地拿起纸笔离开座位。
察觉到他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走去,傅偏楼不禁开口:“你打算找谁?”
一个上午过来,他自然清楚谢征平时有多独,哪怕身边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
瞧出傅偏楼的疑问,谢征抿住嘴唇:“我也是有朋友的。”
“初中认识的,家和我住得近,快三年了。”
像是不服气被认为很孤寡,他特地补充说明,“今年生日,他还拿暑假工的钱送了我一个八音盒。晚上回去给你看。”
“好啊,”想不到谢征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傅偏楼忍着笑,“那我可等着了。”
话里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谢征睨来一眼,神情略带不满。
恰好此时,他找到了目标,当即快步上前,不再和傅偏楼说话。
“范晰。”
被他唤出名字的,是个模样十分阳光、皮肤黝黑的男生。
正和同桌不知聊到什么,前仰后合的,笑得一个劲儿拍桌。
听到这一声,他脸色一僵,说不出是尴尬还是心虚地抬起头,望见面前冷冷淡淡的少年。
谢征瞥见他手边已经动笔的素描纸,上头以粗线浅浅勾勒出一个轮廓。
形状简单,眼睛夸张地画成了两个倒三角,和同桌的三白眼有几分神似。
“……”
“谢、谢征啊,”范晰呛了两声,挠挠头发,看向来人手中的纸笔,“你还没找到组队的?”
这就颇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在了,先前类似的情况,他们一向是一起的。
好似知道自己的话不太合适,他低下头,闷闷道:“不好意思啊,我先和同桌一组了。你看……”
“对对。”同桌也很上道地揽住他的脖子,冲谢征笑道,“老范一直都跟你玩,借我这一回呗?”
“没什么借不借的。”谢征摇摇头,容色冷静,“既然你们组成一队,我就去找别人了。”
他礼貌颔首,没有任何逗留,转身挤进人堆里。
还没走多远,范晰也跟着挤了过来,拽住谢征的胳膊:“谢征!你等下。”
“我,”不等回应,他就咬咬牙,低声快速地说,“以后也不用特地跑过来找我,这种事和附近的同学一起更方便吧?”
谢征静静望着他。
被这种淡淡的、仿佛看穿了心底所有心思般的目光注视着,范晰也很难堪似的,懊恼道:“你别这样!”
“我怎样?”谢征蹙眉。
“老和你呆在一起,我压力也很大啊。”
不停地扫视周围的同学,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范晰仓促辩解,“你都不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传的,偏偏你家的情况,我也不好随便乱说,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我也有自己的人际关系的好不好?”
“嗯。”听完他的埋怨,谢征垂眸应声,“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
“呃,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范晰没来得及说完,手里力道一挣,眼前之人很快就没了踪影。
分明该松口气,却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他弄不清是什么感觉,叹着气回到座位上。
另一边,谢征走得干脆,心里却没那么快释然。
比起伤感,不如说是迷茫。
像是定好的步调被忽然打乱,质疑烦躁有之,不知所措有之。
偏偏方才还辩解着有朋友的鬼话,现在回视,只觉得可笑得过分。
这般想着,他竟自己低笑出声。
“……笑什么。”
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捧起他的脸。
有些狼狈地闪躲开眼神,谢征恢复了寻常的面无表情,摇头道:“没什么。”
转移话题似的,他捉住傅偏楼的手腕:“你的手……好冰。”
“为什么?”
“天生的体质。”傅偏楼也不戳穿,反手攥紧少年五指,“你这么一提,确实有点冷。借我暖暖,好不好?”
谢征一怔,点了点头:“随你。”
傅偏楼于是笑了一下,紧紧牵住他。
不多时,一阵轻微的挣动从掌心传来,少年默不作声地回握过来。
起初,力道轻柔似一片羽毛;逐渐的,随着默许,变得越来越重,简直像是在发泄。
哄乱的教室中,谢征独自站在那里,一只手紧攥纸笔,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谁也看不见的一道影子。
沉默半晌,轻声低语:“我是不是,不太讨人喜欢?”
不等人回答,他便又说:“算了,那也不要紧。”
傅偏楼清楚,此时此刻,谢征需要的并非苍白的肯定。
他心中自有一套衡量尺度,打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更改,也早就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清醒过头,单纯的安慰毫无用处。
傅偏楼定定凝视着他,忽然出声:“其实之前对你说谎了。”
“其实,这里挺无聊的。”他道,“又小又闷,全都是人,你还不能随便说话。我一个人呆着,其实有点寂寞。”
低眉敛目,熟练地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傅偏楼最知道自家师兄受不住什么样的眼神。
“……只有你能看见我、碰到我。在这个地方,我只能依靠你。”
“能不能带我去外边逛逛?”
