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宫变
那公主亦审慎戒备, 并未着急作答,待往殿中多行两步窥得内里全貌,方才稍稍点头应了, 又转身着殿内宫婢先行退下、闭门,只漫说要更衣, 不惯外?人伺候。
霍长歌在马车上已与前朝公主做了妥帖部署, 眼下?便径直随她往内殿去, 等待征召献舞。
那公主与连珣虽原定在酉时京郊撸劫连凤举,但大宴之上却仍有逼宫之心:若皇后投毒成功,或山戎申时便能围城,那他们便要于宴上献舞时寻隙行刺,趁乱里应外?合;若山戎未能如期抵达,黄昏京郊便是绝佳时候。
而“莞儿”姑娘的用处,如霍长歌所料, 既是献舞也是献“媚”, 如大宴之上众人未能得偿所愿,那倘能得连凤举青睐納为新妃, 酉时携往行宫“浴兰”, 寻隙结果了他, 亦能一了百了。
霍长歌虽得赫氏公主这般坦言,她诚心透漏的讯息, 虽已足够布局对付连凤举与连珣, 但霍长歌却敏锐觉察她仍有隐瞒。
只她打定?主意不说, 霍长歌便也再追问不得,但多?少?已能猜到——怕是与山戎骑兵有关, 毕竟那原是她最?强大的倚仗,纵得霍长歌故意阻拦, 恐不过杯水车薪,且她与连珣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又怎会全然信赖于他,不留后手。
与其说山戎是连珣拉来的盟友,霍长歌更愿相信这三方均暗藏鬼胎,赫氏与山戎亦有纠葛。
再快些,霍长歌不由心道,她还需再快些才能彻底破局。
待她二人行至寝殿内深处时,果然便有七八名舞姬与乐师候在里面,素纱遮面,皆是少?女?模样,见?她二人上前,先是一怔,闻赫氏简单遮掩了霍长歌身份,只道是临时安插的心腹帮手,众女?方矮身与那公主行过礼后,又朝霍长歌感激似得福了一福。
赫氏便着她们原地等待片刻,与霍长歌转过山水屏风后更衣。
那屏风做工虽未见?得多?奢华,不过是于丝绢上绘了一轮朝日自?青绿山水环抱中升起,赫氏余光轻瞥间,却一眼认出?其原是前朝之物,只因这无主之宫素来备受冷落,无人久居自?然便未曾更换多?少?摆设,还残存不少?赫氏王朝的物件。
那种无由来的熟悉与归属,似一线熏香袅袅飘入她心间,又缓缓缠绕在她心头,猛得收紧,便勒出?了血痕,渗出?缕缕的甜腥。
她在此间生长,后又随庆阳郡王离去,如今却在盛年回?转,只求命殒于此、报仇雪恨,冥冥之中也委实颇有牵绊。
屏风外?,几步之遥,有人拨弄着琵琶“叮叮咚咚”奏出?一首宫廷雅乐,亦是前朝皇族喜爱的曲调。
赫氏眼神恍然有些涣散,兀自?原地转过一圈,细细打量眼前景象,便有幼时记忆凭空浮起,耳旁亦陡然充斥当年兄弟姐妹嬉笑玩闹的声音,神情不由复杂,感怀而留恋。
她身侧,霍长歌却查无所觉,只扶额觑着平铺于榻上的两身舞服,愁眉苦脸。
那舞服甚是繁复,长裾拧出?细腰,广袖飞带交横,霍长歌只瞧一眼便觉头疼,先乖觉解下?披风,即露出?后腰一柄斜插在腰封上的宝剑。
那宝剑银亮刀鞘尤显富丽堂皇,镶有不少?宝石珠翠,却要比寻常武剑短上许多?。
“不像你用的东西。”那公主眸光一瞬便被?吸引过去,忆起适才车中一幕,眼神陡然又冷了半分,语调半讥半讽。
霍长歌骨子里不似有繁华奢靡的影子,若是将她比作兵器,倒似是市井孩童寻常把玩的弹弓,瞧着不甚有杀伤力?,却顷刻间便能置人于死地。
“原是那位王爷留与我那未来夫婿的,乃是一对中的子剑。”霍长歌闻言头也不转,碍于眼下?身份,只这般含混答她,随口道,“当年为?救令妹,母剑已折在阵前了,后来子剑又被?皇帝收走束之高阁,蒙尘了许久。”
