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境(完) (20)
不会乱来。”
两人聊得差不多之际,另一边,宣明聆也正与谢征谈论此事。
“……我明白,小凤凰的打算并不错。”
一贯温润的眉眼盈满忧虑,宣明聆踟蹰叹道,“凤巢或许是眼下,我们所能借助的最大一股势力。龙族向来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想要找到他们的下落,无疑痴心妄想。也只有同样身为上古大妖的凤凰,可能有些消息。”
“只是,倘若不成,小凤凰怕是……”
谢征默默听完,问道:“师叔是怕他出什么事?”
“出事倒还不至于……鸟妖天生忠诚于凤凰,再怎么说,小凤凰也曾是它们的皇。”
宣明聆摇摇头,“但在臣民之前,他着实太会压抑委屈自己。我担心他脱不开牵绊,被变相软禁在凤巢。此外,凤宸虽已不足为虑,可那位凰祈姑娘,还不清楚她究竟是何想法……”
“说来说去,师叔仍是记挂,放不下心让蔚师兄回去。”
谢征一言点破,又问,“既然蔚师兄去意已决,劝不下来,师叔可有想过跟上去?”
宣明聆一怔:“跟上去……?”
“师叔也说了,鸟妖天生忠诚于凤凰。”谢征道,“有师叔在,若发生了什么,也好替蔚师兄声张,就如在融天炉那回一般。两人相互有个照应,我们也能放心些。”
宣明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谢征抬眸瞥了眼不远处的琼光,“师叔和蔚师兄还是多加关照一番琼光师兄才是。除却师寅外,还需留心周启周霖那对兄妹……”
宣明聆见他神情慎重,不由问:“怎么?”
“他们也是三百年前的人,是秦知邻的亲生孩子。”谢征思忖着,“如他们没有再说谎话,在仙器铸成前,应当是被当作备用材料囚禁起来了。”
“可一觉醒来,却已在三百年后,旁边还留有换血成就麒麟真身的秘法……实在太过巧合。”
就好似有人安排好了一切,想要在这时复苏麒麟。
“清规的意思是,此事可能与秦知邻有关?是他算计好的?”
谢征颔首。
“又是想要凤凰骨,又是麒麟……”宣明聆喃喃,“莫非,他们想再铸一尊仙器不成?”
他回过神来,答应道:“我会告知琼光,让他注意些,问问那对兄妹。”
“劳师叔费神了。”
“自当如此。”宣明聆笑了笑,温和道,“你与仪景在养心宫好生休养,有什么事,木雕联系。”
“师叔保重。”
“嗯,保重。”
……
别离之后,谢征与傅偏楼在养心宫的一处水榭小院中住了下来。
静心镇魔、修炼议事之外,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地等待着柳长英那边的反应。
然而一连数日,并无任何消息传出。
就在他们准备放下心来,专注炼化识海中的传承印记、增长修为之际,清云宗忽而有道令状发下。
——百年一度的宗门大比,提前了。
162 休养 闲敲棋子落灯花。
“宗门大比?那不是二十年后的事吗?”
院落内, 听闻消息的傅偏楼忍不住高高挑起眉。清云宗这玩的是哪一出?
“哪里还有二十年,两年差不多。”裴君灵苦笑,“听闻, 是柳长英亲口下的命令。”
“……他出关了?”
“那倒没有。”
傅偏楼松了口气, 裴君灵看看他, 又道:“不过, 这件事大抵和你脱不开干系。”
“拈花会上发生的事情都已传开了,界水洗业生魔祸,清云宗的声誉因此受损。听闻,不少修士颇有怨言, 百余宗门联名上书, 想讨个说法。”
修炼不受因果业障侵扰,那自是好事,可如今东窗事发, 即便暂且被空净珠封在傅偏楼体内, 于养心宫镇压,可难保会否有一日突然爆发。
知道有这么一个定时炸药存在, 就如君王侧卧有人酣睡, 如鲠在喉, 放心不下。
也难怪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令道门惶惶不安。
但傅偏楼也深知, 这些人中, 真正希望洗业消失的是极少数。
大部分只是想逼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好叫他们既能一帆风顺地修道,又不必忧心魔患罢了。
他不欲多谈,问道:“清云宗怎么说?”
裴君灵笑意淡去,唇角抿紧, 过了片刻,轻声道:“说是要……开炉铸器,连通幽冥。”
听到此处,谢征终于作声:“幽冥?”
“界水起于幽冥,人尽皆知,那地方,执掌六道轮回、生死转世,是难以企及的仙境。”
裴君灵点点头,“据清云宗所言,他们将业障汇于界水,本就是为了流入幽冥,彻底与人间隔绝开来,好一劳永逸。只不过这个计划仅完成了一半……”
她面庞上露出些许不忍之色,却仍旧说了下去:
“至于为何仅有一半,盖因三百年前,白龙恐道修免除桎梏后力压妖族,劫走了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
“咔嚓”一声,石桌一角在傅偏楼掌下四分五裂,化为齑粉。
他眉目沉冷得厉害,手指不停颤抖,谢征见他实在心绪不稳,握住那只手,代替问道:“何物?”
“——幽冥石。”
裴君灵低声:“仪景,白前辈平白遭受这等污名,我知你心中忿忿,但眼下,不能让清云宗得逞才是最要紧的。”
傅偏楼闭了闭眼,用力攥紧谢征温热的五指,深吸口气,平复下来。
“你说的对,我失态了。”
他冷静道,“幽冥石,我也曾有所耳闻,传言它是幽冥与人间唯一的联系。从外表看,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火烧不毁、水凿不穿,千万年不会磨损……想不到他们连这个都拿到了。”
“清云宗在令状中说,白龙夺去幽冥石后,他们曾追杀过一段时日,然而直到将之毙命于兽谷,掘地三尺,也未能得到幽冥石的下落。”
裴君灵叹了一声,“而如今,他们认为,当初白前辈拿到幽冥石后,并非将它藏起……而是吞入腹中,融于血肉骨髓。”
“此番提前宗门大比,是欲择天下英杰,前往兽谷秘境,殓回白龙尸骨……”
白承修死时,是被柳长英借血祭阵一枪穿胸。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自碎妖丹,燃起重重龙息,逼得道门不得不暂避锋芒。
冷焰与血祭阵中残留的修士血肉相融,兽谷沦为人妖战场,彼此纷纷杀红了眼,死伤无数。
数不清的咒法、怨念、残躯汇入那绵绵不断的龙息中,竟一日盛过一日,生出无尽毒瘴,将原本群妖栖息的兽谷化为一道寂寂死域。
三百年来,任谁都无法再度进入,修为愈是高深,毒瘴侵入得便愈快愈深,无药可解。
即便是大乘修士,贸然闯入也得狠狠蜕一层皮,再往里去,恐有性命之忧。
兽谷就这样成了修真界的一片绝境。
不过也正因如此,大片洞天福地数百年无人踏足,不受毒瘴影响的天材地宝随处可见,十分招惹眼红。故而道门从未放弃过对踏足其中的尝试。
“千年返生花——清云宗寻到的办法。”
裴君灵为两人解释,“这种灵物长于极阴剧毒之地,天生拥有辟毒的能力。含于舌根下,可避免瘴气侵袭。不过此花也有弊端,对于修为高深、炼出化神之辈,它本身就是一种奇毒,会使化神消散,道基重创……因此,能进入兽谷的,只有元婴期及以下的修士。”
“这回宗门大比,前十者皆可得一瓣返生花。进入秘境后,所获宝物,皆归属自己所有,清云宗分毫不取;倘若能带回白龙尸骨,更是重重有赏。”
谢征轻轻颔首,这些,除了尸骨一事,都与原著无何两样。
《问道》中,拈花会结束的二十年后,宗门大比照常举办,也是拿兽谷秘境作为奖赏。
傅偏楼嗤笑一声,宗门大比,前十世他的自然也参加了。
彼时,他已使手段阴死了成玄,作为清云宗的大师兄为门派“争光”,从秘境中得了不少好处,增益修为。却从未听闻过幽冥石之类的言论……
多年汲汲营营,暗中筹谋着对抗清云宗,他并非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在兽谷里,也曾试图寻过白承修的尸身,却一无所获。
说起来……傅偏楼忽然想起一样东西,心中一动,拽了拽谢征的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荒原遇到的那只灰蛇?”
