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21)
部封冻在那一张美人面下,睫羽低垂,显得表情有些许麻木。
傅偏楼从前以为,是因她天生不爱动容。
如今,则不由想起混入群妖盛会那会儿服过的一种丹药。
——易容丹,能改头换面,但会招致脸部的僵硬。
合体修士,哪怕放眼全修真界,也是足矣横着走的存在。
为何无律需要拿易容丹掩盖真容?她的样貌,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无须再胡思乱想下去,无律那一句叹惋,已坐实了她的身份。
傅偏楼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听见自己以一种平静过头的语气问道:“所以,师父,你果真就是叶前辈寄信的那位好友……就是那位,柳天歌?”
无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仅仅平淡地注视着他。
被那束冰冰凉凉的目光望着,傅偏楼忽然无比复杂。
他像是问话,有好似在喃喃自语:
“难怪师父什么都知道,难怪当初会收我为徒,难怪入道时不准我去洗业……从第一眼起,师父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
疑点处处横陈,一一想来,居然有恍然大悟之感。
“师父就是柳天歌。”
重复一遍,这一回则异常笃定,“柳长英的妹妹,另一位无垢道体,是……我的……”
——是他的亲生娘亲。
“仪景。”
清冷的嗓音,不容置喙的态度,一根手指遥遥点在唇边,无律摇了摇头。
“不要用那个称呼来唤我。”她道,“我是你的师父,也只愿意做你的师父。至于别的……受之有愧,也不想受。”
傅偏楼怔怔地看着她,她回视来,眼神几乎称得上温柔。
“不论我是谁,于你我而言,和以前并无什么不同。”
“……嗯。”
沉默良久,傅偏楼深吸口气,还是忍不住问:“是因为,我的出生,对师父而言并不在期待之中吗?”
白承修对柳长英有意,最后却和柳天歌诞下了他。
怎么看,都好像是一桩悲剧。
他看着对方肩头的老贝壳,不禁想到很久以前,它所说的有关白承修的往事。
它说,白承修有一晚回来,遣散众妖,烧毁龙谷。
说,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
……那个所谓的错误,是指自己吗?
在前尘旧事逐渐清晰的如今,傅偏楼无法不去想。
他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谢征蹙起眉,伸手扶住他的肩。
无律也无奈道:“仪景,有时候,真话不那么好听。我不想伤到你。”
“但我曾伤到过师父,是不是?”傅偏楼急急问,“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样出生的?夺天盟那帮人,对你、对白承修,都做了什么?!”
“傅偏楼!”谢征顾不得无律还在,将人从后方揽住,“好了,都过去了,你冷静一些。”
被他喝止,傅偏楼闭了闭眼,倚靠在他怀里,颓丧得像被雨淋湿了毛皮。
无律站在夜幕之中,眸色沉沉。
良久,她轻轻启唇:“……若是能说,我也想告诉你们。”
“柳长英在我身上设下太多限制,他放我一条生路的同时,也让我失去了过往的一切。”
“师父……”傅偏楼涩然道,“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他不是你的哥哥吗?”
无律摇摇头:“我与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丫头,她曾有两个哥哥。”
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她异常轻柔地说:“一个是亲生的同胞兄长,从小顶天立地,护着她、宠着她,尽己所能地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他们在山上生活,没办法四处乱跑。但有哥哥在,她也不曾觉得委屈。”
“小丫头很崇拜兄长,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变得像他那样厉害,反过来保护哥哥。”
“十岁那年,小丫头的兄长遇见了一个意外闯入的家伙。那人很好看、也很风趣,见识过世间无数风景,讲的故事令人向往不已。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偷偷爬上山来,给兄妹俩带外头才有的东西。”
“这就是她的第二个哥哥。尽管并无血缘,但小丫头依然非常喜欢他,视如亲生。”
陡然间,声音沉了下来:“然而,他们太过天真。不知道自以为隐蔽的一切,全部落在另一群心怀不轨的人眼中。”
“好景不长,世事易变。”没有说太多,无律只道,“最后,他们夺走了小丫头的两位哥哥。”
“柳长英早就死了。”她的声音犹如一潭死水,“现在活着的道门第一人,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终结他的痛苦。”
“——这是我作为至亲,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
傅偏楼从没见过这样的无律,他的师父向来逍遥惬意,仿佛万般难事,皆为过眼烟云。
未曾料到,心底竟藏着这样的刻骨伤痕。
所以,果然。
他在心底苦笑,师父只将白承修视为哥哥的话,会有他,并非两人的本意。
被强迫着怀孕诞子,该有多痛苦?他不敢深想下去,埋头到谢征怀里,逃避般闭上眼。
无律却好似瞧出了他的所思所想,说道:“倒也没有多受折腾。有了你后,那群人怕我自损,坏了大事,用胎果将你带走,交予了能够信任的女人。”
“所以,严格来说,我的确不算是你的……娘亲。”
她略略一顿,还是继续道,“我不欲对你说谎,也不欲对自己说谎。”
“扪心自问,我并不爱那个意外的孩子,不是什么慈善的母亲。对他,我唯有憎恶;每每想起,只会觉得耻辱,痛苦,难以释怀。”
“若非你的长相……实在和白大哥太像,你的存在,又对这天下不可或缺,当初,我根本不会收你为徒。”
这番话听着很是残酷,不作任何温情的掩饰。
可傅偏楼反而有些心安,眼前好似有些陌生的女子,又变回了他所熟悉的那位师父。
“不过,我虽从未期盼过你的出生。”
她话锋一转,眸色柔和地瞧着傅偏楼,“但是仪景,我很期盼你的将来。”
“你要好好活着。就如你想求的道一般,若苍天不肯让你活,就将这天——捅破了去。”
那是傅偏楼曾对无律提出的“所求道为何道”的回答。
她竟一直记着。
“……我明白的。”傅偏楼终于露出笑容,“师父。”
见他恢复如常,无律眼底也流出一分笑意。
低眉珍重地收好手中信笺,她发了会儿呆,忽然又问:“叶因说的那幅画,在哪里?”
谢征从袖中将画轴取出,递给她:“天黑了,师父想看,回屋点个灯吧。”
无律颔首,握紧画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犹豫。
“清规,仪景。”她垂眸,“你们陪为师一道看看,可好?”
“好。”
168 登天 请试登天桥。
距内门大比不过几日, 问剑谷上上下下一派忙碌。
御剑来去的身影到处都是,许多在外历练的师兄师姐们全都在这最后几日的期限内赶了回来, 同门相会, 可谓热闹非凡。
谢征一行人恰在此时回到了谷中。
阔别数月,弟子峰依旧与走时并无差别。
无律带着老贝壳先一步回去住所,谢征与傅偏楼便先去见了蔚凤几人。
将裴君灵给的东西分去几样, 浅浅寒暄一番后,谢征看向欲言又止的宣明聆, 径直问道:
“宣师叔可去见过谷主了?”
