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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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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人。

    谢征不由微微出神。

    他的目光移向身前的男人,那道瘦削背影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利剑,永不弯折。

    对于这位义父,他并不熟悉,也看不明白。

    说温情,鲜少呆在剑庄,见了面也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庄上大部分的孩子都有些怕他;说冷漠,偏偏又收留了他们这些无家可归、命如草芥的孤儿,给了他们人人歆羡的身份和地位。

    谢征听小矮个讲过些许传言,沈应看剑术卓绝,地位超然,即便在达官显贵中也数得上名号。

    这就更奇怪了。

    在他的认识中,那些权贵从来不屑于将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可随意徭役剥削、践踏打杀。

    若需要养子养女、徒弟传人,多的是家伙愿意让自家子侄过来;沈应看何必费心费力教养一群孤儿,还要从中挑选下一任庄主?

    叫他出来,又有什么目的?

    带着诸多困惑,谢征随沈应看在镇上逛了一圈,最后寻了处茶汤铺,随意就坐。

    担着汗巾的小二战战兢兢捧上茶壶和茶碗,沈应看端起喝了一口,问谢征道:

    “你觉得,这世道如何?”

    世道?

    余光扫过周遭破败门户,草庐烂瓦,又想到剑庄的亭台楼阁,曲水流觞。

    这边老翁哭丧,那边歌舞升平……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唇边泄露一丝讽刺,不知是对谁而去,谢征平静地如实回答:“不如何。”

    沈应看没有生气,他将茶汤一饮而尽,有几分失神。

    “比之从前,是不如何。”手指拨弄着碗沿上的缺口,他缓缓道,“比之今后,难说。”

    “……义父何意?”

    并不解释,沈应看一转话锋:“谢征,你可欲摘花?”

    见他点头,那双幽深双眸盯着眼前这位年少沉静的义子:

    “替我做十年事,我便予你。”

    “何事?”

    “不平之事。”

    谢征顿了顿:“对庄中其他人,会否不公?”

    “你入门太晚,论公道,谁也说不得。”沈应看道,“这个机会,你要是不要?”

    “倘若十年之间,有谁摘花?”

    “那便竹篮打水一场空。”

    “倘若……”谢征抬起眼,眸中泛起难言凌厉,“十年之间,我摘得呢?”

    沈应看一怔。

    等回过神来,他有如刀刻的脸上,首次泛起一抹浅淡笑意。

    那笑无比傲然,不带半分轻蔑或是瞧不起,像淡淡陈述着一个事实。

    “如你做得到……”他说,“便是立即退位,让你当这剑庄之主,又有何妨?”

    那日之后,依照约定,谢征每月都要离一回庄。

    沈应看叫他去办的事有大有小,之间毫无关联,令人摸不着头脑。

    时而调解邻里鸡毛蒜皮、教训地痞流氓,来回不过三日;时而远赴千里,取恶霸项上头颅,身陷围追堵截,十步杀一人,逃亡数月。

    五年转瞬而过。

    不知不觉间,谢征已走过市井百态、访过崇山峻岭、去过大漠戈壁、见过长河落日。

    曾于雪原中踽踽独行;也曾藏身巷尾剜肉止毒;或是潜入声色宴席,搅得宾客方寸大乱,放走良家少女,飘然而去。

    所遇人事渐多,环境险恶、生死一线,皆不能令他色变。

    手中之剑越来越如臂指使,仿佛与生俱来。

    每一年的拈花会上,他所展露的剑法愈发莫测,能在沈应看手下走过的时间也愈发长久,其他兄弟姐妹从起初的诧异、不服,逐渐到莫敢争锋。

    只是,谢征始终无法撼动义父背在身后的左手,以及手中所握那一朵轻飘飘的月见花。

    ——被剑鞘击中心口,哪怕下一刻便避了开来,也无法否认败北的事实。

    提剑撤下两步,深深喘息。

    平复了番心绪,谢征低声道:“我输了。”

    “嗯。”沈应看不动声色,“下一位。”

    众人视线重又投入场中,谢征趁此退出人群,正欲离去,忽然被叫住。

    “谢征。”回过头,长高许多的小矮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等一下。”

    “怎么?”

    小矮个突然支吾:“那什么……成大哥想邀你一叙。”

    成大哥?成玄?

    谢征微微蹙眉。

    这个月的任务,沈应看前些天就告知了他,不算多难,但路程颇远。

    他已为拈花会拖延两天,剩下的时间有些紧张,思虑及此,便拒绝道:“不必了,我还有事。”

    “行路太匆忙,难免会错过不少美景。”

    一道沉稳的声线响起,“新岁方过,还在年节,谢弟不若歇息片刻。”

    随之出现在眼前的,是个瞧上去俊朗正气、笑吟吟的青年男子。

    不用说,除了他们的长兄成玄又有谁?

    他温和道:“我有一处梅园,近来花开,香气扑鼻。能否请谢弟赏光?”

    “没空。”谢征冷冷纠正,“另外,我名谢征,不叫什么弟。”

    成玄笑容一僵,小矮个也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瞧瞧挪去了旁边。

    “可还有话要说?”谢征问,“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慢着,谢弟……谢征!”看他要走,成玄连忙道,“每月月初或月末,你都要去一趟庄主院,是也不是?”

    “……”

    以为他被自己一语道破,心虚地沉默,成玄唇边的笑又恢复如初:“此处并非说话之地,这下,能来梅园了吗?为兄不过想问一问个中详细……”

    此番话里,就有些不软不硬的要挟意味了。

    “不能。”

    谢征却仍神色寡淡,“若有疑问,大可拜访庄主。”

    “……”成玄沉声道,“你当真如此不给面子吗?”

    回答他的,是谢征离去的背影。

    实话说,若换作别人来问,谢征态度并不会如此强硬。

    可成玄……虽说不曾招惹过他,但莫名十分不喜。

    他蹙了下眉,想不通究竟为何。

    眉心刺痛,眼前忽而闪过什么画面,极快,快到他几乎没有知觉。

    待反应过来,浅薄的印象中,仅残余一双十分漂亮、却又奇异的眼眸。

    右眼漆黑,左眼则泛着古怪的苍蓝,瞳仁清澈可鉴。

    似一直在注视着他,眸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心底微微一动,那是谁?

    他曾见过吗?为何记不起来?与成玄又有什么关联?

    一时出神,谢征并未发觉身后死死瞪着他的怨毒视线。

    “谢征……”

    面容隐没在阴影下,成玄咬牙切齿,“义父,不,沈应看……你们怎敢如此对我……”

    他不会就这样放弃,更不会容忍有谁爬到自己头顶去!

    若剑庄不能是他的……那,没了也无妨……!

    山火熊熊。

    剑庄烧起来时,将夜色映得犹如白昼。

    谢征在外闻讯,风尘仆仆赶回来时,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不声不响地往火中走去,半途却被一道人影拦下。

    “谢征!”

    又时隔三年,他们已不是当初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

    已变成高个的小矮子冲他喊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别傻了,你没听说外边的风声吗?”