那公主眼神瞬息变了几变,似乎回?到旧地,心绪按捺不住便要起伏。
她揣度似得凝着那剑身,记起刚刚仅有一面之缘的谢昭宁,耳畔又不由回?响霍长歌与她水榭之中述过的旧事过往,便对那位“王爷”也生出?了些许的好奇。
她瞧着霍长歌将那短剑俯身塞进榻下?,又解了腰带露出?内里一条四圈的灿金腰绳,“咔哒”一声卸下?环扣取下?盘好,也一并塞了进去。
“那位王爷,是个甚么样的人?”赫氏见?她藏好东西起身,方迟疑轻问。
“甚么?”霍长歌诧异一怔。
她那声轻而淡,如一缕青烟裹挟着单纯的纳罕,在空中飘了一下?便散了,未做太?久停留,也无甚过多?的阴毒与怨憎,不似她寻常语调。
霍长歌在身后众女?“嘈嘈切切错杂弹”之中,认真分辨出?她嗓音,才恍然抿唇略一思忖:“我没见?过他,他死得太?早了,那年我九岁,恰逢丧母,我父便也未携我往京中奔丧。百将楼里倒是有他画像,天?生贵气,潇洒疏朗,像个江湖游侠模样。”
“……嗯。”那公主稍有意外?,淡淡应了一声,又出?神片刻,转身兀自?更衣,手脚分明要比霍长歌麻利许多?。
霍长歌瞧着她背影,若有所思,但欲言又止。
“你善使长鞭?”赫氏背身对着她,倏得又道。
霍长歌也不知她怎在此时起了闲聊的心思,还尤其心平气和,只如实应她:“是。”
“千秋宴上便是你那一柄长鞭坏了我好事,我也还记得。”赫氏凉凉哼笑一声,侧眸自?下?而上一瞥,眼神冷寂又讽刺,却是已没甚么怪罪之意。
“我原也善使长鞭,幼时学骑马,养父还曾亲手与我绞过一支马鞭。那是我收到他赠我的第一份礼物,总舍不得用,还拿匣子装了起来。被?他问起时,又生怕这小家子气的模样为?他不喜,与他撒谎说我弄丢了,他便连夜又与我做了条新?的,一模一样,未有只字片语的怪罪。”
“再后来,山戎打过来,南晋也打过来,他战死,王府也被?烧毁了,我的鞭子也没了,废墟之中遍寻不到。那几年正逢大旱,天?干物燥,一天?一夜的大火中,不管甚么藏得再好,也早已烧成一捧灰烬了。”赫氏公主三两下?便换好那华丽繁复的舞服,将一身缀有孔雀尾羽的衣裳穿得如一只灿灿生辉的凤凰,裹着一身雍容气度,遗世独立得站在床头的帷幔下?,只还未束腰身。
她一手掌心托着条看似柔韧的长腰带,腰带上绣一枝孤寂寒梅,另一手扯着它轻轻捋动,似在怀念幼时记忆中的第一支长鞭,沉声遗憾一叹,嗓音陡然又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遭般得冷:“我便再没用过鞭。”
霍长歌心头猛得一跳,抬眸看她,后知后觉寥寥只字片语,便要勾勒出?那短暂的前半生,她像是在以这种缅怀的方式,临终交代着后事。
赫氏却不再多?言,只垂眸在她那忖度而灼热的目光中,自?换下?的衣裳里摸出?一把短匕塞进怀中。
那匕首并无刀柄,只半掌长的一片刀身细长似柳叶,贴身藏着便显不大出?来。
她再躬身,从那堆衣裳里又翻找出?一个掌心大的牛皮小包,打开来,自?里面倒出?十二只形似梅花的铜钉和两颗小药丸。
她将那十二只铜钉每六个一组排成两排,分别扣在腰带左右两侧伪成装饰的模样,钉尖上有青紫流光一闪,像是淬了剧毒。
夏裳单薄,那公主拈起其中一颗药丸漠然送进自?己口中,又垂眸凝着余下?一颗,眸中情绪交杂,半晌后,方才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如此似得将其踟蹰而缓慢地递给霍长歌,着她仔细收好,以备万一。
“我只杀连凤举,古氏既有血脉残存,若为?我牵连所伤……便以此还那位王爷的恩情吧。”赫氏斜眸阴毒睇着霍长歌,冷声警告,掩不住厌恶道,“那针上的毒霸道猛烈,过上一个时辰便是有解药也无用了。你若敢将其喂给连凤举,我便要诅咒你爹死无葬身之地了。”