“求见了一次。”宣明聆颔首,“父亲他和以往无异,仍然是那个样子。”
“我询问了有关内门大比的事宜, 毕竟, 他已许久不过问这些谷中事务,全部交给五师兄、也就是成化长老操持。这回心血来潮,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听说他要亲自旁观, 选出这回前去参加宗门大比的十名内门弟子。”
一旁的蔚凤冷冷说道, 咬重了“内门”二字。
“内门弟子?”
傅偏楼眉心一蹙, 余光瞥向谢征和琼光,“不是内门,便不行吗?”
“仪景有所不知。”宣明聆苦笑,“其实, 内门大比之所以叫这个名字, 正因它是内门盛事。外门弟子参加的,另有一样外门大比。”
“只不过每一回问剑谷的内门大比, 都逢上宗门大比举办,变相是为之挑选弟子,故而更有名气些。慢慢地, 大家便统称为内门大比了。”
琼光补充道:“实在点说,就是——往日里的宗门大比,跟问剑谷的外门弟子们也没什么关系。宗门大比不是儿戏,前去的人代表着宗门的脸面,自然是同辈里精英中的精英。这份责任,也只有内门的师兄师姐们负担得起。”
谁能想到,这一代里偏生出了他跟谢征这两个一骑绝尘的奇葩。
别说同辈,就是往上再数几十年,也罕有修为能企及他们的。
“所以,”谢征大抵明白了,“我与琼光师兄无法拿到宗门大比的名额?”
“倒也不是。”琼光摇摇头,“谢师弟,不知你是否记得,来问剑谷的第一天,我与你所说有关‘登天桥’的故事?”
他笑了笑,唇角弧度有几分复杂:“外门弟子想要挤进内门,便得先于外门大比上大放异彩。随后请走登天桥,当众击败一位内门弟子,方可一步登天。”
从前,这种事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登天桥一步登天,却也难如登天。
可如今回过头来,竟发觉曾不可企及的存在,已变得易如反掌。
以他如今的修为,别说一位,就是十位一起上,也不在话下。实在令琼光有些唏嘘。
宣明聆耐心解释:“换而言之,你们需先于外门大比上夺得名次,向师长提出请登天桥。等过了桥,入了内门,才有资格参加内门大比,参与选拔。”
“说来说去,就是得打。”傅偏楼撇撇嘴,“这流程到底有什么意义?凭谢征跟琼光师弟的修为,挥挥手就能结束了吧?”
宣明聆道:“是很麻烦,故而,我与父亲提了。我等于养心宫画中获得机缘之事并非秘密,于情于理,都是最合适前去宗门大比的人选。”
然而很遗憾,结果并不如意。
“父亲为人固执,轻易不听劝,并不打算更改意图。”
说到此处,宣明聆眼中流露出一分迟疑之色,谢征瞧出来,稍带困惑地望着他。
“……父亲还说,”他叹息一声,“修士乘天地造化,气运也是极其要紧的一环。尘埃尚未落地,叫我别将话讲得那么满。你们会否成为内门弟子,还要看你们的表现。”
这句话实在蹊跷,令人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就算是内门弟子,与他们同辈之人,差不多还在筑基结丹徘徊。
元婴巅峰的修士和他们比试,会出什么意外?
这种担心说出去,简直殆笑大方!
偏偏,是出自宣云平、世间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之口,实在让他们无法不多想。
“小师叔,说句不好听的。”蔚凤不屑道,“依我看,谷主这态度,不像想让事态顺利,估计要在中途动什么手脚。”
琼光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我与谢师弟皆为问剑谷弟子,去参与比试,百利而无一害啊?”
“是我们哪里招惹到谷主了么……”
谢征与傅偏楼相视一眼,纷纷想起先前陈不追告知的那道卜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莫非,谷主有猫腻?
“可,真有问题,何必一反常态地跳出来?”
将此话转述后,傅偏楼百思不得其解,“倘若谷主与秦知邻有关系,埋伏在暗处不是更好?再者,大乘修士,动动手指杀了我们,也不算难事吧?”
疑窦太多,眼下还没法落实判断。
桌上一阵静寂,忽然,宣明聆撑住额角低声喃喃。
“秦知邻失踪于三百年前,彼时,我娘仍还活着。”他闭了闭眼,“夺天盟杀死大师姐与三师兄,虽无定论,但谁都清楚脱不了干系,却又不能多提。娘亲恨极了那群人,再怎么说,他也不该……”
尽管,对这位父亲,他从无幻想,并不奢望什么父慈子孝。
可那人对他的恨意来源于对道侣的深情,倘若早在百年前就与秦知邻有所联系,如何对得起他娘亲!他从小所遭受的这一切,又算什么?
“小师叔……”
蔚凤紧紧捉住他的手,神情万分复杂。
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个男人,可宣明聆并无前几辈子的记忆,不知道曾发生过那些残忍的事情,对谷主还留有情面也难免。
他虽乐意见得宣明聆放弃对方,却不想他的小师叔这般难受。
一时间,也是滋味复杂,说不出话来。
“宣师叔,此事还未有定论。”见状,谢征冷静道,“只是怀疑,或许有别的缘故。卜问也说明不了什么。”
“比起谷主,那对麒麟更有可能出问题。”
他问琼光道,“琼光师兄有觉察不对吗?”
琼光摇摇头:“先前宣师叔与我说了事,我问过周启跟周霖,这么一说,他们也觉得有些古怪。”
“过去他们被秦知邻关了很久,对时间有些没概念,连过去几百年都摸不清。醒来后,所呆的地方是夺天盟的一处据点,里头留了许多那群人琢磨出来的秘术古方,融合麒麟血脉的法子就是从中而得。”
他道:“我打算等内门大比结束后去那边瞧瞧。”
“麻烦琼光师兄了。”
“没什么麻烦的。”琼光摆手,“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征略略点头:“总之,不论谷主有何打算,我们先入内门就是。”
动手脚吗……他倒是想看看,众目睽睽之下,宣云平能做些什么?
