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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幻境(完)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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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人怎么说?”

    “你!”

    “好了,许师弟。”成玄止住义愤填膺的师弟,沉吟了下,退了一步,“裴姑娘所言不错,是成某冲动了。宝物价高者得,只是轻装出行,身无长物,还容我们回程去取些灵石来。”

    “请便。”

    杨不悔对摊主道,“他出多少,我出他的两倍。”

    这副誓不罢休的态度,令成玄挑了挑眉,看向裴君灵。

    小吉女此刻也有些为难。

    他们心里清楚,这并非仅仅出价的问题,而是杨不悔乃至陈不追对待清云宗的态度都太苛刻,简直不屑隐瞒。

    成玄肯退让,已很给她面子了,再让太虚门嚣张下去,旁人还要以为清云宗好欺负。

    不等他们找出折中的法子,许师弟忍耐不住,骂道:“大言不惭!”

    “才炼气八阶的废物点心,就算是太虚门的,兜里能有几个子?出价两倍,真要和你一般见识,以大师兄的家底,卖了你都赔不起!”

    “赔不起还有本座在。”

    一道沉稳声音在人后响起,一直维持着高傲姿态的杨不悔脸色一变,旁边陈不追眼眸发亮。

    “师父?”

    “舅舅!”

    玄衣乌发,金冠银铃,相貌端正,一双眼眸湛然出尘。

    不是晚风真人陈勤又是谁?

    陈勤双手负在身后,悠悠地踏前一步,身形便出现在两位弟子之前。

    他瞥了成玄一眼,对许师弟道:“灵石而已,本座不差,哪有让弟子卖身的道理?”

    成玄脸色一沉:“晚风真人也要插手此事?未免有些难看了。”

    “晚风真人”四个字被刻意咬重,提醒对方这是小辈之间的争执。

    然而陈勤毫不介意和这帮小辈卖卖脸色:“怎么?不是价高者得?”

    说到底,他与成玄岁数相差不超过十载,修真界里,也算不上多年长。非要借修为压人,谁也无法指摘。

    “……既然如此。”成玄向他作了一礼,低声和身后同门道,“我们走。”

    清云宗离开后,摊主将金精交给了杨不悔,得到灵石后半刻不敢逗留,转身就走。

    围观修士见事态了结,也不敢再看下去,不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

    陈勤这才回过身,望着杨不悔浅浅蹙眉:“太冲动。”

    “抱歉,师父。”

    杨不悔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陈不追小声唤道:“舅舅,你看那是谁?”

    “能是谁……”陈勤顺着他指向的地方望去,一下子呆住。

    两道白衣身影并肩而立。

    稍高点的那个右眼一点墨痣,清隽疏离;稍矮些的那个蒙着左眼,色如晓春。

    一瞬间,他好似置身于凡人小镇的客栈里,望见了形容冷淡的少年账房、和他视若眼珠的表弟。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陈勤不可思议地喃喃念道:“谢征?”

    “陈公子。”谢征朝他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你没死……哈,我就说!”陈勤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真是好久不见……”

    “清规,”宣明聆问,“你与晚风真人是旧识?”

    蔚凤也在傅偏楼和陈不追之间来回扫视:“傅仪景,不介绍一下吗?”

    几乎同时,陈勤又开口:“你这身打扮是问剑谷?求仙问道,怎么不到太虚门来?”

    陈不追则拘谨地叫道:“偏楼哥……”

    声音重叠在一起,叫人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谢征、傅偏楼:“……”

    莫名觉得这场面有些奇怪。

    “不然,找个地方慢慢说?附近有座茶楼,里头有雅座。”

    裴君灵看着有趣,眨了眨眼睛,“清规仪景,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旁听?”

    傅偏楼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本要赏花的队伍再添三人,改道向茶楼走去。

    他们呆在永安镇的时日并不算长,一盏茶间,傅偏楼就捡着能说的部分,讲了个七七八八。

    谈及陈勤带李草走后不过两年,小镇被毁,两人侥幸存活,不得不另谋生路时,即便时隔许久,傅偏楼仍然心潮涌动,面色冷凝,眼眶却微微泛红。

    那些旧事一直藏在他的心底,与前世纷乱的记忆塞在一起,鲜少去回想。

    如今再提,却发觉往事历历在目,他从未有一刻遗忘过。

    谢征注意到他的失态,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覆上他不知不觉间攥紧的手,淡淡接过话茬:

    “……那之后,我们便去了临近的云仪仙境,拜入问剑谷。直到今日。”

    冰冷的肌肤被久违的温热包裹,傅偏楼心底一颤,浮现出某种莫大的酸楚,没有动弹。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仅剩煮茶的咕嘟沸响。

    在座之中,宣明聆、蔚凤和裴君灵皆是自小在仙门长大,琼光虽当过凡人,却也是大家门户的公子哥,谁都无法想象,人命竟会如此轻贱,想活着都艰难。

    太虚门的三人则是被牵起前尘,心绪复杂,也无言以对。

    半晌,陈不追才涩然出声:“我与舅舅前去太虚门后,很快开了灵窍,入道修行。虞渊到明涞路途遥远,门规严苛,我本是想,待修为再高些,借历练的由头回去看你们,谁料……”

    他苦修六年,终于筑基,忐忑着再见宝哥哥该说些什么话,又要如何谢过杨叔杨婶的照拂……

    一边紧张,一边期许,带着杨不悔,随陈勤再次回到明涞仙境。

    所见之处,却无比荒凉,杳无人烟。

    问过隔壁村子,才得知永安镇早已毁于一旦,里头的人埋骨泥下,只剩几抷不知谁立的黄土坟墓,上边插着的木牌灵位东倒西歪,刻下的字迹已在经年的雨打日晒中模糊腐朽。

    有一块靠在树下的还能勉强辨认,写着“杨、王、夫妇”几个字。

    杨不悔双膝一软,直直跪在了坟前;陈不追脑袋里也嗡地一声,头晕目眩。

    ——杨云、王小雨,杨叔杨婶的本名。

    经年而过,物是人非,一朝分别,竟然阴阳两隔了。

    “我们重立了那些坟,就是不知道名姓,大多空着。”

    陈不追尽量让语气不那么沉闷,近乎玩笑地说道,“还好舅舅劝慰我,永安镇识字的不多,会给杨婶他们立坟的,应当只有你们。这才没一并写上,不然多晦气。”

    尽管他还在笑,但谁都瞧得出其中五味杂陈。

    傅偏楼垂下眼,低声道:“我……想过去找你。”

    可也仅限于想一想了,他认识的是李草那个小傻子,而非陈不追,不可能为此千里迢迢跑去太虚门。

    “嗯。我明白的。”

    陈不追哑声说,“你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了。偏楼哥,能再见你,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傅偏楼咬住唇,看着那双灵动许多、但依旧纯澈的眼眸,微微笑了,“小草。”

    “话说回来,你不是叫谢宝宝吗?怎么不但改名,连姓氏都改了?”

    陈勤纳闷道,“我便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天灵根。”

    傅偏楼笑意僵硬,拒绝承认自己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宝宝什么的,他又不小了!