知恩必报,血债血偿。
霍长歌闻言心头五味陈杂,无奈瞥那嘴上颇不饶人的公主一眼又垂眸,凝着手中托起的那颗黄豆大小的药丸,似承载着她一份不甘不愿托付而出?的信任,掌心间似一时沉有千钧的重量,便如前世一般。
若她们……
若她们非在此时相识、此间相知,身后也从未垒着森然白骨与枉死冤魂,霍长歌眼神复杂地昵着自?己缓慢收拢的五指,些微恍惚心道,她们原该有好多?话要讲、好多?事可做,甚至可以交个彼此知心的朋友,午后闲暇时,于庆阳郡的马场里扬鞭赛马……
只遗憾的是,她们没有这样的以后了。
遽然间,霍长歌余光似窥见?前世的自?己正被?一团光晕裹着,着一身染血破败皮甲,提一柄豁口断折的长刀,缓步穿出?时光的罅隙,长发?飘散身后,眉目阴冷怨怼得朝那公主走去,自?后背顷刻撞进她身子里,霎时与她融作了一体。
她与赫氏恍若半身的错觉,越发?在此时清晰明朗了起来,夏阳透过窗棂散进半室光芒,霍长歌就站在那耀眼的日光中,与立在帷幔遮掩下?的赫氏沉默相对,似被?光影劈成了完整的两半。
她就像是霍长歌舍弃在前世里的绝望与死寂,便连光都去不到她那里。
霍长歌怔怔瞧着那公主,心潮澎湃,一时出?了神,眼底恍然便盈出?些许泪意来。
那公主却眉目阴冷而讽刺得与她怀中塞入了一只四弦十二柱的直颈琵琶,寒声嘱咐:“你既不会跳舞,便随我身侧抱着琵琶滥竽充个数,莫将它拨弄得太?响亮,我瞧你那手也不像是会奏乐器的。”
霍长歌:“……”
霍长歌那指茧内行一眼便能瞧出?门道,她会的东西不少?,不会的却也多?,习练武艺与拨琴弄弦长出?的茧子到底不同,瞒不了旁人。
她顿时便成了个拖后腿的,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装模作样学像些,”那公主车上受够了她磋磨,待会儿又要遵她指引行事,憋闷难解之下?,只能见?缝插针接连讥讽道,“若坏了我的事,怕我确实会背信弃义将你推出?去先祭旗。”
霍长歌闻言乏味横她,心头一腔感怀惆怅登时便要烟消云散,她不满“啧”一声,忍无可忍正欲与她再斗上两句嘴,却转而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姓赫,名甚么?待你死了,可用我与你立个碑?”
“再写个传?与你还没那般熟。”那公主倒不觉晦气,只无语极了,寒眸一转冷笑噎她,正还有话要讲,便闻有宫婢扣响殿门走进来:“二位姚家小姐,外?面宫人传话来,说陛下?提前允了莞儿小姐献舞,这便要小姐赶紧出?去了。”
那人话音未落,屋中琵琶乐声一停,屏风后,霍长歌与公主警觉对视一眼。
“申时已到了么?怎这般快便要召见?了?我衣裳还未换妥当呢!”霍长歌装作受惊模样,倏得急声,尖着嗓音转身与那公主娇嗔道,“阿姊,你快帮帮我!”
“……皇后不知何故迟迟未至,家主怕扫了陛下?雅兴,便要小姐先行献舞。”屏风外?,那宫婢闻言顿时细眉紧皱,不由话里有话得催促道,“二位小姐快些吧,迟了怕要耽搁五殿下?的大事了。”
她说完登时甩袖走了,显对连珣颇为?忠心。
“皇后——?”霍长歌低声一疑,抬眸觑那公主。
公主却也不知内情,稍稍摇了摇头,理所当然道:“怕是不愿投毒,在寻隙拖延吧。”
那位继后虽瞧着端慧贤淑,处事滴水不漏,却似个纸扎的人,不大像有主心骨的模样,与这宫中大部分女?子并无不同,恪守妇道、从夫从子,下?不去杀手再正常不过,只——
霍长歌不由悬心,生在那样的家族,又育有那样的嫡子,便是她再不愿搅合进那浑水,又岂能真正独善其身呢?