外门大比举办得没什么声势,落幕得也无何悬念。
除了夺魁时那一场精彩至极的对剑,根本没有溅起半寸水花。
外门大比结束后,本该终于迎来众修士筹备许久的重头戏,内门大比才是。
在那之前,却有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上数百年无人问津过的登天桥。
送川流水潺潺,山前竹林环绕,两座双生的弟子峰以一道青石桥梁一划两半。
尽管仅有短短几步路,在一众外门弟子眼中,无异于天堑。
——击败一名内门弟子,就能跨过登天桥。
听上去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唯有真正身在其中之人,才明白他们之间鸿沟一般的差距。
天资出众、灵根上乘,从踏入问剑谷的那一日,便能拜入长老门下,得精心指点。
而在外门,筑基往后,才有机会讨到师长注意,百般打点,方能拜入座下。在那之前,只有靠晨练时偶尔撞见的师兄师姐教导、自己埋头琢磨。
光是起步,就不在一条线上。
更不用说,内门弟子月例丰厚,时不时还有师尊赏赐,灵石灵器、天材地宝、神丹妙药,样样不缺,就是每日吃喝玩乐,光靠这些堆积温养,也能早早筑基。
不用做杂事来赚取生计所需,不用为了一点灵石抠搜算计、汲汲营营,不用背负风险出生入死,只为在秘境中夺得一株炼制聚灵丹用的聚灵草。
久而久之,此消彼长,本就不可企及,如今更是连影子都摸不到。
只有仰望,驻足,叹息——人各有命。
无论如何勤奋刻苦、练剑行道,也比不过别人天生的顺遂。
所谓登天桥一步登天的传说,只是传说。
像一枚吊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激励外门成千上万的弟子不断朝前罢了。
而今日则不同。
外门有两名杂灵根弟子,先是在炼器大会上凭借剑术一举成名,得到拈花会的请柬;接着又在养心宫中夺得机缘,一举化婴。
这样近乎天方夜谭的事迹,早已在外峰传得纷纷扬扬,许多去看过外门大比的弟子心中,早就隐隐结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是这两人,或许能行。
倘若是这两人,定能使登天桥的传说,不再是传说!
他们勤耕不辍、一手剑术练到出神入化,这才逢来了奇遇和机缘,扶摇而上。
那是不是说明,天资不高者,没有从出生就被钉死,也还存在翻身扬眉吐气的余地?
风声呼啸。
登天桥前,矗立着一块问剑碑。
问剑碑上,以凌厉剑痕,刻着一众弟子耳熟能详的几行字——
登天桥上问剑碑,
问剑碑前试剑意。
今日剑鸣问剑谷,
何人与我论剑心?
东方既白之际,问剑碑的悠远剑鸣响彻了问剑谷的每一寸角落。
即便早有意料,所有人也不由一个个地兴奋起来,从外峰一拥而上,将登天桥周围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桥上二人白衣黑带,怀中抱剑,是再标准不过的外门弟子装束。
身姿笔直,神态从容,受万众瞩目,依旧面不改色。
待到谷主领着四名长老姗姗来迟,他们这才俯身行礼。
“弟子王琼光。”
“弟子谢清规。”
“——请试登天桥。”
169 叩心 过来,把我的一切都夺走吧。……
一句话掷地有声, 飘扬在登天桥上方、
半空中,几名长老威压外放,朝下压了压掌心, 原本嘈杂的空气逐渐静默下来。
与之相反的, 是那些弟子眼中愈发激动的光芒。
素来负责谷内事宜的成化真人踏前一步。
他是唯一不曾维持年轻面容的长老, 为了令自己瞧上去足够威严,养了长长的雪白胡须。
虽是这群人中最小的一个,外表瞧来却最为老态龙钟,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十分仙风道骨。
他咳嗽一声,正欲说些什么应声, 忽然想起这回谷主在场,赶忙闭了嘴, 小心翼翼递去一个眼神。
宣云平神情无波, 在一干紧张的注目中朝下扫去。
掠过面皮绷紧的琼光,和容色淡淡的谢征, 接着,沉声开口, 嗓音随灵力传遍每一处角落。
“震响问剑碑, 便是要过桥,你们可想好了?”
谢征与琼光相视一眼, 低首应道:
“请谷主赐教。”
“既然如此,成化。”谷主微微扬脸,“开叩心阶。”
“叩心阶?”
被这三个字吓了一跳,成化犹豫道,“师尊,这不是往日弟子生死斗才会用到的吗?会否有些不妥……”
他的声音在宣云平凌厉的视线里越来越低, 最终讪讪不言。
见人不再插话,谷主冷哼一声:“叩心阶乃道之相争,过去会用于生死斗,是因一个不慎,就会道心失守、业障反噬。”
“而今人人洗业,何来的风险?”
“师尊所言不错。单纯的比斗难保弄虚作假是其一、点到为止不易瞧出真本事是其二。”走意接话道,“如今能摒除身死道消的下场,叩心阶,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成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
照他看来,底下这两名弟子从修为到剑术都无可挑剔,入内门绰绰有余,所谓的过登天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怎的这样兴师动众?
看起来……竟似要为难他们一般?
许是瞧出他的困惑,谷主沉默片刻,说道:“前些日子,我偶有所感,这一回兽谷秘境之行,恐怕不会那么顺遂。”
大乘修士,乃秉乘天地造化而成,看似与合体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却如云泥之别。
能抵达这个境界的人,对气运变化、自身吉凶都有着玄之又玄的感应;故而谷主这一番话,没有谁怀疑其中准确。
宣云平负手而立,缓缓道:“此事关系整个道门,须慎之又慎。外门弟子不如内门弟子一般知根知底,这两人分明是杂灵根,修为却一骑绝尘。或是奇遇,或是……有鬼。”
“这话可不怎么好听。”
无律摆弄着她的笛子,垂眸漫不经心地说,“清规乃我记名弟子,小明也曾受过我的照拂。照谷主的意思,难不成在怀疑我?”
另外三人万万想不到她有这么大胆子,竟敢当面顶撞谷主,一时愕然。
“……无律长老说笑了。”宣云平顿了顿,“本尊还不至于怀疑谷中长老。你来问剑谷三百余年,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那两人毕竟不是亲传,平日想来接触有限,就算是长老,也不能担保。”
嘴上说着“信得过”,却非要点破对方处在三百年前这一节点过来,话里话外,就差把可疑二字印在无律额上了。
无律一扬眉,望向满脸焦色想打圆场的成化,语气仍旧平和:
“话说回来,所谓的‘叩心阶’是怎么一样东西?要如何判决是否有鬼?”
见她没有要翻脸的意思,成化长长舒了口气,赶忙解释:“无律真人有所不知,这叩心阶,起初是为叩问己身、洗练道心而用,故名叩心。”
“不过一旦走上叩心阶,便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是更上一层楼,就是道心受损、道基溃崩。许多人对己身认知不当,盲目而至,其中不乏些天资很好的内门弟子……”
“总之,后来就封禁了。”
可此等灵器,搁置不用,难免有些暴殄天物。
“再后来,也不知是谁发觉,倘若有两人一同走上叩心阶两端,便不会陷入叩问己身的境地,而是感知到共同的杂念。若一人支持不住倒下,叩心阶会将二人一并送出。”
“简而言之,”成化作结道,“叩心阶上,比试的不仅仅为实力高低,还有意志之坚、道心之稳。胜者经此一役,境界会更加圆融开阔;败者轻则道心受创,重则心魔反噬、径直身亡。”
“问剑谷人多势众,有时难免发生摩擦。谷规不允许私下相残,若当真有什么仇怨要解决,就会请出叩心阶,当众生死斗。”
“原来如此。”无律点点头。
成化又道:“叩心阶上比斗时,两人所见之杂念,往往关乎到心底深埋的执念与不为人知的经历。师尊之意,约莫是藉此,看一看他们有无问题吧。”
无律指尖轻轻敲击玉笛:“这么一来,岂非没有**可言?毕竟,谁都有不愿往外说的事情……”
“非常关头,不得不动些非常手段。”
谷主道,“杂念仅二人可见,外人谁也不知。只要另一位弟子确定与异状无关,本尊不会过问其他。此事后,若当真无碍,本尊会予以补偿。”
“……”无律眸光闪了闪。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法推脱了。
只是,她余光瞥向桥上静静等候的谢征,她这位弟子身上的秘密,恐怕不小。
轻易不能让外人知道……该如何办呢?