    “还有你,谢征。”陈勤感慨,“倘若早知你就是那个谢清规,也不至于这样猝不及防。”

    谢征垂眸喝了口茶,他倒是清楚陈氏舅甥会出现在拈花会上,有些准备。

    又一壶茶沏开,几人慢慢收拾好心情,相互认识一番,说了些闲话。

    讲到方才的冲突,裴君灵忽而回过味来,神色有些微妙。

    “这么说,”她看向杨不悔,“杨道友果真是刻意针对成玄?”

    杨不悔从头到尾十足沉默,闻言,漠然承认:“是。”

    永安镇覆灭于清云宗之手,这并非隐秘,当日除妖声势浩大,许多凡人都望见了。

    “还是做得太明显了,”陈不追摇摇头,“成玄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倘若计较,你讨不了好。”

    杨不悔略略低头:“我知道。”

    傅偏楼斜着眼睨着这人,他可还没忘记这个为了求仙问道欺瞒爹娘的“白眼狼”。

    但……终究是当了他十辈子的下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杨不悔在想什么。

    少时自恃才华,不愿囿于凡俗,听闻陈晚风的事迹后,便寤寐思服、日夜想着能登仙门。

    不悔丢弃功名,不悔欺瞒爹娘,只念着事成之后,便可志得意满、风风光光地把他们接走。

    然而,不过几年,子欲养,亲不在。

    杨不悔悔得快疯了。

    每一世,对方都像飞蛾扑火般妄图向成玄、向清云宗报仇。

    哪怕这条命只能给那高高在上的仙门和道人添一点堵,也义无反顾,好似除此以外,再无他求。

    可恨,也很可悲。

    “想不到,清云宗行事这般无所顾忌。”

    裴君灵幽幽一叹,“我原只道那大师兄虚伪,门内弟子张狂,不曾想,已至如此。如今的道门……”

    剩下的没说出口,但众人心中明白。

    ——如今的道门,难道独独清云宗会这般行事吗?

    就连宣明聆也有些迟疑,他无法肯定,问剑谷弟子是否有谁也这般漠视凡人性命。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又有多少个永安镇的悲剧?凡人莫非当真只如蝼蚁,任由修士妖兽践踏不成?

    这样的道门……有他们要求的道吗?

    裴君灵细细观过他们神色后,忽而放下茶盏,托腮俯瞰窗外。

    花树繁盛,欣欣向荣。

    还没完,她忍不住想,宫主,你瞧,兴许,当真还有转机。

    ……就看这回拈花会,此处有几人能于卷中摘花。

    又有几人能力挽狂澜,于大厦之将倾。

    138 紫藤 莫非他喜欢谢征,是什么见不得人……

    叙过旧, 裴君灵领他们去了藤萝架,说是散心。

    那地方离茶楼距离挺远, 往外御器行过十余里, 方才窥见一座矮山。

    便是所谓的“架子”了。

    日照当空,藤萝爬满山壁,坠下烟紫色的花束。

    暖风轻拂, 枝叶摇晃,远远瞧去似水流般波光粼粼, 从山头倾泻下山脚, 淌下一条斑斓的瀑布。

    等落在山脚,就能看到连绵的回廊四通八达,没有屋舍,相连着几个敞亮的凉亭,顶上镂空,同样爬满花枝。

    千丝万缕的紫藤垂下,挤散碎金般的日光,香雾胧胧, 似真似幻。

    踏足其中,乱花渐迷, 仿佛置身仙境, 满心满眼都是这片盛景。

    非山河之磅礴壮阔,乃纤细玲珑交织出的恢宏。

    任心情再沉重,也不禁明朗几分。

    清淡花香若隐若现, 沁人心脾, 令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裴君灵轻快道:“藤萝架这个时候是最好看的,初来养心宫可不能错过。”

    “此处的紫藤花皆以秘法栽种浇灌,花香可养神固魂、平心静气……妙处可多呢, 来,我带你们逛逛。”

    说着,她的眼神尤其在蔚凤和傅偏楼身上停了一下。

    谢征察觉到这意味深长的一瞥,若有所思。

    ——结丹两大劫,他们之中,蔚凤已生心魔。

    而傅偏楼更不必说,来养心宫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寻求压制魔的办法。

    裴君灵为何要看他们?

    她……是发现了什么吗?

    011察觉到他的出神,问道:【宿主,你在想什么?】

    “……有些奇怪。”

    【奇怪?谁奇怪?哪里奇怪?】

    谢征沉吟着,吐出三个字:“养心宫。”

    养心宫以修心为道,乃对付心魔的鼻祖,宫中弟子皆心思澄明、道行颇深。

    这些在问剑谷藏经阁暗门里的那些典籍上也有所记载。

    而如今的修真界,天道有缺、心魔不存、洗业去因果,修心毫无用处。

    好比琼光,心性再好、看得再透,于修为也无益;若非有麒麟血脉,到今天还是个炼气期,筑基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再加上三百年前那场人妖混战,道门元气大伤,底蕴十不存一,几乎都要看新一辈的弟子。

    养心宫的凋敝是必然,就算空净珠并未失窃,也站不稳仙境三大道门的位置。

    这便是谢征最为困惑的地方——

    从三百年前活到现在的修士,养心宫定然也有,他们即便不清楚内情,也该清楚天道的变化。

    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着门派没落,什么也不做?

    倘若因受到限制,无法直接透露,像无律那般,通过“故事”诸多暗示,未尝不可。

    更何况,活人张不了口,死物总行。

    他们能从问剑谷过去的典籍经卷中寻到蛛丝马迹,养心宫的记载想必只会更全面。

    裴君灵会对此一无所知吗?

    “另外,她一直跟着我们。”谢征语气稍稍犹疑,“见面、攀谈、结交……几乎到了刻意的程度。”

    只是很擅长察言观色,表现得自然热情,不令人生厌,反而感到亲近。

    但转念一想,寻常人在听说刚刚认识的友人重逢故旧后,怎会想着掺和?

    尽管不是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过去的遭遇也好、对成玄的敌意也好,他们敢说出口,也不怕传出去。

    可这些,对于初见之人到底袒露太多,正常看来,主动回避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能当上小吉女,裴君灵显然并非不知礼数之人,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宿主的意思是,养心宫别有图谋?】

    一大段听下来,011晕晕乎乎的,【可阿裴姑娘看上去不像坏人啊……原著里,拈花会照常举办,除了没找着空净珠,也没出什么意外……】

    谢征垂眸不言。

    不是坏人,没有恶意,不代表没有异样。

    养心宫的这潭水下,或许藏了些什么……

    “谢征?”

    他沉默得太久,傅偏楼不由侧目。

    摇摇头,谢征撇去不着边际的猜测,传音问道:“你觉得怎样?”

    “它的确安静了下来,不过,不可妄下定论。”

    傅偏楼点点眉心,自走入藤萝架后,平时聒噪无比的魔便不再说话。

    但这家伙狡猾得很,谁知是不是想令他放下戒备的手段?

    谢征蹙了下眉,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抬眼望向前边侃侃而谈的领路少女,对方若有所察,扬起脸来,与他视线相对。

    随即,梨涡绽开,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

    ……

    藤萝架中移步换景,每一道沿廊都好似隔绝于世,幽静的幽静、热闹的热闹。

    不少修士在此讲经论道,或是做买卖,甚至有一回转弯偶遇两人依偎在一起谈情说爱。

    若非裴君灵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们一群人直愣愣闯进去,怕是要煞风景。

    “花开情动,皆为人间乐事;如斯美景,正配心上人。”

    裴君灵面色如常,半点不羞涩地解释道,“藤萝架又有别称‘月老架’,许多修士会相约在此定情,据说能得到花灵的祝愿。诸位若有意动者,不妨也来试试。”

    “花灵的祝愿?”傅偏楼心中一动,问,“那是什么?”