恐还是要落下?与前世一般自?缁于寝殿的下?场吧……
她们到底也相处过半年光景,且继后虽有自?个儿盘算,却从未苛责于她,霍长歌一时于心不忍。
说话间,屋内众女?抱着琵琶裹挟香风,已径直绕过屏风,拥在她俩身侧。
“既事有变故,”赫氏眉目一凛,回?视霍长歌的那一眼中似有殊死一搏之意,她果断与众人下?令道,“便按原计划,见?机行事吧。”
言罢,她转身一甩长袖,曳着拖地曲裾,扬着两条流云似的飘带,逆着光,便是做出?了柔媚温软的京中闺秀模样,亦掩不住通身华贵雍容,似凤凰神女?临凡一般,率众走了出?去。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之临出?殿门,却下?意识转头回?顾,那空荡荡的寝殿内,恍若遗有脂粉香气散在阳光里,又似残存着不成调的琵琶曲,绕着大殿四角翻转盘旋,重新?织成了一首送别的歌。
*****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众女?面覆薄纱同行,出?了殿门,便被?一列禁军护着送往御花园。
她自?宫门往观雪轩中去时,已敏锐觉察路上禁军岗哨位置多?有变动,遂有警觉,却不知眼下?御花园中更是反常。
那园中虽面上一派祥和,喧嚣热闹,但宾客觥筹交错间氛围略显生硬,似有暗流涌动,不知是否皇后无故缺席缘故。
众女?被?人引至两列筵席正中留出?的空地,正正对着连凤举。
霍长歌立在那公主右手侧,不动声色转眸一眺,满园未窥见?谢昭宁,却见?连璋虽囫囵坐在席间,那身衣裳却穿得不伦不类,不似来赴宴,倒像是晨起巡防时常着的便服未及更换,面色也难堪,比往日冷脸模样多?出?几分忧怀与愁容似的。
霍长歌心念一动,越发?戒备,不由摆正怀中琵琶,以细长曲颈谨慎遮住双眸。
“这便是侄女?莞儿,与其幺妹。”那姚家家主忙起身与连凤举一拱手,引着那公主与霍长歌口中唱福,矮身依次拜过皇帝、丽嫔与众殿下?,待与连珣眸光相交时,便明显可辨其中老谋深算的笑意。
那公主虽素纱遮面,只一双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搭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更勿论那一身似牛乳般白皙的肤色,晃得人眼花缭乱,举手投足间又风情万种,细腰似柳,实属尤物。
霎时便闻周遭连声赞叹,御座之上,连凤举眯眸意外?一滞后,亦颇满意似得微微颔首,抬手一挥,便允其立即献舞。
不待清脆琵琶声响织出?曲调,姚家席间已有人认出?那活色生香的女?子非是族妹来,却不敢明言,只眼神疑惑不住瞥她。
“叮咚”声起,众女?正要合着雅乐拧腰起舞,霍长歌手指按在弦上只不敢发?力?,倏然——
“陛下?!皇后,皇后——”派去寻皇后的太?监终于去而折返,身后紧跟着走到半路遇上的永平宫赶来报信的宫女?。
二人行迹匆忙,顾不得礼仪,自?廊下?便一路小跑高声打断了那乐曲。
众人闻声侧眸,连凤举见?状厉声呵斥:“大声叫嚷,成何体统!”
那宫女?脚步慌乱,面色青白交错,脚下?一绊,便摔在了廊下?花丛中,烈日下?哭着大声道:“陛下?,皇后娘娘中毒了!”
“哐当”一声,连珣手中玉樽摔在桌上,眼瞳倏得圆瞪。
席间一静后,顿生哗然,乐声一止,那前朝公主与霍长歌下?意识侧眸对视,皆停下?动作。
“……皇后?”连珍正惊于那公主的美貌,偏头与连珩小声说话,闻言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丽嫔与连璋已悚然起身。
连珣脸色骤白,心念电转间,已是猜中了甚么,与那面色如土的姚家家主惊骇面面相觑间,又顿起怒其不争之念来。
连凤举眯眸下?眺,凝过连珣一瞬,似有疑虑,顿过片刻才起身走下?主位,与身侧主管太?监道:“皇后到底出?了甚么事?怎好端端便中了毒?着人彻查!摆驾永平宫!”
他一动,身后随行禁军便亦要随之移动,铁甲“哗啦”一声轻声撞击,远处又有人从廊下?一路惊惶跑着过来。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那新?来的宫女?哭得只上不来气,“哇”一声大哭跪在连凤举身前,“皇后娘娘中毒,已薨了!”
连凤举:“!!!”
周遭一片寂静后,又轰然混乱。
“阿弥陀佛。”太?子掌心扣着佛珠登时念出?佛号。
丽嫔与连璋却已离席,朝着皇帝身后过去,连珍与连珩亦后知后觉跟随。
只连璧似乎不懂甚么叫薨,兀自?咬着手指奶声奶气转头询问南栎:“母亲怎么了呀?”
