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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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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说两仪剑给宿主的那道印记?】011提道,【对哦,宿主额上有了这朵花后,才变得不对劲的!】

    “看来不错。”裴君灵想明白,松了口气,对亦步亦趋跟来的傅偏楼道,“大抵是其中有些冲突,才致使清规记忆混乱,仍然沉浸在考验之中。等从这边出去多半就会好了。”

    傅偏楼眨眨眼:“哦……”

    他还有点恍恍惚惚的,反应都慢上半拍。

    被一句话折腾成这样,多少有些可怜了。

    谢征又是好笑,又有点无奈,轻叹口气,摇头道:

    “我的事就先搁置。阿裴姑娘,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对了,”蔚凤也整理好了心情,走过来问,“先前不是要等清规师弟醒来,再与我们解释‘摘花’之事?眼下总可说了。”

    他点了点眉心,凤目一挑:“这个,究竟是什么?”

    “养心宫为寻空净珠所办的这场拈花会……恐怕,并不简单吧。”

    虽能感到这位小吉女并无恶意,但始终被蒙在鼓里,到底不是什么好滋味。

    闻言,裴君灵目光扫过众人,忽而俯身一拜。

    “诸位,”她似怀有歉疚,缓缓说道,“《摘花礼道七宗卷》,从来都与空净珠无关,而是一道传承。”

    “传承?”

    裴君灵点点头,抚上眉心。

    须臾,一朵木槿花浮现于指尖,与此同时,她额头上的印记变浅几分,与雪白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七道画卷,各设七道考验。”她道,“分别由七位前辈所设,旨在排查心性,挑选传人。”

    “唯有在考验中被前辈认可,亲手往识海中打入花者,才能算作‘摘花’。否则所拿到的,仅为一朵空壳,不过充作掩饰用的假象。”

    “而当七道画卷之花尽数被摘取、也就是七位前辈全部选中了满意之人时,方可打开真正的《摘花礼道》总卷。”

    裴君灵声线略颤,嗓音不知不觉已十分嘶哑。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修士,为这天下所留的东西。”

    “养心宫蛰伏多时,兢兢业业、忍气吞声……而今,终于能将此事大白。”

    147 火种(六) 天歌,见字如晤。

    裴君灵是位孤女。

    被遗弃在荒郊野岭, 张着嘴哇哇大哭,许是天生精力旺盛,颗粒未进的情况下, 竟也坚持了数个时辰, 直到中气十足的嗓音引来路过的养心宫修士,将她带回宫里。

    那位姐姐还曾打趣过, 说那地儿实在偏僻,还临近山林,有不少野兽昼伏夜出。

    裴君灵硬是没嚎来夺命的天敌, 反而碰上一时兴起四处闲游的她,实属福大命大,九死中捡回了一生, 无愧于小吉女的名号。

    仿佛应承了这番打趣, 裴君灵的日子确过得顺风顺水。

    灵根出众、资质绝佳不说, 从小就养在宫里, 跟在宫主身边修习心法,眼界见识无比开阔,非常人能及。

    后来长大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脾气好嘴甜,见谁讨谁喜欢;无忧无愁、道心剔透, 半点也不辜负养心宫倾注的资源栽培, 进境极快,通畅无阻。

    被选为小吉女, 也是没有半分悬念,众望所归。

    彼时裴君灵最大的愿望,便是把什么清云宗大师兄啦、太虚门陈晚风啦、还有问剑谷那个天天吹捧的天灵根蔚凤啦, 通通打倒!

    让全道界都知道,养心宫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她视为家的这个地方,可不是什么“没前途的没落门派”!

    然而,当她天真地怀抱着“振兴养心宫荣光,我辈义不容辞”的念头,筑基后便吵着要出门历练,打响名号时,给她当头泼了盆冷水的不是别人,乃她最为崇敬依赖的师尊、宫主清重真人。

    清重真人看上去冷淡不好接近,其实对于宫中弟子,态度几乎可以用“溺爱”来形容。

    从小到大,裴君灵从未招过她半点红脸,两人虽无亲缘,却胜似母女。

    而那一回,则是清重首次对她出言斥责。

    ——“胡闹。”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打消了裴君灵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劲儿。

    她并不是个会仗着宠爱随便任性的人,看出宫主意志坚决,只好妥协。

    可嘴上答应,心里却百思不得其解。

    她跟在宫主身边多年,早就当作下一任宫主培养,要事场合几乎都在旁观。

    饶是年纪再小,也看得出来,别的宗门如何趾高气扬地仗势欺人、打压剥削,就好似丢了那镇宗仙器,养心宫什么都不是了般。

    “一代不如一代”“也不知曾经怎样坐到虞渊第一门派的位置上去的”“难怪没落”……诸如此类的议论,裴君灵听过不知凡凡。

    她自诩全然不差那些名声传得遍地都是的“天才”们多少,心中憋了股气,非要做出些成就来给天下人颜色看看。

    为何清云宗的成玄就能领队除妖,为何问剑谷的蔚凤就能小小年纪到处乱跑?

    又委屈又不忿,裴君灵越想越不解,夜半三更,悄悄跑去宫主寝卧讨个说法。

    却不想还未进门,就见清重跪坐在一尊灵台前,低首读信。

    她身上扑面而来一股庄重与哀愁,仿佛隔着长久的尘世,难以靠近。

    这种惆怅镇住了裴君灵,犹豫三番,终究没进去。

    那些信笺瞧上去很有年头了,纸张微微泛黄,但保存得异常完好,整整齐齐地盛在箱子里,不难看出主人的珍惜。

    清重摩挲着纸张,怔怔出神,以她的修为,竟一时没能发觉躲在门边朝里偷看的小少女。

    “姐姐……”她喃喃地叹息道,“照你的吩咐,养心宫已守着这个秘密,忍气吞声三百余年……距你故去也有这般久了啊……”

    “如今天道残缺,人心不古……那幅画,真的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吗?这世间,是否还有明英真人算出的那一线生机?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短短一席话,透露出的沉重含义令裴君灵不觉出了满身冷汗。

    她没能忍住心中波涛汹涌,后退一步,“吱呀”的门响惊动了沉浸在心事中的清重。

    女子身形一闪,便来到身后,捉住了偷听之人的肩臂。

    “……君灵?”

    看清来者,清重冷肃的面容稍稍柔和下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宫主,”裴君灵没有被她恍若无事的神色蒙混过去,豁然抬起头,问道,“养心宫,是故意不显声名,装出来的凋敝之态?你不让我出门扬名立万,也是为了藏拙,不引起他人注意吗?”

    “……”

    清重没料到她小小年纪这般敏锐,从那语焉不详的几句呢喃自语中瞧出这么多东西,一时愣怔不言。

    半晌,摇了摇头。

    “罢了……你毕竟是小吉女,下一任的养心宫宫主,也是时候让你知道这件事了。”

    她转过身,牵着裴君灵进到屋中,来到那一箱信前。

    沉默片刻,方才下定决心般道:

    “君灵,世人皆道,镇宗仙器遭劫后,养心宫每况日下……”

    “却不知当年,根本没有什么贼人。空境珠,乃前任宫主与长老们商议后,亲自带走。”

    “……为了去做一件事。”

    裴君灵心口乱跳,感觉自己误打误撞,似乎撞破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什么事?”