    “藤萝架的紫藤已有千年岁数,日夜灵气浸养、秘法灌溉,早就生出了灵性,不可随意采摘。”

    裴君灵没想到他会对这种霏霏之谈感兴趣,拂手挽过一束花,灵流缠绕在指尖,怜爱地抚摸着。

    那花束像能感到她的温柔,在掌心小幅摇动,不知是否为错觉,末端浅浅的紫色更浓郁了些。

    “就像这样,注入灵力。若是灵根中有木行,叫它舒服了 ,便会得到一朵花,香气经久不衰。”

    摊平五指,一抹柔软的紫色静悄悄躺在上边,溢出清凌凌的气息。

    裴君灵将之收起,笑道:“此之谓‘花灵的祝福’。不知为何,传来传去,就变成了情真意切的表现,苦了那些没有木灵根的修士……”

    道理都懂,可别人家有,自家却没,还是会感到不平衡。

    傅偏楼盯着手边的紫藤,暗自盘算。

    他没有木灵根,可谢征有啊!讨个吉兆轻轻松松。

    ——不对,八字还没一撇,他在胡思乱想个什么劲?

    他有些懊恼这样的心猿意马,闭上眼,揉了揉额角平复心绪。

    谁知再睁开时,眼前伸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缠绵的紫意跃然其上。

    一朵……不对,五六朵“祝福”攒聚着,任他采撷。

    傅偏楼一怔,缓缓望去,发觉谢征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前。

    像是在做什么需要掩饰的坏事般,稍稍倾身过来,遮蔽了后方的视线。

    漆黑眸中清晰映出他的倒影,无声催促着。

    “你、我、这……”

    舌头打结,思维停滞,面颊滚烫。

    好半晌,傅偏楼才找回说话的能力,干涩出声,轻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给我吗?”

    “嗯。”

    只这一声,傅偏楼胸口重重一跳,恍惚间觉得欢喜得要死了。

    他面上绯红一片,不似被紫藤映出的颜色;眼眸里隐隐晃荡着水光,闪躲个不停。

    谢征有些不明白,见他迟迟不接,补道:

    “拿着。这样摘得的花,香气更纯净些,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管用,但有备无患。”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就说。

    傅偏楼扑腾的心瞬间又落了回去,忽冷忽热的。

    他扯了扯唇角,麻木地想,也是,指望谢征开窍,不如指望石头开花。

    谢征瞧出他眼中还未来得及藏起的失望,眉峰蹙紧。

    “怎么了?”

    “没有。”傅偏楼深吸口气,抓过那几朵花,强笑道,“也亏你能摘这么多来。”

    然而谢征没有被他转走话头,反握住他的手,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怎么了?

    还不是你!

    大起大落,令傅偏楼一时间涌起满腔委屈。

    分明这样仔细,也不是什么愚钝之人,为什么会不懂?

    谢征究竟如何看他,他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傅偏楼心底有如火煎,一边惶恐被看穿不轨情思,一边又破罐子破摔地觉得直接说出口算了。莫非他喜欢谢征,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对啊。

    他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为什么要百般试探?甚至不得不拉开距离?

    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反派BOSS,想要的,为什么不干脆点去争取?

    就算谢征眼下对他无意,为了任务也不可能丢下他不管,他有的是岁月痴缠!

    他就不信,若当真一点机会也无,谢征怎会这般待他好,好到几乎失去边界,

    即便不是那个意思,可听说紫藤花灵后,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他也许,能得寸进尺一些……

    “谢征,我……”

    傅偏楼眸色一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若不是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傅道友?”

    几人闻声转头,只见一名长身玉立、眼泛桃花的青年,在原地驻足片刻,终究没忍住,大步行来。

    似乎觉得太过急迫、不太得当,他放缓步伐,停在数丈开外,拘谨地弯唇一笑。

    原本有些冷淡的脸色,因这弧度显得柔和许多,没有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青年规矩地作了一礼,挨个唤道:“谢道友,傅道友,别来无恙。”

    谢征和傅偏楼相顾一眼,将方才的争执暂且按下,纷纷觉得有点不对。

    此人,竟是炼器大会上匆匆一别的……应常六。

    139 一半 从出生起,他就注定是一介死物了……

    应常六此人, 着实有些古怪。

    初见时,与书中的形象并无差别,油嘴滑舌、嬉皮笑脸, 看不出真心。

    唯有相别那莫名其妙的一晚, 他借酒透露出几分沉郁苦痛, 谢征才稍有改观。

    但无论是哪一面的应常六,都不似眼前这个人。

    相同的外貌, 相同的嗓音, 相同的打扮。

    可眼神、气质, 乃至说话的腔调、下意识的小动作,和之前截然不同,完全变了番模样。

    若过去是轻浮浪子, 惯会花天胡地;那么如今恰恰相反, 一见便知是位十分正经的君子。

    “应常六?”那边, 蔚凤也注意到来人, 神色一喜, “你也收到请帖了?炼器大会为何不告而别?还有你叫清规师弟给我带的话,什么别被你吓一跳, 几个意思……”

    应常六待他一连串问完,才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蔚道友, 上回是应某失礼了。”

    “?”

    他一向是喊“小明光”的,蔚凤一愣,还真被吓了一跳。

    “你捉弄我呢?”他失笑地走过去,打算拍拍应常六的肩,“说起来,上次不便多问,你要明净珠作何?可是有什么难处?”

    却不想应常六往旁边微微移步, 躲开了他的触碰。

    “蔚道友,”那双眼里没有半分轻佻玩笑之色,平静地望着他,“先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应某如今难处已解,并不需要明净珠,多谢你记挂。”

    蔚凤高高挑起的眉头逐渐紧皱,从上至下打重新量了遍对方。

    过了一会儿,眼眸沉沉,语气异常冷凝:“你是谁?”

    “……应常六。”

    “你是应常六?笑话!”

    似乎有些烦恼蔚凤的态度,应常六沉默片刻,忽而开口:“你我第一回见面,是在云仪落叶湖……”

    三言两语,将他们初遇的事抖了个干净,包括一些不为人知的、蔚凤年少时吃瘪的糗事。

    蔚凤听得神色风云变幻,即便是夺舍搜魂,也不该有这样清晰的记忆。

    更何况,对方在提及这些时的语气、神态,的确又有了些过去的影子。

    所以……这人当真是应常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喃喃道,“发生什么了?你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因缘巧合,不便赘叙。”应常六顿了顿,唇角掀起一个苦笑,“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的时候,此为我的选择,不必伤怀。”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叫人听不太明白,蔚凤哑口无言。

    应常六脸上的苦涩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寻常,长眉薄唇,显得很是沉静。

    举手投足规整有度,一看便知教养极好,予人矜贵之感,令那张只是周正的脸都出尘几分。

    这般面貌让谢征蓦地记起一个人。

    在那晚的故事里,改变了常六的命运,让他从一介微末修士步入天才之列的黑衣人。

    冷肃、严正、拘礼,一丝不苟。

    ——如今看来,应常六当日的描述竟能一一对上。

    莫非,这就是应常六换取修为所要付出的代价?