南栎亦似受了惊吓,僵硬站在连珣与连璧身后瞠目结舌。
局势一时出?人意料,竟朝不受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
连珣后背冷汗涔涔,两手下?意识紧握成拳,竟一时失语,他心知皇后怕是不堪逼迫,十有八九愤而服了他那瓶名为?“缠枝”的毒。
千算万算,未曾料到搅局的竟是一道死讯,他错估的居然是他平日从未放在眼中的生母……
那毒原便出?自?大内,毒性猛烈发?作迅疾,且无药可解,中毒者脖颈血管片刻后便要凸起似枯枝,自?此为?名,前朝常作赐死宫妃所用,后为?元皇后所销毁。
连珣那瓶还是那位前朝公主特地配与他的。
连凤举若往永平宫去,只肖瞧过一眼,必会认出?那毒来,得知永平宫中有人与前朝遗族相勾结,继而震怒严查,那他行迹定?要败露。
且,眼下?皇后骤亡,山戎未至,酉时连凤举定?再不会往行宫“浴兰”,京郊行刺已成虚妄,遂——
连珣狠厉抬眸。
那已被?众人慌乱中遗忘的公主,与连珣眸光相交一瞬后,又淡淡瞥了霍长歌一眼,见?她微不可见?点了下?头,耳畔便响起她马车上的嘱咐来:
“寻隙在席间完成审判与刺杀,便是山戎未能按时抵达城下?,亦莫留待酉时京郊,那并非最?稳妥时机。”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连凤举已窥得凉州形势,只在做戏。他非是猎物,亦是猎手……”
倒——正合她意了!
赫氏美眸轻转间,风情万种稍一扭腰,往御驾前悄然紧走几步,水袖旁若无人一舞,“唰”一声骤响中,那长袖似白虹贯日一般,遽然便朝已离席的连凤举猝不及防攻了过去!
众人眼前一花,连凤举身后侍从不及出?手,御阶下?,连璋反应迅疾,电光火石间将丽嫔一把横推出?去,半身一转便下?意识护在帝驾之前。
连珩于侧旁手忙脚乱接住母亲,只一抬眸功夫,“飒”声风响中,那水袖挟着穿石崩云的力?道,便要当胸撞上手无寸铁的连璋!
连璋冷眉肃目,迅疾横臂格挡,抵住那水袖猛烈一击,闷哼声中后退两步,后腰“咚”得磕在御案边缘,一口气不待平复,便见?又一道水袖已骤然到得面前,似条水蛇般绕上他脖颈,倏得收紧。
连璋呼吸一瞬受阻,不待出?招应对,“唰”一声,那水袖裹挟内劲,已扯住他凌空越过列席,迎着那“姚家女?”飞身过去!
“护驾!”连凤举身侧太?监总管陡然醒转,尖声大喊,“护驾!有刺客!来人呐,有刺客!”
四下?里闻声骤乱,众人忙尖叫离席,抱头鼠窜,案几被?接连“哐当”撞翻,玉樽瓷碟“叮叮当当”摔落一地。
园中禁军自?发?调度,迅速往御几前围出?扇形人墙,将连凤举与太?子严密护在正中,持枪做出?抵御姿态。
铁甲互相撞击的“铿锵”声中,御花园外?驻守的禁军亦闻声似潮水般不断往园中倒灌,到处踏响齐整而沉重的脚步。
连凤举神色从容,并不见?明显慌乱。
太?子着一袭暗绣梵语的湘叶黄袍,手中紧扣一串绿檀佛珠,立在连凤举身后,模样稍有仓皇。
连珩与连珍一左一右扶着丽嫔谨慎后退,余光瞥见?连璋身后原随侍的那两名禁军,亦果断往连凤举身前围过去,面容肃穆戒备,抽刀横在胸前,不顾连璋孤军奋战,竟毫无施以援手打算。
连珩顿觉古怪,不及细想,只心惊肉跳望着连璋落地便与那“姚家姑娘”“砰”声对了一掌。
连璋身形一晃似有不敌,长衫下?摆似水纹般狼狈一荡,随即急中生智,一手反绕颈前水袖绞在臂间,牵制住那“姚家女?”再难与皇帝发?难,另一手横掌胸前,复又咬牙迎了上去,竟丝毫无惧。
二人旋即近身缠斗。
霍长歌抱着琵琶与众舞姬守在赫氏身侧掠阵,见?状陡然一惊:水袖难以半途收势,那公主一击不中,阴差阳错掠来连璋不说,反被?其只身绊在原地,越发?错失决胜良机,怕已是要动真怒。
果不其然,赫氏眉目怨毒空寂,她此前并未留心连璋,眼下?见?他护腕束袖,衣饰并不华丽,只当是个忠心的显贵武将。
她两手做出?鹰爪模样招招阴损狠辣,涂了丹蔻的十指长甲利似刀尖。
“唰”一声,连璋斜身躲避不及,胸前衣裳便被?她凶厉抓出?五道长痕,又一掌窥准破绽狠辣追来,正要将他当即格毙,耳畔一段清脆而杂乱的扫弦声中,那掌风稍一迟疑似又收力?,连璋错步间便只被?其“噗”一下?拍中胸口。
他一瞬气血上涌,呼吸凝滞不及细想,颈间长袖随即又被?灌入内力?遽然扬起一甩。
连璋猝不及防半身复又腾起半空,被?“哐当”重重摔进连珍身侧列席,撞翻了矮几又掉在地上,“哗啦”扫落一地瓜果碗碟。
连珩心惊肉跳,扶住丽嫔上臂的十指倏得扣紧,丽嫔吃痛蹙眉,关切唤道:“二殿下?!”