    ——剑庄庄主沈应看心存反志,妄图颠倒世家权贵,暗中挑起争端,罪不容诛。

    “那又如何?让开。”

    谢征语气平静,给沈应看做了八年的事,若他还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也太愚蠢。

    “大家也有想留下来的,义父一个都不要。”小矮子焦急地说,“他不想牵连我们,你不懂他的苦心吗?山上现在那么多世家人马,你过去也无济于事,没有活路的!”

    “我是不懂。”

    素来沉静的黑眸映着摇曳火光,仿佛也烧了起来,“我只懂,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至少,不能留他一人在上边。”

    被他那肃穆到有些疯狂的神情镇住,小矮子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谢征擦肩而过。

    不知想到什么,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况且……就剩两年了,我不想给他打白工。”

    前去庄主院的路并不好走,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隔着火光,谢征望向黑压压的人头,心中安静得过分。

    他像是一瞬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想,从腰后抽出一把长剑。

    身影一晃,融入暗处。

    剑光、鲜血、惨叫,骚乱。

    利刃撕破血肉,出手绝无落空。

    声嘶力竭的人群中,仿佛有道冷漠鬼影。

    凝目,抿唇,出剑,青年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直到白刃倾斜,一路杀到到沈应看身边之时,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对视,才微微挑眉。

    沈应看没有半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谢征道:“来交差。”

    “剑庄已亡,”沈应看道,“当年的约定,大抵做不得数了。”

    “作不作数,义父说了不算。”

    “……”

    “……”

    谢征丢下这句后,沈应看也不再争辩。

    许多年过去,他们之前仍如当初一般无话可说。

    敌人谨慎地包抄过来,谢征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发现了不少熟面孔。

    “张家大公子、刘家少家主……”他轻嗤道,“你算好的?”

    “无法颠覆,添点堵也不错。”沈应看淡声道,“这群人一死,应能留下十几年休生养息的时间。”

    “往后呢?”

    “往后,就交给往后的人,自有天命。”

    沈应看说,“我已为这世道做遍了力所能及之事,于心无愧耳。”

    他侧目瞥了谢征一眼:“不过……出了些意外,比我预想中推前两年。”

    谢征擦去脸颊边的血渍,淡淡道:“你当我是剑么,十年一磨?”

    “不,”沈应看缓缓说,“我当你是……同道中人。”

    并非徒弟,并非义子,并非后辈。

    乃并肩同行者。

    ——“我辈修士,当抱薪风雪。有同愿者,可并行耳。”

    茫茫之中,耳边似响起这道声音。

    谢征神色有一瞬的迷离,脑海中忽然涌入许多与至今认知全然不符的东西。

    “……修士?”

    身边的嘈杂和兵戈俶尔消失了。

    昏沉之中,唯有沈应看还在。

    “你的神识不错,里边的两个小东西,也很有趣。”

    他喃喃道:“想不到几百年后,还会有你这样的修士……兴许,真如他所言,这片天地仍有一线生机。”

    一朵鹅黄色的花骨,跳跃入眼帘之中,舒展着柔软的瓣蕊。

    触碰眉心,融融化作一道暖意。

    “这朵月见,我予你。”

    男人瘦削冷漠的脸上,嵌着一双幽深而又映着火光的眼眸。

    “去吧。”他道,“谢征,往后,便交给你了。”

    143 火种(二) 尔之斥念。

    朦胧中, 傅偏楼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宛如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地剖开,剥离掉某一部分,手脚、臂膀、或是其他什么, 因不习惯而空落落地难受。

    可难受过后,却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就像久病初愈,沉疴尽去,枯木逢春。

    不远处飘来渺渺荷香, 恍惚间, 仿佛置身初来养心宫时所乘的那只小船上。被重重莲叶和水波围拢,看不见天, 看不见地,唯有眼前之景。

    心底压抑的、烦忧的种种悉数遗忘脑后, 悠闲自在、随心所欲。

    我这是……怎么了?

    念头转过,傅偏楼很快回忆起来自己身处何方。

    若所料不错, 他眼下应当在那卷名为《并蒂》的画中接受考验。

    据养心宫宫主所言,仅有首位通过的修士才能真正进到《摘花礼道》里, 找寻空净珠的线索。

    故而,方才那个, 也是考验的一环?

    带着困惑睁开眼, 面前清波盎然, 荷塘亭亭,一望无际。

    傅偏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宽阔的莲叶上,也不知这柔软脆弱的植物被施展了什么术法,竟在稳稳托住他的情况下, 还能随风轻轻摇摆。

    侧目望去,同他一般进来的约莫数十人,大多还未回神, 身形跟着莲叶晃来晃去,下一刻就要跌落水底似的。

    不太清醒的人群里,傅偏楼眼尖地瞥见两个熟面孔。

    ——杨不悔和应常六。

    一个前世的下属,一个……不提也罢,离他都还挺近,就在手边相隔一两片莲叶的地方。

    眼眸微微眯起,看来,这回他们要做对手了。

    就是不知这所谓的“考验”,究竟是什么个考法。

    就在傅偏楼四处张望时,周遭修士也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明白了当前处境。

    有人尝试着离开脚下莲叶,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下,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应常六看到傅偏楼,稍稍一怔后,朝他出声招呼,“傅道友。”

    傅偏楼笑了笑:“好巧。”

    话音落下,却无人接,他有些诧异地挑起眉,多看了对方两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应常六还是那个应常六,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神色拘谨冷淡。

    只是……似乎更没有了人气,甚至带着些诡异的不谙世事,而非历经红尘的沧桑。

    他打量着应常六,殊不知应常六也在隐晦地打量他。

    形貌依旧昳丽难言,可有别于往日的压抑沉郁,神情自若,要活泼许多。

    身上那种隐隐的焦躁和不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骄纵——被家人呵护宠爱着长大才会有的,那种无法无天也有人兜底的骄纵。

    奇怪。两人同时想道,分明在外边相见时还很寻常。

    的确是本人,交流起来并无异样,为何会突然有这种变化?

    “两位……道友。”

    就在他们盯着对方出神时,后边忽然有人唤道,“想不到我们选了同一卷画,真是遗憾。”

    这道嗓音略哑,语调却极为昂扬。

    听着耳熟,傅偏楼僵硬地回过头,瞧见一身玄衣的杨不悔双目炯炯,踌躇满志。

    被两人凝视着,他先是礼节性地作了一揖,尔后道:

    “傅道友似乎与我师兄相熟,颇有旧缘。只是一卷画的名额毕竟只有一个,各凭本事。二位修为胜于在下,一会儿还望莫要手下留情。”

    嘴上虽客气地这样说着,眼里神色却不是那么回事。

    半分恭敬亦或自谦的意思都没有,非要类比,大概像是恃才傲物的寒门书生看待世家高官,清高得尖酸。

    让傅偏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永安镇时杨婶怕他无聊,给他打发时间看的手抄本。

    那一手字迹,凌厉张扬有余,而气度不足。

    彼时他还想象过,能写出这样的字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今,和想象如出一辙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这是,杨不悔?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阴沉到像从地沟里钻出的老鼠、凭一腔恨意驱使、做事全然不顾脸面后果的杨不悔?!

