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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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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长歌打帘进了马车中, 果不其然,一点?寒芒一闪,一把锋利短匕“咻然”擦破风声, 停在她颈侧。

    那马车中竟有两个人,除却前朝那公?主, 另有一婢女装扮的女子无声无息守在门?帘后。

    “你?来做甚么?”那前朝公主后背抵着车壁正襟危坐, 冷声嘲讽, “活着不好么?”

    霍长歌不惧也不恼,昏暗憋仄车厢内,扣指一弹那匕首刀身,竟笑着与她商量,颇没脸没皮道:“阿姊,叫你的人先收收手,这车顶棚低, 我近日又长高了些, 站着与你?说话躬着背,到底不舒服。不若着我先坐下, 咱俩慢慢说?”

    “郡主心思缜密、身手诡谲, 这声‘阿姊’本宫可当?不起。”那公?主虽被她唤得神情一晃, 眼前不由浮起些童年旧事,勿论是深宫还是王府, 她原也是有姊妹的。

    但那些转瞬又被凉亭之中为霍长歌两招扼住咽喉的记忆所取代, 她便冷嘲自讽一声:“见笑, 这刀不架在郡主脖子上,本宫心里总归不踏实。”

    霍长歌漫不经心一笑, 颇能?屈能?伸,便以一副难受的姿势转眸饶有兴致将那公?主上下打量一打量, 见她腰间亦别着一枚细雕成孔雀绿羽模样的木符,福至心灵抬眸:“原阿姊亦是要以姚家宗女身份入宫面圣么?”

    “不巧,”车厢内虽不通明,那公?主却也正在打量她,闻言冷声一笑,“本宫原想那姚家宗女怕是城外-遇了险,不成想却是遇上郡主先打了劫。”

    霍长歌“噗嗤”一声没忍住,只不害臊道:“承让承让。”

    那赫氏公?主原便是要借姚家旁支偏房的“莞儿”姑娘身份入宫,城内久等?不到马车,姚家只得另与她配了辆,不成想那车却是被霍长歌半道劫了去。

    二人原是打的同?个算盘,倒也有趣。

    那公?主却笑不出,面朝霍长歌遽然发问?,眉目冷凝,神情戒备:“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时?间紧迫、耽误不得,郡主拦车,到底所为何?事?”

    她今日起事不容有失,霍长歌似鬼魅般行踪难以琢磨,一把?大?火烧不死?她不说,竟还能?赶在入宫前寻到她,不由令人生疑。

    “阿姊你?就那般扔下小妹不顾,险些就让小妹心寒了。可小妹又能?怎么办呢?不过是追着阿姊来救命,也来救一救阿姊的命罢了。”霍长歌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可怜巴巴得拖着长音,左一声“阿姊”,右一声“小妹”,已兀自唱起了大?戏。

    “你?来救我甚么命?”公?主忍住不适,寒声道。

    “小妹原当?阿姊有何?良计,方才舍我选了旁的人,却不过是伙同?山戎与连珣火中取栗。”霍长歌闲闲一笑,凉凉讥讽,“那连珣可是好相与的?若是连禁军业已落入他手中,阿姊怕不是要与人做嫁衣裳,总归活不过今日了。”

    她话说得不留情面,那公?主原还未恼,持刀的婢女已先变了面色,稍稍使力一压冰凉刀刃,不豫瞪她。

    “我晓得阿姊大?义,恐已存了死?志,”霍长歌却是临危不惧,神色如常又续道,“只眼下山戎大?军难在酉时?汇合,既发不起总攻,若阿姊席间行刺失败,又等?不来援手,连珣尚有退路,只将种种罪过推于阿姊一身即可,可阿姊却——”

    霍长歌稍稍一停,又“啧啧”两声,方才一字一顿,狠狠撞进她心房:“死?——能?——瞑——目——么?”

    赫氏公?主闻言豁然抬眸,眸中杀机骤起,周身寒意霎时?四溢,自四面八方朝霍长歌袭去。

    “若是小妹,便死?不瞑目!”霍长歌眼神一瞬狠厉,咬牙自问?自答。

    “小妹也不与阿姊争甚么,总归这天下最懂我的莫过阿姊,最懂阿姊的也莫过我。”霍长歌倏得又软了话音,眼神真挚又急切,嗓音微微沙哑中又略略蕴着恳求道,“阿姊,你?帮帮我,帮帮我吧?左右我弑不得君,但你?能?。我护你?,你?弑君——”

    那公?主却截她话音,面色阴冷会蹙眉,愈加不信服眯眸道:“事已至此,你?便是助本宫击杀晋帝又如何??连珣已是铁了心不允谢昭宁随你?归北地,郡主此举又要暴露反义,怕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既引山戎入境,这江山便给不得连珣了,他不配,小妹总得送他下去父子一家团聚才算圆满呢。”霍长歌闻言赞赏似得与她轻笑,却是菱唇一启,意味深长道,“至于赔不赔夫人、折不折兵……此处也只咱们?三人,阿姊不将小妹身份捅出去,小妹便能?默默无闻、功成身退,回?家嫁人了。”

    “至于那皇位,”霍长歌正色沉声,话说得真假参半,“小妹承诺不插手,届时?公?主与列位皇子各凭本事吧,如何??”