“二哥!”连珍捂唇“呀”了一声,一双美眸惊得忽闪眨了两下?,却是下?意识自?连珩身后转出?,竟赶在连珩前,躬身便要将脚下?连璋搀扶起来。
连凤举于御阶之上负手下?眺,见?状迟疑眯眸,视线在连璋与那“姚家女?”间打了几转后,又若有所思般停在连珍与丽嫔身上。
连璋眸中痛色一闪而过,右臂似在撞击中脱了臼,他左臂捂着右臂借着连珍微弱力?道踉跄起身,一身暗绣云纹的霜白外?裳沾满污渍,唇角溢出?血线,颇显狼狈,眸色却略有茫然得远眺庭中众女?。
霍长歌手指扣在琵琶弦上,于众女?衣袂翻飞间左右腾挪,脚下?步法?频换,恐为?连璋认出?。
禁军平日里训练有素,肃然喊杀声中银芒似霜,已在此时祭出?了枪阵扑来,霍长歌以琵琶作盾,绕在赫氏身侧替她抵御长枪环阵攻击,间或与赫氏侧眸略一感激点头,却见?她似有迷失,望着连璋恍然怔忡。
连珍那一声娇滴滴的“二哥”,不合时宜得将赫氏陡然拉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幼年,她在此间亦曾有过一位忠孝英勇的二哥,只是死得太?惨了。
她的恨与善,皆与那些曾经拥有,如今却已失去的亲情紧密相连。
赫氏回?神似掩饰般讽刺怨毒回?睇霍长歌,霍长歌却瞬息洞穿她内心所想,只以眼神示意她眼下?处境——得连璋这一阻,园内着甲禁军越来越多?,已有弓手于墙下?预备结阵,箭尖寒芒一晃,片刻便要织出?一张天?罗地网。
谢昭宁还未露面,连珣调换的所谓兵防似乎亦未入得园内,她们已无空闲等待旁的助力?。
机会再错失不得!
赫氏抬腕一打手势,众女?遂护着她与霍长歌,尽数袒露獠牙,顿时往皇帝面前奋力?嘶声杀将过去,长指撩着琴弦一抹一挑间,便从琴身空腔中弹出?细如牛毛的暗器,合着琴音如天?女?散花般,朝四面八方角度刁钻得撒出?去,自?持枪扑来的禁军人墙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可供前行的口子。
不住有禁军中针倒地,甚有零星宫婢累受无妄之灾,园中愈加慌乱。
南栎护着连珣,连珣抱着连璧与那姚家家主虽已起身分别规避,自?行寻了禁军人墙角落躲过去,但仍有不明就里的宗亲避之不及痛呼惨叫,更有甚者连声惊叫便要离席,慌不择路往园外?跑去,却又被?赶入院内的禁军似撵兔子般压着回?来。
“那不是我姚家族妹——”惊骇中,有人狼狈躲在翻倒的案几后,抱头蹲在遍地碎裂的杯盏与瓜果上瑟瑟发?抖,下?意识高声求救,涕泗横流,“陛下?,陛下?救命啊!”