    若说应常六仅仅是令他狐疑,杨不悔的变化简直能以来震撼形容。

    傅偏楼终于意识到不对,后颈一寒。

    ——在他一无所察之时,考验已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等等,”他喃喃道,“那我……”

    既然应、杨二人皆有异样,他也不该幸免才是。

    下意识低头往荷塘看去,妄图借平静如鉴的水面瞧清自己的模样。

    光线黯淡的倒影里,浮现出的人脸色苍白,定定地和他对视。

    恰逢莲叶弯腰,无限接近于湖水,长长乌发滑下肩头,没有遭到那股莫名力量的阻碍,垂落水中,晕开一道涟漪。

    也晕开水中之人,如同天空般苍蓝色的一只瞳眸。

    傅偏楼瞳孔骤缩,骇了一跳,赶忙捂住左眼。

    触及柔软的白绫,他才想到,水里呈现出的影子是相反的,并非他不慎暴露了左眼,而是……

    他的右眼,变成了蓝色?

    不,不对!

    傅偏楼一个激灵,陡然注意到,水面的影子没有和他一样应激地去捂眼睛。

    而是沉沉地、深深地、一直一直看着他。

    用那只苍蓝色的右眼。

    ——魔?!

    “傅道友,你怎么了?”

    一旁的应常六见他神情大变,语气不禁失了镇定,有些焦急地问道。

    傅偏楼惊魂未定,咬紧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无声无息,犹如一道暗影,好似早早就安静地呆在那里,可浑身上下又散发出无可忽略的威仪。

    修士目力极好,隔着很远,也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个女子,五官只能算清秀,眉眼深刻,微微扬着下颌,显得尤其高傲。

    正是他们入卷时所见到的那一位。

    “吾名无琊子,”女子启唇,言简意赅,“既然全都清醒了,也是时候开始考验。

    她顿了顿,挥手打出一记结印,道:“出来吧。”

    出来?

    出来什么?

    随着那记结印落入湖中,水面骤然无风自动,翻涌不休。

    众修士见状不由紧张起来,暗自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哗啦!”

    迫不及待般,水下猛然冒出一个黑影,却没有贸然动作,退后站到一处空着的莲叶上。

    这一下仿佛开了闸,随着哗哗水声,接二连三的黑影从水底窜出,同样选择了一片莲叶。

    没一会儿,对面就立满了人。

    待看清那些人的面貌后,在场所有修士都沉默了。

    ——任谁乍然望见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恐怕都不知如何言语。

    十里荷塘,泱泱无边,清风拂过,莲叶飘摇。

    选择了《并蒂》卷的修士不多,但像这般挤挤挨挨在一处地方,就显得人头密密麻麻;而当这样的人头照镜子般翻上一倍,简直堪称惊悚。

    杨不悔感到一束怨毒的目光投来,回视过去,另一个“杨不悔”满面憎恶,仿佛在看什么可耻至极的肮脏垃圾,五官几乎扭曲。

    而应常六似有所觉,对上另一个“应常六”的视线,对方唇角噙着一抹轻浮的笑容,神色却无比复杂。

    傅偏楼将这些尽收眼底,和先前在水下望见的那个蓝眸人相视片刻。

    “不对,你……不是魔。”他低声喃喃,忽而一把扯下蒙着左眼的白绫。

    这回望向水面,清澈碧波如实映出他的面孔。

    和一双漆黑如墨的杏眸。

    傅偏楼俶尔抬头,那个始终面带郁色的“傅偏楼”冲他一笑。

    这笑里,讥嘲不加掩饰,一时间令他感到无比荒谬。

    “你是……”

    “——他们是你们的斥念。”

    天边,无琊子淡淡开口解释:“所谓斥念,便是自己不肯接受的那一部分。”

    “人无完人,总有缺憾。有人能与之和解,有人则耿耿于怀,无法容忍、乃至心生排斥。譬如无法控制脾气者,排斥暴躁的自我;想要成就一番大事者,排斥优柔寡断的自我。”

    “而此前,吾将你们神识中的斥念剥离开来,以秘法赋予他们人身。”

    有修士忍不住喊道:“尊驾的意思是,那家伙就是我?”

    “不,”无琊子却否决道,“它并非是你。”

    停顿一下,又说:“你却也不算原本的你。”

    那修士被绕昏了,不解地问:“此为何意?又与画卷的考验有什么关联?”

    “吾辈修士,最该面对的对手,当是自己。”

    无琊子负手道:“斥念化形,与之对话、抗衡,使之消散,在从前也算一种修心的方法。吾于尔等斥念心口,藏了一枚莲子,摘得便算作通过。自然,仅限于自己的斥念作数。”

    “……也就是说……”那修士怔怔望向对面,“要它消散……我要,杀掉自己?”

    杀掉……所排斥、不喜的,那一面的自己?

    此话一出,人群不禁隐隐骚动。

    “若杀掉了,”又有一人吞了口唾沫,迎着对面自己的注视,艰涩地说,“会如何?”

    无琊子道:“那样,你便会是现在的你。”

    说罢,她不再多言,掷出一根香,随手插在一朵莲蓬上。

    “为时一炷香,首个通过考验者,可前往《摘花礼道》总卷。若香燃尽,还未有人做到,此卷将封。”

    接着身形一晃,消散于风中。

    “……”

    一片静默之中,以雷霆之势乍然出手的,却并非任何一人。

    而是对面,满脸阴郁的“杨不悔”。

    “斥念?哈,斥念?!我是你的斥念?!”

    手诀飞快打出,一来便是杀招,灼去杨不悔脚下半边莲叶,滋滋沸腾了湖水。

    “你居然妄图摆脱这份罪责,好逍遥地当那仙山道人?滑天下之大稽!”

    杨不悔狼狈地闪避着,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死死拧着眉。

    他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能忍住,反击回去。

    然而这一下更激怒了对方,“杨不悔”大笑两声:“好!好得很!”

    “杨飞鹏,你可真是能耐啊!筹谋算计多年,诸多安排,终于得了晚风真人应允,拜入太虚门……一切都遂了你的愿,是不是?”

    “当个凡人多无趣啊!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哪有修道长生来得自在?一时欺瞒算不得什么,待你功成,自会告知爹娘一切,再将他们接到身边来多加补偿,报答生养之恩,是不是?”

    话锋一转,他语调狰狞起来,攻势也愈发激烈,嘶嚎般地问:“那你告诉我,你那么能耐,为何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

    “爹娘没了,你却连杀亲之仇都报不了!”

    “入道十年,还在炼气徘徊,无法筑基,只能眼睁睁看着仇敌越来越远……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能耐?!”

    杨不悔脸上露出屈辱之色,咬着牙,连连与他交手。

    斥念犹如疯癫,不管不顾,一心只想要他的命。

    “眼下竟还觉得,我是你的斥念,我应当消散?”

    “狼心狗肺!自以为是!不要脸的废物!”