成化看无律不再反对,问道:“既然是为排除嫌疑,该寻可信的内门弟子才是。人选如何定夺?”
谷主沉吟片刻,方才抬眼望向几位弟子:
“恕己、走意、成化,你们有何想法?”
“这……”
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遮掩,底下有修为高深的弟子听着,满脸怪异地散布开来。
没一会儿,众修士哗然,尤其是那些出身内门的,脸色都青了。
四位长老中,独无律没有广纳弟子,座下仅有记名的谢征,和亲传的傅偏楼两人。
其它三人的记名弟子可谓遍布问剑谷上上下下;亲传弟子稍微少些,但笼统一算,也有十几个。
就如无律所言,能走到这里的修士,哪个还没一两个不为外人所道的秘密了?
生死斗也就算了,好歹双方都做好觉悟,可眼下这个情况,完全由不了他们选。
虽然谷主说会有补偿,可他们也不缺好东西,没必要犯这个险啊!
更何况……有人偷偷瞄了眼桥上,内门弟子也是要脸的。
这两位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很小,修为却已至元婴巅峰;照他们在炼器大会上的表现来看,剑道境界也十分出色,不知如今到了何种程度。
和他们差不多岁数的,除了一道去拈花会的那几个,都还在筑基结丹徘徊。
恐怕登上叩心阶还不用几步,还没瞧见什么,就输得不省人事了。
按谷主的意思,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蒙混过关。
那便要换他们这帮修为差不多的人来。
赢了,是以大欺小,还难免被记恨;输了,那更糟,丢人至极,白修这么多年道。
一时间人人自危,心底免不了暗暗嘀咕。
好在,这样的慌乱只维持了小段功夫,很快,走意真人便主动提道:“就让我的徒儿去吧。”
“你的徒儿?”成化不解。
走意真人座下弟子不少,但能令他这般称呼的,也只有最小也最得他喜爱的那位亲传弟子,师寅。
可师寅不是只有结丹期吗?送上去,想必也撑不了几息。
一念及此,他不赞成地摇摇头:“修为上,大抵不太合适。”
走意却道:“不必忧心,云光他自拈花会上回来后,知耻后勇,闭关连连突破,我又恰好寻得些罕见的灵药与他。如今,也已顺利化婴,突破至元婴后期了。”
“什么?”成化大吃一惊,这是何来的灵药,如此神异?
一旁始终无言的恕己真人看了走意一眼,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走意的亲传弟子,应是信得过的。”
闻言,谷主首肯道,“那就让他来吧。”
走意面上划过一道得色,扫过桥上那道身影时,禁不住流露出一抹沉郁阴狠。
他很快收拾好瞬间的失态,清清嗓子,唤道:“云光。”
“弟子在。”
底下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师寅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一席白衣,下颌微扬,眸含轻蔑,矗立在原地,好似一柄饮惯鲜血的冲霄之剑。
极度高傲,也极度危险。
成化将人打量一番,捻着胡须“咦”了声。
他本以为,靠灵药堆积起来的修为,大概虚浮难定,颇有些空架子。
不想真见了人,倒发现恰恰相反。
根基稳固不说,满身凌厉剑意,一看便明白是从真正的搏杀中悟得。
这样比起来,都是催生出的修为,另一边还未彻底将传承炼化的两人就显得逊色几分。
走意真人风轻云淡地说:
“云光化婴之后,自知灵力虚浮,比之实打实修炼出的元婴修士要差上不少。这数月里自请下山,深入荒原磨练剑法,前几日才匆匆赶回。”
“不为表象所迷,有胆识出门闯荡,狠心打磨积淀。”成化叹道,“此子非池中之物啊……四师兄这弟子着实不错。”
“好了,闲话少叙。”谷主道,“耽搁这么久,是时候了。”
他垂目问道:“你二人里,谁欲先来?”
琼光抿了抿唇,握着剑的手心微微冒汗。
他刚要出声,那边,师寅再一次躬身:“弟子请战琼光师弟。”
抬起头,隔着登天桥,两人四目相对。
琼光只觉那双黑沉沉的瞳眸中一团昏暗,透不进半点光彩。
像是打翻了数十种数百种颜料,胡乱混杂在一起,化为浓郁的黑……早已分辨不出是何种情绪。
拈花会一别之后,别说见面,他连师寅的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再度出现,竟是这般模样、这种局面。
……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在佩兰之卷中的经历,脸上慢慢浮现出肃穆之色。
“我知道了。”余光瞥过高高在上的走意真人,琼光沉声抱拳,“请云光师兄指教。”
空中,成化见局势已定,掐诀念诵起咒法。
随着他飞快结印,登天桥忽而剧烈地震动起来,浮现出千变万化的雪白虚影。
谢征看了眼脚下,低声道:“琼光师兄,万事小心。”
琼光冲他点点头:“我明白。”
谢征这才轻蹬足尖,落到桥下。
就在他身形离开的那一刻,虚影大盛,定格为一座白玉雕铸、云雾缭绕的高耸桥梁,覆盖在登天桥上,连通内外两峰,散发出阵阵难以言喻的玄奥。
当真犹如登天之梯一般。
虚影落实,问剑碑发出一道嗡鸣。
不知从何而来的苍老声音随之一同响起:“请上叩心阶——”
琼光深吸口气,抽出浩存剑,迈出步伐的转瞬,尚有踟蹰的眼神顿时沉了下去。
他定定地遥望另一边,那里,师寅还没有动弹。
“云光,去吧。”
天上的走意真人吩咐。
下一句话,逼音成线,传入师寅耳中。
“这一役,只许胜,不许败,你可明白?”
“倘若输了,他就会夺走你的一切——就像从前的为师一般!你可明白?”