禁军已渐将御花园围得密不透风,连凤举身处禁军人墙后下?眺庭中,沉郁无言,电光火石间,那一声痛呼,合着“姚家女?”那一双琥珀似的淡眸,自?他眼前惊鸿掠过。
他神思恍惚中,骇然瞠目,两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眼前一时似有无数前尘旧事一一浮起。
连凤举面色霎时青白难堪,眸中聚起森然恨意竟不由往阶下?连璋身上沉沉落下?去,神情揣度,阴晴不定?。
庭下?众女?冲势越加凶猛,无一例外?俱是武艺卓绝的好手,众人拧在一处似一柄尖刀不住劈开连凤举身前禁军人潮,堪堪便要到得阶下?时,太?子手中檀木珠串“哗啦”一声猛烈晃动。
连凤举闻声侧眸,只轻描淡写睨他一眼,太?子便羞愧似得胀红了脸,垂眸搦紧佛珠,沉声念了佛语。
正在此时,院墙下?的弓手已然就绪,只待连凤举下?令围剿诛杀,众女?再难上前一步。
霍长歌窥得形势,与赫氏眼神相交,微不可见?再一点头,覆面薄纱轻轻晃动。
连珣亦已觉察出?自?身埋伏兵力?久未入内,不知缘由下?与姚家家主分隔禁军两侧,远远对视一眼后,只将赫氏当了救命稻草,眸光焦灼而殷切地凝着近在咫尺的赫氏,却不料连凤举面色阴沉,右手一抬,微微颤抖,骤然挤出?了这半刻间唯一二字,竟是雷霆一声:“诛——杀!”
他那简短皇令之中,恍惚依稀隐着不为?人觉察的恐惧和憎恶,驱使着他当下?不闻不问便要斩草除根的言行。
连凤举话音即落,最?前一列弓手闻令迅速引弓张弦,“唰”一下?,漫天?箭雨裹挟夏阳烈光霎时朝众女?射来!
霍长歌率众女?环着赫氏以琵琶抵挡箭潮,密集“叮当”清响中,与她默契腾出?半身空档。
第一波攻击未平,那赫氏竟一拧腰振臂,“唰”一声水袖复又脱手而出?,却是穿过夺命箭雨、擦着禁军人墙、越过翻倒列席,出?人意表得将连璋身侧的连珍猝不及防当众拦腰掠了走!
连珍“啊”一声凄厉惨叫,花容色变,水红粉裙似一朵破碎的海棠,于半空划过凄美的弧度,落地便被?赫氏扣紧喉头抵在身前。
“住手!”赫氏高声冷冽一叱,昂首眺着连凤举。
霍长歌怀抱琵琶惊诧一怔,以眼神质问赫氏,却得她无心无情似得冷漠一横。
在霍长歌原计划中,若是一击皇帝不中,无法?将其撸劫以性命为?要挟当即完成审判,择太?子怕亦是艰难,退而求其次,便着赫氏寻隙掠走连珣,旨在打一个措手不及的迷魂阵。
毕竟连珣乃是皇子,皇帝纵是疑他,总不得二话不说立马射杀亲子,只要拖得片刻开口时机,此事恐便能成,却不料赫氏临阵变卦。
霍长歌知其深意,此情此景之下?,连珍确实比连珣更易捉拿,且更易于配合她们后续行事,但冷不防被?摆一道,霍长歌不由怒从心起。
若是前世的霍长歌,怕也会急中生智如此行事。
只她今生似已渐淡了戾气,从未存有将不相干之人拖入局中的念头,况且连珍生性软弱,怕是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但眼下?一步错,便只能继续错下?去——
“嗬”一声收弓声中,箭雨骤停,千百银白寒芒织成天?罗地网笼在四方,箭尖齐指连珍却不能再发?,禁军一时投鼠忌器,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珍儿!咳咳咳咳……”连璋呼吸一滞,他受伤不轻,出?手阻截慢了一息,眼睁睁瞧着连珍被?劫走,心下?一急气血上涌,便连声闷咳起来。
连珩与丽嫔亦骇然惊呼:“珍儿!”
“你莫伤我妹子!”连珩止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快放了她!”
“大胆贼人!”皇帝身侧大太?监亦尖声道,“竟敢行刺陛下?,劫掠四公主!”