    “爹娘都在地下,你怎好意思苟活于世!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尽管修为不高,二人之争却符咒乱飞、声势浩大,众人连连避退。

    也有修士见状,一咬牙,转身冲自己的斥念冲去,动起手来。

    平静的荷塘,转瞬成为混乱的战场。

    而这之中,始终没有动作的,有两人。

    傅偏楼遥遥望着两个杨不悔,听到那些锥心之言,稍稍明白些许。

    杨不悔的斥念——他想要摒弃的,大抵是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份感情。

    他当年能狠心舍下在凡间经营的一切,不顾多年寒窗苦读,也不顾殷殷期盼着他的爹娘,一头载入渺茫的求仙之途。

    可见,本来便是一个极其看重自我、自尊心极高的人。

    然而,就当往好处发展,快要尘埃落定之时,飞来横祸将这一切都毁了。

    永安镇覆灭,杨叔杨婶早逝。

    还未来得及报答,偿还赎清深埋心底的愧疚,人便不在了。

    于杨不悔而言,不外乎当头棒喝,把他一棍子抽懵。

    无法排解的羞愧在日复一日的问责中逐渐累积,某天如沙盘崩塌,他的骄傲与自尊也一并崩溃。

    分明走在曾经日思夜想的那条路上,却得不到当初想要的痛快和意气风发。

    会渴求解脱,也算人之常情。

    不过傅偏楼的心是偏的,一想到杨婶和杨叔,就不禁恶意地觉得,杨不悔还是别失去这份斥念为好。

    他并不希望看到一个,对自己曾经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和反省的杨不悔。

    目光闪烁,若从对方没能成功,他不介意再伸手帮上一回。

    反正……成玄和清云宗,早晚都得对付。

    出神间,那边陡然传来一道含笑嗓音。

    轻飘飘的,又莫名沉重。

    “这不是小偏楼么?”桃花眼一眨,男人感慨道,“你又长大了点,看来以后得叫大美人了。”

    傅偏楼顿时神情一僵,匪夷所思地望去:“你……”

    “应常六?”

    144 火种(三) 完整的傅偏楼。

    男人长眉修目, 笑意盈盈。

    涉水来到近前,与真正的应常六站在一处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者严正、清肃、拘礼;一者轻浮、放荡、油滑。

    瞧上去,简直就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双生子, 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是我。”

    听到傅偏楼语气中的迟疑, “应常六”啧啧叹道:“难得小偏楼愿意搭理我一回, 可真叫人受宠若惊。”

    他不说话还好, 一说话, 傅偏楼就唇角抽搐,往后退了半步。

    实在是再见后应常六变化太大, 倒叫他忘了这家伙原本是怎么一个口花花的样子。

    不过……他心中一动, 看向身边那个不笑的道人:“这便是你的斥念?”

    这跟对方突如其来的性格大变,有什么关联吗?

    “准确来说……”应常六沉默片刻,缓缓道,“他并非我的斥念。”

    几乎同时,“应常六”也笑着说:“小偏楼此言差矣,不是一个人, 当然会被排斥出去。毕竟, 我不认可他,他也不认可我。”

    “不是一个人……?”

    傅偏楼蹙眉重复, 来回地扫视面前两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哎,现在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总之……”“应常六”稍稍忖度,“你可以暂且看作一体双魂,虽说真相比那复杂许多便是了。”

    说完,他顿了顿,朝应常六伸出手。

    应常六目露疑惑, 他挑了下眉,说道:“我的扇子呢?长得太像,小偏楼难免弄混,拿来当个区分。”

    待对方依言从袖中取出折扇,男人握在手中,唰啦一下展开。

    “贪声逐色、寻欢作乐”两面大字招摇醒目,那双桃花眼微微一弯,恍若初见。

    “叫他应常六吧,至于我……”他神情掠过一缕惆怅,似乎很想叹惋,千言万语汇聚到嘴边,只剩一句,“姑且,唤我常玦好了。”

    报上名号后,常玦很快恢复了寻常,摇着折扇,与应常六无声相视。

    这一景象极其古怪,尤其在满场自己打自己的乱斗之中,显得格外平静。

    但平静之下,又仿佛暗潮汹涌。

    半晌,常玦才出声:“你不杀我?”

    应常六摇摇头:“不必。”

    “难得的好机会,错失掉真的好吗?哪怕不为通过这劳什子的考验。”常玦歪过头,“若在这里杀了我,你就能保持这副模样出去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

    “不必对‘我们’怀抱愧疚。得到什么,总得付出什么。”常玦道,“会有如今这个局面,只能说,你的执念实在太深……几百年来,竟无半分消磨,反而愈演愈烈……是‘我们’不敌你。”

    应常六继续沉默。

    “况且,若是反过来,你知道我不会留手。”常玦讽刺一笑,“我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像你一样。若身体由我做主,你才是斥念,拼上命我也会把你杀死的。”

    “我知道。”应常六轻轻颔首,“但我不杀你。”

    这回换作常玦沉默了。

    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傅偏楼这看看那看看,忍不住问:“怎么,莫非喊打喊杀让你比较高兴?”

    常玦“扑哧”一下笑了,闲闲地摇起扇子:“小偏楼,你比之前活泼了许多嘛。”

    扇骨并拢,指向荷塘另一边,他明知故问地说:“是那位……你的斥念,被分出去的缘故?”

    傅偏楼一顿。

    常玦所指,正是他始终不愿去看的方向。

    而与他相反,那人却一直注视着他,眸光沉沉。

    “你好似不想与他动手,”常玦悠悠拉长声音,“他好似也不想与你动手。”

    荷塘上空,数十对大打出手的修士中,有的是斥念本身十分厌恶自己,譬如杨不悔;更多则是记挂着通过考验,或想借机一举两得地除去这一面的人。

    宛如傅偏楼这般,本体与斥念都一动不动的,着实奇怪。

    “很难得啊,小偏楼,这是为何?我与应常六情况特殊,就先不论,你不想去争夺那个入画的名额了吗?再这么拖下去,恐怕……”

    “闭嘴。”

    傅偏楼冷冷斥道,“我的事,用不着你多舌。”

    常玦听话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笑不语。

    “傅道友,”应常六却跟着提议,“既然如此,兴许,你可以与他谈谈。”

    ——谈谈?

    他,和他的……斥念么?

    仿佛被这个想法烫到般,傅偏楼垂下眸,手指蜷缩,不知不觉地摸上左腕系着的红绳。

    隔着很远看到这一幕,犹如磐石般站在莲叶上的斥念动了动,目光也跟着垂落。

    然而,苍白手腕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唇角扬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周身气质愈发冷凝,像是要冻结这十里芙蕖。

    周遭陷入苦战的修士下纷纷意识避开他,好像那里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深渊。

    于是,青年负手独立,一席雪白道袍随风猎猎,自成一方天地。

    他不知何时也解开了左眼的白绫,一双湛湛蓝眸,幽深如潭,叫人难以逼视。

    气势很强悍、很恐怖。

    可,唯有傅偏楼知晓,对方状似平静无波的外表下,究竟有多迷茫。

    “真不去吗?”

    比过噤声的常玦再度开口,这一次,声音不若先前一般虚浮,反倒莫名地沉着可靠。

    “看样子,你应当知晓他是什么吧。”他问,“自己的斥念,自己最清楚。你无法接受的,是怎样的你?”