他一边说,一边在袖子里扒拉,谢征闻言,目光一动:“……白前辈的遗物玉简?”
那实在是很久远的物件了,傅偏楼扒了好一会儿,才找着它,取了出来。
“白承修留在里头的残像说过,若我想得知来龙去脉的真相,便在元婴期后持此物前往兽谷一趟。”
他沉吟道:“虽不知残缺了半边,还有无用处……但,或许这会成为一个契机。”
不论柳长英想要做什么,不能让他如愿便是。
他父亲的尸骨,绝不可落入清云宗手中,再行不轨之事。
看来,不论这回的宗门大比背后有何心思,都得去一趟了。
宗门大比的事一经传出,道门上下都隐隐浮躁起来,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转瞬已过三月,外头各方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堪称多事之秋。
一会儿是这个门派的天才突破了,一会儿是那两拨势力为争夺天材地宝打起来了……林林总总,所有凑得上热闹的道门弟子都拼了命地提高修为,欲在不到两年后斩头露角、一举扬名天下。
不过这些,都与在养心宫清修的谢征和傅偏楼无关。
他们得到七杰传承,修为本就在元婴巅峰,再进一步,就没有前往兽谷的资格了。
因而这段时日,两人几乎没有怎么修炼,而是在稳固根基、平定心境。
在裴君灵的建议下,尽可能返璞归真,如凡人般放下一切杂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偏安一隅。
晨起练剑的练剑、耍枪的耍枪,间或交手相互切磋,有了兴致,便摆上一盘棋子,于灯花下对弈。
虞渊吃食风俗与明涞和云仪有很大差别,傅偏楼近来喜欢琢磨点心的做法,水榭别院上空总是飘荡着一股甜香气。他爱做却不爱吃,每天将011喂到撑,幸福到差点要长出小肚腩。
谢征则借养心宫的藏书琢磨起新的剑法,头疼如何将两仪剑与沈应看的传承融会贯通。
有时,裴君灵也会前来做客,带一些自己研磨出的香料。
几人赋闲饮茶,小聚一番,通讯木雕往旁边一摆,远在千里之外的蔚凤等人好似也未离左右。
这般的日子,就像回到了永安镇上,陌生中又带着一分熟悉。
平淡如水,却弥足可贵。
“……争了这么久,蔚明光还是准备上路了。”
傅偏楼将茶水一饮而尽,手指把玩着小巧玲珑的茶盏,撑着下颌咕哝道,“他方才与我一通抱怨,说宣师叔非要跟去是你的主意。怪我吗?”
听了他的指控,对面正看着书的谢征递来一瞥,收回去,闲闲翻过一页:“嗯,怪我。”
“怎么怪你?”傅偏楼撇撇嘴,“怪他自己。”
不管何时何事,他总这般偏心,听不得有人说谢征半点不好;哪怕是玩笑,也不自觉地给师兄开脱,活生生一副被迷昏了头脑的模样。
谢征眸光扫过他百无聊赖折腾杯子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又投入到手中书册上。
自从那一日,傅偏楼叫他慢慢来后,谢征便不再勉强自己去考虑太多。
生平首次,他放弃了思索和规划,放纵地从心所欲,以最惬意的姿态与对方相处。
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心合意。
他们曾一起生活过许多年,一些习惯早就深入骨髓,即便如今相处间不时会染上几分暧昧,可那也并不令人厌烦。
不如说,对于傅偏楼不时流露出的痴迷、眷恋与依赖,谢征反而会觉得很好。
没有人会讨厌被放在心上惦念。
更何况……他从很早起,就对傅偏楼有种莫名的占有欲。
在他的有意应允下,傅偏楼也愈发放肆大胆。
比如杯子玩厌了,干脆扯过谢征的衣袖,从锦缎花纹一路戳戳点点,摆弄起对方修长白皙、犹如玉器的手指。
略带好奇地比对,谢征的手要大他些许,骨节分明,令人联想到清隽的竹节。
掌心温热,肌肤相贴,便会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傅偏楼有些出神地凝视着,想到就是这样一只手,一直牵着他、护着他,暖和着他。
从小到大,将他从一潭泥沼中拉出来,走到了今日。
他忽地生出满怀温存,喃喃唤了一声:“谢征……”
“嗯?”
抬眼对上一双漆黑眼眸,幽井似的,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形。
气氛正好,傅偏楼心中一动,刚想说点什么,院口突然传来一道动静。
“呃……”
像是没想到会看见这副场景,陈不追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
“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傅偏楼:“……”
是很不是时候!
163 重建 就叫“行天盟”好了。
不自在仅有短短一瞬, 傅偏楼很快调整好表情,神色自若地松开谢征的手。
“有朋自远方来,怎么会不是时候?”他朝身旁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坐吧。小草。”
尽管唤得亲近, 语气柔和,陈不追莫名从那两个字里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来是搅了偏楼哥的好事啊。
他轻咳一声,迈入别院中,扭头对身后喊道:“师弟,你也进来。”
陈不追的师弟?杨不悔?他也来了?
傅偏楼一挑眉, 只见面容俊逸、气质沉着的玄衣青年紧锁眉宇,慢吞吞地走入眼帘。
并蒂之卷一别后,意外接二连三,他根本没有闲工夫去关注其他东西。
如今一见,发觉杨不悔虽依旧眉目刻薄,身上那股郁郁难平的劲儿却去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平和许多。
修为也一举攀上筑基, 想来, 是已用过他给的血丹, 洗炼了灵根。
打量不过须臾之间,傅偏楼很快收敛目光,眼睫微垂,意料之中地浅浅勾唇。
一旁谢征瞥来一眼, 将书册收好, 起身拍了拍他的发顶:“我去沏茶。”
陈不追连忙道:“谢大哥不必劳烦,此回我领师弟来,非为作客, 是有事相告。”
“不急。”看他模样颇为焦躁,谢征出言安抚,“边喝茶,边慢慢说。”
他平静的态度感染到陈不追,令他绷紧的神思不由自主松懈几分,眼底重又浮现了一贯明快清澈的笑意:“好。”
目送谢征回了屋,傅偏楼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杨不悔,眯了眯眼,主动提及:“那枚丹药,你服下了?”