夺走……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
师寅眼底的最后一丝动摇也淡去了。
他毫不犹豫上前一步,喃喃道:“是,师尊。”
劲风猎猎,拂动两人的发鬓、衣角。
云雾吞没身形,又陆续化为眼前的阶梯,供人踏足。
走到桥中,对元婴修士分明不过一个起落的功夫,两人却好似被什么力道压制住了般,只能一级一级往上走,步履沉重缓慢,犹如千钧。
仅有他们能瞧见的杂念幻象,徐徐在眼前展开。
神识被拖进去的一刹那,师寅眸中透出一股殊死的决绝之色,恍惚想道。
我会拼命阻止你,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不会再有任何逃避和软弱,也不容许挂念半分旧情。
所以……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下。
过来,把我的一切都夺走吧。
170章 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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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杂念, 往往深埋心间、难以释怀。
走上叩心阶前,琼光还在想,自己会看到些什么东西。
眼前云遮雾绕, 看不清前路,他一步步安稳地朝上走着,身边虚影虬结,一些熟悉的面貌陆续浮现,又很快烟消云散, 没能形成任何困住他的景象。
见状,琼光也并不意外。
无律曾夸赞他“道心澄明”, 有牵挂却不成执念;虽然令人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琼光大体能感受到些她的意思。
说好听点, 那叫拿得起放得下。
说难听点, 他一直知道自己挺没心没肺、糊涂过活的。
不论是谁,养育他的爹娘也好、儿时关照的弟弟也罢……乃至后来纠缠不清的麒麟兄妹, 他都想得很开。
能留在身边之人,自会长久;不能长久的,强留也留不住。
人生在世, 相逢与别离皆是常情, 与其念念不忘挂怀为难, 不若朝前看看还有怎样的风景。
故而,过往之事,束缚不了他。
思绪回笼,定了定神,琼光继续朝上走去。
叩心阶并不长, 不多时, 他便登上桥心, 敛目一扫,就瞧见了底下师寅的身影。
青年持剑,一袭白衣为云流缠绕,仿佛被千钧重物死死压制,不似他那般走得轻松。
过去这么久,也才堪堪踏上第二级台阶。
仿佛察觉到琼光投来的视线,他俶尔抬头,死死盯着这一边。
眸色极黑极沉,蕴藏着某种无比强烈的情绪。
只一眼,琼光就明白——他是认真的。
认真到甚至做好了以命相搏、在这里拦下他的准备。
拦下他……也就是说,师寅并不希望他成为内门弟子?
意识到这点后,琼光顿了顿,不由自主握紧了掌心的剑柄。
他不明白、也想不通,为何师寅会如此反复无常。
儿时亲密无间,少时分道扬镳。
不知从何时起,见面只剩冷嘲热讽,好似他们是有怨结的仇家。
直到炼器大会一行,琼光才发觉,两人之间似乎藏有什么误会。
意欲说开,数年过去,却迟迟未能寻到一个相谈的机会。
分明同在问剑谷内,他去不了内峰,师寅还来不了外峰吗?
为何一回谷就如泥牛入海,再无半分音讯?
不仅如此,再见时的模样更是古怪。
变得比以往还要冷漠高傲、难以接近,好似前尘种种,已尽数遗忘。
这太不寻常,琼光无法不怀疑是有何变故。
思来想去,疑点也只有那一个人。
——师寅的师尊,走意真人,穆行之。
目光微凝,琼光缓缓往桥下走去。
他势必要藉此弄个清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师寅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见他朝这边走来,师寅目光闪烁,不再费力攀登,守在原地没有动弹。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直至一阶之隔。
琼光站在高处,师寅站在矮处,一瞬相顾无言。
这般状如俯瞰的情形似乎勾起了师寅的一些回忆,他嘲弄地勾起唇角,喃喃道:
“你总是这样……”
琼光:“……”
他干嘛了?
愣怔的那一刻,云雾交织。
数不清的杂念以铺天盖地之势朝周身涌来,将他的神识淹没。
“……好痛。”
瘦小少年坐在床头抽泣着,另一个稍大些的圆脸少年拉着他被木剑磨得通红泛肿的手心,一点点涂抹着药膏,摇头叹道:“你也太勉强自己了,觉得不行,倒是休息一会儿啊。”
“师尊一直盯着我,我、我不敢停……”
少年小声说着,委屈不已,“王明哥哥,我怕……”
“我想回家……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这番光景有些眼熟,琼光好生回想一遍,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将之扒出。
那是刚上山不久时的事了。
长在世家的公子哥被惯得娇气,受不了习剑的辛苦,因此萌生了退却之意,一连好几晚都过来弟子舍找他哭诉,妄图说服他一起离开。
那时他是怎么回应的来着……?
琼光浅薄的印象,不足以支撑他想起那般久远的夜晚。
但眼前的景象却无比清晰,简直就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事情一般。
圆脸少年露出一个又好笑又无奈的表情,摇摇头说:
“爹娘花费那么多钱财才把我们送过来拜师学艺,怎么好离开?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跟着哥哥就行。”
“孩子话。”少年揉了揉他的脑袋,并不放在心上。
失望。
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强烈的失望蔓延开来,伴随着迷惑、惧意、犹豫、胆怯,重重叠叠,复杂得难以言喻,皆是琼光鲜少体会的情绪。
他呆滞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应是眼前的小师寅内心生出的感受。
对了,这些是师寅的杂念,不是他的。
当初之事……他竟记得这般清楚吗?
少年眼神几番挣扎,鼓足了勇气,还想说些什么。
对面之人则已低下头,去刮瓶底的药膏,絮絮说道:
“上品双灵根啊,你的天赋这么好,不能浪费了。”
这一句话戳破了小师寅好不容易积攒出的力道,他垂下眼睫,嗫嚅道:“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什么?”
“我……我怎么可能比王明哥哥厉害呢?该进内门的是哥哥才对,不是我。”
圆脸少年顿了顿,脸上流露出微妙的恼意。
他到底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独身在外,白天修炼干杂务,晚上还要分出精神来安慰这个生性怯懦的弟弟,实在被折腾得有些精疲力竭。
况且,对于两人天资上的差距,扪心自问,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芥蒂。
毕竟说好要保护的弟弟比自己厉害得多,多少觉得有些别扭的丢人。
不过相比这个,他更为师寅高兴就是。
但——想得通,不代表他愿意被这么说,尽管知晓这是师寅的无心之言,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心中仍然免不了有些生气。
他刚有些动怒,小师寅便发觉了,赶忙扯住他的衣襟,小心翼翼道:“对不起。”
“……没事道什么歉?”
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少年琼光揉揉手底下的脑袋,“不用说这种话,这是你的天分,哥哥我还等着你以后罩着我呢!”
小师寅心中却还记挂着他着恼的事,弱弱道:“我……我不行的……”
小琼光侃侃而谈:“怎么不行?你的师尊可是问剑谷长老,全天下都没多少个的合体修士!跟着他习剑修行,你肯定能变得特别强。”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可是你哥哥,等你厉害了,岂非灵丹妙药、什么都有?”
“可是……”
如今的琼光,清楚地听见少年心底的胆怯。
可是我害怕师尊……我不想跟着他修行……
师尊总是说些奇怪的话,看来的眼神很恐怖,还不准我来找王明哥哥……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但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在问:“王明哥哥……需要吗?”
“当然需要了。我只有杂灵根啊,不靠你,大概熬到七老八十才能筑基吧?”