    参加炼器大会、想要明净珠,就是为此?

    谢征心中一沉。

    ……应常六为自己所铸之剑取名争命。

    所谓争命,争的是谁的命?

    他的插手,究竟改变了什么?

    那个贪声逐色、寻欢作乐的应常六,真的还活着吗?

    说不清的负疚和罪恶感,沿着脊背冉冉爬起,令他几乎毛骨悚然。

    他定定看着应常六,思绪纷乱,唇角抿直,用力到有些泛白。

    下一刻,携着浅淡清香的身体就轻轻靠了过来。

    余光瞥见傅偏楼神色如常,却借着宽袖掩映,在底下悄悄牵住他。

    冰冷的手指勾住手心,安慰地贴了过来。

    “不要多想。”传音入耳,清澈的嗓音异常柔和,“阴差阳错罢了,不是你的错,你不能连这个都算在自己头上。”

    或许是那阵宁神的花香很有效果,谢征忽而平静下来,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动摇。

    傅偏楼说得不错,万物皆有定数,他想改变些什么,就难免顾此失彼。

    最重要的是身边的这个人。

    ……无论如何也好护好,不容有失。

    那边,许是看几人都收拾好了心情,应常六再次开口。

    “傅道友,你快结丹了?”他看向傅偏楼,眉头微微皱起,毫不掩饰神色里的担忧,“怎会这般快……分明一年前还只有筑基初阶……”

    听到他的喃喃,傅偏楼有些不解:“怎么?”

    尽管他的进境拿出来看是很吓人,但在场吓人的可远不止他。

    蔚凤、谢征、还有遮掩过境界的琼光,乃至那边的陈家舅甥和小吉女,无不是年纪轻轻就修为不凡,他好歹还有个天灵根的名头顶着,算不得多离谱。

    就是应常六自己,也早早结了丹,有什么好惊讶。

    然而,应常六摇摇头,目光扫过身旁几人,说道:“可否移步一叙?单你和我。”

    这便是有话不好让外人知晓的意思了。

    傅偏楼蹙了下眉,虽然性情大变的应常六没有之前那么轻浮得令人讨厌,但总觉得处处透着违和与古怪,他并不想与之独处。

    况且,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依然热切。

    只是压抑得很好,拘谨克制,不若过去一半痴迷外露。

    以往不懂情爱的时候,就当玩笑过去了,他还犯不着为一介花花公子的示好较真。

    可现在,傅偏楼很清楚——应常六的神情绝不是为色所迷,而是更沉重的什么。

    似藏着千言万语,有逾千钧。

    他无意于回应这莫名其妙的沉重,欲出言拒绝,谢征却先一步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语气淡淡,莫名有些冷意。

    应常六则很坚持:“此事关系重大,还望道友通融,不会很久。”

    他一双眼直直盯着傅偏楼,低声说:“有些东西,我定要告知你……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

    态度之严肃、形容之郑重、神色之认真,甚至带着恳求。

    傅偏楼犹豫片刻,终究答应道:“好,希望你别说些无聊的东西。”

    应常六面上一喜:“我先前来时,那边行廊恰巧无人,傅道友,请随我来。”

    傅偏楼正要跟上去,才发觉他还在袖底牵着谢征的手。

    掌心温热,将他素来寒凉的皮肤都捂暖了,恍如融为一体,故而谁都没有发觉不对。

    耳根一热,他若无其事般抽回手,朝师兄轻轻点头:“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离开。

    在身后之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将双手揣进袖里,借着衣料掩饰缓缓交握在一起。

    淡淡的暖意渡来,傅偏楼小小呵出口气,唇角不自觉地翘了翘,脚步也跟着轻快许多,像只偷到腥的猫。

    谢征定定凝视着那两道背影,直至其消失在紫藤尽头。

    他抬起空落落的手,看了许久,久到旁边的蔚凤忍不住问:“清规师弟,怎么了?”

    “无事。”

    谢征抚上身侧紫藤,注入灵流,枝叶招展,不多时“噗呲”吐出一朵花灵。

    清冽的香气,宁神静心,却始终无法驱散那阵难以言喻的滋味。

    ……很不快。

    他前所未有地困惑起来,默默想道。

    为何我如此不快?

    四下静谧无人,紫藤铺天盖地,应常六停步后,傅偏楼也停了下来。

    心神从飘飘然中抽离,他眉眼瞬间冷然许多:“有什么事,说吧。”

    知晓他不待见自己,应常六微微一滞过后,也不卖关子,在周围设下隔音阵,单刀直入:

    “傅道友,你不能再修炼下去了。”

    “?”

    傅偏楼意外地挑起眉:“此话何意?”

    “傅道友对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

    “这么说来,应道友好似很了解我?”

    应常六沉默一瞬,随即道:“略知一二。”

    他能说出这句话,可见真知道些什么,这令傅偏楼心下警觉的同时,面上缓缓浮现了笑意。

    “看来应道友当真不简单啊。”他一边笑,一边垂下睫羽,藏住眸中的狐疑,“正巧我也知道一些,不妨说说看?”

    “……你,诞于融天炉。”

    “!”

    被他一语道破,傅偏楼心弦震颤,齿关咬紧,止住脸色的变化。

    神识游荡,飞速回忆着每一世里这人的身影……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这人自拈花大会后便销声匿迹,偶尔传出些鸡毛蒜皮的名声,丝毫不引入注目。

    而他彼时还未能迈出清云峰,唯一的一次,也仅仅是跟着方小茜和对方擦肩而过;那个应常六虽也嬉皮笑脸的,却没有朝他献过殷勤,和如今的态度大不相同。

    简直太奇怪了。

    这个谜团似的应常六,究竟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会知晓这些?”

    他抬眼冷冷逼视着对方,只听应常六柔和下嗓音,说道:“因缘际会罢了,莫要着急。”

    “别怕……我不是你的敌人。”

    讲出这句话时,青年的神情弥漫出苦涩与沉痛,而那沉重之中,又有许多歉疚。

    他叹息一声:“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了,也好,省去些功夫。”

    傅偏楼半信半疑:“叫我不要修炼,意欲何为?”

    应常六道:“你乃道门夺天盟所谋下的一环,是一半的仙器,想必这些你已知晓。”

    虽不清楚夺天盟是个什么东西,可听名字也大抵能猜到,傅偏楼点点头。

    应常六于是又问:“那么,你知道另一半的仙器在哪里吗?”

    “听说……在清云宗。”

    “是,在清云宗。”应常六深吸口气,“另一半……是柳长英。”

    提及这个名姓时,即便十分压抑,他的音调也情不自禁地上扬,带着刻骨铭心的憎恨与杀意。

    傅偏楼则顾不得他语气如何,愕然重复:“柳长英?”

    “你说,另一半的仙器是柳长英?”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可三百年前仙器铸成之时,他便已是极强的修士了……”

    和他不同,他是一出生、还是个懵懂的婴儿时就被投入炉中。

    柳长英呢?

    天下难不成有谁能逼着这人祭炉成器吗?