“……是。”
杨不悔抿了下唇,忽而深深俯腰叩首,“多谢傅道友再造之恩。”
这般肃穆诚恳的姿态吓了陈不追一跳,同归于陈勤座下,这些年来,他最清楚杨不悔脾性倔强高傲到何种程度。
未曾想到,对方在面对傅偏楼时竟会放下那份自尊心,小心翼翼,堪称恭敬。
“我便说为何你非要跟来……”
陈不追明白了些什么,望着傅偏楼,“他修为大增,是偏楼哥帮了忙?”
“从前偶然所得的奇药罢了,不打紧,放在我这里也无用,不如给需要的人。”
傅偏楼淡淡揭过,他如今可不会再做什么放血炼丹的蠢事,便也不欲多谈,与杨不悔说,“再造之恩谈不上,不过洗去一道灵根而已。”
陈不追听得暗暗苦笑。
说得轻巧,洗去灵根,放眼世间,也只有极其难得的洗灵果能做到。
对于如今天资决定后路的修真界来说,可贵程度,更甚于这回宗门大比的千年返生花。
“于阁下或许算不得什么。”杨不悔坚持,“于我而言,则是天翻地覆。”
从四灵根到三灵根,看似仅是一点差距,可之间壁障,实乃天堑。
三灵根之外为杂灵根,并非空穴来风。
早知他会有此话,傅偏楼接道:“你误会了。”
他面上似笑非笑,嗓音幽幽:“若天道未损,灵根何尝有这般重要?往日五行灵根俱全者,尚有登堂入室、臻至大乘者,修道一途,本就是与天相争,不该困于天资才对。”
杨不悔倏然抬头:“此话当真?”
“怎么,小草没与你说吗?”
见火烧到自己身上,陈不追微微无奈。
他如何瞧不出,傅偏楼是有意在引导着什么?
不过……迎上杨不悔满含紧迫的眼神,他叹口气。
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归看在情分上,偏楼哥不会做得太过分便是。
“这件事我只来得及告知舅舅,还未与他讲清。”
陈不追顿了顿,整理番言语,尽可能简单地给杨不悔解释了遍背后的真相。
后者听得眉头直皱,愣了好半晌,脱口道:“夺天?清云宗怎敢!”
“不论敢不敢,事已至此,他们的确做到了。”
傅偏楼曲指敲了敲桌面,拉回他的注意,唇边泄露一丝讽刺:
“如今的道门,想要凌驾他人头顶,要么天资出众,拜入大宗门,得倾力培养;要么家世不凡,天材地宝、洞天福地,应有尽有。而二者皆不备者,则庸庸碌碌,永无出头之日。”
“以为失去心魔是好事一桩,却有所不知——在无挂无碍的同时,他们真正的‘道’也一并被剥夺了。”
这话似扼腕似不平,恰好踩中杨不悔心底最难以容忍的地方,他忍不住攥紧拳头,低低道:“为何要这么做?这对他们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
傅偏楼眼神有些冷然,秦知邻与柳长英夺得半边天道后,为何要取走道修的因果浊气,造成这番光景,他也没想明白。
反正不会是好意就是。
“难不成就任由他们为所欲为?”杨不悔难以接受地睁大眼睛,“这般罔顾正道之事,为何不昭告天下人,反而叫清云宗冠冕堂皇地说什么'为道门谋福祉'?”
“不悔师弟。”陈不追见他声色俱厉,蹙了下眉,“你太激动了。”
“我如何能不激动?”杨不悔红着眼睛看他,“陈不追,你乃上品水木双灵根,距天灵根一步之遥,进境毫无阻碍,可能明白卡在那一道关前,怎么也无法突破,日积月累、勤耕不辍,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收效甚微的痛苦?”
“可能明白,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拼上性命,也不过螳臂当车、渺小似尘埃的卑微?”
“我们一同随师尊拜入太虚门,资源哪怕有所倾斜,也不会天差地别。你筑基用了几年?我用了几年?可能明白普天之下,千万人才有一个陈不追,而千万人皆杨不悔?”
陈不追一时说不出话。
杨不悔猛地捂住脸,仿佛这样就能遮挡住满脸的丑陋不堪的扭曲。
良久,声音断断续续:“……我嫉妒你。”
他抬头瞟了傅偏楼一眼,几不可闻地嗫嚅:“……我真嫉妒你们……”
哪怕知晓未必那么一帆风顺,但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天道完整,他十分还与这帮天才有一争之力?
越想,就越发生怨。
对于杨不悔的指责,陈不追怔然无言,傅偏楼仍旧神色平静。
他发觉自己当真很了解这个曾经的下属,哪怕对方的不平之气素来压抑在心底,不会对身在上位的他宣泄出口。
待过了一会儿,玄衣青年粗喘着气,稍稍平复一些后,傅偏楼方才开口。
“所以,你清楚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人了吗?”
“……什么?”
傅偏楼抬眼:“这件事说出去,如你一般的‘杨不悔’们怨气难泄,会厌恶谁?责怪谁?憎恨谁?”
不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是清云宗,柳长英,还有如我们一般的‘陈不追’。”
杨不悔陡然顿住,宛若被从头泼了盆冰水,头脑一醒。
傅偏楼接着道:“三百年来,天道有缺,受益者不正是我们这帮天资绝佳的修士?此消彼长,那是怎样一股力量,你考虑过么?千万个炼气修士打得过一个筑基期、磨得死一个结丹期,对元婴修士、化神修士,乃至合体大乘,还有办法吗?”
“更别说,还有那些获利的世家宗族……”
“你要昭告天下,先不说天下人会否相信、清云宗又有何反应,光是这两拨人就足够折腾了,还嫌道门不够乱吗?”
“……”
这回无言的换成了杨不悔。
他不是什么天真的蠢人,相反,他足够聪明、也足够现实。
愤怒退却后,他回想刚刚的言行举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杨不悔自认是个还算沉稳的人,饶是入道不过十载的、背后还有陈勤支持的他,尚且如此不甘怨怼,难以想象在仙门蹉跎了大半辈子的那群修士会作何反应。
傅偏楼所言不错,贸然说出去,就算不惹一身骚回来,道门内乱怕是少不了。
修为低微的修士无法对上头的人造成威胁,反过来,对方也不会赶尽杀绝。
造成的后果,唯有一地鸡毛,改变不了任何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杨不悔神色变换,“给我那枚丹药,又是何种用意?你想做什么?”
“问得好。”
傅偏楼扬唇一笑,狐狸尾巴在身后摇摇晃晃,终于透出端倪。
“我说过,我与清云宗有仇,身负魔患,比谁都想早日结束这一切。而小草是什么个性,想必你也清楚,他从不齿受这般恩惠。”
杨不悔点点头,这点,他还是有数的。
傅偏楼道:“但要对付那群居心叵测的家伙,光靠我们,恐怕还不够。”
杨不悔了然:“你想让我暗中拉帮结派,培养势力?”