“我……”
谢征蹙着眉,一时语塞。
被那道恳切的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僵硬颔首。
“好。”
说走就走,以身体不适与美术老师请过假,再去办公室和曾起报告过,谢征连书包都没有收拾,就这么孑然一身地带着他的背后灵,离开了学校。
“你想去哪里?”
傅偏楼认真地考虑了下:“你家?”
他其实对谢征以外的东西兴趣不大,思来想去,与其四处乱跑,不如回去谢征从小长大的地方看一看。
虽说在老贝壳的幻境中见识过一回,但那次忙着找出阵眼,根本没心思慢慢打量。
然而出乎意料的,谢征却拒绝了。
他也不说原因,眼睫垂下,盯着鞋尖,神色模糊不清:“换一个。”
“那就……”傅偏楼道,“去个没人的地方好了。”
他朝少年笑了笑,故意捡着之前的话说:
“毕竟,我也不希望你被当成会自言自语的怪人。是不是?”
谢征:“……”
这人好像很喜欢逗他。
不过经这一打岔,他心底浮起的阴霾不知不觉散去许多,望着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犹如枯草中的火星,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我知道有个荒废的公园,一般没什么人在。”
他说,“小时候,我时常去那边玩。公交车坐大概一个小时、半个时辰能到,去吗?”
从谢征慎重的神色中,傅偏楼瞧得出,那并非一个普通的地方。
至少对谢征而言,意义并不普通。
他缓缓点头,牵起少年的手,眉眼弯起:“……那就走吧。”
别的暂且不提,现代便捷的交通系统实在令傅偏楼大开眼界。
想到修真界那帮连夺天锁都能搞出来的铸器师们,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当真不能小看器物的力量。
……宣师叔要是来到这边,估计会很欣喜吧?
不着边际地想着,仗着附近没什么人,傅偏楼尽管放开手脚,频频发问。
好在谢征足够有耐心,一边走,一边与他简单地解释。
他一贯话少,今天就差把一周的闲话都说尽了,讲得口干舌燥,顺路在沿途的小卖铺买了瓶矿泉水。
公园占地不大,杂草丛生,里头有些久未打理的老器材,一碰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
谢征轻车熟路地走进去,三两下爬上一架横杠,坐在上头朝远处眺望。
日光正好,穿过一旁两株高大的白桦树,叶影零零碎碎地洒在衣领上。
暖柔柔的微风拂过发梢,他拧开瓶盖喝了口水,眼神幽深,带着些许怀念之色。
“一点都没变啊。”他喃喃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周围的店铺倒是和印象中截然不同,换了好几茬。
傅偏楼怕那横杠不够结实,倒没跟着一道上去,站在底下以防不测。
亏得他身量不矮,循着目光望去,也能看清对方所见的景象。
公园四周着实荒芜,建筑都没几栋,视野十分开阔。
唯独谢征瞧着的那处,有一座连绵的平房,前头则圈出了一大片空地,像是庭院,却又有不少差别。
以他的目力,透过树木花草,能看到院子被割成方正的许多块,每一块中都矗立着一块石碑。
挤挤挨挨排在一起,有点像——
心中悚然一惊,傅偏楼低声道:“谢征,那里是……”
他抬眼去看对方的神情,谢征也正低眉,平静地与他对视。
接着,从校服口袋中取出折叠起来的素描纸和一支铅笔,说:“你站着别动。”
傅偏楼迷惑地仰着脸。
“用不着范晰,你就好。”谢征眯了眯眼,改口,“不,你更好。”
傅偏楼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画我吗?”
“美术作业,”他询问的时候,谢征已经动笔了,“老师说,明天交给她。”
“我不太会画画,应该不会很好看。”
笔头抵住下颌,少年像是有些困扰,漆黑眼眸中落入细碎的光斑,瞳仁清透,映出眼前之人的倒影,“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吗?”
傅偏楼在心中发出一道微弱呻.吟。
……谁拒绝得了?