    她虽颇显真诚,那公?主却只不愿信,琥珀色的寒眸轻蔑一挑:“只你?一人便可助我成事?未免太托大?了吧。”

    “小妹确实有良策,不只那《问?罪书》一计。既有《问?罪书》在先,阿姊还信不过小妹么?”霍长歌夹枪带棍先一骂,转眸一瞥,话里有话又续道,“水榭应过阿姊的,小妹今日俱践诺。”

    最后一语,直直戳透赫氏公?主的心房,她眼神迟疑一动,几番抿唇,确实心动不已,神情复杂看着她。

    她图谋甚是隐晦,除了霍长歌,恐这天下再无几人料得中她所图为何?……

    那公?主瞧着霍长歌眼神越发难以言喻起来,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却是她的敌人,这种滋味也奇妙得紧。

    霍长歌静静等?过片刻,便知已胜券在握,遂抬了左手举头顶,对颈间那一线寒芒视若无睹,从容道,“话已至此,阿姊不若想清楚,击掌为誓,盟约达成,若有毁意——”

    “……”那公?主凝着霍长歌一双清亮桃花眸,只不知她说真说假。

    霍长歌心思诡谲、身手莫测,却是难得的好搭档,但她二人交恶不过数日,她又巴巴上赶着扑过来,到底惹人生疑得紧。

    那公?主斟酌良久,实难抉择,只眼下时?间紧迫,片刻便要入宫,再耽搁不得,便是不与霍长歌凑个弑君的搭子,拼死?一搏,想来亦有把?握妥帖行事。

    遂那公?主冷哼一声,侧眸再行试探,硬气道:“还是算了罢,到底不是自家人,郡主便是武艺卓绝,本宫也怕用不趁手。利器难免两面,伤人亦能?伤己。本宫性命便不着郡主惦念了,郡主那一大?家子亦自求多福吧。”

    “哦——”霍长歌闻言也不甚意外,拖着长音似叹非叹。

    她本就没甚么实质性筹码与底牌,不过是“又要护驾又要夺权”,进退维谷间,想借前朝公?主与自个儿当?完盾牌再当?矛,达成所愿罢了。

    只那公?主倒也清醒,一眼看破她这“无-耻行径”,一口回?绝了。

    “俗话说,先礼后兵——”

    霍长歌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遗憾一叹,眼神骤然狠厉,倏得抬手一个小擒拿,猝不及防扣住那婢女持匕手腕,掐住命门?,“当?”一声卸掉匕首,拖着她一臂折反身后,再抬起一腿飞踹,将她直直踹得合身扑向那前朝公?主,带得她“哐”一下一同?撞在车壁上,闷声痛呼一声。

    车厢剧烈晃动一瞬,马匹受惊扬踢嘶鸣,四周围观人潮骇了一跳,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车厢外,谢昭宁垂手立在窗下似杆长枪般得英挺,内里谈话只能?闻个隐隐绰绰。

    他正担忧,见状微一蹙眉,与松雪对视间适才低声道:“小姐——”

    那精壮车夫也焦急一唤:“小姐?!”

    车内,不待那婢女手忙脚乱自赫氏公?主身上爬起来,霍长歌闻声自披风下随手摸出斜插在后腰腰封上的一柄短剑,“铿”一声探臂一挥,剑鞘前端裹挟雷霆之势直指那主仆二人。

    那公?主形容略显狼狈,面上素纱也歪斜,愤懑凝着鼻尖前那富丽堂皇的短剑,便是做了部署,又失算在霍长歌手上吃了亏,正憋闷不已,却也只能?颇实务冷声道:“无事。”

    甚是不情不愿。

    车外烈日当?头,晒得人心也浮躁,那男人闻声仍觉不对,犹自担心,便急匆匆要往车前去撩车帘,谢昭宁身影似道流风般一闪却又阻了他动作。

    “既是无事,兄台还是稍安勿躁,”谢昭宁一双凤眸笑得温润和气,朝他拱手端端正正作了一揖,指缝间却明晃晃夹着枚铜板一晃,堂堂正正得威胁,慢条斯理地道,“小姐们?谈话,咱们?做下人的,便还是谨守本分,莫打扰得好。”