“不错。”傅偏楼漫不经心地绕着一缕发丝,“如今我等皆处于风口浪尖,备受瞩目,不便行动。此外,身份上也很难得到认同。”
“你是最合适的人,知根知底,目的一致……且有能力。”
“有能力?”杨不悔嗤道,“我可从未做过这种活计。”
傅偏楼只微笑:“你会做好的。”
就像前世,从无到有,生生弄出一尊庞然大物,助他杀死成玄、与清云宗相抗衡。
不明白他的信心从何而来,杨不悔沉默下去。
片刻,慎之又慎、下定了决心地,他轻轻颔首:“好,我答应你。”
“需要什么,与我说便是。”傅偏楼道,“灵石丹药,灵器符咒,应有尽有。”
陈不追跟着说:“我也一样。”
两位大宗门的亲传弟子、元婴修士放话出来,至少初期吸引人是够用了。
“自然不会客气。”
杨不悔顿了顿,忽然问,“出门在外,行走江湖,总得有个招牌。欲结帮立派,先要取个名号,你可有想好?”
“名号啊……”
这东西,傅偏楼素来懒得费脑筋。
从前,一向都以“无名”作称,不过现在,他有个更好的主意。
似乎想到什么令人感慨的事情,青年眸光隐约出神,支着侧颊,缓缓说:
“就叫——‘行天盟’好了。”
“那群人妄图夺天,我们便替天行道,看谁斗得过谁。”
164 鬼影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征端着刚煮好的新茶、还有上午没吃完的茶点出来时, 杨不悔已先一步告辞离开。
他没有表露半分异样,收好一只瓷杯,像是什么也未发生一般落了座。
方才还含着莫名笑意、令人捉摸不透的青年转瞬就换了副脸色, 眉展唇舒,亲亲热热地给人斟茶,一边解释道:“杨道友突然有些事,就先走了。”
傅偏楼说得轻描淡写, 仿佛只是寻常的一件事。
像方才那样的一面, 他虽不会对谢征隐瞒, 却也不会主动提及。哪怕他清楚,对方什么都知道。
谢征瞥了他一眼, 没有戳破,低首呷茶,二人心照不宣地将之掠过。
茶水入口,清香中带着一丝苦涩, 苦涩后又有绵长的回甘。
陈不追轻轻一抿, 暖流入喉, 只觉沁人心脾。
展目望去, 水榭别院挨着细细弯弯的沟渠,流水潺潺,叶影婆娑。坐在院中向北望去,能瞧见一片金黄丹桂,开得正盛, 遥遥飘来浓郁的甜香。
茶点正巧是桂花糕, 出自傅偏楼之手,不甜不腻,口齿生津。
在还傻的儿时, 陈不追曾尝过相似的味道,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像这样祥和的宁静,他也阔别许久未曾体会过了。
“养心宫真是处好地方,”他不禁感叹,“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傅偏楼闻言一怔,神色不由柔和下来:“会有那天的。”
等一盏茶喝完,收拾了番后,几人终于谈回正事。
“不追,”谢征问,“你打算告诉我们的,是何事?”
陈不追已心平气和许多,再开口,多了几分条理,从头娓娓道来:
“谢大哥和偏楼哥也知道,我继承了明英前辈的道统。先前几个月里,我接触熟悉了番奇门八卦、问卜掐算,就在三日前,尝试着开坛做法……”
“开坛做法?”
傅偏楼面色一变,他可没忘,当年明英就是因此遭到反噬,身受重伤。
陈不追瞧出他的忧虑,笑着宽慰:“放心吧偏楼哥,我不会强求,否则坏了根基就不妙了。”
他顿了顿,接着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
“事实上,这个东西……十分玄妙,有时能算出很要紧的大事,有时却连下一刻会否有人路过都算不出来,全凭感觉。我是前些天偶有所感,可以开坛一问,这才敢去的。”
傅偏楼:“……感觉神神道道的。”有点不太靠谱的感觉。
陈不追对上他看神棍的眼神,颇为无奈。
想来他在偏楼哥心中,形象快一点不剩了。
谢征:“你问了什么?”
陈不追又正色起来:“我问天道,夺天盟盟主秦知邻是死是活?人在何方?”
“……”
“秦知邻没有死。”
他深吸口气,艰涩地一字一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云仪仙境,问剑谷。
万年不变的一袭红衣,张扬似火,青年怀中抱剑,闲闲倚在草庐边。
宣明聆于屋中收拾东西,学堂刚刚散学,一群雪白道袍的小萝卜丁笑嘻嘻地推搡而过,经他身旁,纷纷扬声打招呼道:“蔚师兄!”
“蔚师兄好呀!”
“先生说你们又要下山?是为了那个什么……宗门大比?”
蔚凤揉了把眼前乱蓬蓬的小脑袋瓜,哼了一声:“嗯,知道的还不少。”
“当然,可别小瞧人!”
被他摸头的小少年鼓起脸颊,“谷里都传遍了,说蔚师兄你们在摸花会上得了机缘,修为大涨,很有望夺得魁首。”
“……那叫拈花会。”
蔚凤失笑,又见他满眼崇拜,眸子亮闪闪地问:“先生和师兄如今有多厉害?能不能教我几招?我也想变得和你们一样厉害!”
还未来得及回答,一旁有个眉眼俏丽的稚嫩少女瞧不下去,轻轻推了他一把。
“先生跟师兄很忙的,大家都想他们教,哪里教得过来?自己好好练去。”
少年嘀咕:“就是自己练不好才……”
少女双眉一竖,他就怂了,连连告饶:“藏云姑奶奶,我错了,不该拿自己的事烦师兄。蔚师兄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指导小小的外门弟子呢……”
“你阴阳怪气什么?”
藏云作势要拿木剑抽他,少年龇牙咧嘴地一矮身,很不服气地跑走了。
“他性情顽劣,回头我定好生教训他。蔚师兄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蔚凤岂会和孩子话计较,摆摆手道:“不打紧。”想了想又说,“等宗门大比结束,从秘境回来,应当能歇一段时间。届时在小师叔这边挂个名头,教教你们剑法,也未尝不可。”
“那、那就劳烦师兄了。”
她支支吾吾的,眼里透出欢喜,蔚凤便知道她也不是不期待,打趣道:“怎么这样客气起来?我怎么记得论顽劣,藏云才是那个云字辈的小混世魔王?”
“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
藏云撇撇嘴,“都几年过去了……我也长大了啊。”
“蔚师兄、先生,还有谢夫子跟傅师兄,都常常不在问剑谷,作为师姐,我自然要好好管教他们的。”
她人小鬼大,一番话说得信誓旦旦,把蔚凤逗乐了。
仔细一想,也的确如此。自打掺和进那些复杂前尘里后,他们就很少呆在谷里了。
不是下山历练,就是参加这个那个会的,空闲时还需打坐修炼,一根弦紧紧绷着,几乎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宣明聆开了二十年的学堂也不再收新弟子了,好在最后一批小萝卜陆陆续续长大,断文识字都教得差不多,不需多费心。
他望着熟悉的这片草庐,一时难免唏嘘,藏云却犹豫着,在他出神之际伸手拽了拽师兄的衣摆。
鼓起很大勇气似的,低声细语:“蔚师兄……傅师兄的事情,是真的吗?”