对于年幼的琼光而言,这只是句宽慰弟弟的玩笑话,他从未想过去依靠谁。
可对于年幼的师寅而言,他却将之奉为圭臬,慎重无比地放进心底。
——哥哥需要他。
如果跟着师尊,像他这种不成气候的废物,也能帮到哥哥的话……
哪怕很可怕,他也可以。可以的。
少年细弱的心声传来,令琼光五味杂陈。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随口说出的两句话,流露的情绪,竟然会对师寅造成这般大的影响。
好似在对方心里,他就是全世界一样。
仔细想想,应当就是从这天开始,师寅再也没有提过要走的事。
他还以为……是师寅变得坚强了……
不过,琼光又不禁困惑起来。
师寅到底为何如此抗拒拜在走意真人座下?
当年的他没能注意到,可现在的他十分清楚。
师寅向来是个怯懦到毫无主意的孩子,敏感多思、逆来顺受。
平日里总乖乖跟在身后,一句话要在心里滚过半天才肯出口,闷葫芦似的。
怎会因吃点苦,就说出要两个人一起离开的话?
杂念涌入神识,也只是瞬息的功夫。
琼光正微微恍惚,对面,青年模样的师寅已仗剑攻来。
招招凌厉,直取要害。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走意长老?”琼光抽剑抵御,趁着间隙问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师寅视线一凝,抿紧了唇,挽起剑花,再度冲上。
与此同时,琼光脑海中的场景因这一句文化风云变幻,纠缠在一起,在眼前凝结为无穷无尽的墨色。
那是……透不进一丝光的漆黑。
又冷又静,除却自己的呼吸声,再听不见任何动静。
这是……第几日了?师尊怎么还不放他出去?
还是说,只过去了数个时辰?
手指在墙壁上抠弄,又凑到唇边噬咬,抖抖索索,以来抗衡着周身缭绕的寒意。
锁链当啷作响,意识昏沉,又累又饿,少年近乎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琼光猛地一滞。
他听过这个地方。
问剑峰后,专门用于惩戒弟子的训诫之地,人人谈之色变。
走意真人出了名的宠爱小徒弟,怎会将人关到这种地方来?!
不知过去多久,“嘎吱”一声,光芒重新出现。
少年被这阵光刺痛了眼睛,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走意真人缓步走了过来,伏身抱住了他。
“云光,你可知错了?”
声音、温暖、亮光。
听见问话,却无法理解其中含义,师寅犹如紧紧拽住救命稻草般依偎在师尊怀里,喉咙间发出恐惧的“呃呃”响动。
对于一个素来胆怯软弱的半大少年而言,仿佛蒙蔽住五感般的关押足矣摧毁所有心防。
他就像是被打碎了浑身上下的骨头般动弹不得,为重见天日不住地流泪。
“好了,安心,师尊在这里。”
走意真人怜爱地低语道,“下回可记得,别再为那个‘王明哥哥’顶撞为师了。你不该依赖他,该将他视为敌人才是。”
“否则,总有一日。”
“他会像那个人夺走为师的一切那样,夺走你的一切……”
“等到了那个时候就晚了。莫要怪为师心狠,也是为了斩断你的孽缘。”
纷乱的念头在识海炸开,伴随着许多道或狠厉或柔和的声音。
“你是师云光,是我穆行之的亲传弟子,这副软弱的样子像什么话?爬起来!”
“云光,为师这趟出门,恰逢一座秘境,得了不少东西。这些与你……”
“说过多少遍?不准再去找那个王明,你是将本座的话当成耳旁风?”
“水土上品双灵根之资,放眼天下,都无几人能与你媲美,不必自惭。”
“云光,为师只视你一人为真正的弟子,但凡于你有半分用处,皆会为你讨来。你万万不要辜负为师的这番苦心……”
“那个外门的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我早说过,他就是困住你的心魔!只会阻碍你的道途!”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待你,可有为师十分之一的用心?你记挂着他,吃这么多苦头也不肯忘,他呢?在外峰左右逢源、友人到处都是,怕是早早将你抛诸脑后了!”
“再这样下去,你只会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毫无出头之日……还不懂吗?他不过是借保护之名,行束缚之实,终有一天会背叛你。”
恐惧、慌乱、迷茫、痛苦、无措。
不想听,不想信,那是从小最疼爱他的哥哥,他最为亲近依赖之人。
可也逃不了、忘不掉,日复一日的絮语,奖惩兼施,深深动摇着他的想法。
企图找到喘息的余地,如往常般躲到哥哥身后。
却发现对方再也不能带来任何安心,反而会勾起无数不堪的回忆。
就这样,一点点地生疏,一步步地远离……
额角抽痛,琼光心底,油然而生一阵愠怒。
望着眼前满面冰霜封冻的青年,他生平首次,对一个人生出了杀意。
他竟不知道!他竟全然不曾发觉!
“那家伙都在跟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师寅手下微微一顿。
“师尊是为了我好。”他说,“尽管手段有些偏激,但若非如此,我仍是过去那个没用的家伙。”
翻手将他挑开,琼光皱着眉,剑锋直指向他:“倘若你真这么想,这些又怎会成为你的杂念?师寅,别骗自己。”
“别骗自己……呵呵……好一个别骗自己。”
师寅轻声道,“所以我才说,琼光,你总是这样。”
琼光一愣,就见师寅停了手,朝后退去一步,落在下边些的石阶上,抬起头。
仿佛仰视般地注视着他,缓缓说:
“总是轻描淡写地做到一切,而后自顾自地以为别人也做的到。”
语调逐渐激烈,如同质问:
“如我这般平庸之徒的感受,你能懂吗?那种不知所措,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就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那种岌岌可危的恐惧……你会懂吗?”
“有些人,不欺骗自己,根本无法像样地活下去!”
似疲惫不堪,师寅伸出没有握剑的左手,按住眉心。
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长长伤疤,狰狞犹如一条蜈蚣。
疤痕看上去并不新,是十分陈旧的伤。
可他如今已是元婴修士,倘若不愿,怎会留这么一道痕迹在身上?
琼光下意识问:“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师寅瞥了一眼,收拢衣衫,遮掩过去,没有回应。
可他身边,又一团云絮窜出,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去。
琼光颇有些轻车熟路地接纳了这道杂念。
这一次,是稍微长大了些,少年模样的师寅。
他独身站在一处荒郊,目光慌乱无措,怀抱长剑,肩头微微颤抖。
面色惨白地盯着眼前——一只垂涎欲滴,眼里直冒绿光的狼妖。
狼妖?
琼光忽然察觉到,四周环境不太对劲。
红月高悬,大地嶙峋,并非任何一处仙境会有的风貌。
他在善功堂接牌子时,曾几度来过此处。
这里……是荒原。
不过十几岁、堪堪筑基的师寅,为何会独自一人站在荒原里?