    虽貌不惊人,又搭一身简陋的粗布麻衣,却难掩骨子里温文端方的气度。

    男人:“……”

    膝弯儿忽然有点?儿痛。

    松雪略有些懵得滞了一滞,险些笑出声。

    车厢内,霍长歌一手持着剑,却是径直往那窗扇旁挪过去。

    她斜倚着车壁越发无赖,眼睫无辜频眨,瞧着那后悔没一刀先将她结果了的主仆俩,娇嗔着威胁那公?主:“阿姊,你?还是答应了吧。你?若是不应,我便只能?在此喊上一嗓子:‘前朝公?主在此!’眼下街上满是抓你?的禁军,倘若你?未入宫便要暴露,怕就等?不到妥帖行刺的时?机了。”

    她话音未落,倏得掀开窗扇探出头,作势便要大?喊!

    “你?——”那前朝公?主猛得推开身前婢女,鼻头上顶着那她剑尖,倾身上前“啪”一声扣住了窗,头顶登时?撞上了顶棚,发髻歪斜,气得浑身发-抖美眸含霜。

    她一把?扯住霍长歌手腕咬牙切齿森冷道:“如此小人行径,当?可为北地三军表率?!”

    霍长歌恬不知耻,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笑眯眯得仰头瞧她也不说话。

    那婢女此时?也捡了匕首又上前来,眸光忿愤地瞪着霍长歌,与那公?主不平低声道:“公?主,咱们?先杀了这祸害!”

    霍长歌见状也不怵,充耳未闻,眼波流转间,娇俏可人又从容。

    那公?主晓得她本事,若是动起手,难免两败俱伤,遂忍着噬人的冲动,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思量间,只得被她轻而易举便拿捏住,阴毒睇着她,咬牙谨慎重复道:“你?助我击杀连凤举——”

    “否。”霍长歌复又半举左手耐心纠正,“你?杀人,我救人。”

    “救我一命当?报答?”

    “是。”霍长歌道。

    “凉亭水榭之上,你?我当?日之约——”

    “全然兑现。”霍长歌又道。

    “好,击掌为誓,”那赫氏公?主遂放开她,与她抬掌“啪-啪-啪”连击三下,再不忿瞪她一眼,转头举手朝天肃声发誓,沉嗓道,“若有毁意,今日之事再不能?成,天诛地罚,余生难渡!”

    “……”霍长歌眼神稍稍一震,便随她道,“击掌为誓!”

    *****

    “天诛地罚,余生难渡!”

    那八个字许是太过沉重,似金石相击的鸣响,自窗缝间泄出传进了谢昭宁耳中。

    霍长歌既应他要保连凤举,又应那公?主要杀连凤举,如此矛盾的承诺中,他晓得霍长歌在作何?打算,只那条路太过艰难,她为两全,却亦只能?如此。

    谢昭宁不由呼吸一滞,眼神复杂而感?怀中,便见那车帘被人从内撩开来,霍长歌与两名神情不豫的女子前后走?出。

    谢昭宁下意识上前一步,先将霍长歌自车辕上扶下来送到松雪手中,便又闻她轻声细语道:“宁哥,阿姊的马车撞坏了,既是要一同?入宫赴宴去,便坐咱们?马车一起吧,你?去将车驾过来。”

    谢昭宁让她唤得稍稍一怔,耳根不由烧红,点?头一应间,却是先仔细瞧了那明显衣着较为华贵的女子一眼,那女子怕是闻见了霍长歌叫他单字的“宁”,也正垂眸揣度似得打量他。

    谢昭宁虽从未见过前朝那位小公?主,却自武英王口中闻得那一对双生姐妹花原生得一对琉璃似得淡色眼瞳,万中无一,很是罕见,便知此人身份,方才转身去后面将两车分开,驾着他们?那辆完好无损的过来。

    松雪便搀着霍长歌先上了车,自己等?在车下。

    那前朝公?主安抚了马夫两句,又简单一交代,着他将车扔在路上去寻其他人汇合,便被婢女扶着也上了车。

    车内顿时?有些挤。

    “松雪,你?也回?去吧,不必随我前行了。”霍长歌打帘与松雪笑着嘱咐道,“莫忘了我说过的话。”

    松雪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多说甚么,福了一福转身离开。

    周遭围观众人瞧完了热闹也自觉散开让了路。

    霍长歌放下窗帘,转回?身来靠门?坐着,饶有兴致得觑着赫氏那婢女侧身与她重新挽发髻,十指如飞似得在她发间穿梭,片刻后,收拾停当?,便也矮身一福,恋恋不舍得下车走?了。