赫氏指做鹰爪,食中二指紧扣连珍喉头,一双怨毒双眸冷厉斜挑连珩与连凤举,阴寒哼出?一声嘲讽笑意。
连珣适才已做好最?坏打算,恐此间谋划难成,要按原计划留待晚宴城郊,见?势略一诧异,却在人群后转而面露喜色。
霍长歌抱着琵琶屏息凝神,贴着赫氏身侧留意双方动向,覆面薄纱上露出?的一对清亮双眸越发?审慎。
这场大戏,直到此时方才拉开序幕,只——
她转眸间,却仍未见?得谢昭宁身影,心下?不由挂怀。
“我不怕,我不哭,我……我也可以很勇敢……邪、邪不压正……嗯……”
霍长歌冷不防闻见?一丝若有似无的嚅嚅私语,斜眸便见?原是连珍死死咬着唇角,纵使被?赫氏紧紧扣着喉头,依然悄声在给自?己含含糊糊得鼓气,嗓音低哑。
她虽颤颤巍巍贴着赫氏腿软得只站不住,俏脸吓得煞白,泪眼婆婆中,却并未有霍长歌预料中的惧怕与慌张。
霍长歌虽莫名,眸中却不由蕴出?些许意外?的宽慰来。
“不知,这是陛下?哪个女?儿?总归不是二公主便是了——”
赫氏着一身华丽舞服,昂首立在阶下?,虽经一番苦战,却仍不见?狼狈,似一只熠熠发?光的金凤凰般毫无惧意,不进也不退,终于以一把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旬般的嗓音率先出?声挑衅。
她提着连珍喉头猛得用力?,另一手狠狠扯落覆面薄纱,露出?一张超尘绝俗的倾世容颜——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冰肌玉肤如无瑕白璧,宛若自?雪山之中托生而出?的神女?,不似凡人之身。
众人无不惊声赞叹,连璋更是恍然忆起些有关前朝皇族的传闻来。
她上挑一双琥珀淡眸,怨毒上眺连凤举,在他一副遽然如见?鬼魅的失神神态中,按霍长歌事先嘱咐,故意谎报了身份道:“陛下?继续放箭诛杀本宫啊?五年前,陛下?能因本宫杀死自?己的二公主,如今,还怕再杀死这个女?儿吗?!”
那一声似平地惊雷,伴随着前朝皇家重见?天?日的仙姿玉貌与连珍压制不住的痛苦喘息,简短而清明得勾勒出?那遭连凤举多?年刻意掩埋于天?光下?的腌臜旧事,“轰”一下?炸出?了这红墙青瓦间一段最?大的谎言和最?怨的过往。
前尘往事霎时似被?燎原之火所裹挟,逆着轮转光阴骤然便朝众人无情倒袭而来。
五年前的正月,春寒料峭,雪虐风饕,京畿内外?白得刺目,鹅毛大雪笼着三辅,便似也瞧不见?古宅治丧所用的素白轻纱,在风中接连飘足了四月余。
自?春起——至夏止。
周遭静过片刻,便宫人不由胆大偷觑连凤举,隐约更有低呼声此起彼伏。
“难道果真是前朝人?”
“二公主与前朝人竟是被?、被?……”
连凤举如遭雷击般倏然瞠目,额前冷汗滑落,一瞬似堕索命噩梦之中,竟不敢回?视赫氏那一双淡色眼瞳,他半抬于空中发?号施令的左手猛得紧握成拳,盛怒而惊惧,双唇轻颤翕合:“赫、赫连……”
太?子噤若寒蝉,下?意识死死掐紧佛珠,一身梵语经文竟在艳阳之下?摇曳出?森然冷光。
连璋与丽嫔骇然对视,连珩亦心中骤起微澜,见?丽嫔眸中竟有痛色一闪而过,后背倏得发?凉。
当年之事,扑朔迷离之中又添三分错综复杂,内情本就经不住推敲。
只连珣不由喜形于色,压着一副阴郁眉眼不动,唇角忍不住微微提起,蕴着些微惊艳与色气。
正在此时,鬓发?花白的都检点着一身步兵轻铠,尤显精神矍铄,竟亲率一队禁军自?墙外?佩刀涌入,踏碎一院烈日斜晖。
霍长歌闻声侧目,一眼便瞧见?谢昭宁仍易着容,以一副不大起眼的面貌着了齐整的禁军服饰缀在队尾低头跑步进来。
增补禁军眼看又要列队往连凤举两侧守过去,谢昭宁急智间,装作一个踉跄,抬手捂着头盔正巧错步抢了太?子与连璋身后夹角处的位置无声站定?,闻见?赫氏此言,霍然抬眸朝她眺去,又一眼于其身侧认出?那抱着琵琶半遮面的霍长歌。
好一招“借尸还魂”并“釜底抽薪”再“一箭双雕”,稍纵即逝的时机中,又单刀直入切其要害,如此果决且行险,端得是霍式的雷厉风行,只——
如此行事,他一时竟无法?预料,事成之后,霍长歌又该如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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