    “我……”

    傅偏楼嗓音泛哑,更用力地攥紧红绳,像是想要从上边汲取到些许安慰。

    他自然知晓对方是什么。

    最想摒弃的、恨不得不存在的、一直逃避着的。

    前十辈子里,被命运愚弄,挣脱不开束缚,沉沦于怀疑、阴谋、与谎言之中的……承担了所有过去的傅偏楼。

    明明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却好像个局外人,看戏般走马观花完十辈子的失败,无论爱恨、忧愁、煎熬……因之而起的感情,分毫都体会不到。

    故而那些沉重的伤痕也变得轻飘飘的,可一笑而过了。

    曾经的他每每见到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去纠缠于辨别真心假意,唯恐被欺骗、被利用,从而疑神疑鬼,将自己困在方寸之间。

    但那真的好辛苦,过去习惯了不觉得,这辈子遇到谢征以后,他才慢慢地意识到。

    真的,好辛苦。

    ……他不想这样。

    可就像挨惯了毒打的人,在拳脚落下之前,下意识会作出防御的姿态;这些他根本无法控制,更何谈放下?

    压抑地活了那般久,就算他装得再怎么豁达明朗,心底也始终堆积着一层阴霾。

    而现在不同。

    无琊子将斥念抽出后,傅偏楼首次明白,何为“轻松”。

    原来人还可以这般活着,不必辗转多思,嬉笑怒骂,无所顾忌。

    映水自照,不用问别人,就连傅偏楼自己,也觉得比之前讨喜许多。

    ——杀掉斥念,就能一直这般下去。

    不仅如此,还可摘得并蒂莲,前往总卷。

    无疑,这是个无比巨大的诱惑。

    傅偏楼很理解,为何那些修士不由分说地就开始动手。

    所以……他要杀死那个自己吗?那个替他背负了悲哀的前十辈子的“傅偏楼”?

    还是说,像应常六所说那样,放弃这个机会,和对方谈谈?

    尽管……傅偏楼也不明白有何好谈的。

    看出他神色里的踟蹰与动摇,常玦啪地合上扇子,从背后把人往那边戳过去。

    “你做什么?”从沉思间惊醒,傅偏楼为脊背上的重量不满地抬眉。

    “你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常玦定定望着他,“别磨磨蹭蹭的,去吧。”

    “……”

    傅偏楼回首,遥遥和那双蓝眸对视,片刻后,一咬牙,伸手召出长枪。

    望着青年逐渐远去的背影,应常六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多谢。”

    “该说这话的人是我。”常玦别过脸,“我知道,你那般喜欢他,定然也没想过与他争这头筹。这又是何必,人家满心挂怀的,可都是那位好师兄……”

    “慢着,”应常六面色微微扭曲,“我、喜欢他?”

    “嗯?”常玦意识到不对,转回脸,和他瞪视着捂上心口,“可我第一次见他时,分明觉得……”

    终于明白这乌龙是如何闹出的,应常六无奈地撑住额角。

    过后,出言解释道:“他和他的父亲……模样很像。”

    常玦:“……”

    不知道为什么,更惨了。

    青年乘枪凌波而来,足尖轻点,跃上宽阔莲叶,举重若轻。

    身姿挺拔,面容稠丽,扬手掐诀收拢长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潇洒夺目。

    日光明媚,独独这边遮蔽在云层的阴影下,像是苍天也不眷顾。

    傅偏楼逆着光,缓缓走近,一时间,刺眼得令斥念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眸。

    “你来了。”他轻声道,“来杀我么?”

    傅偏楼一愣,旋即摇头:“不。”

    “为何?你觉得这样不好?”

    “……不,”傅偏楼低声,“很好。前所未有地好。”

    斥念蓦然阴冷地笑了起来。

    “当然,”他凑近了,如同照镜子那样凝视着傅偏楼,“因为你不再懂那些滋味的可怕了。”

    “眼下的你,是从小与魔一并长大,毁掉出生的村庄后被卖去牙行,尔后十分走运、被‘那个人’所买下,娇惯着长大的谢宝宝。”

    “所经历过最大的磨难,便是永安镇那一场劫难。可再怎么难过,最重要的人也一直陪在身边,替你打算,带你上山……”

    “如今,你乃有师父、有朋友、甚至有心慕之人的傅仪景。而曾经属于傅偏楼的那些过往,于你而言,不过像写在纸面轻飘飘的故事……”

    “如我消散,那些就不复存在了。”斥念垂下眼睫,“愚蠢的、不停跌倒、走着弯路,错信不可信之人、被魔彻底占据身体、放弃了挣扎的软弱的的傅偏楼,也不复存在了。”

    “……我是这样看待曾经的自己的啊。”

    傅偏楼苦笑起来,“这就是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随你怎么说,正好,我也厌倦了。”

    斥念道,“杀了我,取那粒莲子,去总卷和谢征他们汇合,一起寻空净珠吧……这辈子,不要再和我一样了。”

    “——这大概就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

    傅偏楼脸上的笑慢慢淡去,他抿着唇,走近一步,又一步。

    接着,抬起手。

    斥念阖上眼,仿佛意料到了结局。

    下一刻,一个冰凉的身躯环绕过来,轻轻抱住了他。

    “你……?!”

    “抱歉,把那些都交给了你。”

    傅偏楼低低地、出神地说,“虽然我没法感觉到了,可想一想,也明白那有多痛苦。”

    无人可信、无人所爱。

    目之所及,皆是谎言、欺瞒、背叛、阴谋算计。

    “就算,我不喜欢、妄图逃避、不愿回想。但你也是我。”

    “再怎么愚蠢,走过多少弯路,错信过多少人,因为软弱放弃多少次身体,败给魔和所谓的命,你也是我。”

    自轻自嘲,却也自哀自怜。

    因为曾经,他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而我,我也是你。是始终没有屈服放弃,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的你。”

    “……我不需要你消散。”傅偏楼退后半步,朝他敞开手臂,微微笑起来,“回来吧。”

    历经人心险恶、见识过世间龌龊肮脏,也明了诸多情谊、接触过微小而温暖的善意。

    非黑非白,有明有暗。

    不应天真轻信,却也无需绝望。

    唯有如此,才是完整的“傅偏楼”。

    145 火种(四) “你,是谁?”

    背光的阴影中, 傅偏楼隐约看见了笑。

    不是嘲讽的、凉薄的,麻木不仁的笑,生涩细微,轻轻绽放在那张阴郁的面容上。

    斥念望着他, 上前一步, 冷若冰霜的身体贴了过来。

    就像模仿着他方才的动作般,同样环抱住他。

    傅偏楼顺势收拢手臂, 这一刻, 他没有思考其他任何东西。

    没有去想,若取不得那枚莲子, 该怎么去往总卷;也没有去想, 这样下去, 自己会重新感受到隔世的痛苦。

    只是很单纯地, 希望对方也能体会到类似的慰藉, 如同寻常谢征抚摸他的发顶般,温柔地摸了摸青年的头。

    “原来……”耳边传来一道喃喃低语,“我已经变了这么多啊。”

    话音飘落在风中,斥念的身形随之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 傅偏楼心中浮现出某种旷远的沉重,好似手脚都被拴上了镣铐。

    先前遗忘掉的前尘残痛, 再度回到记忆里, 令他明朗的眉眼不知不觉间蒙上一层阴翳。

    傅偏楼长叹一口气, 闭上眼,唇角略略苦涩、而又释然地翘起。

    再睁开时,已恢复从容之色,一黑一蓝的异色双瞳清澈幽深,夺人心魄。

    他摸了摸恢复如初的左眼, 系上白绫,这才看向身前。

    一枚碧绿莲子静静悬浮着,散发出朦胧光晕。

    莲子?