    车内一时?间只余霍长歌与那公?主无言对坐,车外一扬鞭,谢昭宁顿时?将马车晃晃悠悠重新驱上了路,小心穿过被前朝祸害出来随处可见的乱糟糟人流,驶向皇宫方向。

    “我有话要同?你?说,”霍长歌歆羡得昵着那公?主的新发式,于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中,毫不客气得启唇与那公?主道,“既是上了我的马车,自此时?起——”

    她轻笑一声:“——便要听?我的指引行事了。”

    *****

    申时?前二刻,大?宴将启,皇宫含光门?前安安静静,无采办人流往来穿行。

    谢昭宁提前缓了车速,放马小跑着过去,将马车堪堪停在掖门?前空地。

    含光门?前守卫日头暴晒之下似正焦躁,见着谢昭宁驱车过来,横眉竖目警觉,“唰”一声抽剑阻拦:“甚么人?!”

    “右扶风姚家,奉诏入宫赴宴。”谢昭宁主动取出两块儿姚家女的木符递于门?前一名守卫,将嗓音压得低哑,姿态略显卑微,讪讪轻笑中抹了一把?额前热汗,“城中流民惊扰,吓得马车失了控,耽搁了些许行程,怕误了入宫时?辰,正阳门?却是去不了了,军爷可否与我家小姐行个方便,着咱们?改走?含光门??”

    “流民?”那人闻言似有惊诧,与同?僚面面相觑一瞬,低声嘀咕一声却未多问?。

    他接过谢昭宁手中木符与诏书来回?翻捡,似得罪不起姚家,眉头一皱一放,又掀开车帘探过车内,见其中确实只两名娇柔貌美姑娘,空荡荡再无它物,便只与谢昭宁仔细搜了身,通过盘查,打了手势着他驾车入内,又谨慎招了两名手下,示意一路相随护送。

    “入得内庭,姚家小姐可乘步撵往御花园中赴宴,至于这位小兄弟——”那人周详交待手下道,“按规矩,送去驿马所中稍作休整吧。”

    “是。”手下抱拳。

    “多谢军爷。”谢昭宁忙道。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抬眸轻瞥——

    正阳门?前守卫既已换过一巡生脸儿,便是那前朝公?主明言原是连珣找人顶替,谢昭宁忌惮连凤举已熟知内情之下,便仍不敢贸然前往,故而改走?了含光门?,却不料此处禁军亦无一人曾在他手下当?值。

    既然松雪适才未曾收到讯息,怕此地哨岗堪堪换防不久,与正阳门?情况还有不同?。

    只几日光景,莫说正阳门?,便是连含光门?前守卫,亦换过了一轮,如此大?的手笔,到底是连珣当?真已策反了都检点?,提前着新兵增补上了哨岗?

    还是,连珣一早便买通了都检点?,将自个儿私兵混入征召队伍,堂而皇之得放在皇帝眼皮底下已俩月有余?

    亦或是,那位多疑善谋的帝王,顺水推舟率先布下了这迷魂阵?

    那连璋呢?

    禁军若有此大?动作,他不可能?不知,那他——

    谢昭宁正思忖,已有禁军忍不住催促他,探手道:“请。”

    他便迅速回?神,驭马先行离开,入得宫门?,走?过长长甬道往内庭去。

    那甬道狭长,安宁静谧,原先十步一岗,如今却空无一人。

    谢昭宁驾车左右环顾,戒备扬鞭打马,眸光小心眺上两侧高耸院墙,果然敏锐窥见似有箭尖寒芒于天光下连成一片森然白光,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怕是那墙上原伏有数百禁军身着轻甲,引弓张弩。

    待他马车终于走?到甬道尽头,再入一处宫门?。

    那门?后,原又有四名陌生守卫,拦下马车后便果断关门?,又唤谢他们?下车盘查,与谢昭宁谨慎搜了身,着二女换了步撵往御花园中去。

    谢昭宁目送薄纱覆面的霍长歌与赫氏公?主姿态婀娜得靠坐在步撵上摇晃着走?远,方才做出一副茫然无措模样,像是头回?进宫,掀着眼皮觑着身侧其他禁军,小声支支吾吾道:“那……我、小的……驿马所是在……”

    松雪与谢昭宁易容易得仔细,给他面上抹了厚厚一层青灰,越发显得他皮肤粗糙,人也憔悴贫苦,便是连眼下小痣也隐去了踪迹,他又稍稍弓背站着,身姿不大?挺拔,与原貌简直判若两人。