    清重摇了摇头,示意她过来看那尊灵台。

    裴君灵乖巧地走过去,为上头玉像的秀雅面貌吃了一惊。

    温婉至极的一位女子,身着纱衣,眼唇含笑,犹如一段春水。

    神情之亲切,哪怕只是冰冷的玉雕,也令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好感。

    “宫主,她是……”

    清重道:“她就是前任养心宫宫主,名唤叶因,道号拂花。”

    前任宫主?

    裴君灵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在她想象中,那早早仙逝的前宫主应当是和宫中闭关不出的长老们差不多,为慈眉善目的老者才对,想不到是位如此年轻的大美人。

    话说回来……她记得,先前师尊对人的称呼是“姐姐”?

    想到就问,“她是宫主的姐姐吗?”

    清重失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养心宫上下,同辈人皆以姐妹相称,你不也是?”

    裴君灵吐吐舌头,又突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与宫主是同辈人?可是……”

    剩下的话止于喉间。

    养心宫宫主轻易不会更替,就算改换,也当传给小吉女,没有交予同辈的道理。

    除非……死得太早,还没有定好下一任的小吉女,就故去了。

    这无疑是一件伤心事,不过清重并不在意她的失言,顺着话说了下去:“姐姐是我们那一代的小吉女……也是年龄最长的,所有人都受她照顾良多,尤其是我。”

    清重幼时体弱多病,鲜少离宫,性子也有些冷清,好友寥寥。叶因怜她孤寂,时常来陪她说话。

    她总能将些小事讲得妙趣横生,惹人向往不已,清重极其喜欢她、依赖她,偶尔却不由担忧、乃至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耽误了叶因的时间。

    小吉女不仅要保证修为的一骑绝尘,还有不少外务内务要办,可谓十分忙碌。

    然而叶因闻言就差笑痛了肚子,揉揉她的发顶安慰不必多想。

    “你姐姐我是什么人?仙境七杰啊!没点本事,哪里能跟那帮妖怪并名?”

    裴君灵听到此处,好奇道:“仙境七杰?”

    清重顿了顿,目光悠远。

    “那是……三百多年前,道门尚且繁盛之时,过江之鲫般的英才豪杰中,最为瞩目的七位年轻修士。”

    其中有出身名门者,也有孑然一身的散修;有百年难能一见的天灵根资质,也有五行俱全的杂灵根;有的自少年起便声名远播,也有的大器晚成,籍籍无名数十年,一朝天下俱闻。

    无一例外的是,无论修为、道心、进境、手段,他们皆远胜同辈,旁人莫能争锋。

    越阶相战、临场悟道、独身斩恶蛟、鬼庄破妖邪……风流韵事无数,世人津津乐道,谓之“仙境七杰”。

    那该是何等的鼎盛风光?

    裴君灵眸泛向往,清重却话锋一转,语调低落下去。

    “只可惜,他们无一人活到今日。”

    修士长生久视,三百年就是元婴期也不至于寿元殆尽,背后显然另有龃龉。

    清重轻柔地抚着玉像,接着,垂眸去看箱子里的那些信笺。

    “有些事,为师无法直接与你解释。但君灵,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她将箱子往裴君灵的方向推了推,“……拿去看吧。”

    裴君灵得她应允,取出压在最底部的一封,轻轻展开。

    顿时,一抹淡淡的木槿花香弥漫开来。

    信纸上,墨迹泼洒,一行歪歪斜斜、大大咧咧的篆书映入眼帘:

    天歌,见字如晤。

    “天歌?这是谁?仙境七杰之一吗?”

    “是姐姐少时在外结识的一位好友。”清重道,“似乎与我很像,不怎么能出门,姐姐与她投缘,时常寄信给她。”

    她看着信笺,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浮现出些许怀念:“姐姐什么都会,就是这一手字……有些一言难尽。她觉得不好意思,每每写完信,便来寻我誊写一遍,原本的,就都由我收着了。”

    谁曾想,经年而过,却成了为数不多的念想。

    裴君灵这才明白手中之物的来由,点点头,继续读下去。

    天歌,见字如晤。

    清云宗一别后,不知你身体如何。此番差白道友替我带信过去,还望没有冒犯。

    门前的木槿开了,随信附上一枝,观花识香,烦忧皆忘。

    论起花,春桃冬梅,夏荷秋桂,十里芙蕖,紫藤花灵……养心宫应有尽有,往后若有机会,可来看看。

    也不知你修行何道,非得驻足在那高山之上,不见外人。

    世间瑰奇甚多,困于方寸之地何其可惜?偶有机会,不妨出来走走。

    ……

    天歌,见字如晤。

    最近结识了两名友人,不知你是否听闻过他们名姓。

    一男一女,年岁与我相仿,难得相谈甚欢。只是个性多有古怪之处,时常叫我摸不着头脑。

    男者只论道号,号为明英,爱故弄玄虚,整日掐那手诀念叨凡事自有天命。

    见面说你我有缘,不若相识一场,我还道是哪家登徒子,差点给他打出门去,好险好险。

    女者姓陆名时雪,乃大名鼎鼎的红罗剑,问剑谷的大师姐。

    久仰大名,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威风凛凛,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个性有如野兽……太过率直,是好也坏,固执起来让人头疼。

    听闻她儿时是被一群狼妖抚养长大,也不知是真是假,待我问清再与你言明……

    ……

    天歌,见字如晤。

    出大事了!!!

    云仪长欢门,竟以邪术拿凡人魂魄修行,嫁祸气运诓骗天道,躲过雷劫惩戒!

    上下沆瀣一气多年,坑害无数,若非一女子韬光养晦、本心不改,一朝修行有成,屠遍师门渣滓,揭穿龌龊行径,道门还被蒙在鼓里!

    此宵小之辈,玩弄旁门左道,真叫人不齿。

    听闻那女子自号无琊子,拒绝所有门派招揽,扬长而去,实在潇洒。

    如有机会,真想结识一番……

    ……

    今日见着了无琊子。

    心比天高、目中无人,实在可气!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于秘境抢我连心草,此仇不报,非小吉女!

    无琊子终于吃瘪了!爽快!

    那男子好生冷漠,不过剑术着实不凡,略作比较,连时雪也稍逊一筹,听闻还是位散修?

    啊,这话记得替我保密,我不想被时雪拉去“切磋”!拜托拜托!

    ……

    突然冒出来个愣头青,信誓旦旦地要追求时雪。

    模样倒是不错……心性也正,就是修为不太能看,大抵入不了时雪的眼。

    还有他那个堂弟,似乎也对时雪有些意思,兄弟相争?可有好戏瞧了。

    两人都是问剑谷弟子啊,愣头青在外门,他堂弟在内门。

    灵根差距不小,不过道途也不全以灵根定胜负。依我看,愣头青赢面较大。

    道心澄明,剑法也极强……身上的心魔浊气浅薄近无。真是好久没能见到这样的修士了。为何会在外门?问剑谷什么眼光。

    夺天盟那些骄横霸道的家伙看多了,有时候忍不住觉得风气太糟。

    如今看来,好似还没完蛋。

    ……

    明英那家伙竟说他道号取自“英明”,忍俊不禁。

    上回秘境迷路,掐算半月也走不出来,还得靠奇门八卦,实在瞧不出哪里英明。

    我该不会认识了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方士吧?