琼光心中一紧,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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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意真人be like:
自己人生受挫把翻盘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的PUA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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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终结 从今往后,他要为自己而活了。
野狼长长地嗥叫一声。
妖力浅薄的妖兽, 本能更甚于灵智,不断朝眼前的修士龇牙咧嘴。
它眼眸冷醒地绕着少年踱步,似乎在思考如何避开那把锋利长剑, 将人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少年牙关狠狠打颤,手指哆哆嗦嗦,剑身卡在鞘里般,怎么也抽不开。
“师、师尊……”
他嘴唇蠕动着,小声说道, “弟子知错, 饶过弟子吧……”
“我再也不会把师尊给我的东西赠予旁人了……”
“看来你还是未曾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遥遥地, 耳边传来走意真人严厉的嗓音。
“本座予你之物,自是你的,可凭你心意差遣。”他寒声道, “但,绝不可用来摇尾乞怜!”
“畏首畏尾,一心只想着依靠别人度过难关, 像什么样?丢人至极!本座没有你这等软弱的弟子!”
师寅默然无语。
他虽灵根优越, 于剑道一途却实在愚钝。
每回遇见嚼不透、又要被走意真人考校的招数时, 都会捧着剑谱偷偷跑去外峰找琼光。
等琼光拆解习透,再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会给他后, 便送去一些微薄“谢礼”。
回春丹、聚灵丹之类, 他平日里当成糖豆吃的东西,对琼光而言却很稀罕。
以此为借口,他方才能心安理得,遗忘师尊说的那些话。
才能重又做回王明哥哥身旁的那个小寅弟弟,跟着对方有样学样, 享有片刻的安宁。
然而,自以为隐蔽的这些仍旧暴露了。
他清楚,走意真人会如此动怒,并非全然因为他的偷懒与软弱。
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他依靠之人是琼光。
直至今日,师寅也不明白,为何师尊会如此厌恶他的王明哥哥。
他不是没有试图改变过走意真人的想法,替琼光说一说好话;可那只会招致更深重的怒火。
几度受罚,皆是因此,令他不敢再提。
但这一回,走意真人着实气得很了,哪怕沉默也无法搪塞过去。
见他不说话,怒意更甚,甩袖道:“本座说过多少遍?那并非可信之人,不准再去寻他!你倒好,阳奉阴违,眼巴巴地凑上去讨好……”
“看来,不让你亲自体会一番,你永远也不能明白现实有多残酷。”
他冷哼一声:“总归你也筑基了,脱凡入道,有了些自保之力。”
“一瓶回春丹,两瓶聚气丹,还有你的剑。拿好这些,从这里走回问剑谷见我。”
师寅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说:“师尊!这里是荒原!”
是群妖聚集之地,哪怕外围,也危险重重,离问剑谷更是十万八千里。
要他从荒原一路走回问剑谷?
光是想想,就知会何其艰辛、九死一生了。
被弟子面上流露出的惧色取悦到,走意真人的怒气稍微平复了些。
“平时真是太娇惯你了。”他摇摇头,“剑法练得再好看,不见血,也不过是绣花枕头。正巧趁此在生死关头磨练一番,杀杀你的性子。”
“倘若连这种地方都出不来……哼,就当是本座走了眼。”
师寅瞪大双眸,费力地理解着他话里的含义。
这是……何意?
师尊莫非……当真要把他一个人丢下,不顾他的死活吗?
不、不会的……师尊待他如何用心,谷中谁人不知?一定是在吓唬他!
只要乖乖低头认错,保证绝不再犯就好……只要求一求师尊……
他不会如此残酷的……
面前狼妖嘶吼一声,师寅浑身一震,张口就欲告饶。
可抬起头,方才还在与他说话的人已无影无踪,寻不到半片衣角。
只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逸散在风中——
“云光,你要记得,世上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除自渡以外,谁也救不了你。”
愣怔之时,狼妖终于找到破绽,利爪朝他的脖颈抓来。
师寅下意识抬起没有握剑的左臂去挡。
“哧啦”一声,血肉横飞。
疼痛与恐惧,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地。
直直刺入心底。
琼光深深喘了口气,躲开师寅的剑,满额虚汗。
胸口仿佛仍回荡着那股凄楚的情绪,寒毛倒竖,心惊肉跳。
他难以想象,过去连蛐蛐都怕的师寅,是怎样在妖兽云集的荒原中活下来的。
又是如何一遍遍周旋在生死关头,走回了问剑谷?
而彼时的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安安稳稳呆在谷中,度过了师寅不在的一年光景。
在那之前,对方已鲜少来寻他了;在那之后,再也不曾来过。
只有从同门弟子口中不断听闻相关的消息,说——云光师兄历练回谷、云光师兄斩杀了某某妖兽、云光师兄再次突破……
后来意外撞见,还不等激动,就被那般不咸不淡的态度泼了一盆冷水;此后交集更少,好似陌路之人。
他过去还以为,是因两个人都长大了、地位和以往不同了,才会渐行渐远……
琼光突然记起,那之后,师寅其实还与他有过一次接触。
是在他弱冠生辰当日,差人送来了一枚珍贵灵丹。
尽管已过去许久,他依旧着急起来:“你是不是傻?他不准你找我,你听话就是,干什么还来?还好我没收那灵丹,那老家伙有没有为难你?”
闻言,师寅一愣。
“你……没收?”他不解地睁大眼,“不可能,那童子分明告诉我,你拿走丹药后,急着去闭关炼化,不愿来见我……”
“见你?”琼光也瞪大眼,“我叫他告诉你,无功不受禄,比起送这枚丹药,若真有意,不妨来见我一面……”
“……”师寅道,“我本打算将这些都告知你,约你于竹林……等了一整晚。”
琼光:“……我说,我人就在登天桥边蹲着……”蹲到了第二日凌晨。
两人大眼瞪小眼,连剑招都止住了。
竹林就在登天桥后。
那一晚,他们竟离得如此之近,却误以为对方远在天边。
师寅垂了垂眼,自嘲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还以为,就像他变了一样,王明哥哥也变了。
变得如师尊所言一般,放弃他、背叛他、只想着用他牟利。
走意真人曾在耳边念叨过的字字句句,化作微小的动摇不断累积,危如累卵,直至信任彻底崩塌。
再如何不愿相信,最后的期许也在那一晚心如火灼的等待中逐渐化为灰烬。
自那过后,他彻底绝望了。
“抱歉……”琼光看着他,嗓音艰涩,“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好要保护的弟弟累他之故、受尽苦难。
离真相一步之遥,被生生错过。
……他当真是个失败的兄长。
“……为何自责?”
被对面的神色刺痛,师寅躲闪开眼睛,“你没有任何过错,也无需有愧。我那样迁怒你,伤害你,将你贬低得一文不值,以宣泄自己的痛苦、维系那可笑的自尊心……”
他狠狠攥紧手指,“说是狼心狗肺也不为过,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而非你!”