    此地值守禁军亦是临时?迁补而来,本就与他认识不深,一时?半会儿便也识不破他伪装。

    “小兄弟不必心急。”应声又有一名面生禁军出列,与先前出自含光门?的那名禁军一前一后引着他牵着马沿着红墙折向另外一条路。

    那条小路原是通往驿马所后门?,平素嫌少有人来往,周遭偏僻幽静只闻夏日蝉鸣,便是哨岗间亦距离隔得甚远。

    申时?前一刻,日头西斜。

    谢昭宁不动声色转眸四处探查,戒备心起,若是寻常时?候,是该着人引着他将马车驾去前门?附近空地,原也不走?这条路。

    谢昭宁正警觉,余光轻瞥间倏得发现身后似有异状——他背后那禁军落在地上的影子已快与他的连在一起,只瞧那影子动作,像是那人无声而缓慢地抽出了腰间带鞘长刀,两手高举,似要给他当?头一击!

    谢昭宁骤然回?身,迎面便是连鞘一刀,他侧步让过刀身,抬臂扣住那人手腕,猛得向外一翻卸掉长刀,另一手悬空接住刀柄,旋身到他背后手起刀落,一刀鞘砍在他后颈之上,瞬间将他切晕在地,动作迅疾利落。

    谢昭宁身前那人闻声扭头,惊诧间还未反应,便被谢昭宁一脚踹得摔在墙上,后背盔甲磕出“哐当?”一声脆响。

    谢昭宁倾身上前,“唰”一声抽刀出鞘,将森寒刀刃抵在他颈侧,刀锋轻轻一抖,便在他粗壮脖颈之上划开一道细长血痕,堂而皇之得威胁。

    他如今虽顶着一副其貌不扬模样,狭长凤眸却锋芒尽露,挺直肩背又高出那人半头来,俯视看他时?,便莫名带出了些许威仪与压迫。

    谢昭宁平静凝着那人愕然双眸,晓得他是含光门?前守卫,便从他怀中从容摸出响箭扣在自己手心,肃然冷声轻道:“我问?,你?答?”

    “你?是何?人?”那人见他动作,不由震惶反问?,“竟识得禁军响箭?”

    “你?们?不识得我,又为何?要杀我?”谢昭宁却是不答,冷然一挑眉眼,刀刃往前稍送,便又切进他皮肉一分,鲜血瞬间沿着刀身淌下去。

    “我不认得你?,也从未要杀你?,我只见到是你?杀了人!如今你?要杀我,动手便是,休想从我口中套出话去!”那人哑声咬牙一顿,偏头就要往刀刃上撞。

    如此刚毅血性,谢昭宁一骇,匆忙撤开刀锋,刀身旋着他颈间空转半圈,刀背亦往他后颈猛得一敲,只得将他原地打晕。

    内情还未来得及问?,谢昭宁拧眉轻叹,眼下越发疑惑,又不由担忧起霍长歌处境。

    他随手将染血单刀扔在地上,弓腰将那禁军一身轻甲扒下换了,又与他怀中掏了木符出来。

    那木符上的人名也陌生,谢昭宁便越发笃定此事都点?检已牵涉其中,毕竟签发木符、编纂目录,原便归都点?检职下。

    谢昭宁将那二人木符与响箭皆搜刮出来揣在袖中,环腰绑缚其中一人刀鞘短匕,又背箭囊长弓,待一身齐整瞧不出丝毫破绽了,拖着那两人藏进墙角暗处后,方才转身牵着马“哒哒”得继续沿着红墙往前走?,绕到驿马所后门?翻身进去,凭借对皇宫内院的熟知,另抄了近道去往中庭。

    他着一身禁军铠甲,又怀揣木符,路上遇着避无可避的哨岗便也好糊弄。

    如今宫中禁军新旧交杂,两波人马互不识得,倒也给了谢昭宁可趁之机,且越往中庭走?,禁军哨岗调度与往日明显截然不同?,更有别于宫门?附近,变动难寻章法,怕当?真是都检点?亲自大?改的布局,又机智得将新旧两股兵力搅扰其中,颇能?迷惑了人去。

    路上不住有大?批禁军调动换防,却嫌有宫人往来走?动,竟探听?不到一二讯息,谢昭宁躲藏间,又越发担忧起连璋来。

    霍长歌尤能?见风使舵、随机应变,功夫又是这深宫之中难逢敌手的,这一路也未见她行踪与打斗痕迹,可他那位二哥,却目下无尘又过刚易折,禁军械斗内情瞒不过他,人员增补调动亦该瞒不过他,可他若知……若知了……

    谢昭宁心下微沉,冷静探查间,愈加谨言慎行,堪堪靠近御花园外的一处宫门?时?,遽然便见大?股面生禁军持枪自四面八方赶来,汇成齐整两列朝他面前过来,气势雄浑整肃,只为首那人面容似有些熟悉之感?,却非出自他麾下。

    谢昭宁便隐在角落里站着,又抬头分辨日头方位——申时?刚过,大?宴方开,正是觥筹交错时?候,乐师歌姬恐还未入场,前朝怕也不会此时?行刺,连珣更不能?在山戎未至时?动手,眼下如此大?规模兵力调动却不知为何??