    他算了算,说时雪红鸾星动,喜事将近,被追着绕了养心宫三圈。

    叫他嘴贫,活该。

    不过时雪最近得了一门合璧剑法,她师尊正张罗着要在内门大比上寻个合适之人,好像打算从内门弟子中挑,会不会这就是所谓的“红鸾星”呢?

    那个愣头青是不是没机会了啊。

    ……

    我错了,明英是有点灵的。

    愣头青,算了,叫他穆逢之吧。这小子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啊!

    内门大比当场,居然悟道突破了!

    一举拿下内门大比桂冠不说,还请上登天桥,当众击败了那个与时雪求爱的内门堂弟!

    谷主夫人好似很喜欢他,收作了三弟子,和时雪做了师姐弟,此后并习合璧剑法……得偿所愿啊。

    你看,天歌,他同你一样是五行杂灵根,不也起来了?

    不必为此踌躇,待你机缘来临,超过你那个天才哥哥定不是难事。

    ……

    此行得了不少寒冰蚕丝,可凝神静气,很稀罕。

    待我寻位铸器师,替我织一件灵衣。

    多亏你介绍,不愧有位知名炼器师当师尊,人脉就是广。

    郭詹大师人真好,收取的灵石也很合适,免去我大出血。

    我私下打听了番,说他曾为凡人铁匠,而立之年意外铸出灵器,一举以器筑基,实乃传奇人物!

    这样靠谱的炼器师,定要打好关系才行。

    对了,听白大哥说,你在学长笛?

    托郭詹大师打了一把玉笛,作你今年生辰礼。

    真想听听看啊,何时能再见你呢?

    ……

    宗门大比结束了,让之前见过的那位高冷散修夺了魁首。

    哎,打不过,甘拜下风。话说回来,养心宫本就不擅长比斗。

    不过我也拿了第六呢,厉害吧?嗯,六六大顺。

    看来看去,都是些老熟人啊……沈应看、无琊子、时雪和愣头青、郭詹大师,还有明英。

    罢了,他们得胜,总比夺天盟那帮人好。你是不知道,最近夺天盟行事越来越嚣张了……

    话说,你哥哥那么厉害,怎么没参加?

    ……

    什么仙境七杰,听得人牙都倒了,好俗的名号。

    ……

    昨日时雪和穆逢之举办了道侣大典,修真界一半的人都请来了。

    十里红妆,天地誓约,算那小子有心。

    忽然有点惆怅,她就这样嫁人了呀。

    哪一天你也会嫁给谁吗?我可得好好把关,不能叫你被骗!

    ……

    天歌,见字如晤。

    近来风声太紧,谣言四起……我听闻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尔之师尊,好似炼器之道不太正经。

    以活妖炼器?真的吗?时雪快气疯了,就差杀去清云宗讨个说法。

    还有,有人说,方前辈加入了夺天盟……

    ……

    天歌,见字如晤。

    好久不与你传书,可还安好?

    近来道门动荡不休,总觉得暗潮汹涌,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明英掐算过好几回,还请坛做法,头一回看他这般严肃。

    可惜天机遮蔽,并无所得。

    ……

    我们遇到了麒麟半妖。

    难怪夺天盟能不声不响地壮大开来,他们似乎有什么方法能寻到这些半妖的下落。

    上古大妖,居然沦落至此,着实凄惨。

    头一回和无琊子联手对敌,对她有点改观了。

    ……

    郭詹大师与你师尊断交了。

    白大哥也有心事,他们是知道了什么吗?

    见鬼的夺天盟。

    我偏要逆风而为,替天行道,除了他们这群兴风作浪的家伙!

    就决定叫行天盟了,听名字就知道要对着干,把白大哥和那六个通通拉上,看谁斗得过谁!

    ……

    明英又一次开坛,吐血而归。

    他醒来只说了一句话。

    天之将亡。

    ……

    天歌!你告诉我!

    你根本不是为了修道才不能下山对不对?

    那个方陲关着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夺天盟,所谋为何?!

    裴君灵一目十行,越到后来,字迹越发潦草,话语也越发短促,足可见落笔之人心中焦灼。

    她很快翻到最后一封,这时,反倒平和下来。

    又仿佛是风雨前,最终的宁静——

    天歌,见字如晤。

    冬去春来,养心宫的花开得很好。

    我办了一场拈花会,把那几位缠缠绵绵许久的老熟人全都请来了。

    我准备画一幅画。画之名曰《摘花礼道》,共作七卷。

    叫他们带上心仪的花,没几个听的,明英带了狗尾巴草,着实可恶,半点都不知风雅。

    算了,我自己添吧。

    沈剑仙那般冷,就赠他月见;苏叶朴实稳重,正适合郭詹大师……

    可惜,你不在,白大哥也不在,到底有些缺憾。

    你应当看不到这封信了吧,不过不要紧。

    很久之后,你若能看见这卷画,也算另一种补全。

    虽然,那可能是……很久很久之后了。

    为这天下,我等先行一步耳。

    好友叶因留笔。

    148 火种(七) 柳长英,柳天歌。……

    不同于表面瞧上去的温柔模样, 叶因在信中的口吻要活泼跳脱许多。

    成百上千封的信笺里,大多是在谈论些鸡毛蒜皮的八卦、分享有趣的见闻,亦或抱怨不快, 与寻常的友人倾诉没什么两样。

    落款有时相隔数月, 有时一日能写好几回。

    叶因作为小吉女度过的那段时光,就这么一封接连一封,随信慢慢淌过。

    而她笔下环绕在身边的“老熟人们”,也逐渐由一个个模糊的面貌充盈了血肉,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不着调的明英、直脾气的陆时雪、痴情而心思剔透的穆逢之、高傲到叫人咬牙切齿的无琊子……

    令人于几百年后,也能通过字里行间,一窥当年那群天才修士的意气风发、感情甚笃。

    衬得最后风雨欲来的那几封信更为触目惊心。

    尚且年幼的裴君灵看完,不禁攥紧手指, 感到一阵压抑。

    她忍不住问清重:“前宫主他们,究竟要去做什么?和那个夺天盟有关?他们……”

    他们活着回来了吗?

    这句话她没能问出口, 眼前的灵台已无声地告知了她答案。

    “……姐姐走后,没能回来。”

    “行天盟一夜之间近乎全灭。曾经的仙境七杰, 皆数死在那一晚。”

    清重极轻地说着,“过了一段时日, 夺天盟不知为何,也跟着销声匿迹。后来清云宗率领道门,将乱象尽数推到妖族头上, 掀起数十年人妖混战, 死伤无数……这些, 便逐渐无人再提及。”

    想到, 也不过扼腕一句英年早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谁都不知晓他们是因何而死,被谁所杀, 追究不得,就这样草草落幕。

    然而,一切平息后的第二年春,养心宫却收到了叶因早早安排好的两封信、以及七卷画轴。

    “其中一封,便是你方才所看,留给那位天歌姑娘的信。另一封,则是寄给她死后,新一任养心宫宫主的,已经烧毁了。”

    上边只交代了明英最后一次开坛做法,废了半条命窥得的天机。

    ——此去九死无生,唯愿为这天地,博得一线生路。

    分神作引,倘若陨落,神魂亦可归来,将半数修为投入卷中。

    此间事未了,且以此画,静候后来摘花之人,助其一臂之力。

    望能拨乱反正,救苍生水火之中。

    寥寥数言,却似一根长针,深深扎在裴君灵心间,再也无法忘怀。

    清重受到约束,许多东西还无法与她言明。

    但裴君灵既然有心,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天道有缺,无数道统濒临失传,灵根不好、缺乏资源,便永无出头之日。

    界水上的心魔浊气一日浓稠过一日,鬼气森森,仿佛择人而噬的一口深渊。

    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裴君灵不敢深想。

    这世上,有人狼子野心、欲壑难填,为一己私欲,无所不用其极;却也有人为道舍身,甘心赴死、或是寂然百年,任由奚落。

    前有行天盟,后有养心宫。

    而再往后呢?