一席雪白锦衣的青年公子,轻轻倚着横杠,抬眸望向这边。
神色是不加掩饰的予取予求。
这令谢征不由自主地记起早晨初遇的那一幕。
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古装青年,色如晓月,神若秋水,相貌难以言喻的昳丽,堪称生平所见之最。
手中一杆飒飒银枪,在空中划过一道满月,抵在喉口。
随即睁开眼眸,一边漆黑、一边苍蓝,衬得他更不似真人。
范晰平时喜欢看小说,什么稀奇古怪的都吃得下,两人相处时,常常吐槽里头的各种情节。
谢征听他说过,自古以来,妖魔鬼怪都爱化身成俊男美女,光凭外表,就勾引得凡人神魂颠倒、丢了性命。
故而那一刻,谢征当真以为,是索命的厉鬼找上门来了。
草草勾勒,不论怎么涂抹改动,都描摹不出对方的半分风姿。
谢征停下笔尖,照着看了两眼,被自己蠢到了。
他轻嗤一声,将画纸团吧团吧揣进兜里,从横杠上跳下来。
“不画了?”傅偏楼朝他张开手,“什么样?我看看。”
“不给。”
眉梢挑起,指尖一勾,那团纸就从少年口袋里滚出,凭空拽到手里。
谢征愣了愣,“你作弊。”
“不差这一回。”
傅偏楼哼笑一声,展平皱巴巴的素描纸。
本还以为是怎样难以入目的画面,却见上边只画了一双眼睛。
形如杏子,清澈如鉴,虽说线条有些粗糙,但不难看出一笔一划的慎重与用心。
“不是挺好?”他反复端详,小心将之折好,放进袖中,“既然你不要,我就收下了。”
“你真的是……”
谢征不免愕然,说不出话来。
冷冷地看着人,耳根却窘迫地泛红。
他沉默地与傅偏楼对视片刻,扭过头,抄着兜慢吞吞往那片平房建筑走去。
“别不高兴啊,”傅偏楼怕真把他惹恼了,忙不迭地跟上,“很像我,不骗你。”
丢了怪可惜的,他摸摸袖子,怎么说也不肯还回去。
一桩小事,谢征也没有那般计较。
待走到平房前,他与门口的警卫说了两句话,又进屋挑了两束花,持着洁白的百合走出门,迎着傅偏楼隐隐忧虑的眼神,主动开口道:“跟我来。”
他迈步走在方正地块中间的小路上,踩过杂草与尘土,最终停在一尊石碑前。
矮阶上已放着两束百合花,石碑也像刚刚打理过,擦拭得干干净净。
也因此,上边的黑白遗像格外清晰。
那是个即便微微笑着,眉眼也有几分冷然的男子,与谢征极其神似。
不消多说,傅偏楼也知道他是谁。
视线移至石碑上的那行字——谢故醒之墓,未亡人秦颂梨携子谢征、女谢运谨立。
“我父亲。”
谢征俯身放下百合,低声道,“今天,是他的忌日。”
“忌日?”傅偏楼未曾料到,意外地睁大眼。
他扫过墓前尚且新鲜的另外两束花,“这是……你的妈妈和妹妹?”
“嗯。”
“为什么?”傅偏楼不解,祭拜的话,不应该是一家子一起来吗?
谢征伸手,轻轻抚摸着石碑,像是了然他的疑问,神色漠然:“因为我不愿意过来。”
“……我害怕见他。”
少年喃喃道,“五年了……爸爸。对不起。”
傅偏楼无言地站在他身后,犹豫伸出手,搭在他的肩头,聊作安慰。
谢征探出手,像之前那样,紧紧牵住他。
“他死在车祸里,司机酒驾。”嗓音艰涩,沉沉地吐露着一直不愿多去回想的过去,“就在五年前,就在附近,就在……我的面前。”
傅偏楼呼吸停滞一瞬。
闭了闭眼,谢征哑声道:“本来,那辆车会撞到的人,是我。”
“我活了下来,”他睁开眼,静静望向身后,眸中死寂一片,仿佛凝固了当年的血色,“所以他死了。”
“我要代替他……照顾好妈妈和小运。”
谢征顿了顿,垂下眼,“可我好像没办法做得像他一样。”
不去想,就不会难受。
朝前看,过去就追不上他。
他一直这么麻痹自己,以忙碌填充空虚,惩罚自己一般,不敢有片刻停歇。
“偶尔我也想过,”他几不可闻地说,“当初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他活着的话,妈妈也好、小运也好,应该会比现在轻松得多……”
“……不准说了。”
傅偏楼从后抱住他,声音颤抖,“也不准这么想。”
“你救了我,谢征。”他的嗓子也不知何时变得嘶哑起来,哽咽道,“有你,才有如今的我。求你别说这种话,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谢征抚过他的脸,没有回头,低低道,“你哭什么……”
傅偏楼埋在他脖颈间,心中苦涩得痛楚无比,不肯出声。
拍了拍青年发顶,又勾起散落的发丝,谢征垂着眼,忽然说:“谢谢。”
“傅偏楼,我从未对谁说过这些话。”他轻声道,“更不敢和妈妈、和小运讲。”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罪人、是不得解脱的囚徒。
被枪尖指着喉咙,死亡的阴云垂头罩顶之时,有那么一瞬,他在想。
——果然当年是鬼差搞错了。
该被勾走魂魄的明明是他才对,所以,他配合的话,能不能把他的父亲还回来?