    疑惑间,那队禁军便堪堪要从他眼前经过,他不由身子后仰躲避,无意贴在红墙上的左掌心却似按住了一块儿尤显凹凸不平的砖瓦。

    其上刻痕横竖交错,圈圈点?点?排列规整,不似天然倒像人为。

    “……元宵节总猜字谜到底无趣,有你?二哥在列,谁人又能?赢得过他去拔得头筹?不若——将这字谜换个玩法儿?咱们?出上一人,在御花园中埋个宝,再找个墙角刻上些线索,先寻到宝者胜,如何??”

    “你?可莫再撺掇三弟与你?一起疯闹了,元宵夜园中到底昏暗,小心磕碰摔着,吉利也变不吉利了。”

    “……”

    一时?似有往昔记忆浮起,谢昭宁眉眼霎时?温柔,无声一叹,掌心留恋似得轻轻摩挲那红砖。

    二公?主幼时?常有奇思妙想,那夜他们?倒也未依她所言埋物挖宝,只那御花园外四角红墙,后来总被二公?主偷偷划了刻痕要他们?猜含义。

    道生一,一生万物……

    在这红墙青瓦间,皇帝便是那个“一”;

    阴阳相间,横竖交错……

    皇后便是那个“I”;

    而他们?这些兄弟姊妹,便依照排行,以圆点?计数。

    谢昭宁屈指一遍遍细细抚摸那砖上痕迹,惊诧间又不便低头查探,似乎那些旧日刻痕之中,混入了陌生图样——一串凹痕似五个青豆大?小的圆点?被横着的一根竹签贯穿,像串糖葫芦一般。

    那刻痕些许锐利,似未受风吹雨打,倒像新刻上去的。

    难不成……

    谢昭宁骤然忆起方才自他眼前走?过的那队人马的将领面容来,为首那人竟与齐冲肖似了七八分。

    虎贲营中原有一对齐氏兄弟,乃是连凤举族中远亲,长兄为齐跃,幺弟便是齐冲!

    适才那一队人马,勿论衣着甚至容貌,显然非是虎贲营,怕那三千禁军,根本就是都检点?的迷魂计——乃是暂时?收编进虎贲营的一支军队,却调出来让连珣误以为这是训练给他的以“二月增补”名头引入宫中的亲卫军?

    果然——

    禁军调动怕是迷惑连珣的幌子,都检点?与虎贲营绝不可能?反叛,恐齐冲已平安抵京,带回?了凉州讯息,陛下亦窥得连珣与前朝私下动作,晓得他二人要合谋逼宫,却顺水推舟做了这局,欲设下鸿门?宴将前朝遗民诓骗宫中一网打尽!

    遂这中都城中一派岁月静好模样,便是连城前亦不曾做御敌准备,哪怕设置一二陷马坑。

    谢昭宁心下悲凉,便知此前所料不假,如今形势之下,他恐难调动一兵一卒,孤立无援之中更得隐匿身份以待破局之用。

    他见眼前那队禁军已离得近了,蹙眉兀自思忖一瞬,突然转身出去,自觉缀在队尾与众人步调一致跟从,绕过高耸院墙,入了御花园中。

    局势现下一变再变,似笼在白茫茫雨雾中的青山,只露出朦胧一角,窥山又不似山,他便也只能?亲自前去一探究竟了。

    五个圆被一箭穿心……

    连璋怕是已率先洞察了今日局势——

    那位多心的帝王,正坐在王位之上,将众人翻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他从未低估过他。

    而连珣,亦赢不了他。

    *****

    申时?前一刻,永平宫侧殿,五皇子寝宫内。

    连珣身前跪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正细心为他打理衣襟,她痴迷得指间不住来回?摩挲连珣紫棠长衫下摆上,细绣的那只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作宫女装扮,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虽说未有多貌美,却天生一副丰-乳-蜂-腰的曼妙身材——正是南烟的亲妹子,南栎。

    她双颊绯-红,领口微敞,露-出半片印着淡红指痕的前颈,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连珣,抬着一双溢出尊崇的眸子,浑身透出淫-糜的情-欲味道,痴痴地说:“主子今日俊美极了,只这般瞧着,便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连珣正对铜镜悠悠闲闲地理着垂落肩头的发带,闻言“嗤”一声轻笑:“是么?”