    傅偏楼一怔,十分不解,他的斥念并未消散,为何会有莲子?

    尽管迷惑,动作却毫不含糊,伸出手将其捉住。

    莲子于掌心发烫,不多时,破芽而出般迅速抽出茎干、花萼与花苞。

    然而这还并未结束,花蒂的另一边,第二枚花苞吹气似的鼓胀成一团。

    粉白莲瓣颤巍巍的迎风绽开,沁脾荷香弥漫四溢,莲花并蒂而生,浑然一体,无可分割。

    刹那间,天地俱寂,混乱的打斗声骤然停息。

    傅偏楼仰头看去,发觉所有修士面前的斥念都消失了。他忽而想到什么,转过头去,果不其然,原地只剩下一个拿着折扇的应常六。

    那个轻浮得教人头疼的常玦已无影无踪。

    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傅偏楼与应常六对上眼,对方朝他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

    眉目舒展,为那张稍显冷肃的脸添上些许柔和,分不清究竟是应常六、亦或是常玦在笑。

    收回视线,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人影。

    待看清容貌,傅偏楼执着并蒂莲花,低头行了一礼:“无琊子前辈。”

    “……”

    无琊子却未出声,眼神定格在他脸上,眸中光影变幻,半晌才问:“你唤作何名?”

    “晚辈傅偏楼。”

    “傅偏楼……好。”无琊子负手走近,“此并蒂莲花,由你摘得。”

    傅偏楼犹豫一下,问道:“可……前辈,我并未让斥念消散。能否请您解惑?”

    “吾又何曾要其消散。”

    闻言,傅偏楼吃了一惊,周遭修士一阵翻涌,过后,那个最初开口询问的人忍不住出声。

    “无琊子前辈,这会否太……春秋笔法、强人所难?”

    他语带愤懑,显然压抑着怒气,任谁拼得遍体鳞伤、到头来却发现从最初就走错了路,恐怕都不会舒服。

    “前辈也说过,与斥念交谈、抗衡,使之消散,乃过去修心的办法。此话的意思,难道不是……”

    “便是吾有心误导,”无琊子冷哼一声,“你又能如何?”

    那修士哑口无言,愕然地瞪大眼,完全没料到这位画中大能竟如此霸道、不加掩饰。

    无琊子扫过四周,薄唇微启,语调张狂且轻蔑:

    “吾辈修士,与天争命,修道乃逐本我,怎可回避本心?”

    “本座说过,斥念并非你,而失去斥念的本体,也并非你。连自我都不欲面对、无法认同的家伙,能成何事?此等修心之法,懦夫行径,吾所不齿!”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众人不觉面露羞惭,讷讷无言。

    无琊子斥完,话锋一转:

    “不过,吾一言既出,自不会落空。尔等斥念心口的确有枚莲子,首个摘得者,同样可前往总卷。只是所获莲花并非并蒂。”

    “而你,”她回眸瞧着傅偏楼手中的并蒂莲,眼里终于有了满意之色,慢声道,“一莲托生,你肯接纳斥念,想来,定然心志坚定、自信自悦。如此一来,吾也可放心了。”

    傅偏楼听得迷惑:“前辈,这莲花是否为并蒂……其中难道有什么说法么?”

    既然皆能去往总卷,目的已然达到,有什么要紧。

    还有,放心,又放的是哪门子心?

    无琊子不答:“把花给吾,吾送你离去。”

    傅偏楼目光掠过身后,顿了顿,欠身问道:

    “前辈可否稍等片刻?晚辈有位…友人,情况不太妙,望能作别一番。”

    他本只是试探,态度颇为小心恭敬;这位性子高傲的画中前辈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去罢。”

    “多谢前辈。”

    将并蒂莲给出,傅偏楼起身利落,很快落在一个有些不省人事的青年旁边。

    玄衣染血,浑身破破烂烂地倚靠着一片莲叶,瞧上去很是惨烈。

    若说其他修士是追着斥念喊打喊杀,杨不悔则正相反——他的斥念状若疯癫,恨不得将本体除之而后快,哪怕本体死后自己也会跟着消逝。

    而杨不悔,许是心中有愧,只求自保,不免节节败退,弄得四处是伤。

    若非傅偏楼先一步结束了这场考验,还不知能否撑过这一炷香。

    傅偏楼俯瞰着脚边,杨不悔不断喘息着,喉间发出破风箱般撕裂的杂音。

    他面如死灰,一双眼浑浊而不见底,半分也无初来时那副清高张扬的样子,犹如随手掷于阴湿角落里的垃圾,颤抖不止。

    瞧见傅偏楼,杨不悔挣扎了下,好似想爬起来。

    然而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得垂下头,表达回避的态度。

    毕竟是他十辈子的手下,傅偏楼非常清楚此时的对方在想什么。

    无非觉得自己是看在陈不追的面子上来“关照施舍”,维系着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不肯低头罢了。

    杨不悔心高气盛,却有死穴。

    戳中了,那点自尊算什么?要他做什么事都可以,当条狗都在所不惜。

    ——从前,傅偏楼便是抓准了这点,叫他给自己卖命。

    写在纸上,便是反派BOSS和他手下打头阵的反派炮灰,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没有什么温情,更何谈忠诚。

    傅偏楼对杨不悔没有什么感情。

    但,他也不会丢下人不管。

    这回的考验,阴差阳错,倒让他进一步领会到杨不悔的想法,故而,起了些心思。

    “杨不悔,”傅偏楼半蹲下来,传音道,“你想不想要成玄偿命?想不想要清云宗付出代价?”

    杨不悔猛地抬头,堪称恶狠狠地瞪着他。

    傅偏楼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笑,好似漫不经心,却又一切尽在掌握。

    漆黑杏眸中暗影沉沉,令杨不悔简直有种错觉。

    错觉此人不是什么问剑谷天资出众、受尽宠爱的内门弟子,而是和他一样深陷泥潭之人。

    看穿他的所思所想般,傅偏楼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

    “若是想,从这里出去后,就把这个吃了。”

    杨不悔握住冰冷瓶身,哑声问:“这是……什么?”

    “能帮你洗去灵根的好东西。”

    这血丹炼出来后一直搁置,眼下恰好派上用场。

    杨不悔为四灵根,中下品相,这瓶中的分量,足够他洗成三灵根里的上等品相了。

    傅偏楼饶有兴味地瞧着对方脸色风云变幻,施施然道:“要不要?”

    攥紧瓷瓶,好像要将其融入血肉一般。

    杨不悔怎会不知,这人游刃有余在何处?