“活着,就会发生无数的意外。我讨厌意外。”
他尝试着放松身体,靠在身后之人的怀中,被冰冷的温度包裹,却异常安心。
“不过……你是例外。”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来的,又能陪伴他多久。
兴许下一秒,就会冷不丁地消失在眼前,如出现那般突兀。
但是,他们一起度过了今天。
很好的一天。
……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大概是最糟糕的一天了吧。
被同学误解、被不良生找上门、打工出现问题、与唯一的朋友断交。
偏偏还都发生在父亲忌日的这一天。
谢征难以想象,若是傅偏楼不在,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我救了你……”他顺着青年长长的乌发,摇摇头,想,反过来才对。
这一天,简直就像是偷来的一样。
“那幅画可以留给我吗?”
他都开口了,傅偏楼自然什么都答应,从袖子里将叠起的那张素描纸递过去。
谢征展开,敛眸注视片刻。
静静地笑了。
“十八岁就能遇到你了吗?”他说,“那我会努力活到那个时候的。”
不用努力也可以。
停下来歇一歇也可以。
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陪到十八岁那年再次相遇为止……
傅偏楼短促地说着,却听不见回应。
分明近在咫尺,紧紧地拥在怀里,却逐渐失却实感。
周围的声音愈发朦胧,夕阳金红的光芒洒在少年身上,令他冷清的脸颊模糊得十分柔和。
尔后,十五岁的谢征与这个迷梦似的墓园一道,蓦地消散在眼前。
犹如黄粱大梦,醒者不复归。
177 往复(五) 其一。
风摇雨乱, 小小的一方茶馆里,说书人的惊堂木往桌面一拍。
“咚”的一下,鸦雀无声。
茶堂中央的老道捋捋胡须, 中气十足,嗓音伴着灵力回荡开来:
“且说道门近来,大事频频,小事不断。”
“数月前,有那天焰剑蔚明光为友报仇,只身横扫‘无名’分殿;不过几日, 清云宗妖道便亲自上门, 仗着身份,让他吃了不小的闷亏, 两人这仇怨哪, 是眼见的越结越深……”
“就在昨日的宗门大比, 终于迎来了这二位的正面交战!”
“那一场,堪称风云汇聚、日月无光, 但见蔚明光一招‘火舞九天’过去, 那妖道长枪一扬, 以‘水卷龙吟’奉还, 有来有回, 谁也不让谁, 仇敌相见, 哎呀, 真真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打出了火气!”
“旁人皆莫敢久视,多看两眼,招子都要被伤到。好在老道我于眼上修炼了特殊法门, 这才将之尽收眼底,与您分说……”
老道抑扬顿挫,说得天花乱坠,底下一干修士却没兴致听他胡吹,兀自议论纷纷。
“哈,宗门大比何等地方?一介半辈子方才筑基的老家伙哪里去得?”
“孙兄,人家营生饭碗,藉此赚几个灵石修炼,就莫要拆穿了。当个故事听听也好。”
“所以最后,蔚明光和妖道谁赢了?”
“听闻是蔚明光略胜一筹。”
“不过也有人说,是那妖道故意施为,借蔚明光的名头掩盖风声。反正他孑然一身,无挂无碍的,也不稀罕那同辈第一人的名头。”
“这……他不是清云宗的大师兄吗?问剑谷和清云宗明里暗里争了数百年,他就不想替宗门争口气?”
“李道友有所不知,那妖道无心无情,冷血得很,对养他供他的清云宗也没什么感情。那无名组织,世人都知是谁的手笔,何曾见它卖过清云宗面子?”
“嘶——真够白眼狼的。”
“不然何至于被称作妖道?”
“我就想问,之前他不是因行事猖獗,犯了大忌,被清云宗禁足百年吗?怎的还能去参加宗门大比?此回兽谷秘境,就属他跟蔚明光修为最高,去的可都是各门各派精英弟子,不怕被坑害了去?”
“这谁又有办法?禁足令是下了,人也安安分分在清云峰上呆了两年,可宗门大比当日,却径直出现在大比山头,说什么——既是天下英杰之试炼,何能少他一席?”