    “你?这嘴倒是甜,起来,我尝尝。”连珣玩味垂眸,伸手扣着南栎后颈将她拉扯起身,熟练地含-着她樱-唇啧啧有声得吮-吻,那少女一双美眸愈发水光潋滟,忍不住嘤-咛一声,颤着眼睫柔弱无骨般倚靠在他身前。

    连珣如今只十四岁,原比霍长歌还要小上半个月,这般风-流举动却是做得自在娴熟,不似个少年人。

    “殿下,”南栎眼神迷蒙,嗓音黏黏糊糊的,扯着他领口期待轻喃,“今日以后——”

    “——今日以后,你?便有从龙之功,除却龙床以外的其他地方,亦可陪在我身侧,再不是奴,是妃了。”连珣掐着她下巴轻抬,口中漫不经心得说着调-情话,眸中却满是胜券在握的意气风发,显得一副阴郁秀气的面容也没往日那般苍白了。

    他话音即落,又有宫女自殿外进来,揶揄又醋得先是眼皮一翻,白了南栎一眼,方才与连珣矮身行礼,轻声细语回?禀道:“殿下,一切正常,宾客陆续入席,时?辰到了。”

    连珣闻言手在南栎腰间-情-色一揉-搓,方才将她动作轻柔得推出臂弯。

    “走?吧,”连珣亲自与南栎拢好散开的衣襟,遮住她一身情-欲痕迹,似调-情的语调中透出满志踌躇,“开宴了。”

    他言罢负手转身,携南栎一同?出了殿门?。

    *****

    申时?将至,炽阳正烈,御花园郁郁葱葱之下,正好一番夏景,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煞是热闹。

    帝后未至,众人便三三两两拱手寒暄,亦不乏有相熟少年凑做一堆儿笑闹,少女罗扇半掩了面,提着裙摆姿态窈窕扑粉蝶。

    连凤举素来喜静,便是连皇后亦嫌少私下于宫中开宴,园中一时?欢声笑语混着脂粉清香,越发生出了人气儿。

    申时?,丽嫔与其一对子女连珩、连珍一道前来,连璋一息后也入了席,身后缀着两名着甲禁军随侍左右,众人随之安静落座,片刻后,连珣牵着连璧也到了,再过半晌,竟是皇帝携了太子于皇后之前摆驾而来。

    席间已支起数柄凉伞,拢出一团团的阴影。

    连凤举见皇后缺席,神色不豫落坐主位,躲在莲形伞盖遮出的阴凉下,微一蹙眉又舒展,先笑着受过众人朝拜,说过几句场面话,便做一副闲散慈祥模样,尤其与那一众小辈儿和蔼笑着道:“即是端阳佳节,各位便不必拘束,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吧。”

    庭下虽有少年闻言笑着与左右举杯,气氛却未见明显松快。

    皇后自打册封起,言行举止从未有失,堪称后宫与命妇表率,众人见状大?感?意外,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有姚家长辈下意识便朝连珣探去古怪眸光。

    “皇后呢?”连凤举一语即落,转头与太监面儿上虽是笑的,语气却是冷的,“还不派人瞧瞧去?”

    连珩与连珍面面相觑一瞬,亦心存疑惑偏头一瞥连璋,却见他一副怔忡神色似心事重重,只垂眸凝着身前小几右上角静静摆放的一只白玉樽,正出神般不言不语,周身却透出明显哀伤。

    连珩越发生疑,方才御花园中偶遇连璋时?,他还非是这番模样,只一个时?辰未见,又似变了个人,他再一探连璋身后左右禁军,却也了然——谢昭宁今日不在,连璋总归不安,着下属随侍身后,若有风吹草动,行动到底便宜。

    连珩便又转头眺一眼连珣,连珣神色亦不大?好看,眯眸抬手一招身后南栎与她耳语几句,南栎便点?头无声一应,欲离了御花园往后-庭去。

    “南栎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南栎适才走?出几步上得回?廊,便迎面遭到阻拦,那人从廊柱后转出,原是连凤举宫中管事太监,笑里藏刀一抿唇角,南栎便似有些怕他缩了一缩脖颈。