    光只是添堵怎么够,他想要让成玄和那些清云宗的家伙们血债血偿,唯有变强;可天资犹如一道鸿沟,深邃得令他绝望。

    倘若没有骗他,这东西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拒绝。

    咬紧牙关,杨不悔又一次低下头,弯折了脊背。

    “要……”他艰难地说,“我要。你有何目的,直说无妨。”

    若换作从前,傅偏楼应当会借机要挟,叫他为自己做事。

    但如今,他仅仅低眉敛目,收拢了眼眸中泄露出的冷光。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站起身,淡淡丢下一句,“我想要成玄死。”

    杨不悔怔怔地望着他。

    “还有。”

    傅偏楼侧了侧脸,神情和缓些许,“在永安镇时,我与表哥多受杨叔杨婶照顾。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说完,他没有看杨不悔的脸色,大步离开。

    “劳前辈久等。”

    回到无琊子面前,傅偏楼又变得乖顺有礼起来,半点瞧不出方才心思莫测的深沉。

    无琊子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沉默地抬起手。

    并蒂莲轻触眉心,融化为一团暖光,没入其中。

    傅偏楼只觉天旋地转,意识昏昏沉沉,一瞬不知今夕何方。

    回过神来,他已置身于一片迷蒙白雾中,眼前展开一幅辽阔画卷。

    ——是那《摘花礼道七宗卷》。

    不同于先前简单几笔勾勒出的人形,这一回的画卷上,七位修士的模样精雕细琢,生动得好似要活过来般。

    无琊子也在其上,清秀眉眼微寒,盛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有一刹,傅偏楼甚至以为她仍站在身前。

    “傅道友……你也来了。”

    身后传来一道清灵嗓音,带着些许干涩与紧张,还有不易察觉的一丝颤抖。

    这声音是……

    傅偏楼转过脸去,瞧见定定望着他的裴君灵,以及那边熟悉的数人。

    蔚凤、宣明聆、陈不追。

    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琼光,还有……阖目未醒的谢征。

    他吓了一跳,赶忙扑上前,焦急道:“他怎么了?”

    宣明聆宽慰道:“清规无事,仪景,你先莫慌。”

    闻言,傅偏楼稍稍冷静下来,这时,裴君灵恰好出声。

    “神念冲突,清规才没有第一时间醒来。想来快了,你不必担心。”

    ……神念冲突?

    傅偏楼眨眨眼,发现谢征眉心,一条火红鱼尾和花形印记交错着闪现,好似有什么在识海中相互争斗。

    不,与其说争斗,不如说是在商量,气息十分温和。

    他松了口气,目光望向其他人,察觉到哪里不对。

    在场众人眉心,皆有一枚浅金色的花形印记,只是形状稍有不同。

    陈不追额前是紫萱、琼光的是兰花、蔚凤的凌霄花和宣明聆的苏叶。

    还有裴君灵的木槿。

    若有所悟地摸上眉心,傅偏楼大概猜到,自己的应是并蒂莲。

    “七人全数摘花,太好了……”

    语调再也藏不住颤抖,裴君灵望着他们,几乎哽咽地呢喃,“太好了……!”

    她满脸百感交集,双眸盈盈,好像下一秒就要落泪。

    傅偏楼忙问:“阿裴?你怎么了?”

    裴君灵却好似听不见他的话,仰起脸,痴痴看向那长长画卷。

    好半晌,她才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地冲众人笑起来。

    “抱歉,我失态了。”

    仿佛知晓他们的困惑与疑虑,裴君灵主动提道,“待清规醒来,我会尽数说明。”

    傅偏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反正谢征不醒,他也没心思去想别的,干脆盘坐到对方身边,盯梢似的托腮发呆。

    这一等便是许久。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几人互通了下各自在画卷中的遭遇。

    裴君灵喝茶,陈不追喝酒,宣明聆在炉边日夜不休地跟着铸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摘了花。

    唯有蔚凤跟傅偏楼同病相怜,考验弯弯绕绕。

    起初一道传音要他们彰显武力,去杀妖。

    可蔚凤到场一看,却发现那些妖十分心善,不仅安居乐业不曾害人,还抚养着被丢弃的凡人孩童。

    蔚凤见了,哪里还下得了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过来冲接受考验的其他人举起了剑。

    谁知把场面镇住后,那群弱不禁风的凡人孩童中突然跳出一个女童,不由分说地将一朵花打入他的识海当中。

    至于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琼光,傅偏楼知晓与他一道入画的是师寅,也不知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令他变成这副模样。

    不过痛处到底不便乱提,众人心照不宣地掠过他,聊起了别的事情。

    白茫茫的一片中,分不清日夜。

    不知过去多久,谢征终于有了动静,发出模糊的沉吟。

    “唔……”

    傅偏楼伏到他身边,看到额心的那抹痕迹已停滞成了月见花的形状,不再改换。

    密长睫羽轻轻一颤,在他期许的目光中缓缓睁开。

    “谢征!”傅偏楼欣喜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却不想那双沉静黑眸盯了他片刻,流露出些许惑然与防备。

    谢征问:“……你,是谁?”

    傅偏楼笑容一僵。

    146 火种(五) 我们是……道侣?……

    谢征的头很痛。

    识海一片混乱, 冲天的火光和血色摇摇欲坠,顷刻间跌落为虚无。

    燃烧着的剑庄不见了, 杀上来的那群世家兵马也不见了。

    黑暗中, 唯有沈应看的身影如剑般矗立。

    他抬起手,指尖浮现出一朵鹅黄色的月见花,点入自己的眉心。

    随后, 他便出现在了这里,身旁围拢着一圈陌生的面孔。

    分明如此颠覆常识……

    可谢征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他撑着坐起身,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定格在距离最近的那人身上。

    自打他问出“你是谁”的话后, 对方就愣在原地, 一动不动, 恍若一尊雕像。

    那是位年轻男子, 姿容之端丽,实属为生平罕见, 叫人想忽略也难。

    更遑论方才一醒来, 他便急急忙忙地凑近, 显然是一早就候在旁边的。

    精雕细琢的五官, 左眸似有残缺,以一条白绫扎起。

    剩下的一只眼睛牢牢盯住他, 不可置信极了, 呓语般地问:“……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 青年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触觉冰冷,谢征轻轻蹙眉,身体也太过虚寒。

    他没有挣开,下意识反握回去。合拢手指后却是一怔, 为这般从未有过的亲昵感到莫名其妙。

    定了定神,压下纷乱的念头,谢征平静答道:“我也想知道。”

    他不是傻子,都到了这里,怎会发觉不到其中异样?

    除却他于剑庄生活的那些年,从前身为孤儿摸爬滚打的印象模糊到仅剩一个念头,好像只是被灌输了类似的设定,往深处扒便空空如也。

    ——剑庄是假的,天下乱象是假的,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直觉告诉他,眼前才是真实,可他偏偏半点也想不起来,无所适从。

    这种滋味很不好,谢征从来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性格。

    可无法辨明处境、对当下一无所知、还不得不面对似乎与自己关系匪浅的人……饶是他素来随遇而安,也不免隐隐地烦躁起来。

    就在这时,耳边蓦地响起一道奶乎乎的声音:

    【宿主连小偏楼都不记得了吗?】

    “谁在说话?”

    谢征目光一凝,那宛如年幼婴孩的嗓音竟像直接在识海中浮现,不属于所能看见的任何一人。

    【果然也不记得011了!呜呜呜——】

    【对了,宿主可以直接在心里和011交流,不要出声啊!除了小偏楼,大家都不知道的!】

    “……”

    抬眼对上诸多疑惑的注视,谢征沉默片刻,装作头疼地扶了下额角。

    于是那些疑惑立即转变为了担忧:

    “清规,你感觉如何?”

    “清规师弟,先躺下休息一会儿!”

    “谢师弟……”

    七嘴八舌,都是真切的焦急。

    倒是伸手扶住他的那位仗着背对众人,露出古怪又好笑的神情。

    “是011?”