    “……他是自刎于炉前。”

    应常六淡淡道,“心甘情愿,被当作铸器的材料,奉献那一身骨血灵肉,成为道门最锋利的一把武器。”

    “——那仙器名为夺天锁,打一开始,就是成对的。没有你,夺天锁夺不了天。”

    “你的修为越高,越接近他,便越是契合。等你步入大乘,他就可以与你合二为一。届时夺天锁成,原本的天道会彻底覆灭,你的神识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青年摇摇欲坠的双肩。

    “柳长英一直在等你!绝不可遂了他的愿!”

    应常六失态的模样像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一瞬间,傅偏楼想了很多。

    前世,他被关在清云峰上,哪里都去不了的时候,曾经很困惑。

    这样关着他,有什么用呢?

    成玄先不论,他的好师尊、冷心冷清的道门第一人,看上去也不稀罕他血脉的这点用处。

    那么,为何收他为徒,为何将他禁足,为何要他勤勉修行、成长到有能力叫唤、反抗和给清云宗添堵的程度?

    放任心存敌意的人韬光养晦,也太愚蠢。

    “……原来如此……”

    傅偏楼讽刺地扬起唇角。

    原来如此,愚蠢的是他。

    那些人早就计划好了所有,设下天罗地网,等他羽翼渐丰。

    无论他怎样挣扎,也逃不过被宰杀的命运;自以为成长到有了抗衡的力量,殊不知正中下怀。

    就像家养的鸡鸭努力啄食,将喙磨尖,其实不过养肥了肉,好将自己送上餐盘。

    在他们眼中……从出生起,他就注定是一介死物了。

    140 沦亡 不是喜欢。

    魔也好、柳长英也好。

    若是他就此荒废, 刻意磋磨在结丹前,一直庸庸碌碌下去,便能避过祸端了吗?

    他相信, 即便自己成了一个废物, 他身边的这些人也会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不会受半点伤害。

    可傅偏楼不甘心。

    无能为力, 乃他生平痛恨之最;永安镇的惨剧, 有那一回就够了。

    更何况就算修为不够,只要他为仙器之身, 柳长英总有一日会找上他。

    到时候,难不成要他畏首畏尾地藏起来, 躲在别人身后?开什么玩笑!

    他闭上眼,平复了番心绪,复又睁开。

    “按你说的去做, 无非因噎废食, 太傻。”漆黑眸中流淌过一缕癫狂, “柳长英在等我甄至大乘,好合为一体、重塑仙器、执掌天道?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做到,吞不吞得下我的神识!”

    应常六不禁语塞,望他半晌, 苦笑着一叹:“……看来是我多事了。”

    “不, 能提前知晓,也能早做准备。”

    傅偏楼摇摇头,“尽管我还是不清楚你是何人……但,多谢你。”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 那个‘夺天盟’是怎么一回事,可否详谈?”

    “一帮不入流的东西罢了,而今树倒猢狲散,已然覆灭。”

    应常六面容冷酷,嗤然道,“扯着天道不公的借口来满足一己私欲,哼,天道不公?倘若天道都有偏爱,俗人又怎堪一碗水端平?”

    他讥嘲完,继续为傅偏楼解释,嗓音发寒:“夺天盟是一个独立于宗门外的组织,由一个名为秦知邻的家伙建立,像这般的存在,三百多年前道统繁盛时有很多,起初,谁也没有在意。”

    ——秦知邻?

    傅偏楼一惊,周启和周霖那对兄妹随琼光再次回到问剑谷后,被好生询问了番身世来历。

    这个名字,他从琼光口中听说过,不正是麒麟的生父吗?

    他们口中跟着父亲做坏事、屠戮麒麟半妖的那帮人,莫非就是这夺天盟?

    “他们打着研究丹方、铸造灵器的旗号,四处搜刮灵药材料,笼络炼丹师和炼器师,作风极其霸道。也不知为何,竟真有了起色,势力逐渐壮大起来……”

    应常六说得冷凝,傅偏楼则一一将情况对照上去,暗自心惊。

    当年,秦知邻是靠捕获麒麟半妖,用上古大妖的血脉骨肉发家的。

    周若橙留下的半妖不多,大部分会装成化形鹿妖或者羊妖混迹在修真界中,在曾经人妖还没有如今这般对立之时,还是能有安息的一隅之地的。

    可秦知邻掌握着麒麟一族的所有古籍秘术,自然明白该怎样找寻麒麟血脉,装得再好也逃不过。

    “待有人发觉不对,已然太晚。不到百年,夺天盟就成了一股谁也无法忽视的庞大势力,作风嚣张霸道,搅动得道门不宁,鲜少有人敢和他们正面相碰,要么加入,要么暂避锋芒、忍气吞声……”

    “而率领这股势力的共五人,统称五尊主;除了秦知邻神龙见首不见尾、作风异常低调外,其余四者无不是当时最有鼎盛威名的修士。”

    傅偏楼眉头一皱:“莫非柳长英也在此列?”

    “不,”却不想应常六否定道,“夺天盟成立时,他年岁还轻,不过倒也与他有很大关系就是。不知你可否听过方陲此人?”

    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傅偏楼抿了抿唇:“柳长英的师父,离开方家加入清云宗的那个,是不是?”

    “不错。”应常六停了下,神情闪过一丝复杂,似仇恨、似哀戚,但很快掩饰过去,仿佛无悲无喜。

    “方陲,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铸器之道,无人能与他争锋,明净珠便是他当年的杰作。”

    方家曾将他视为振兴家族的脊梁,却不想这位天才求索突破不得,逐渐走入歧路。

    “方陲认为,材料到底是妖兽死后方得,其中的灵气会溢散……故而,他爱用活物铸器。”

    傅偏楼后颈一寒,应常六满脸漠然,继续说道:

    “这个做法在那时引起过轩然大波,令人妖之间的关系紧张过一段时日,后因太过残忍,被指摘太多,方家也无法容忍,罚了他好些次。”

    “那之后的某一日,他忽然扬言与方家一刀两断,加入了清云宗。”

    “明涞多世家,清云宗背后便有三大支脉,其中最为鼎盛的一脉,姓成;逐渐没落的一脉,姓柳。”

    傅偏楼低声:“柳长英……”

    “柳长英的那个柳。”应常六颔首,“当年执掌清云宗的宗主,乃成家成子哲。此人狼子野心、精于算计,听闻曾与秦知邻爱上过同一位女子,颇有孽缘。后来,受邀加入夺天盟,是里头不可忽视的一道支柱。”

    “他以无垢道体作引,说服了方陲加入清云宗、并成为夺天盟的一员。”

    秦知邻、成子哲、方陲……

    这三人,竟是如此凑在一块的。

    傅偏楼问:“夺天盟尊主有五,那还有两个人是谁?”

    应常六答道:“另外两人,就没有他们这般有名、和夺天盟关联极深了。不过,也都是修为高深、背景深厚的大乘期修士。”

    足可见三百年前,这是怎样令人心惊胆战的一股势力。

    傅偏楼不禁心生疑惑——

    那为何会覆灭、如今又为何毫无声息、连一星半点的传闻都未留下?

    难不成也如心魔劫的事一般,遭到了某种力量的约束,不能说出口?

    若是如此,应常六为何能告知他这么多?