“众修士定睛一瞧,他竟已臻至元婴巅峰了,在座年纪比他大一圈的,都罕有这个修为,更别提从早年起,他便能越阶对敌,以一战多,不在话下。实在哑口无言、自叹弗如,想阻止也没那个脸面。”
“再说清云宗,自天下七杰之一的前任大师兄成玄身死以后,弟子辈青黄不接,没几个能看的。问剑谷有蔚明光;太虚门有陈晚风、陈不追舅甥;就连没落的养心宫,也跳出个小吉女裴君灵,若不仰仗那妖道,第一道门的威名恐有损害……也只得听之任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
“这……我看迟早有天,会养虎为患啊!”
“不论如何,那也是之后的事了。权看这回兽谷秘境,妖道能为他们搜刮回多少好处吧。”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就在他们一边饮茶,一边长吁短叹时,邻桌另一位修士奇怪道:
“诸位为何要妖道妖道地喊?我记得那位虽无道号,名字还是知道的,叫傅……”
“道友噤声!”
几人面色大变,赶忙制止道,“可不能乱喊!”
“道友可是才入道不久,或是其他仙境访客?明涞之中,还是莫要随意出口为好。”
那修士不明所以:“为何?有什么叫不得的吗?”
其他人还未来得及解释,头顶雅座便遥遥飘来一道轻柔低哑的嗓音。
“妖道妖道,道友可知,为何会有此名号?”
循声抬首望去,只见一位头戴斗笠的玄衣公子冲这边遥遥举杯,垂落的白纱下,露出一方雪白下颌,唇角微勾,笑得漫不经心。
茶盏凑近,浅浅抿了一口。
哪怕瞧不清脸,也知定是位姿容不俗的人物。
被他问到的那个修士愣了愣,说道:“这我还是有所耳闻的,说是这个妖道,妖在三处。”
玄衣公子问:“哪三处?”
“第一处,乃容颜近妖。据传郎独绝艳、世无其二,引得不少修士一见倾心,魂牵梦萦,甚至为一亲芳泽,不惜加入‘无名’。”
“第二处,乃个性似妖。喜怒无常,行事无忌,难以揣测心思和目的。听说有时发起疯来,嗜血如妖魔,见人就杀;有时心情好了,却也会随手搭救不相干之人,乃至将辛苦夺来的奇珍异宝相赠,助长修为。”
“至于第三处……”修士顿了顿,点点左眼,“就是那只眼睛了。”
“凡被他注目者,轻则噩梦缠身、重则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是修炼了何种邪法……”
“说得不错。”
那公子颔首,支起下颌,把玩着手中喝空的茶杯,“很全面、很中肯。”
“妖道不祥,如我等一般踏踏实实修炼的道人,最好莫要沾染,能避则避。”
他缓缓道,“邪诡之物,谁晓得有什么手段?名字这东西,连同生辰八字,向来与命数牵连,背后妄议,万一传入正主耳里,那就不妙了,你说是不是?”
“这未免也太手眼通天……”
“就如不用苍蓝色的衣料物件一般,图个吉利也好。”玄衣公子说着,唇角的弧度讥讽几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正所谓,有备无患嘛。”
底下几人面面相觑,察觉到他话里的意味不那么正面,不禁皱眉。
未等他们发问,那公子便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
“更何况,那妖道素来不喜自己的名字。贸然听见,会发狂也说不定。”
“毕竟……偏楼者,不正也,相当于骂人了不是?被指着鼻子骂,是个人都会生气吧?”
这番言论倒是第一回听说了,修士们嗅出几分不妙,抱拳道:“敢问道友名姓?”
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扶了扶斗笠。
“名姓吗?这就不便说了。”他轻飘飘地说,“我不太喜欢骂自己。”
“……”
此言一出,但凡回过味来的,无不露出惊恐的神色。
“你……你是……”
“妖道!清云宗的妖道在这里!”
伴随一声叫嚷,茶楼登时大乱。
喝茶的不喝了、谈天的不谈了,就连大堂侃侃而谈“蔚明光大战妖道”的说书人,也赶紧扔了醒木,忙不迭地抱头鼠窜。
不过片刻,原本热热闹闹的地方一片寂静,只剩翻倒的桌椅跟满地狼藉。
“……好了。”
搁置下手里盘了半天的茶盏,傅偏楼摘下斗笠放在桌边,神色莫测地看向对面。
“如今清静许多,阁下可报上名号了。”
雅座的长桌上摆放着茶点果盘,他扫也不扫一眼,一双异眸定定瞧着那个除了他、谁也瞧不见的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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