“傅仪景?”蔚凤愣了下,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眉梢蹙起,“你知道了?”
“谷里也有传的……”
藏云小心看着他的脸色,“说拈花会上出了很大的事,什么业障、心魔……说修道,本来都会受那些东西烦扰,那是真的吗?”
蔚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真的。”
“那,说那些东西现在都在傅师兄身体里,他变得很危险,也是真的吗?”
外面是这样传的吗……倒也没太多偏差。
蔚凤继续点头:“真的。”
藏云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喃喃着说:“太不对了……”
“藏云?”
“……我可以要回来吗?”
蔚凤一怔,她低声絮絮地说:“是不好的东西,才想办法除掉的吧?”
“但是,大家的不好的东西,全到了傅师兄一个人身上,那怎么行呢?一根棍子很容易砍断,十根棍子捆在一起,就没几个师弟师妹能劈开……肯定很辛苦,所以谢夫子跟傅师兄才没有回来吧?”
“我做不到什么,但是,至少,我自己的那一份,可以要回来吗?”
童言无忌,说得蔚凤心底一软,忍不住揉揉她的头,玩笑般地说:“那样你会变得很辛苦啊。”
藏云坚持:“我不怕。本来就该是我承担的,没有推给别人的道理。”
“……那蔚师兄答应你。”
蔚凤正色道,“不要担心,会想办法帮你讨回来的。在那之前,你好好练剑,才能更好地对付,明白吗?”
“我知道了!多谢师兄指教!”
少女高高兴兴地离开,蔚凤在后头遥望她的背影,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待宣明聆走出来,他迎上去,感叹道:“小师叔,你当真有些很不错的弟子。”
“藏云心性素来出色,虽有些顽皮,却能明辨是非。”宣明聆显然也听见了方才那番话,“只是……受限于灵根,修为稍有不济。”
蔚凤冷道:“我既然应了她,穷极此生,定不会让她被埋没。”
藏云是,许多如她一般的道修也是。
天下道统,实在被夺天盟耽误太久了。
他们必须找到办法,结束这一切。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准备去和琼光作别,下山前往凤巢。
就在此时,一只灵鹤悠悠转转,飘落在宣明聆指尖。他闭目以神识扫过,忽而脸色大变。
“小师叔?”蔚凤察觉不对,“发生什么了?”
宣明聆嘴唇抿得发白,缓缓道:“谷主……父亲他,出关了。”
蔚凤脑海“嗡”地一声,无数压抑在心底的记忆重又浮现。
与宣明聆有几分相似的苍老面貌,神色狰狞,语调中有无尽的怨恨与诅咒。
那个厌恶妖族到几乎走火入魔的家伙,下令火烧凤凰引来鸟妖的人是他,冷眼旁观亲子惨死的是他,死不悔改污言秽语的也是他。
这辈子还未发生的事情,蔚凤能说服自己放下;毕竟前世他已报完仇怨,了结因果。
唯独此人,他永远无法释怀,更不可能原谅。
手指不知不觉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微弱的疼痛,不及胸中烈火灼烧半分。
心魔久违地在眼前现出身影,唆使、诱惑,恨意翻腾滚沸,烧红了他的双眸。
“小凤凰,静心平气!”
耳旁传来宣明聆的低喝,蔚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一把牢牢抓紧宣明聆的手。
脉搏在掌心跳动,手指温柔地顺着鬓发,传来暖融融的室内檀香。
小师叔活着,对,他还活着……
无数次这般告知自己,戾气才略略平复。
蔚凤终于缓过来,嗓音有些嘶哑:“没事了。”
凤目凌厉,他冷静许多,问道:“谷主多年闭关清修,这回出来,是有什么事?”
宣明聆轻轻颔首。
他目光复杂:“我们暂且走不了。”
“谷主说,宗门大比非同小可,按照往日规矩,须得在问剑谷先办一场内门大比,决出有资格前去的弟子才行。”
“怕是要唤清规和仪景他们回来一趟了……”
165 阴谋 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
问剑谷三味静峰, 乃历代掌门人居住之所。
自从谷主宣云平决意清修、闭门不出后,已有几十年未有旁人踏足。
谷主夫人爱花,往日这里开满了奇珍花卉, 四时不谢, 装点得有如仙境一般。
如今却花枝枯萎,荒草丛生,一派凋敝之象。
和“静”的名号相称, 此处异常幽静, 除却谷主, 再无第一个活物。
然而今日, 却从中传出了低低的交谈声。
“下令要办内门大比,召集谷中弟子,这般兴师动众……你想做什么?”
“宣兄何处此言?内门大比不是问剑谷一贯以来的传统吗?每逢宗门大比前夕,总得办上一场, 这回又怎好缺席?”
“……”
“好了, 玩笑话。”那偏文弱些的声音稍稍一顿, “提前宗门大比,催熟千年返生花, 看来那东西着急了,想快点拿到幽冥石,挣脱出来。”
谷主眉心蹙起:“你还是控制不了‘他’?”
“若是可以, 当年也不会被一枪穿心, 落得个神魂逃窜的下场。”
声音中含着深深的愤恨, 话锋一转,又说道,“多谢宣兄这么多年来的收留,没有你, 我怕是早已魂飞魄散……”
“秦知邻,奉承话就不必了。”谷主冷道,“你清楚,最初本座没有那个意思。”
他的面前是一泊紫黑色的湖,水波粘稠翻腾,瞧着便诡异万分。
这样堪称可怖的湖心里,躺着一簇与周遭格格不入、似冰晶般剔透绮丽的花。
——返生花,诞于极阴剧毒之地,这一株虽不像清云宗手上那株有千年之久,却也年岁不浅。
是几百年前宣云平为讨妻子欢心,特意采来养在山中的。
而今,却成了他人养魂的温床。
花上漂浮着一道浅薄虚影,面貌普通,气质文秀,嘴角噙着一抹奇异的笑容,不是秦知邻又是谁?
听到谷主这么说,他不曾反驳,以淡笑掠过。低垂的眼底,则划过一道轻蔑之色。
最初没有那个意思?
这话也就骗骗自己罢了。
三百年前,仙境七杰坏他好事,斩断夺天锁,抢走了一半的器魂。
本以为功败垂成,意外的是,另一半与用柳长英躯体炼成的傀儡产生了共鸣,回归原身的同时,将天道意识一并拽了下来。
自那以后,柳长英既是他的傀儡,也是承载着天道的容器,甚至恢复了一些为人时的意识。
从表面看,和活着的时候无异,不过比那时更为听话,不会阳奉阴违。
最要紧的是,秦知邻发现,他能够通过操纵柳长英,变相地影响天道。
换而言之,离真正地执掌天道只剩一步之遥。
这最后一步,便是天道意识的垂死挣扎。
秦知邻妄图掌控天道,天道意识也不甘示弱,想要挣脱束缚,重归天地。
那毕竟是曾经的天道,反扑异常强悍,即便他日夜不休地施展秘术,控制柳长英,也好几回差点让它抢走主权。
就在那时,应龙借养伤之名回了族中一趟,窃来龙族至宝幽冥石。
他们联手将天道意识镇入界水,借洗业之名,汇聚天下道修的万万业障,想要以此为重压,一举打开幽冥通路,将之投进六道轮回,彻底泯灭这股意识。
然而,一切准备就绪之际,白龙不知从何处得来风声,杀死应龙,抢走了幽冥石。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搅乱计划,饶是秦知邻一贯沉得住气,也不由焦躁起来。
指使柳长英领清云宗追杀白龙之余,他预感不妙,暗中为自己留了几条后路。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并未出错。
就在出征兽谷、诛灭白龙后不久。
名为柳长英的傀儡失控了。
天道之威何其恐怖?而几乎就是天道在凡间化身的柳长英,一枪之势,避无可避。
即便同为大乘修士,秦知邻在他面前也非一合之敌。
身死魂出,好在早有准备,这才狼狈逃离了清云宗。
饶是如此,秦知邻也备受重创,神魂虚弱到连凡人也无法夺舍,如风中残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湮灭。
他实在太不甘心了,百般算计筹谋、隐忍蛰伏、呕心沥血,莫非只落得身死道消一途?