    是否可从如今的修真界中寻到合适的传承者,就连清重也没有把握。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等。

    一等,便等到了今日。

    望着眼前神情各异的六名修士,以及他们额心的花印,裴君灵强压下澎湃心潮,从头一一道来,清灵嗓音不知不觉已十分沙哑。

    饶是问剑谷等人早就清楚一些内情,此刻听闻来龙去脉,仍旧不免心绪浮动、肃然起敬,更别说刚刚得知的陈不追了。

    而傅偏楼——他知晓的东西更多,想的也更多。

    在裴君灵口中,夺天盟一朝销声匿迹,还不知是不是又一桩阴谋;可应常六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夺天盟已然覆灭了。

    就算是百年前的修士,也未免太过清楚……身份便愈发耐人寻味起来。

    另外,还有一点令傅偏楼万分在意。

    叶因寄信的那位,名为“天歌”的女子……

    据裴君灵透露出的消息,她是方陲的弟子,被关在清云峰上不得下山。

    方陲何许人也?

    方家不世出的天才,被关在地牢里的罪人疯子,曾一度叛出家门加入清云宗和夺天盟,最终铸出仙器的修士。

    同时,他也是道门第一人,柳长英的师尊。

    柳长英是传说中的无垢道体。

    ——那名女子有何特殊之处,叫方陲不肯放她离开?

    柳长英是难得一遇的天灵根。

    ——那名女子有位能被叶因喊作天才的哥哥。

    叶因常年托“白大哥”带信前去清云宗。

    ——他原为白龙与无垢道体所诞下的半妖,父亲是白承修,母亲则不明。

    虽说无垢道体素来一脉单传,但,倘若是双生子呢?

    倘若柳长英,还有一位同胞妹妹,唤作柳天歌……?

    那么,这人在当年的事情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如今,又在何方?

    越往下想,越觉得不妙。傅偏楼咬紧下唇,止住面上流露出的异样。

    他自认掩饰得很好,可不过片刻,身侧之人便垂眸望来。

    沉静黑眸中映出他的倒影,一错不错,无声地关切着。

    傅偏楼忍不住伸手拽住近在咫尺的衣袖,心中略略安定,又微妙地有些古怪。

    好似自己趁人之危,借机轻薄了对方一般。

    他暗暗想,也不知谢征何时能恢复正常……

    恢复之后,又会对先前的误会有什么看法?

    压抑许久的情思浮动,如丝萝蜿蜒缠绕,又忐忑又期许。

    只可惜眼下实在不合时宜,傅偏楼也仅一念飘过,将注意放回到裴君灵身上。

    小吉女走到第一卷画下,仰脸凝望叶因低眉奉茶的模样。

    “《摘花礼道》总卷,为传承之卷,唯有七人皆摘得花印,打入画中,才能真正展开。”

    她转过来,目中划过一道坚定之色,笑了笑:“诸位,时不等人,该走了。”

    说着,将从额心取出的木槿花轻轻一抛,花瓣融入画中,洇开颜色,显得画中之人如若生时。

    剩余之人纷纷照做。

    随着最后一朵月见也添置进去,刹那间,华光大盛。

    本就极长的庞大画卷朝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仿佛要铺满整片天地。

    头晕目眩、天摇地晃,再睁开眼时,所见不再是白茫茫的一成不变的雾气。

    而是一片夜色,一方庭院,和一个人。

    在看清那人面貌的瞬间,所有人都朝傅偏楼投去了目光。

    原因无他——除去神态气质上的差异,二人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傅偏楼动了动嘴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便传来一道懒洋洋的男子声音。

    仿佛嘲讽,又仿佛随口一叹,非常遭人恨。

    “白承修,我真想不通。柳长英那没人性的家伙,你当年怎么就看上他了?”

    傅偏楼:“?”

    你再说一遍,谁看上谁?!

    149 火种(八) 昔日旧事,画中残景。……

    白承修和柳长英, 这两个名字光是放在一起就足够叫人咬牙切齿了。

    整个道门谁人不知,当初,正是柳长英率领清云宗, 于兽谷取了“孽龙”性命?

    ——可他方才听见了什么?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傅偏楼还以为是耳朵出问题了。

    他豁然转头, 望见一道倚在凉亭横栏边的身影。

    脸色苍白的青年浑身似没几两骨头,坐没坐样, 半瘫在长椅上,看着像个行将就木的病痨鬼。

    只是身体再虚弱,也不妨碍他眉眼间的散漫不羁与吊儿郎当。

    陈不追见了,下意识呼道:“明英前辈?”

    尽管瘦削许多,但那容貌那姿态, 不是画里把酒示人的明英真人又是谁?

    然而, 对陈不追的声音置若罔闻, 明英定定看向不远处的白承修, 仿佛横挡在眼前的一行人是透明的虚影, 眼珠转都不曾转动一下。

    谢征很快意识到:“……他瞧不见我们。”

    像是附和他的话般, 明英支着下颌,歪了歪脑袋, 发出一声不依不饶的疑惑鼻音:“嗯?”

    那边, 白承修握紧手中画轴, 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英,《摘花礼道》我已展开了,接下来我周身方圆半里的景象皆会留存在卷中, 慎言。”

    “那有什么。”明英毫不在乎,“怎么,怕你的风月之事流传出去?”

    略略摇头, 白承修默然片刻,嗓音放轻,几不可闻地喃喃答道:

    “……他从前不是这番模样。”

    神情无比复杂,郁郁仿佛恨极,又柔和仿佛爱重,以至于仅仅提到,俊美面容便浮上一层沉重阴影。割舍不掉,也不能原谅。

    不消多言,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与柳长英关系匪浅,并非一句空话。

    谢征不太清楚这两人有何纠葛,让众人连同011都惊讶万分。

    只是就此看来,似乎已成悲剧。

    他瞥了眼还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的傅偏楼,对方愣怔地望着那边出神;而那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之人……两者显然有亲缘关系。

    和明英真人熟识,这位名唤“白承修”的男子,显然就是叶因信中常常提及的“白大哥”了。

    可是,行天盟与夺天盟的争斗,不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么?

    仙境七杰皆逝,谢征不觉得白承修能活下来。

    这样一来……傅偏楼又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抿唇,总觉得被记载在总卷中的这段过去,似乎与他这位师弟息息相关。

    因白承修的神情无言半晌,明英换了个瘫的角度,才重整旗鼓:

    “知人知面不知心。兴许,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你,故意表现成那样……”

    “好了。”白承修听不下去,打断他,揉了揉眉心,“明英,你究竟想说什么?”