    讲完夺天盟的事迹,应常六不再多言,递来一枚平安玉扣,叮嘱道:“此为我的信物,倘若有难,便摔碎它,我会尽可能来帮你……”

    他深深看了傅偏楼一眼,“傅道友,万事小心,尤其别让柳长英瞧见你的脸。他虽不会离开清云宗,但在外也多有眼线……”

    闻言,傅偏楼忽而一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应常六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说得也足够久了,谢道友他们大抵要等到不耐烦了,回去吧。”

    “应道友,”傅偏楼在后头唤他,“你看我。”

    应常六不明所以,依言回眸。

    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簇簇紫藤下,青年长身玉立,姿容昳丽不可方物。

    眼眸明亮,唇边含笑,意态潇洒风流,令人见之难忘。

    “承修……”

    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处,下意识地叫出声后,应常六反应过来,宛如从美梦中惊醒,脸色唰地惨白。

    傅偏楼轻轻一笑:“我和他,真的很像,是不是?”

    这回的笑便完全是傅偏楼的笑了,他和他的白龙父亲面貌虽极相似,气质却相差甚远。

    应常六嘴唇颤动了下,眉目颓然。

    “是……很像,你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傅偏楼笃定地说:“你是三百多年前的人,你喜欢他。”

    “……”

    应常六别过脸,自嘲地笑了声,“三百年前的人?我吗……拼拼凑凑出来的东西,勉强算吧。”

    “不是喜欢他。”

    他垂下眼,但傅偏楼看得见那双眼中透出的柔色,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因他而活着。活到今天。”

    “——我爱他。”

    傅偏楼晕晕乎乎跟在应常六身后走出来时,原地仅剩谢征一人。

    白衣黑带,脊背笔直如松,从后看去,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风姿湛然。

    他倚在凭栏处,低眉敛目,眼皮垂下,招摇地露出一点墨渍。

    一动不动,任由紫藤末梢垂落在发间,平时挂在腰后的化业则架在栏杆上,盛放着一堆花灵。

    看模样,仿佛在沉思,时不时抬指送出一段灵流,紫藤欣喜摇摆,落下一朵掉在那堆粉紫色的香雪尖端——一堆就是这么堆起来的。

    傅偏楼瞧见,觉得这副发呆的样子实在难得,心间微微发痒,像叫谁挠了一下。

    “谢征,”他走过去,“我们说完了,蔚明光他们呢?”

    谢征的视线缓缓移到他满面笑容的脸上,怔忡片刻,才开口道:

    “裴姑娘接到宫中来讯,要准备后日的拈花会,先走一步;太虚门弟子出了些事,陈勤须得赶回,陈不追说晚上来寻你;宣师叔他们去了另一边,随处走走。”

    “那你在做什么?”

    他本是问的这堆花,谁知谢征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在等你。”

    傅偏楼一时哑然。

    他总是心思千回百折,念头弯弯绕绕很久,才会做出行动。

    因而很多时候,一言一行都满是刻意和算计,小心思藏得到处都是。

    譬如他意识到自己心悦谢征之后的刻意疏远,又譬如打扮来去,只是想瞧一瞧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然而此刻,他没有想任何东西,一片空白中,身体先一步动了。

    他扑到谢征怀里,宛如要蜷缩起来般,紧紧地抱住这个人。

    就像曾经无数次,像还年幼那样,好像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想要。

    “谢征,我,”傅偏楼语无伦次地说,“我听说了一些事……”

    夺天盟的野心贪欲、万般阴谋,哪怕过去三百年,依然令他不寒而栗。

    而应常六的感情也一样。一样让他感到惧怕。

    爱?爱究竟是什么?

    和喜欢、思慕,是一回事?亦或更浓稠更沉重?时隔三百年,斯人已逝,也无法忘怀?

    ——那么,他爱谢征吗?

    他所谓的心悦,有深刻到这个地步?他就非谢征不可吗?

    还是说,止步于一时的悸动情思?或许日子一长,都不必对方回应,自己就先断了念想。

    傅偏楼心中乱糟糟的,埋头不肯起来,谢征轻叹口气。

    “傅偏楼,你把花灵撞翻了,全掉去了头发里。”

    “……哦。”难怪这么香。

    发顶落下一只手,揉了揉,接着,仔细地替他拣走发丝间沾连的紫瓣。

    一片一片,慢慢地,重新攒作一团,放到他的手中。

    “给你摘的,平心静气。”谢征道,“应常六和你讲了什么?说吧。”

    傅偏楼朝身后瞅了眼,应常六不知何时已经没影了。

    他攥紧手里的一把花,香气太浓,令他慢慢感到呼吸艰难。

    我完了。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边近乎痛苦地想,我完了。

    宛如飞蛾扑火,粉骨碎身却甘之若饴。

    141 择卷 《摘花礼道七宗卷》。

    三日后, 拈花会正式开展。

    花宫飞花,满地锦绣,碧瓦飞甍, 屋脊衔珠。

    美景如斯,却鲜有人闲情逸致地欣赏;偌大殿前, 来者分成三拨人各占一方, 泾渭分明。

    白袍黑带, 珠玉缠身的问剑谷弟子、玄衣赤冠, 腰系银铃的太虚门弟子、青衫绣莲,背负长枪的清云宗弟子。

    和隐隐以他们为首,分别来自云仪、虞渊、明涞的众多修士。

    因着上回成玄与杨不悔的冲突,太虚门和清云宗之间剑拔弩张。

    站在最前面的成玄还维持着一张彬彬有礼的笑面,他身边的随行长老就没那么和善了, 双眼扫过,不屑地哼了声。

    陈勤全当没望见,那副目空无人的模样, 当真嚣张。

    一旁的走意长老作壁上观,也无意于缓和气氛。

    谁都不开口, 就在这样愈发凝重的沉默之中, 养心宫来人了。

    清脆啼鸣由远及近, 近十只玄鸟载着盛装打扮的芳龄少女,朝这边飞来。

    领头的玄鸟之上站着两人,一前一后,皆着繁复宫装。

    水色衣裙流泻下鸟背,随风飘扬,恍如一条盈盈水带。

    前者瞧着约莫二三十岁,满头乌发挽在耳后, 以一枚碧色长簪稍作固定,露出如玉面容;神态冷淡,颇为不怒自威,别有一股岭上之花的风韵。

    而后者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颊边梨涡微陷,平添几分亲善灵动,不是裴君灵又是谁?

    众人心下了然。

    能令小吉女恭敬退后半步的女子,身份不言而喻——除养心宫宫主清重真人外,不作他想。

    玄鸟落地,尾羽轻摆,薄纱飞舞,香风花雨扑面而来。

    一时间,衬得这群各有千秋的美人犹如九天仙子般,令人心折不已。

    不少弟子露出惊艳与赞叹之色,有些甚至看得双眼发直,眸中痴迷尽显。

    这一幕皆被清重真人纳入眼底。

    她淡淡扫过眼前人群,不动声色,朱唇轻启,与容颜毫不相符的柔和嗓音便流淌在每一个修士的耳边:

    “劳诸位久候,近来事宜诸多,准备花去不少时间。眼下,就不作繁文缛节的招呼了,各位当也不想听本座卖关子。”

    她身形一晃,就出现在人群正前方,面对许多道目光,不疾不徐地说:

    “此番拈花会,意在寻得我宫丢失三百余年的镇宗仙器,空净珠的下落。”

    “空净珠”三字一出,在场几乎屏息;就连几位修为高深的长老,脸上都不禁划过一丝热切。

    “当年局势混沌,有宵小之辈内外勾结,混入宫中,趁乱窃走仙器。”