    “五殿下手上翠玉扳指没了,怕是丢在了来时?路上,正着婢子去寻。”南栎轻声细语盈盈一拜,胸-前圆润轻颤,纤腰亦扭出了勾-魂-摄-魄意味。

    “大?宴开在顷刻,五殿下与六殿下身侧离不开人伺-候,姑娘还是回?去吧,奴着人寻去便是。”那太监三言两语便要请她原路返回?。

    “怎敢劳动公?公?,”南栎螓首低垂,媚声为难又道,“那扳指若未丢在路上,怕是要往永平宫里找的。殿下往日最爱那扳指,眼下没得不明不白,婢子不敢耽搁,恐要受重罚……”

    “奴亲自带人沿途寻去,若是见不着,便往永平宫偏殿通传一声,保管不辱使命。”那太监似熟视无睹她那风-情-万种模样,只姿态强硬一探手,“南栎姑娘回?去吧,莫为难奴。若是陛下瞧见殿下身后缺人伺-候,追起责来,奴也要受重罚。”

    南栎扑闪一双大?眼睛,贝-齿咬着红唇,见状心下没了主意,两手绞了绞衣摆,只能?转身又回?去。

    连珣见南栎垂头丧气折返,嘴角一抽,简直怒其不争,只隐忍不发,挥手令南栎回?他身后候着。

    众人等?了皇后许久,连珣已明显不耐,转眸四顾,却倏得震惊。

    那院中喧闹劲儿尤胜小年家宴,十六、七岁的贵族少年正是自命不凡年纪,性子桀骜又热络,少不得要与左右攀谈,只——那席间已非有半数人出自她母家姚氏宗族,而是或明或暗之中,皆与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不乏姻亲、门?徒与朋党……

    宴客名单原是他亲自拟定交于皇后,既是要一网打尽,古氏残部便亦在其列,只眼下宾客只到场不足三分之二,古氏更是未至一人,且与名录尚有出入——难不成那名录着人送出前,竟又遭拦截被替换了去?

    是皇后?还是连凤举?

    既是那几位有孕的妃嫔与太子妃亦均未出席,怕只能?是连凤举了。

    连珣心中一时?恍然,诡异扯了扯唇角,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父子便是父子,骨子里的东西一脉相承。他那父亲怕已知晓一切,先作了局,意图将他们?姚家一网打尽!

    连珣余光一瞥神色状似如常的连凤举,随即往对席与姚家家主递出决绝眼风。

    那家主亦察觉有异,面色微变。

    连凤举身侧宫婢正躬身与他案上金樽里斟酒,皇后未至,大?宴未开,他目光慈爱温和得探眸下眺,一一轻扫过那些姚氏宗亲——席间未及笄少女轻纱负面,姿容端得是婉约端华,只女宾筵席末端空了两座,其中便有那位姚家艳名远播的庶女尚未到席。

    姚家家主敏锐觉察,也不顾皇后未至,瞅准时?机起身便与皇帝拱手笑道:“为贺今日佳节,侄女莞儿与其姊妹欲斗胆献舞于帝驾前,眼下正离席梳妆,还望陛下恩准。”

    连凤举朗声大?笑,挥手道:“倒是有心,准了!”

    那家主便笑着复又落座,嘱咐身后宫婢赶紧去请“侄女”献舞,边抬眸与对席连珣挑过一眼,沉而缓地颔了首。

    一时?间暗潮涌动,似只连凤举与连璧查无所觉。

    连璧只三岁,生得虎头虎脑,坐在案几后的小凳上,两腿些微往起一翘,还时?不时?晃上一晃小脚,懵懂天真。

    连璋却在此时?抬了头,他双唇紧抿,神情复杂得眸光挨个眺过席间每一个人,终又在连凤举与太子之间留连。

    太子今日掌中仍扣着那串沉香佛珠,笑容宛如檀木气息温厚雍容,好一派佛子临凡模样。

    *****

    御花园外不远处,原有一宫名为观雪轩,乃是无主之宫,周围还有一片池塘与假山:冬日里雪景甚佳时?,常作宫妃歇脚处;御花园设大?宴时?,那里便留作客居,抑或着乐师舞姬暂住。

    霍长歌与赫氏公?主便是被步撵径直送至了那里,着她们?在内殿修整待召。

    想来姚家已事先上奏通禀,方得此特殊待遇,且那殿内宫婢寥寥,却不乏有相熟面孔,原是出自连珣宫中,怕是特地调派而来的心腹。

    霍长歌与那公?主一前一后被引着入了寝殿内,殿内深处隐约可闻似有人正试弦般随意拨弄着琵琶,碎玉声清脆作响,技艺尤显纯熟,显然已候有乐师。

    “你?的人?”霍长歌不由警觉,低声与赫氏耳语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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