    明英若无其事地说:“实话就这般难听?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白承修,你总该认清点了。”

    “柳长英为方陲弟子,此行意欲毁去夺天盟费尽心力所铸的仙器,多半会与他对上。若你还余情未了,我不能放心。”

    话里的意思,竟是在指责白承修会因顾虑私情而坏大事,刺耳之至。

    别说白承修,就连谢征等人也不禁微微蹙眉。

    白承修唇边的弧度消失了,深深看着明英;明英却恍如不觉,依旧在笑,眼里则没多少笑意。

    玩笑的语气,神情异常认真。

    正是这种认真,更伤人心。

    两人默默不语,气氛凝滞,好似下一秒就会爆发争执。

    白承修缓缓道:“明英……”

    就在这时,“咚”地一下,明英头上挨了一记手刀。

    “唉哟!”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空灵的嗓音,夹杂着气恼,外表十分温柔的女子忽而现出身形,骂道,“还不快跟白大哥道歉?”

    “叶小吉女啊,你倒是下手轻点。”明英痛道,“我半死不活的,哪里经得起你折腾?”

    叶因蹙了下眉,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去切脉搏:“内伤更重……你又掐算了?”

    明英笑嘻嘻地说:“每天一卦,习惯习惯,都忘记这破烂身体问不起天了。”

    他张口就来,根本没什么信用;叶因瞪他一眼,“不要命我帮你。”

    连续开坛做法,卜算天道,就算是大乘修士,也反噬甚重。

    明英去了半条命,站着都觉得辛苦,更何况还继续往下算。

    “说了是不小心,不小心。”明英装傻。

    “嗯嗯,不小心。”叶因没好气道,“不小心戳人痛处,不小心说了重话,不小心闹起来,再顺理成章地和人换一换……对不对?”

    念作“不小心”,谁都明白是故意。

    明英悻悻道:“这都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这一趟危险重重,去者无不是做好了就此殉道的准备。

    唯有明英,先前开坛后一身修为已去七七八八,经商议后,决定留下处理后事。

    白承修差点上当,眉宇间闪过一丝涩然,低声开口:“明英,你这又是何必?”

    “诶诶诶诶,别!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明英露出被酸到牙的神情,喊道,“担心一下而已,怎么整得好像我很舍己为人似的?”

    “不是?”凉亭口,黑衣女子抱臂嘲笑。

    “我看是。”负剑青年携着一位明艳女修,笑吟吟地走来。

    那女修抬眼,哼道:“明英,你又在糊弄了。”

    “我记得画已展开?”憨厚男子咳嗽一声,提醒道。

    “那不正好?这下可真是,明英之心,后人皆知了。”叶因忍俊不禁,“叫你这般不坦率。”

    瘦削的冷面男人轻轻颔首:“活该。”

    明英:“……”

    如果眼睛会说话,他一定是崩溃大吼——你们都在啊!!

    有气无力地捂上脸,片刻后,抹了把,明英破罐子破摔地正色道:

    “白承修,换你留下吧。”

    不等对方拒绝,便指了指自己,轻描淡写地说:“窥探天机过度,我已是弥留之躯,活不长了。不若拿这剩下的半条命拼一把。我找到一方秘法,可暂时枯木回春,用不着担心会拖后腿。”

    “更何况,先前你为引开夺天盟注意,争取时间,无暇留分神于画中。若是陨落,魂魄直归天地入轮回,一刻都多留不得,怎么想都不如我去合算。”

    白承修轻声道:“……待画卷展开,无论是否寻到如意的传承者,你们都将魂飞魄散。论不合算,谈不到我。”

    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

    “啧,看你给计较的。”

    明英倒打一耙,慢吞吞地拢了拢衣袖,“好吧,其实我给我们通通算了一遍活路……”

    “还敢算生死,你真不要命了?”叶因怒道,“难怪虚弱至此!”

    明英偏过头去,避着她继续说:“白承修,你有生机。只要此次不跟过去。”

    此言一出,就连仍在生气的叶因也安静下来,睁大了双眸:“真的?”

    “我辛辛苦苦冒险算出来的,还能有假?”明英叫屈,“你可以骂我找死,但不准侮辱我吃饭的本事!”

    “什么时候了,别贫嘴。”叶因拍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经这一打岔,白承修终于有空摇头:“我怎好畏首畏尾、独自苟活?”

    “不是,你还真当留下来是什么好差事啊?”

    明英叹道,“就算此行顺利,烂摊子也一堆。夺天盟根深叶茂,就算能把那劳什子的五位尊主都杀了,难保底下的人不会闹。以我的状态,恐怕自身难保,无暇顾及。”

    他凝视白承修,一字一顿,几乎肃穆地说道:

    “你是最合适的人。”

    白承修默然。

    “废那么多口舌作何?”

    陆时雪不解皱眉,“能活一个是一个。既然如此,白承修,把画给明英,你留下。”

    白承修怔然,还欲张口,穆逢之笑眯眯地打断:“白道友,师姐说得对。”

    “除了这句话你还会说什么?”

    无琊子哼了一声,转身道,“夺天盟约莫子时成就仙器,那一刻,也是唯一毁去仙器的机会。别磨磨蹭蹭矫情兮兮的,该走了,快点决定。”

    沈应看抱臂旁观,显然不打算表态。

    一个两个都这样,白承修看向郭詹,老实人低头不语;再看向叶因,小吉女满脸纠结:“不然你俩都别去了,相互有个照应……”

    “那可不行。”

    明英道,“夺天盟五位尊主外加柳长英,还有成家的另一个老祖,怎么说也有七位大乘修士。少一个人,劣势太大。”

    看白承修依旧迟疑,他闭了闭眼,一狠心,说道:“叶因,跟你说件事,你别打我。”

    叶因:“嗯?”

    明英说:“还记得初见那日,我与你说,我们有缘交个朋友吗?其实……那是我闲得无聊,算了算我的桃花缘。”

    叶因:“啊?”

    明英顿了顿,脸颊浮现一抹可疑的红晕:“就是,咳咳……我心悦你。许多年了。”

    叶因:“哈?”

    没有看她愕然的神色,明英转而望向白承修,低眉耷拉眼,唉声叹气:

    “我想和她死在一起。”

    他可怜兮兮、怪腔怪调地说,“白大哥,你就成全了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吧!”

    “……”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满亭俱寂。

    过了会儿,穆逢之感慨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无琊子难得附和:“同感。”

    沈应看默默点头。

    叶因更震惊了:“我还没答应呢!”

    明英道:“没事,我算过,你会答应的。”

    陆时雪抽出红罗剑,问穆逢之道:“师弟,我能揍他吗?”