琼光眼疾手快地捉住迎面飘来的那团云絮。
弱冠之年,走意真人大办宴席。
青年站在铜镜前,定睛瞧着里头清秀的面貌、装模作样的冷肃姿态。
直至反复确认过毫无不妥之处,怎么看都是无懈可击的“师云光”,他这才转过身,迈出房门。
走意真人看到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吾之徒儿,如今你已脱胎换骨,为师甚为欣慰。”
“今日乃你弱冠礼,我邀来谷中上下,你所结交过的所有修士,一同为你庆贺。”
师寅安静地垂下眼睫:“多谢师尊,弟子万分喜悦,受宠若惊。”
“不必忐忑,”走意真人朗笑出声,“唯有这般阵仗,方才配得上我的爱徒。随我来吧。”
宴会是怎么过的、一众修士是如何恭维的,师寅已记不清。
他只觉得累,装得很累,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能松懈。
而唯一例外的那个人……
正出神间,突然有人传信过来,落款琼光。
走意真人在旁见了,瞧不出喜怒,状似平静地与他人说着话。
师寅拆开信,上边仅有一句话,邀他半夜前去竹林一叙。
他淡淡地看过,随手捏来一枚纸鹤,道:“事务繁杂,免了。”
接着,将之放了出去。
走意问:“怎么?”
“琼光师弟的来信。”师寅如实道,“不打紧。”
“不打紧?”
师寅笑了起来,自己都分辨不清,那究竟是在装腔作势,还是真心的轻蔑:
“幼时故旧而已,赠他灵丹,助他修行,已仁至义尽。”
琼光不是王明,只愿要增长修为的灵丹,不愿要从前的累赘。
“弟子虽不缺好东西,但也不想让人蹬鼻子上脸。”
那不是他的哥哥,只是一个背叛了他、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也不要。
“我与他——已是云泥之别,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云泥之别,没错,不是他要仰望王明哥哥,而是王琼光要仰望师云光。
他的前路一片顺遂,未来定会成为如师尊一般的大能,长生久视;而对方,仅能在外门蹉跎过短暂的一辈子。
走意真人赞叹地笑了。
他抚掌道:“云光吾徒,那种人,根本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你会将他踩在脚底……永世不得翻身。”
矗立在心头无所不能的高大身影崩塌了。
师寅却从这般尖锐的言辞中,寻到一种近乎是报复的、颠倒倒错的快意。
师尊的容许,更是令他变本加厉。
不是想关注,而是为了欣赏琼光的落魄
不是想见面,而是为了讥讽琼光的浅薄。
不是自己被丢掉了,而是自己丢掉了他。
谎话说一千遍一万遍,就成了真话。
假面戴得久了,就以为那是真的自己。
怯懦软弱的废物师寅死了。问剑谷的内门弟子师云光活着。
极度的自卑,换来极度的高傲,目中无尘,不可一世。
……如今看来,那副嘴脸,是如何的可恶啊?
他为了自己,不断地践踏着琼光的尊严,怎还有脸面再来重归于好?
琼光低声道:“可以的。”
师寅望着他。
“那些话,我不是不在乎。”琼光缓缓说,“但是,倘若你向我道歉,我可以原谅你。”
“我是……你的哥哥。”
“我发过誓,我会保护你、照顾你、做错了事会教训你。别人家亲生的哥哥怎么待弟弟,我就怎么么待你。”
“……我……”师寅声音不知不觉间,已然沙哑,“我错了。”
“对不起,”他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我其实不想那么对你。对不起,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对不起哥哥……求你救救我……”
走意真人的言辞回响在耳边,重于千钧。
——云光,炼器大会上你会落败,是被封修为,对方取巧。
拈花会未被选上,是《佩兰》之卷为那个人所留,累为师之过。
唯有这回……登天桥一役……
为师不惜自损百年修为,传授于你,送你迈入元婴,与他有抗衡之力。
只许胜,不许败。
你必须赢他!你不可能赢不过他!
你比他强!证明给我看,你比他强得多!只许胜!不许败!
……他没有退路。
不论如何,师尊呕心沥血将他栽培至今,于情理,于道义,他都不能拱手相让。
可他真的受够了。
“我不要再当师云光……堂堂正正、彻彻底底地打败我……”
师寅一边流着泪,一边举起剑。
琼光也同样握紧了浩存剑,目光灼灼。
“我原谅你。”
他说:“抱歉,哥哥来晚了……师寅,我这就来解放你。”
剑锋携着灵流抵死相撞时,不知怎的,师寅蓦然想起,在《佩兰》之卷中看到的那个人。
那个,自称名为穆逢之,与他师尊有三四分相像的男子。
“你是……行之的弟子?”
他摇摇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我人都不在了,他却仍放不下执念。”
“不要被他困住了。”穆逢之望着他说,“你该有属于你的道。”
“莫要当你师尊的替代品……你们与我们不一样。”
师寅并非不明白。
相同的灵根,少时相似的个性,头顶一样有位仰望崇拜着的兄长。
走意真人会那样疼爱他,是顾影自怜,企图在他身上颠覆原本的失败。
他听说过……师尊的堂兄、也是师兄,年纪轻轻便突破大乘的一代天骄。
尚且在世之时,以杂灵根之资,彻底掩盖过了师尊的光芒;登天桥上,二人相争,最终师尊落败,对方先一步被谷主夫人收为弟子,与师尊仰慕的大师姐陆时雪同修剑法,后来更是结为道侣。
不是没有旧情,毕竟儿时曾也受过对方照拂。
然而这点牵连,远远比不得心底的嫉恨。时日越长,便成心魔,修为停滞,更添怨怼。
平心而论,师寅对琼光,也不是没有半分妒意。
那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比他聪慧、比他讨喜、比他心胸豁达、比他一帆风顺。
然而这点介怀,远远比不得心底的亲近信赖。
这是他与师尊最大的不同。
——剑折,人伤。
胸口渗血,倒飞而出,师寅瞧见半空之中,走意真人万念俱灰的脸色。
我尽全力了。他想,师尊,我问心无愧,为人弟子,不曾负您之愿。
所以,到此为止了。
从今往后,他要为自己而活了。
173 往复(一) 十五岁的谢征。
高楼林立, 车水马龙。
路边一声高亢的鸣笛,令傅偏楼浑身一激,赶忙收回了天问枪。
他匪夷所思地盯住眼前少年, 这当然是谢征, 他不会认错。
可是……这才多大?十五岁有吗?
竟比他们初遇之时的年纪还要小……
傅偏楼扫视一圈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十分陌生的景象。
到处都是不认识的古怪物件,仔细想想, 他好像在老贝壳的幻境中见过类似的场景——是谢征的家乡?
他怎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迎着少年依旧十分警惕的眼神, 傅偏楼一头雾水之余,还是出声解释:
“放心,我不是鬼, 也不会伤害你, 方才那是意外。”
谢征却蹙了下眉:“你长了副会害人的样子。”
傅偏楼:“?”
他低头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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