    这一句是传音,谢征瞥他一眼,无师自通地传音回去。

    “你就是‘小偏楼’?”

    青年剧烈地咳嗽起来。

    缓了好一阵,他才艰难出声:“我叫傅偏楼。”

    脸颊还有些泛红,不知是咳得太厉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傅偏楼……”

    谢征低声念过,从中觉察出一股难言的熟悉。

    他重又将人端详了遍,视线在那条蒙眼的白绫上一顿;继而,径直撞上漆黑的右瞳。

    形如杏子,线条风流,犹如水墨迤逦铺陈。

    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始终不离左右。

    这令谢征不由记起曾经突兀跃入脑海中的那双异眸,心底微微一动。

    “是你……?”

    傅偏楼指着自己,不明所以:“我?”

    谢征不答,反问道:“你与我,是何关系?”

    他的状况着实不对,态度疏离,却又十分镇定。

    傅偏楼不禁拧眉,想了想说:“我是你师弟。”

    “你我同出云仪仙境问剑谷无律真人门下,此前随师门一并来到虞渊养心宫,以神识入画,接受画卷之主的考验。”

    “眼下考验已过,不知你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变成这番模样。”

    像是明白失忆之人的种种疑虑,他三言两语就将前因处境交代清楚。

    接着攥紧手指,安抚般地朝谢征扬起唇角,眸光柔和,“别担心,师兄,我绝不会害你。”

    这一笑当真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说不出地令人信服。

    谢征却瞧得出,在对方看似从容的神色下,正死死压抑着急躁与不安。

    ——他失去记忆,就这样让他烦忧?

    谢征不禁疑虑再起:“你我之间,只是师兄弟?”

    “当然不止……”两人的纠葛哪里这么容易说清,傅偏楼语塞了下,干脆把问题抛回去,“那你觉得我们该是什么关系才对?”

    被问得一愣,谢征顺着话头,仔细思量起来。

    没有缘由的信赖,不同寻常的亲近,不必言说的了解。

    一举一动,无不关照;即便遗忘,也残存着微薄印象,沉重得令人匪夷所思。

    目光移至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哪家正经师兄弟会这般自然地互相触碰?未免太腻歪。

    谢征突然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道侣?”

    这一句放得极低,语气多有犹疑,但在场的修士哪个不是耳聪目明,当即听了个十成十过去。

    顿时,小吉女面色古怪,宣明聆笑意僵硬,陈不追瞪圆了眼睛。

    蔚凤脚下一个趔趄,连带着琼光也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识海中的011更是瞬间短路,发出滋滋的掉线电流音。

    傅偏楼:“……”

    他头脑一片空白,彻头彻尾地傻了。

    罪魁祸首看着众人接二连三吓出的乱象,倒很淡定:“不是?”

    【当然不是!!!】

    011惊叫,【宿主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跟小偏楼……】

    “你似乎一直跟着我,竟不曾发觉么?”

    谢征在心底打断它,“……他对我有情。”

    【!】

    仿佛五雷轰顶,011宕机又重启了好几个来回,才敢颤巍巍地去观察傅偏楼的态度。

    却见他愕然之余,也十分羞窘,从耳根到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一时间容颜更盛,动摇非常。

    有心之下,011就算再蠢,哪里看不出这是情根深种的表现?

    它喃喃道,【可是,这怎么行呢?是什么时候……】

    宿主和小偏楼……不不不,怎么可以……

    它几乎成了一团浆糊,谢征见它如此抗拒,挑眉问:“为何不可?”

    就算他们是师兄弟,可修真者在此道无所顾忌,结为道侣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先、先不说小偏楼。】

    011磕磕巴巴地,【宿主呢?】

    “我么?我不记得了。”

    谢征借力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松开牵着傅偏楼的那只手,理了理凌乱的衣角。

    余光瞥见对方欲言又止的生涩,他垂下眼睫,敛去眸中深思。

    看样子,他们的确并非那种关系。

    甚至,情意从未宣之于口,才会令身边人这般惊讶。

    可……就算不记得,感觉仍在。

    “我仿佛很看重他,”谢征缓缓说,“与旁人皆不同。”

    在那所谓的“考验”中,他于剑庄修行多年,去往天下各个角落,见过无数男男女女。

    容色过人者,并不在少数,却无一人会予他这般悸动。

    从眉眼到身段,眼巴巴跟在身后招人怜的姿态,没有一处不合意,简直是照着会让他顺眼心软的模板长出来一般。

    想来,不是不喜欢。

    既然如此,该是两情相悦才对。

    傅偏楼的心思那样外露,他如今都能一眼看穿,没道理过去不懂。

    故而他更加不解,为何没有言明?

    【……】

    011罕见地沉默下去。

    它知道,宿主素来机敏,不似它,总傻乎乎的。

    他思虑重而缜密,漫漫仙途中,为了不走偏路,时常回顾错漏,剖析所作所为的不足之处。

    这样一个将自我看得极清之人,会不明白自己的感情吗?

    就算当局者迷,一时不察,那对傅偏楼呢?

    谢征有多了解这位任务对象,011最明白。

    经年累月、朝夕相伴、倾尽心力。

    别说这般拙劣的掩饰,就连傅偏楼自己兴许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些想法,他也瞧得出来。

    可偏偏,谢征没有。

    独独对傅偏楼的旖旎情思,油盐不进,完全没能察觉。

    忘记前尘旧事后,却一眼了然。

    或许,011想,不是没能……而是不能。

    ——任务者要怎么和书中的反派BOSS在一起?

    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啊!

    相处时日太长,长到连它这个系统都快忘记了,谢征总有一日是要回到原本的家去的。

    不如说,打一开始,他就始终在为此努力,付出良多。

    【宿主……】

    011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哭。

    ……它觉得好辛苦。

    谢征当然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脑袋瓜里在弯弯绕绕琢磨着什么。

    他丢下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以后,就像什么都没说过那般,冷静地环顾这处地方。

    白雾蒙蒙,缠绕着足踝,半空中,古朴陈旧的画卷铺展开来,现出上边栩栩如生的七道人影。

    他行至其中一人之下,仰起脸,定定凝望半晌。

    瘦削冷漠的男人于画中回眸,似乎也在注视着他。

    “沈应看……”

    剑庄经历的那些,多半就是他设下的考验。

    这么看来,这人怕是早已故去,他所见到的,仅仅是对方留在画卷里的一抹神念。

    谢征眸色深沉,抬手轻抚眉心。

    那里好似还残留着月见花融化时的温热,连同沈应看最后的喟叹,一并深深没入识海。

    往后交给他,是指什么?

    正出神间,旁边忽然走来一人,停步在沈应看的画像底端,轻轻叹道:

    “独行剑仙沈应看,乃三百年前,仙境七杰之首。”

    谢征一顿,侧首去看。

    少女朝他微微一笑,颊边梨涡绽开:“裴君灵,叫我阿裴就好。”

    “阿裴姑娘认得他?”谢征扫过她一眼,“你似乎知道不少东西。”

    “失忆也这般镇定,清规果真并非常人,难怪沈前辈会认可你。”裴君灵道,“你还记得沈前辈,看来真是考验所致。先前,清规是否得过什么神念传承?”

    “神念传承?”

    【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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