    “陆道友,冷静,冷静。”郭詹打圆场,“他还伤着……”

    靠一句话掀起乱象的罪魁祸首瘫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地盯着白承修,像是尊石雕。

    白承修被他这样看了半晌,终是攥紧手指,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他哑声说完,将手中画卷抛过去,投入明英怀中,接着,负手背过身去。

    “……我留下。”垂目遮住其中沉痛,仿佛在说服自己般,他缓缓重复道,“我留下。”

    明英微微笑了,启唇念诵一段口诀,不多时,苍白如纸的脸上就泛出红润血色。

    他站起身,生涩地活动了下,将那卷画小心收入袖中。

    无琊子抬首望了望月色:“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沈应看侧过脸:“走吧。”

    叶因最后看了白承修一眼,忽然想到什么,掐诀褪下身上那一件披在外边的纱衣。

    “寒蚕灵衣,这还是当年郭詹大师头一回给我铸的呢,不过今日之战,大抵派不上用场。”

    她爱惜地抚摸过,递去给白承修,“若是白大哥日后能见到天歌,予她当个念想好了。好叫她知晓……有人一直挂念着她。”

    白承修接来,低声答应:“我会的。”

    叶因柔柔地笑了下,眼里很是不舍,又异常决绝,拂袖转身。

    “恭祝诸位,”七人背后,白承修深深俯身,作了一礼,“一路顺风。”

    再抬首时,月晖静悄悄地洒在凉亭之上,眼前已空无一人。

    150 火种(九) 这金口玉言,何曾错算?……

    方山之上, 阴云密布。

    赤红的岩土仿佛一团团火焰,灼热得令周围空气都产生了微弱的扭曲。

    倘若有修为不足的人走上山来,恐怕踏入的瞬间便会被焚至一团灰烬。

    子夜之交, 不见星月,夜幕黑沉得看不清影子。

    唯见山巅雷霆不断,电光遒结, 映如白昼,偏偏传不出半点声音,仿佛处在另一个天地。

    “……雷劫正在消散。”

    七人立于融天炉下, 郭詹仰脸叹息一声,目中闪过复杂之色:“仙器要成了。”

    他脸上有感慨,也有惋惜。

    铸器师素来以天下五器为尊, 浸淫此道者, 谁不曾想过亲手铸造出仙器?

    单纯作为一位优秀的铸器师而论,要毁去这样一份杰作,着实令人心痛。

    方陲无疑是个疯子, 却也是世间难寻的奇才。

    叶因问:“郭詹大师,我们该怎么做?”

    郭詹收回神思, 沉吟了下:“我先前说过,灵器初成,是器胎最为脆弱的时刻。想要毁去,一般分为三个步骤。”

    “斩炉, 斩人,再斩器。”

    “融天炉为千古传承的天地鼎炉, 也仅有它能承载得起仙器所需的灵火。”

    生生毁去一座山,在座几位虽并非做不到,但花费的代价太大, 显然不是明智之选。

    郭詹不停:“不过,它也有极大的弊端。”

    融天炉之所以能在鼎山之中燃起灵火,盖因那四座塔楼。竭取金木水土,留火于山中。

    “斩断地脉,融天炉不攻自破。只是夺天盟定早有防备,以塔助长五行之力,恐怕不好对付。”

    陆时雪率先道:“我有金灵根,金塔由我。”

    穆逢之紧随其后:“我同师姐一起。”

    接着玩笑似的摇摇头:“随意哪座,想不到杂灵根还有这般占便宜的一天。”

    “我便去木塔好了。”叶因道。

    明英“唔”一声:“水塔。”

    到这般地步,也不必与谁客气,郭詹点点头,继续说:

    “再谈斩人——铸器师的神念还未散尽,二者仍有联系,故而至少要废了对方的识海。”

    说完,他闭了闭眼,睁开时精光一掠:

    “方陲刚铸完器,已是强弩之末。我不善争斗,但对付他,应不在话下。”

    “至于斩器——便交给沈道友和无琊子道友了。”

    七杰之中,这二位乃修为最高,最要紧的交给他们,也算众望所归。

    无琊子没有异议,沈应看轻轻颔首,答应下来。

    叶因探手入怀,取出一粒清透如水的明珠,递将过去,笑道:

    “郭詹大师、无琊子、沈道友,山上危险重重,又不知仙器之威,带上这个吧。”

    无琊子瞅了眼,诧异道:“空境珠?你竟把这个拐来了?养心宫……”

    “是经宫中长老商谈后,共同决定的。”

    叶因低声说,“她们尽管信我,却不便出面,否则引起三宗相争、道门乱象,所造杀孽就是养心宫的罪过了。”

    说到底,一来仙器未成,此间事情全凭白承修一人所言;二来,夺天盟虽横行霸道,但所作所为还局限于派系相争,谁都无法证明他们有危及天下之图谋。

    他们这一趟,孤立无援,没有宗族会庇护。

    能让出镇宗仙器,无疑为一场豪赌。无琊子深知其中难得,故而十分动容。

    她没有推脱,接过空境珠:“多谢。”

    沈应看握紧剑鞘:“定竭所能。”

    忽而平地起风,灵气疯狂朝山头翻涌。

    抬眼望去,山巅上白芒骤绽,恍如破晓一般,将夜幕撕裂出一道伤痕。

    郭詹目光一凝,低喝道:“是时候了,走!”

    七人相视,略作一拜,便兵分五路,转头离去。

    无须多言,也无须伤感或是不舍,说什么珍重小心或是再会。

    生死置之度外,皆依道心而行。

    踏足水塔的那一刻,明英便心知不妙。

    绵绵细雨飘摇不断,一股深沉的威压萦绕在塔楼上空,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来人。

    那股气势,即便他毫发无损,正处于巅峰时,也不敢说有信心胜过。

    “唉……真是天要亡我。”

    微微苦笑,又很快化为漠然的散漫。

    明英低喃道:“本还想着临死前再见她一面呢,看来,痴心妄想了。”

    是谁?

    能有这番修为,先除去夺天盟盟主与方陲,成家的成子哲还不够格。

    那么,是成家另一位长老?还是五尊中始终没能弄清身份的另外二人?

    漫不经心地想着,他朝前一步,又一步,手中握住了一盘平平无奇的八卦。

    水珠不知不觉转变了风向,随着明英的动作,皆数飘往另一边,使那和风细雨陡然成了疾风骤雨。

    看上去疲懒无力的道袍修士慢吞吞地走近,身上滴水不沾,身后晴空万里。

    十步之内,雨帘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两方天地。

    “哦?”

    有道威严男声似终于提起些兴趣。

    明英没听到般,装聋作哑地走到水塔前,迎着一堆守关修士警惕的眼神,闲闲说道:

    “云游四方一闲散人,特来此地为尊主呈上一卦。”

    那道男声问:“卦象如何?”

    “此处多雨,看来是水逆之象。轻则失职,重则身亡啊。”

    “大胆!”有修士忍不住斥道,“尔为何人?休得无礼!”

    明英笑眯眯地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贫道无名,自号明英,诸位见笑了。”

    听闻此名,众修士无不齐齐色变。

    仙境七杰,远在传说中的风云人物,何人不曾耳闻过他们的事迹?

    神算子明英真人,金口玉言,一卦定乾坤,从未有失。

    更何况前不久,听闻他已迈入大乘了。

    见无人应答,明英又道:“闲来无事,我还替这融天炉算了一卦。”

    这回没等询问,他自顾自地说:“今夜,金木水土四条地脉——必断。”

    萧萧雨声,一时静默。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明英真人!”

    雨幕之中,修士们闻声退开,一道人高马大的影子从塔里走出,肆意大笑。

    笑罢,眼眸一眯,不屑道:“我倒要瞧瞧,你这金口玉言究竟有什么本事!”

    他终于肯现身,明英却有些变了脸色。

    展露在他面前的男人,一身华贵玄衣,容貌俊朗不凡,极其陌生。

    更令人陌生的,是他头顶探出的双角、脸颊上妖异的青鳞,以及,身后拖曳的长尾与鬃毛。

    与白承修相交多年,明英一眼就认了出来。

    “……应龙?”