这股不甘驱使着他四处游荡,许是气运不绝,竟在问剑谷找到了一株返生花。
秦知邻所仰仗的麒麟秘术,是上古大妖许多年来为求生路探出的法子,其中有关魂魄、转生之类不在少数。寄宿返生花,便是一条路数。
坏就坏在,这株返生花是问剑谷谷主夫人所养。
就算瞒得过元婴期的她,难不成还瞒得过大乘期的问剑谷谷主?
可秦知邻别无他选。
他栖息在返生花中温养神魂,战战兢兢藏了不过三日,就被宣云平揪了出来。
秦知邻只有鼓动口舌,颠倒黑白,天花乱坠地利诱——如他过往对成子哲、方陲、应龙青龙所做的那样。
宣云平听完,没有帮他,却也没有杀他,而是不声不响将他封进了返生花里,一晃数百年。
直到四十多年前,才将秦知邻放出来。
因他的爱妻,落英真人去世了。
对于秦知邻许诺的权势地位、财帛宝物毫无兴致,身为问剑谷谷主,世间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他想要什么,都宣云平只有一个要求。
——“本尊会助你一臂之力,待事成之后,妖族必亡。”
真是个可悲的男人,秦知邻不屑地想,事到如今,他已看得很清楚。
落英真人和她教出来的两名弟子如出一辙,虽外表柔弱,气节却十分刚强,眼里揉不得沙子。
过去她还在时,宣云平绝不敢越雷池半步,唯恐惹道侣不快,与他翻脸。
可要说当真心中没有半分想法,根本不会背着落英,留他一条命。
而今挚爱死于妖族之手,终于找好了一个借口,头七未过,便迫不及待地将他唤醒……
分明是薄幸寡情之流,偏生要装出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将一切推到道侣头上。
拿爱人的名头,去粉饰不愿承认的野心和**,甚至心中真就如此认为,下意识替自己开脱。
就和从前的他一模一样。
秦知邻太懂这种感受了,直到为了拥有麒麟血脉,吃掉周若橙的尸身之前,他还一直觉得所做所为都是在为心爱之人复仇。
而宣云平呢?
凡修道者,无非是想长生久视、凌驾于众生之上,从心而为,不受桎梏。
宣云平对妖族的憎恨固然不假,但倘若当真有夺得天道、为所欲为的那一日,他还会什么都不想要吗?
秦知邻不相信。
不过这种自欺欺人的心态,也令对方变得更容易被蒙蔽、更好利用就是,他并不打算点破。
一念及此,秦知邻脸上的笑更加真实了些。
“天道意识虽已被镇在界水之下,为业障侵染,可一日不入幽冥,便还能苟延残喘,时刻与我争夺操纵傀儡的主权。”
他说着,低眸望向足底的返生花,眼中泄露一丝恶意:“想不到界水上的业障,竟浓稠到生出魔患,这着实在我意料之外。难怪天道意识会着急。”
“不过这一回它能使柳长英颁布下令,提前宗门大比,准备开启龙谷秘境,也有我放纵的缘故。”
谷主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还有那朵返生花:“你是想……”
“幽冥石岂能落于旁人之手?”
秦知邻勾起唇,“我当亲自走一趟才放心。”
他轻飘飘地问:“宣兄不会舍不得谷中弟子吧?”
“为日后大业,你就是要本尊那废物儿子的身体也无妨。”谷主不为所动,“既然如此,何故要插一手内门大比?要什么人,本尊传唤过来便是。”
“谷中弟子,宣兄自然可以随意传唤。可若人不在谷中,推脱不来又如何呢?”
“不在谷中的弟子……”谷主一顿,“那个傅偏楼?你不是说,他与夺天锁脱不开关系?”
“夺天锁乃以白龙之子为主材料所铸,他与白承修长相那般相似,想来不会有错。”
眸中划过一道暗芒,秦知邻摇了摇头,“先不说他,宣兄不觉得,另一个也很可疑吗?”
“另一个?”
宣云平皱眉思索了番,想了起来:“你是说,同样留在养心宫,那个无律收下的外门弟子?你想要一介杂灵根的躯体?”
“杂灵根……呵呵,可不要小瞧他。”
秦知邻像参透了什么那般笑起来:“修为一骑绝尘,不输天灵根修士便也算了,那手剑法又从何而来?无律真人的剑,宣兄也见过,两人显然不是一个路数,相比而言,和你——或者说,和问剑谷的传承更为相像些。”
宣云平沉吟:“这么说来,的确。”
“不仅如此,”秦知邻又道,“傅偏楼乃他有名无实的表弟,无律真人收他当记名弟子,你的孩儿宣明聆与他相交甚笃,在外门唯一联系紧密之人是那个王琼光……就连太虚门眼高于顶的陈晚风,都对他另眼相待。蔚凤、陈不追、养心宫的小吉女,也皆与他相熟,对他十分亲近信服。”
“不知不觉间,这一辈中最出色的修士,竟以他为中心,逐渐聚集在了一处。”
嗓音慢慢放沉,这种感觉很不好,令他不由想起三百年前与他作对的那七人。
功亏一篑,有一次两次,已叫他难以容忍。
秦知邻不希望这样的变故再发生第三次,故而,任何微小的不妥,都不容许松懈大意。
“我借你之口,问过打理俗事的成化。据他所言,凡人出身,上山时已十又有八,声称为傅偏楼的表哥,为卖面子给天灵根,这才收入谷中。”
说到这里,他陡然发笑:“凡人出身?岂会如此简单?他身上的疑团可不比所谓表弟来得少。”
“目前所能追查到最远的地方,是明涞仙境一处他们曾经落脚的凡人集镇。再往前,即便施展回溯足够挖出旁人祖辈八代的仙道术法,傅偏楼尚能探到一两分来历,他却连一簇水花也无;以生辰八字卜问掐算,所得为一片空白,实在太古怪。就像是……对。”
终于找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心底产生的怪异之感,秦知邻喃喃自语:
“……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
宣云平被他念得浑身不舒服:“你若这般在意,杀了便是。”
“不,他身上必定有什么秘密,弄清之前,暂且不能轻举妄动。”
秦知邻眯起眼,“这回的内门大比,想办法将这朵返生花交到他手中。”
“我倒要看看,这个谢征,究竟是何方来的妖魔鬼怪……”
166 心意 用完整的一双眼睛。
秋分之日, 问剑谷谷主宣云平出关。
一声令下,三月为期,召在外弟子速速归来, 举办内门大比,为即将到来的道门盛事作铺垫。
谢征、傅偏楼自然也在征集之列。
“……总觉得有哪里蹊跷。”
养心宫中,得到传讯的傅偏楼蹙起眉, 心底微微不安。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谷主跟透明人也没什么两样, 从始至终未曾踏出过三味静峰。
前十世的宗门大比同样要开启兽谷秘境,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这辈子突然冒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能想到的变量太多, 魔、洗业、幽冥石……任何一样都不是小事, 傅偏楼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
如今整个修真界都闹翻了天,宣云平被惊动,好似也顺理成章。
可莫名的,他直觉并非如此简单。
以他们元婴巅峰的修为, 哪里还需要通过内门大比选拔?