    清重的语速依然慢吞吞的,却不会叫人急不可耐,似是春风泉水,泠泠细细。

    “养心宫求索多年,终于有了眉目。有关仙器的线索,就藏在一幅画中……”

    随着她话音落地,裴君灵一扬袖,少女们自玄鸟背上跳将下来,几个起落,便在清重真人身后一字排开。

    众人这才发觉她们不多不少,正好七人,每一位手中都端着道沉香木盘,盘中盛放着一朵花、和一幅卷轴。

    清重道:

    “此画名为《摘花礼道》,共分七宗卷,不知为何人所作,内有乾坤。只不过卷中限制颇多,唯有骨龄四十以下的修士方可以神识浸入。”

    “故而,养心宫广邀天下年轻英杰,请来一聚拈花会,探清隐秘。”

    “各位若有何所得,交予养心宫,物归其主,便是我养心宫座上之宾,定然不会亏待……”

    这话其实是对那些无门无派的散修、和小宗门的天才所言。

    想也清楚,若被清云宗问剑谷之流找到空净珠,这镇宗仙器多半就要换个宗门镇一镇了。

    若非养心宫今非昔比,形势所迫,断不可能将之拿出来开什么拈花会。

    他们的心思,养心宫宫主自然明白。但她浑不在意,稍稍一顿,轻声吩咐道:“展卷——”

    托盘少女们纷纷往上一举手臂。

    只见七枚卷轴于半空抖散,边缘相触,浓墨遇水似的融为一体,一幅扣着一幅,转眼环绕成一整张连绵起伏的长卷,徐徐铺展。

    登时,一股古朴苍茫的气息扩散开来,叫人不敢等闲视之。

    一众修士屏息凝神,端详着画卷里的景象。

    微微泛黄的陈旧宣纸,作画之人画工了得,零碎几笔,便传神地勾勒出七道人影。

    看不清面貌,只能勉强分辨出男女,身姿有动有静,无不气质卓然。

    哪怕仅仅为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能觉出那仿佛要冲破画卷的傲然风骨,有如生时。

    七人或对月举杯,或换盏沏茶,或背倚亭台,或抱剑回眸,或吹奏叶笛、或疏离负手、或稳重端坐……

    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人所处的角落里,皆画着花。

    花叶各不相同,却都描绘得极其细致,蕊心、脉络、茎萼栩栩如生,与七道木盘所盛放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从画中拈出来的。注视得久了,连意识都有些恍惚。

    “这是……”走意长老一愣,“大乘修士的神念?”

    清重真人颔首道:“不错。此画为前代宫主生前所留。”

    闻言,走意长老未再说什么。

    他凝视着画卷上的一道人影,目光闪烁;清云宗的那长老也面露异色。

    这两人都是合体期的修士,寿元悠久,从当年的人妖浩劫中活了下来,直到今日。

    谢征见状,心中一动,再去看那幅画卷时,眸中多了几分深思。

    ——画中这几位,他们认识?

    “差不多是时候了,”宫主望向裴君灵,“阿裴,你去燃香。”

    裴君灵乖顺地点点头,走到一旁,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尊瑞兽香炉。

    灵火点燃,不多时,便传出一阵似有若无的渺渺香气,周遭也浮现出白雾般的轻烟。

    “此乃安魂香,有助于静心凝神,”清重真人道,“还请各位取出先前随信寄去的信物,随我的话探出神识,去看画中之人。”

    “《摘花礼道七宗卷》,每一卷都设有不同的考验,最先通过考验者,方可真正将神识浸入画中。”

    “接下来,我将从右至左,一一开启这七宗卷。诸位可直觉适合自己的那一卷,若有所感,十息内注入灵力便可。”

    “千万知晓,画卷只能开启一回,不容错失犹豫。否则,恐怕别无选择,只得进入最后一卷了。”

    直到这里,都与原著没有差别。

    《问道》的拈花会上,通过考验的七人,便是后来的“仙境七杰”。

    蔚凤不必多说,其余几人分别是成玄、裴君灵、陈不追、师寅、应常六、和清云宗的另一名弟子。

    不过到最后,他们也没能寻到空净珠的去处就是。

    而蔚凤经此一役,回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混乱当中。

    空净珠倒不那么要紧了。

    那毕竟是曾经用以镇压心魔的仙器,若是可以,能寻到最好不过。

    就算对魔无用,也能拿来和养心宫换取些心法秘诀或是灵器,好找办法让傅偏楼顺利结丹。

    ——听闻夺天盟与柳长英的消息后,谢征也难免感到些许紧迫。

    但他与傅偏楼想法一致:该来的总会来,不可因此荒废修为。

    不如说,反而更要趁柳长英还没有动作时提升自己才行。

    念头一转而过,谢征将注意放回眼前,取出花佩攥在手里,看着清重真人莲步轻移,走到第一宗卷下。

    卷中描绘着一名女子,身着绸衣,正在沏茶。

    茶汤滚沸,似能嗅到清雅茗香。她的手边,放着一朵木槿。

    清重扬手,脚边托盘上的浅粉木槿飞向画中,泥牛入海般为画中的花染上一层娇艳色泽。

    刹那,谢征探入画卷中的神识一颤,眼前蓦地浮现出一道虚影。

    水色素裳、霜雪皓腕、朱唇微扬,她睁着一双明媚又温柔的眼眸,沏完茶,斟满一杯,推向身前。

    “此卷名《木槿》,请吧。”

    谢征没有动。

    于是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并非我的有缘人。”

    下一刻,眼前一花,虚影消散,变回了画中简单的线条,谢征回过神来。

    目之所及,裴君灵神思恍惚,突然席地而坐,闭目入定。

    而在场之中,也有不少修士与她一样,养心宫那七名少女中,就有五位入定。

    这些,便是选了第一宗卷之人。

    清重真人不多停留,很快来到第二宗卷下,向画中打入盘里的紫萱花。

    此回的虚影,是个放浪形骸、一身灰袍系得松松垮垮,赏月喝酒的无状青年。

    他举杯相邀,大着舌头问:“此卷名《紫萱》,谁欲与我共饮?”

    见谢征不露声色,他“啧啧”地摇头晃脑:“没眼光、没眼光……”随即消散无踪。

    这回入定的人里,有太虚门的陈不追。

    第三宗卷,是身负长剑、低眉吹奏柳叶的男子。

    抬起头,爽朗一笑,摇了摇手中叶笛:“此卷名《佩兰》,怎么样,要学吗?”

    “看来你无意于此道。”他等了片刻,“那便去寻你的道吧。”

    第四宗卷,是潇洒明快、张扬如火、背靠亭台的女子。

    “此卷名《凌霄》,”她问,“尔可有凌霄之志?”

    遭到无声拒绝,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选择此二卷的,分别是琼光、师寅和蔚凤。

    第五宗卷,虎背熊腰的憨厚大汉正襟危坐,挠挠头道:“此卷名《苏叶》,你要不要跟着我?”

    第六宗卷,盛气凌人的高傲女子负手侧立,哼道:“此卷名《并蒂》,来否?”