    他一瞬间想到很多东西,恍然大悟。

    “难怪白承修往族中传书,会杳无音信。难怪夺天盟发展如此之快……原有龙族在背后……”

    对方则哼道:“若族中那几个老顽固真肯伸手,夙愿早成!哪还会有你们这群家伙蹦跶的余地?”

    “不过,”他话锋一转,“有吾与青龙在,也足矣。”

    “秦知邻好事将成,龙族兴复在即……”

    应龙曲指成爪,猛地袭来:“宵小之徒,怎会让你坏吾大业!”

    明英闪身轻飘飘地避过,神情逐渐肃穆。

    他自知本就伤重,依仗秘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久。

    寻常修士便也罢了,偏偏是大乘期的龙妖!

    肉身强悍,还会诸多咒法,天道钟爱之造物,几乎无懈可击。

    但……事已至此。

    明英叹口气,也只有拼一拼了。

    ……

    八卦盘星罗亮起,飞棋点阵,捆缚住修长龙身。

    应龙一时挣脱不得,眼睁睁见那修士手指齐按,烦人至极的罗盘再次亮起,不知接着又是哪门子的诡术。

    它盛怒长吼,不顾鳞片被存存剥落,鲜血淋漓,摆尾携有千钧之势,重重抽去。

    明英避之不及,罗盘被这一下击飞,气浪翻滚,反噬令明英刹那吐出一大口血,狼狈地就地一躲,勉强捡回了条性命。

    “呼……呵,咳咳咳!”

    五脏六腑剧烈沸腾着,疼痛带来一阵眩晕,随着时间流逝,秘术带来的气力正迅速流失。

    明英膝盖一软,刚欲站起的身体又不稳地栽倒下去,脸色惨白,犹如一抹鬼魂。

    “还有一点……”他不甘地呢喃,“就差……一点……再给我点时间……”

    然而无论他如何祈愿,如何尽力地想召回罗盘,都不得如意。

    应龙宛如戏耍般,将那罗盘从东到西地来回颠弄,嘲讽着眼前修士的无能为力,好一泄被挑起的心头怒火。

    明英喘息着,眼前发黑,浑身瘫软。

    不行……水行地脉不断……融天炉不毁……仙器就无法斩断……

    他死乞白赖地要过来,若连这都完成不了,岂非可笑?

    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昏昏沉沉中,明英心头不禁掠过一丝绝望。

    两耳嗡嗡,听不到任何声音,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然死去了。

    临到关头,却又仿佛听见了一道空灵的嗓音,带着木行灵力的柔和生机,还有淡淡的木槿香气。

    “蠢货明英!逞强什么?”

    压抑着哽咽的念叨近在咫尺,复苏万物的生灵之息流入经脉,令明英终于有力气睁眼。

    视焦停顿在女子素来无忧无虑笑着的那张脸上。

    温柔至极的眉眼,如描如画,神情却极其鲜活肆意。

    而此刻,她似痛心,似哀怜,定定地望着他。

    明英有些糊涂了:“……叶因?”

    “是我。”叶因扶起他,“我那边结束了。”

    想也知晓,即便对手不像应龙一般难搞,木塔也不可能没有大乘期修士坐镇。

    叶因能这般快地解决,想必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明英能嗅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匆匆忙忙地,是为了什么?

    他咳嗽两声,哂道:“我可真有面子。”

    “叶因。”

    “嗯。”

    “罗盘。”

    “好。”

    不必多说,数百年相识相伴,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彼此的意思。

    叶因把人放下,起身,对上应龙虎视眈眈的眼睛。

    又来一个大乘修士,不过显然灵力亏空,是在强弩之末。

    应龙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戏耍过几轮后,陡然发觉自己缠在尾巴上的八卦罗盘没了踪影。

    一别头,之前濒死的明英不知何时摸到了灵器,席地而坐,道袍破破烂烂,抬头冲他一笑。

    “我说过……”

    他轻声道,“今夜,金木水土四条地脉——”

    “必断。”

    和着血的手指按下八卦凹槽,阵法最后一隅终于布成。

    应龙反应过来,历吼着捅穿眼前阻挠自己的女修,朝明英扑去。

    然而为时已晚。

    光束冲天而起,严严实实地将整片地脉包裹住。水汽蒸腾,白雾弥漫。

    借着雾气遮掩,明英艰难站起,伸手接住被打落下来的叶因,两人一并摔倒,好险没一路滚下去。

    明英呛咳两声,摸了摸叶因的脉搏,舒一口气:“还有气。”

    叶因差点翻他个白眼:“……很快就要没了。”

    他们皆知,待应龙找到他们,恼羞成怒之下,谁也免不了死期。

    一时默然,再怎么插科打诨,一想到死到临头,心中总莫名的沉重。

    明英问:“怕吗?”

    叶因摇摇头,过了会儿,忽而低声道:

    “明英……你先前说心悦我,是为说服白大哥编出来的理由吗?”

    “……唉。”

    明英无奈极了:“叶小吉女,多活一天也是活,留下不是什么好差事,送死就是了吗?我看上去是那般伟大、舍己为人的家伙?”

    叶因嘀咕:“我看是。”

    明英好气又好笑,叶因说:“谁叫你……满嘴不着调,常开我的玩笑?”

    “……好吧,怪我。”

    明英叹气,接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正色:

    “叶因,我心悦你。”

    “我想和你死在一起……这不绝是玩笑。”

    “你的回答呢?”

    从结识起,叶因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几乎带了一丝紧迫的神情。

    她盯着明英的眼睛,从那双眸中窥见了生涩、窘迫,还有难得的坚定。

    “不是说,不准侮辱你的吃饭本事吗?”

    她又哭又笑,埋头抱紧了明英,“你何时算错过……”

    明英回抱住她,凑在耳边,轻声道:“得偿所愿,叶因,我无憾了。”

    说罢,他再支持不住,用尽最后的力气咽下快吐出嗓子的血块,无声地从唇边流下。

    笑意僵硬在他脸上,逐渐凝固不动。

    耳畔声息渐消,手下躯体慢慢变冷,叶因始终没有抬首。

    她闭着眼,静静地等着……直到一道龙吼在身后炸响。

    朝山巅递去一瞥,叶因心道,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我先去寻他。

    这般想着,她默默炸毁了丹田。

    151 火种(十) 鼎山风云。

    天摇地动的震颤发生时, 一卷画轴飘飘悠悠,被灵流托着送离了水塔。

    濛濛细雨中,它似找不到方向, 绕着天边转了一圈。

    水塔轰然倒塌,应龙重伤,仰首发出一道尖锐嘶叫,恍如警钟长鸣。

    土塔之中,遍地横尸,青年执剑,与一青衣者相对而立, 容色肃穆。

    听闻此声,眸中露出一抹惊讶,旋即一沉, 不再缠斗, 拼着玉石俱焚的态度仗剑攻上。

    而金塔之中, 听见同族哀嚎,躲藏在云雾缭绕中闲散逗弄着女修的青龙神情大变, 顿时收起玩乐之心,露出狰狞的面目来。

    陆时雪见了,非但不怯,越是陷入苦战, 剑锋越是凌厉,战意愈发高扬。

    红罗剑一点万丈, 如春野飘散满城的飞花,绚丽之后,杀机毕露。

    将这一幕幕的景象尽收眼底,画卷忽然探知到什么, 朝山顶飞去。

    黑夜中的白光渐渐扩大,若说先前只是一道划痕,现在已几近弦月。

    细细观去,看似无暇的白光中沉淀着混沌的杂质,就如同一网银鱼,在兜住性命的凶器中四处乱窜,企图挣脱束缚。

    然而,一根银白的铁索牢牢拴住了它。

    链缠着链,网结着网,停驻在半空,将这夜幕撕下一块似的,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生寒意。