只要眼睛不瞎,谁都清楚该有他们一席之地。
宣云平却声称,仅有在内门大比上胜出之人,才能代表问剑谷前往宗门大比。
谷主有令,一言九鼎,哪怕再不合理, 谷中上下莫敢不遵。
“没错, ”裴君灵蹙着眉头, “更何况,仪景身负魔患,需留在养心宫镇压浊气, 世人皆知。这般强求,也太为难人了点……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然而,即便忧心忡忡、万般揣测,他们也不得不从。
不回谷参加内门大比,就无法在宗门大比上出席、拿到千年返生花。
没有千年返生花,无法穿过兽谷外围萦绕的重重瘴气,要如何寻到白承修的尸骨?
明知或有不对,还要向虎山行,这才是傅偏楼焦躁的根源。
他厌恶这种受制的感觉。
谢征本在垂眸静思,见傅偏楼满面沉郁的模样,摇摇头出声:“不必多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殿中悬挂的山水画轴,“实在不行,还有后路。”
想到手中的《摘花礼道》,裴君灵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清规所言不错,局势不明,胡乱担忧只会添乱。”
“……也是。”
傅偏楼叹了口气,尽管仍然有些在意,多少平静了些。
裴君灵瞧向他,问:“从虞渊到云仪,不眠不休地御器差不多需要半个月,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提前一个月吧,路上太赶也不好。”
裴君灵点点头:“你身上的业障比先前安定很多,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两个月里我备些宁神香料和化解浊气的小物件,回去一并带上。”
她思虑周全,在养心宫的这段时日也一直为此劳心费神,傅偏楼心底一暖,眼眸不由弯起。
“那就麻烦阿裴了。”
裴君灵口中“化解浊气的小物件”,是以养心宫心法修炼出的灵力温养灵器,就如清重真人那串念珠一般,有着清心定神的效果。
寻常来说,是贴身携带,吐纳修炼时灵气灌溉,日久天长而成。
不过眼下没那个空闲,只得由裴君灵亲自“催熟”。不知她怎么折腾的,两个月后,竟哗啦啦倒出满满一袋子的饰品。
形形色色的发冠、玉簪、珠串、锦囊、腰封、带钩……甚至是枪上的挂穗。
光华流转,表面覆盖着的灵力或深或浅,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别说傅偏楼,就连谢征见了,也不免惊讶。
“这是……?”
“养心宫的一点心意。”
裴君灵冲他们眨眨眼,笑道,“单我一人可忙不过来,是宫中姐妹听闻你们要走,主动请缨,花了两个月功夫不停地注入灵力做出来的。”
知道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的辛苦,两人不禁动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不必觉得愧受。”
裴君灵低首在饰品里头拨弄两下,仿佛能看穿两人的心思般开口,“她们做这些并非无缘无故,是为‘还债’。”
言语浅尝辄止,话里的含义不消多说,他们也明白。
入道洗业成为道门共识后,养心宫为了掩人耳目、不招惹怀疑,哪怕知晓或有不妥,依旧让弟子们这般做了。
换而言之,界水滔天业障之中,也有她们一份。
不知道时就罢了,知道了,难免于心有愧。
这桩羞愧,便加诸在了因此受难的傅偏楼身上。
难怪他们呆在养心宫的这些日子,并无一人前来打扰,原来是刻意回避。
傅偏楼蹙起眉:“你们不用……”
见他满眼纠结之色,裴君灵“扑哧”一下笑出声。
她从桌面上的东西里挑拣出一个玉坠,交到对面手中,说道:“好啦,别这么严肃。她们求得心安,你可受惠,分明是双赢之事啊,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别瞎想了,快看看这个。”
手中之物玲珑剔透,是一块摆件似的白玉盘龙。
龙身细长,雕琢得很是精致,往里看去还有暗扣,应当不是单纯的摆设。
灵流深厚,神秀内敛,颇有些返璞归真的不起眼。
比之其他见之难忘、灵光璀璨的物件,它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单纯的一样小玩意儿。仔细端详,才能发觉蕴藏的不凡。
傅偏楼的注意被成功引走:“这是?”
“我与宫主一道做的,我特地雕成了龙形哦。”裴君灵指了指他颊边编起的细长发辫,“是样发饰,不妨扣上去试试?”
傅偏楼顿时有些羞窘。
他自知容颜不俗,情爱之中很占便宜,既然如此,优势不好好利用起来,简直暴殄天物。
毕竟,应当没有人会讨厌赏心悦目不是?
虽说裴君灵态度自然,但他依旧有种小心思被戳破的错觉。
尤其转眼瞥见谢征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更加懊恼,耳根微微发烫。
傅偏楼还在踟躇,谢征趁此伸手,取了过来。
“阿裴如此用心,盛情难却,便试试吧。”
他上前一步,垂下眼睫,挽过那截发辫,替怔住不动的傅偏楼扣好。
松开手指,任其受重坠回耳边,擦着脸颊摇摇晃晃,玉色与白皙肌肤相衬,分不清哪边更为温润。
眸中划过一道赞叹,谢征笑了下:“不错。”
又悠悠接道:“阿裴好手艺。”
一句紧跟一句,也不知在夸什么不错。弄得对面心潮起伏,七上八下。
傅偏楼摸摸发扣,再揉揉耳朵,十分郁闷地瞪了人一眼。
他算是发现了,谢征偶尔……也挺恶劣的。
裴君灵差点笑坏了,忍了半晌,好歹给好友留了点体面,正色回来:
“可不止如此。”
“仪景……你将白绫解开来,看看我?”
她的意思太明显,傅偏楼一顿:“你是说……”
裴君灵微笑地注视着他。
咬住下唇,傅偏楼略微犹豫地伸出手,下定决心,用力一攥。
白绫扯下,不见天日的邪异蓝眸缓缓睁开,映出身前两人的影子。
与他相视好一会儿,裴君灵才放轻声音:“怎么样?我没事吧?”
“……”
“戴着这枚发扣,你就不用害怕别人被拖入业障之中,想看谁就看谁了……用完整的一双眼睛。”
即便紧紧盯着,也不会再伤害到谁。
竟然会有这种事……他竟然能有这样的一天!