    前者,宣明聆毅然阖目;等到后者,杨不悔及身旁的傅偏楼也闭上了眼。

    而无一例外,谢征谁都未选。

    他有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那些卷中,并非他的去处。

    扫视一圈周身,眼下尚且清醒的人不多,好巧不巧,成玄恰是一个。

    真是……孽缘。

    谢征眯了眯眼,收回视线。

    清重真人走向最后一卷,拈起盘中鹅黄色的花骨,投入画中,补全了最后一道空白。

    沉默瘦削的青年抱剑前行,这般走了一会儿,像是听见身后有谁呼唤般,转身回眸。

    一瞬间,凌厉之气扑面而来,似能瞧见刀光剑影、尸山血海。

    “此卷名《月见》。”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显得十分冷漠,可那双眼里,却仿佛燃有无法熄灭的火光。

    “我辈修士,当抱薪风雪。有同愿者,可并行耳。”

    这一次,谢征没有任由他消散,稍稍俯身,行了一礼。

    “——请前辈指教。”

    142 火种(一) 为众人抱薪者。

    年关刚过, 寒潮未褪,天上飘起细细的雪。

    谢征推开窗子,外头清新而刺冷的空气汹涌灌入, 令他浅浅地打了个寒噤。

    但也舒了口气。

    他寻来一根木条将窗子抵住,就这样倚在墙边, 借着日光静静地翻书。

    不过多久,房门被“哐”地撞开,一个小矮个儿搓着双手缩头缩脑地窜进来, 抖掉肩头薄雪,咋咋呼呼道:“冻死了冻死了, 今天外头可真冷!”

    刚要伸出脖子, 享受一番屋内暖意,迎头就被冷风吹蒙了。

    晃晃脑袋, 定睛一瞧,只见有名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掀起长睫,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许是被风吹久了, 脸颊异常苍白,衬得一双黑眸浓稠似墨。

    “我去!谢征,你什么毛病啊?”看清寒气来由, 他立刻瞪大眼睛, 嚷嚷道,“这什么天, 还敢开窗?”

    说着连忙跑来,哆哆嗦嗦地把木条抽走了。

    窗上油纸透出的光朦朦胧胧的,周围顿时黯淡下来。

    谢征刚放下书卷,小矮个就一点也不见外地凑了过来:“看什么呢?”

    “剑谱。”

    “哎哟,天天看日日看夜夜看, 平时练剑还不够辛苦吗?亏你看得下去,无聊拗口得我瞌睡!”

    谢征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干脆将剑谱收好,拿起搁在架上的剑,别在腰间。

    对方看他要走,下意识问:“你去哪里?”

    “练剑。”

    “外头可还在下雪!”小矮个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无语凝噎,“你真是一刻都歇不下来,就这般想与成大哥一争高下吗?算了吧,人家可比我们早来剑庄十年,如今什么境界,赶不及的!”

    他口中的“成大哥”,姓成名玄,名义上是他们的长兄。

    听到这个名字,谢征眉心下意识微微一蹙,说道:“未必。”

    “真不明白,你也不是多有野心的人啊,为何非得要这个少庄主的位置不可?”

    小矮个心中嘀咕,何止没野心,他这同舍无欲无求到甚至有点吓人。

    剑庄富裕,什么佳肴珍馐、锦衣珠宝,应有尽有,和从前相比简直是梦里的日子。

    谢征却过得跟苦行僧一样,吃食简单、衣着朴素、起早贪黑,好像除了剑,眼里就不剩其他。

    唯一的例外,大抵就是这个了。

    偌大剑庄中,如他们一般被收养来的孤儿共四十一位,通通拜在庄主名下,认他作义父,故而相互常以兄弟姐妹相称。成玄最长,而他们则乃年纪最小的一辈,才来不到一年。

    虽然表面哥哥姐姐地喊,手足关系其实并不紧密;没有血缘牵绊是一个缘故,另一个,是因他们之间存在竞争。

    ——剑庄里的所有孤儿,都是潜在的下一任庄主。

    每年年初的拈花会上,众人都有一次挑战庄主的权力。

    谁能从庄主手中摘得月见花,便可钦定为少庄主,将来继承剑庄。

    上一回的拈花会刚过不久,依旧无人能做到。不过当中表现最为出色的,无疑便是长兄成玄。

    他的剑,削下了庄主的一片衣角。

    “照这么看,大概不出十年,成大哥就能顺利摘花了吧。”

    小矮个叹息,“若有希望,你以为我想将少庄主拱手让人吗?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谁不想掌管大权啊?”

    可谁叫他们入门晚呢?时不我待,何苦为难自己。

    “算了,”他摇摇头,“若是成大哥当上少庄主还好些呢,他脾气和善、极有风度,至少不会为难我们。”

    “……”

    正因是成玄,才更糟。

    谢征莫名厌恶那个总是挂着假笑的大哥。更何况,他并不想因年岁轻,就拱手让人。

    和做不做少庄主无关,他心中一直有道声音,催促他务必要摘得那朵花。

    不过这些就不足外人道也了,不欲争辩,谢征换好鞋袜,推门而出,独留小矮子在身后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真孤僻。”

    这一声尽管很小,却依旧钻入了谢征耳中。

    孤僻……吗。

    被庄中唯一相熟的家伙这样评价,想来差不离。

    谢征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有许多事要去做,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况且,他并不缺会关心他、与他说话的人。

    ……等等。

    谢征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异样。

    有谁会关心他、与他说话?

    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人分明一个都没有。

    谁也不会理解,谁也无法分担……他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

    ……

    细雪拂面,吐息间化成冰凉的水,湿润沁脾。

    劈砍、戳刺、挥舞。

    即便握剑的手指被冻得僵硬,皮肉像是黏在了上边,也没有分毫动摇。

    一直练到夜深人静,风雪停息,弦月高挂,谢征才呼出一口白气,铿地收剑入鞘。

    转身正欲回屋,蓦然发觉前方矗立着一道身影。

    瘦削的男人站在墙根,不知在此看了多久,刀削斧凿的一张冷厉面容古井无波,瞧不出想法。

    “义父。”怔忡过后,谢征低下头,恭敬唤道。

    此人正是收养他的剑庄庄主,沈应看。

    沈应看望了他片刻,才生硬地问:“你叫什么?”

    “谢征。”

    “谢征,”沈应看说,“你的剑,还需再练。”

    “多谢义父指点。”谢征颔首,“必不会懈怠。”

    “……”

    “……”

    如出一辙的冷清个性,谁也没有开口,一阵默然。

    半晌过后,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沈应看负手转身:“明日卯时,你来庄门一趟。”

    谢征稍有不解,但庄主有令,岂敢不从,应声道:“是。”

    第二天一早,他收拾好行装,独身去往剑庄庄门等候。

    卯时刚过,沈应看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拂袖道:“随我来。”

    他没有解释要去哪里、做什么,谢征便不问,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沉默地走着,一路穿过庄前的树林,下了山,来到一处市井小镇。

    这年冬日格外的冷,滴水凝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异常萧条。

    偶尔有行人走过,皆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瞅见他们身上的衣物,当即露出惧怕的神情,匆匆躲开。

    尽管无论沈应看还是谢征都不喜打扮张扬,但那制式布料,一看就知不是平头百姓穿得起的,会有这样的反应也难怪。

    毕竟世家权贵,万一剐蹭磕碰到哪里、或是被看不顺眼了,项上人头可未必保得住。

    过去作为孤儿时,这是刻进骨头里的准则。而今,他却成了被避让的存在。

    也不过一年而已,天翻地覆。

    ……只因他如今,成了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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