    就在锁链末端,联结着“网”的正中,悬浮一道雪白的虚影。

    那虚影乍一看,只是一团游走的烟雾状物事,不断地摇摆变换;但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又始终维持着模糊的边缘,隐约能瞧出些形貌。

    ——是一个人影。

    外表还极其年轻的男子,双眸紧闭,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哪怕看不清五官,也能感受到眉眼中漠视一切的冷然。想必倘若睁开眼,定是无情到见之发憷的深沉模样。

    即便不曾见过此人,也不妨碍沈应看等人知晓他是谁。

    “柳长英……”

    郭詹收回目光,望向与他们对峙的一行人。

    最中心的那个男人,身量不高,容颜也普普通通,穿着朴素,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横竖看都不起眼的家伙,却一手铸出了眼前惊世骇俗的夺天之象。

    “方陲,”郭詹沉痛道,“连你的弟子都不放过,你实在错得太离谱!”

    “我错了?不不不,错的是你!”

    矮小男人抬起头,痴迷地注视着半空中的虚影,“你看它,郭詹,你看!它在夺天!它将顶替天道,重掌这世间门万法!”

    “三大仙器算什么?不系舟算什么?日后,哪怕是混沌钟——”

    “凡人铸器,亦能比天。方家传承千载的祖训,如今就要由我来亲手实现了!”

    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宛若幼龄稚童。

    只是稚童这般活泼可爱,一个大男人做起来,颇为惨不忍睹,看上去很是疯癫。

    郭詹深吸口气,忍不住斥道:“你疯了吗?”

    闻言,方陲收敛了笑容,阴沉地说:

    “就连你,也要与我说这话么?郭詹,世人皆称我为疯子,忌惮我无所顾忌,又仰仗我所铸之器。我曾以为,至少你会懂我。”

    “扪心自问,若你有机会铸出仙器,难道会与我有何不同?你耐得住这样的诱惑吗?”

    “我相信你能明白的。就如同从前,愚者众多,铸器一道,唯有你跟得上来。”

    “待此夺天锁成功封困天道,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届时,我一人总有些分身乏术。”他朝这边伸出手,微笑道,“来吧,郭詹……到这边来帮我。”

    郭詹被他说得一阵沉默。

    方陲所言其实不错。

    他对于比肩仙器的执念,他或许是全天下能理解的那个,很久以前,他们也曾是好友,相谈甚欢。

    对郭詹来说,若有机会成就大道,哪怕献出性命也无妨。

    他知道,方陲也一样。他们皆自小醉心于此,一辈子的热情,全部投入其中。

    但此时此刻,望着天边柳长英的身影,郭詹也更清楚地明白,自己与方陲间门的不同。

    在方陲眼里,世上万物,或许都只被分为两部分。

    能用来铸器的,与不能的。

    正是这种偏执,使他有了如今的成就。在这个方面,郭詹自叹弗如。、

    尽管方陲被无数人唾弃是个疯子,也无人否认他的天才。

    可郭詹并不觉得方陲是对的。

    在他还身为凡人,最初接触铸器之时,铁匠铺的师父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器为利人而铸。

    故而人道为先、器道为后。

    方陲虽是个天才,却也是个疯子。

    他不能让这个疯子继续下去。

    “……我无话可说。”

    郭詹叹息一声,取出自己的灵器——一柄巨锤握在手里,目光炯炯,“道不同,不相为谋,方陲,你入歧途太深,看来回不了头了。”

    “歧途?哈,歧途!”

    方陲狂笑之后,甩袖冷冷道,“等你铸得出仙器再和我说这句话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执意要阻挠,我也不必再顾念旧情了。”

    他退后两步,侧首冲左右喝道:“杀了他们!”

    与此同时,沈应看和无琊子齐齐上前一步,大乘修士的威压蔓延开来,无声地展开对抗。

    郭詹见那帮手下被两人拦住,便二话不说,挥舞着锤子朝方陲追去。

    夺天盟留在山上的大乘修士,加上方陲也仅有两人。

    而这两人年岁颇高,早就不在巅峰时期,何谈与全盛的沈应看、无琊子相抗衡?

    过手几招后,他们相视一眼,纷纷感到不对。

    ——太轻松了。

    这两人显然担不起五尊之名号,更不会是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手将夺天盟从籍籍无名发展至天下尽知的盟主秦知邻!

    但四座塔楼里感知到的大乘气息每处仅有一位,莫非除了方陲以外的四人全都守在那里?

    还是说……有何算计?

    一念及此,无琊子冷道:“速战速决。”

    沈应看颔首,长剑抽展,如一泓秋水。

    三人没有废太多功夫,就将山顶一众修士制服。

    方陲极为不甘地挣扎着,怨毒地瞪着郭詹。后者素来仁厚,有些于心不忍,别过头去。

    无琊子看郭詹不想亲自动手的样子,伸手抚上方陲天灵盖,就要用力捏碎,送这祸害一程。

    刹那功夫,方陲突然暴起,躲开了致命一击,大吼:“秦知邻!你再不出手就晚了!”

    像是猜到他会说什么似的,遥遥一道厉芒携卷着无匹之势,朝这边穿透而来,眼看就要将无琊子猝不及防地捅个对穿。

    无琊子反应极快,但有人比她更快。

    早有准备的沈应看没有朝后望上一眼,长剑出手,“噌”地铿锵锐响,将那袭击稳稳拦下。

    尘烟散去,掉落在脚边的,是一杆长枪。

    见状,无琊子并未多言,转手改握为拍,一掌毁减了方陲的识海。

    她动手实在太干脆,几乎就在下个瞬息,方陲身形消散在原地,到了对面手上。

    识海遭受重创,方陲目光呆滞,比先前更为疯癫地念叨着:

    “仙器……仙器……我铸出了仙器……”

    “我不过准备得久了些,来迟一步。”来人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摇头道:“姑娘下手未免太狠毒。”

    无琊子冷笑:“我不介意对你更狠毒些。”

    那人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她的挑衅之言,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显露出几分儒雅的书卷气。

    沈应看道:“秦知邻?”

    “不才正是在下。”

    沈应看的视线挪到他的身后,那召回长枪,木然无神的青年。

    他原以为会是五尊中的另一位,清云宗宗主成子哲,但并非如此。

    成子哲他认识,不是这番清雅俊逸的样貌。

    但,尽管不熟悉,可总好像在哪里见过……

    无琊子也有同感,打量一番后,忽而转头看了看天边,匪夷所思地低声喃喃:“这人是……柳长英?”

    郭詹惊道:“怎么会!柳长英不是已被当作仙器的材料,连神魂都抽离了吗?!”

    “是啊,所以,这仅仅是具躯壳。”

    秦知邻悠悠道,“铸就仙器,无垢道体取脊骨便足矣。剩下的部分倘若任其腐坏,也太过浪费,正巧我有一方咒术,可将修士未寒之躯炼成傀儡。”

    “方陲真是养了个好徒弟……”他笑了笑,“这咒术在炼制途中,遭遇的残念抵抗越大,生前修为保留的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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