傅偏楼猛地捂住眼睛,垂下头去,双肩颤抖。
裴君灵吓了一跳,着急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谢征从后抚上青年发顶,对不知所措地小吉女摇摇头:“无事。”
“他只不过……太激动了。”
好半晌,傅偏楼收拾好心情,确定面上不会露出任何失态,才再度抬起头。
“阿裴,”他一字字郑重地说,“多谢你,还有清重宫主。”
裴君灵松了口气,笑道:“对你有用便好。”
“对了,这些东西你都好好收着,回头给蔚道友几个,也帮他镇镇心魔。还有香料,清规的伤应养得差不多了,平时休息修炼时点燃,也有裨益。啊对了,还有这几尊灵器……《摘花礼道》我也拿来了……”
她絮絮叨叨地清点着,那副模样,像是恨不得一口气将派的上用场的全塞进去。
傅偏楼听得哭笑不得,谢征撑住额角,无奈道:“阿裴,我们只是回去参加一趟内门大比,不是不回来了。”
裴君灵眨眨眼,理直气壮:“有备无患嘛。”
待她把东西放好,杂七杂八的全部介绍叮嘱过一遍,这才施施然离开。
傅偏楼将其收入袖中,偏过头问:“接下来做什么?”
“明日上路,”谢征道,“将住处收拾一番再走。”
傅偏楼点点头,于是一人打理里卧,一人整顿院中的花草灵药、闲杂事宜。
说来也怪,他们分明在这里住了不过五个多月,远不如在问剑谷的时间。
临别前,却升起一股依依不舍之情。
傅偏楼盯着院落前粉白的一簇花,隐隐出神。
或许是因为……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吧?
“这是什么花?”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疑问,嗓音熟悉,傅偏楼还未回神,下意识答道:“是木槿。”
那人道:“原来这就是木槿花啊……”
这声音……
傅偏楼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女子一袭白衣,乌发如瀑,清清冷冷地望着他。
眼中却有柔和笑意。
谢征恰也在此时走出门外,见到来人,不禁一怔。
“……师父?”
“清规 ,仪景。”无律轻轻颔首,“别来无恙否?”
167 身份 从前,有个小丫头,她曾有两个哥……
“师父, 你怎么来了?”
见到无律,傅偏楼既惊喜又困惑:“先前让蔚明光给你带话,他说你又出门了……”
“为师四处云游,正巧到虞渊。听说你们在这边, 就顺道过来看看。”
无律说着, 肩头又响起另一道声音:“小主人!”
傅偏楼一愣:“老贝壳?”
“呜呜, 小主人, 那些传言我都听到了!小主人你过得也太苦了,老贝壳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与衣衫差点融为一体的雪白贝壳哇哇大哭,飞扑到傅偏楼怀里, 壳中不断磕碰出咔嚓咔嚓的响动, 珍珠胡乱从里头滚出来,源源不断。
谢征见了不由好笑,听过鲛人泪落如珠的, 没想到蚌精也能。
“行了,哭什么,又没遭罪。”傅偏楼无奈地敲敲它,“你这珠子怎么回事?”
“妖力逸散结出的东西,我给下了道封印, 不然就是蜃珠了, 能落得满地幻象。”
无律悠悠走来,拎起老贝壳放回肩头, “你境界不稳,濒临突破, 别牵动了仪景的气息。他一破化神,可就去不了兽谷秘境了。”
老贝壳呜呜地应下。
她侧头打量了眼谢征:“听说清规先前受了不轻的伤,看来好了许多。”
又瞧了瞧眼前乖乖低眉的傅偏楼:“你这双眼睛……无事了?”
“托阿裴和清重宫主的福。”
傅偏楼碰了碰鬓边的发饰, 唇边露出一个笑来。
“师父先坐,我去倒杯茶。”谢征说完,就欲转身回屋,无律却摆了摆手,“用不着麻烦,看你们在收拾家当,应是准备回谷了,我与你们一道走便是。”
“不过难得来一趟,这边我不甚熟悉,听说养心宫景致很好,劳你们领我逛逛。”
“没问题。”傅偏楼满口答应,立即盘算起来,“我想想,桂园枫亭都很漂亮,藤萝架虽然花谢了,不过有花灵在,还是挺值得去一趟的……”
无律静静地听着,随手抚着身边的木槿花瓣,状若爱怜。
谢征无意间瞥见,眸色陡然一深。
他忽而记起一件事,一个……在心底藏了很久的疑问。
“师父时常出门,”他斟酌着言辞,轻声问道,“竟不曾来过养心宫么?”
无律看他一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指尖缓缓停住。
过了片刻,方道:“嗯,不曾。”
谢征默然,傅偏楼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打岔道:“天下大得很,哪能全都去过?时候不早,趁天还未黑,我们先到桂园那边去吧?枫亭要黄昏看才最好……”
随着他的念叨,那一问一答所带来的古怪气氛很快褪去。
三人一妖将养心宫从南到北走了遍,边赏景,边说笑,待晚暝将至,才悠悠折返。
等走到院落之前,谢征突然说道:“师父,还有样东西,弟子想请你一观。”
傅偏楼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无律转过脸,却仿佛早有意料,颔首道:“可。”
谢征抿了抿唇,摸入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
无律接到手里,并不急着打开。
指腹拂过微微泛黄的纸张,她神色莫名,像是怀念,又像是感慨。
傅偏楼扯了下师兄的衣袖,眼底有几分惊异,低声道:“那个是……”
谢征带着他离远几步,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我与清重宫主讨来的,叶前辈最后留下的那封信。”
“……”
一时无言,傅偏楼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抬起脸,神情有些迷惘,又有些慌乱,不由自主拽紧谢征的衣袖:“你觉得……师父她是……?为什么?”
知道他心中不好受,谢征轻叹,牵起他的手,手指摩挲着腕上的那道红绳,垂目问道:
“还记得师父给我们的见面礼吗?”
“见面礼……”傅偏楼回忆起来,“是才拜师那会儿的事?陈勤的禁制被她看穿,她便帮我重新设了一道,叫旁人瞧不出这是涅尾鼠筋做成的……”
“不错。她替你设下禁制,给我的,则是她刚来问剑谷时,参悟用的剑道石。”
谢征道:“琼光师兄曾说,师父最初所学,并非剑。那块剑道石中,她虽使着剑,留下的印迹……却更接近枪痕。”
傅偏楼瞳孔微缩。
枪……
普天之下,若提到剑,世人便会想起问剑谷;而提到枪,则是清云宗。
倘若无律从前所学为枪道;倘若她,其实是清云宗出身?
身世不明的清云宗女子,知晓许多隐秘之事,自称是过去与名姓皆被剥夺之人……
他浑身上下琐碎地颤抖起来,用力握紧谢征的手,维系住一线镇定。
难道说,他的师父,无律真人。
就是他的……
他思绪紊乱,那厢,读完信的无律缓缓发出一声叹息。
“呵……我就知道,你定然找人代笔了。”她低声道,“那手字迹根本就不像你。”
双眸微微弯起,是一个想要笑的弧度,折起了信纸:“这才像。”
虽嗓音含笑,她的脸上却毫无波澜。
无论喜悦、悲伤、感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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