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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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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于官道上?“吱吱呀呀”倾轧出长长的车辙, 一路追着夕阳。

    “小姐!”松雪突然于车外扬声道,“有战报!”

    霍长歌便让松雪将战报送进来,她从谢昭宁怀中坐起身, 匆忙展开?瞧了?一眼,又?掀开?车帘朝外一瞥, 便将战报递给了?谢昭宁, 抬眸与他正色道:“这雨迟迟不下, 眼下天已放晴,山戎骑兵便要比预计快上?许多,明日午时前后必可抵达右扶风附近。”

    “明日午时?”谢昭宁见那战报上,附了?一张简易地图,详细标明了?眼下山戎行军路线与行进速度,不由微蹙了?双眉思忖,“后日便是端阳节, 陛下必会申时于宫中设立家?宴, 戌时往城郊行宫中‘浴兰’。连珣若不选在席间动手,里应外合, 便要在城郊官道埋伏人?马, 打个措手不及。”

    “兵贵神速, 山戎大军于中都城外停驻不了?许久,若争在宴上?动手虽有其便利之处, 但行宫布防到底薄弱, 选在京郊更为稳妥。”谢昭宁凝着那地图, 只拿不定注意,侧眸轻问, “以?你之见,他们会?择何时动手?”

    霍长歌正就着他手, 凝眸琢磨那地图,闻言一怔,不由忆起她前世家?宴弑君之举,莫名心虚眨了?眨眼,缓缓道:‘迟则生变’虽说无措,但席间逼宫到底要担‘杀父’的名头,为后人?诟病。怕相较之下,京郊则更为适宜。”

    “连珣确实会?把握时机,傍上?山戎也算一步高招,凉州往右扶风去的路途虽有起伏,地势却又?平坦开?阔,少峻岭高山,最宜骑兵纵行。”霍长歌话音未落,遮掩似得经不住又?叹,“偏偏吉星高照,赶上?天时亦帮他。”

    前世情形未知?,连珣篡位如何落败霍长歌不敢妄言,如今这局势与连凤举或许只是暗藏凶险,毕竟三辅兵力拱卫京师还是绰绰有余,但对霍长歌却不利得紧,她原想?隐于幕后做推手,冷不防被连珣这疯子摆了?一道狠的——

    眼瞅着对方合纵连横要去吃肉,她却连口汤都挣不着。

    可她若此时上?赶着要抢那口肉,怕难免要沾染通敌叛国的嫌疑,却是万万不可的;

    但倘使按兵不动,此役过后,她便要及笄,届时她之命运难测,她与谢昭宁之间亦再无可能,霍家?何去何从更是未知?,北地怕又?要重蹈覆辙……

    时不我待,机不再来啊。

    “……还有人?和,”谢昭宁亦明白这些,只当霍长歌正烦闷,他神情也越发担忧,渐渐散去那些温情后,些微沉了?嗓音道,“姚家?发迹于益州,前朝曾为皇商,于益州与右扶风交界一代颇有势力。小舅在时,统领三辅禁军,姚家?不敢妄动,如今——怕是经这五年,越发蚕食三辅得厉害。右扶风防线若是等同虚设,山戎便要长驱直入,瞬间兵临中都城下了?。”

    自作孽,不可活……

    霍长歌瞬间幸灾乐祸,转念又?觉不合时宜,毕竟战乱一起,百姓首当其冲便要遭受灭顶之灾。

    她唇角暗暗一抽,垂眸望着谢昭宁手中地图——中都与翼州间隔着河南郡,与并?州间又?夹着河东郡和左冯翊,眼下时间紧迫,便是冒险调动并?翼二州驻军率先回援京师阻截山戎,亦颇显局促,更别?提烽烟未起,玄武军就已无令妄动,恐又?授人?把柄,徒惹非议。

    可若她着骁羽营出面袭敌,又?怕打草惊蛇,惊扰那三方合盟势力变招应对,再增变数。

    连珣还真给她出了?好大一道难题啊……

    拖吧,眼下只能勉力拖着,拖到谢昭宁属下回京通传,着中都首先布防,再拖到墨字旗人?马将程老侯爷救出,助其重夺凉州兵权,点燃边城狼烟,率兵合围山戎骑兵……

    只霍长歌眼下虽并?无十?全把握,却不愿与谢昭宁在此时平添忧虑多思,不论?连凤举与连珣斗至最终结局如何,着领禁军之职的连璋到底还在那座囚笼之中,性命难测。

    遂她抬眸骄矜傲然一笑,一副游刃有余模样安慰他道:“放宽心,我还在呢,哪能容他放肆。”

    谢昭宁怔怔瞧她一瞬,转而啼笑皆非,凤眸蕴着笑意越发显得清亮,霍长歌原还有小半年方才及笄,只如何狂妄嚣张,她却是驾轻就熟。

    “有主意了??”谢昭宁道。

    他离京时,陛下便已察觉凉州有异,姚家?再只手遮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珣——从不会?是连凤举的对手,勿论?他与霍长歌是否插手中都之事。

    他们如今要做的,也不过是阻上?一阻山戎大军,莫让百姓无辜牵连进这皇权之争中丧命,而后再坐山观虎斗,寻隙为连璋劈开?一条通途,以?期一正古霍两氏清名。

    “雕虫小技罢了?。”霍长歌却不知?谢昭宁原比她想?得更加通透,她兀自单手挽着一头被火燎得长短不一的黑发,居然自谦一笑,另一手并?指往地图上?漫不经心敲了?两下。

    谢昭宁定睛瞧去,见她落指那两处,正是骁羽营预估的山戎大军的必经之路,且又?有“树林”和“山谷”的详细标注,便恍然轻笑,一瞬心领神会?。

    “便是今日未曾落雨,但三辅夏季暴雨多发,山体本?就常见滑坡坍塌,且雷鸣霹雳中,林间树木断折倒伏也无甚稀奇,哦?”霍长歌眉目灵动一挑,与谢昭宁神情狡黠说话间,已起身撩了?车帘出去,迎着一抹夕阳余晖,负手立在车辕之上?,于车轮滚滚声中与松雪道,“着褐字旗沿途借地势之利阻截山戎军,咱们下个驿站换马,快马加鞭连夜往中都回去,务必要拖慢他们行军,赶在他们抵达前入中都皇城。”

    松雪应声回眸:“是!”

    *****

    中都皇城,永平宫,皇后寝殿。

    端阳临近,皇后白日里颇为忙碌,哺时用过饭,撤了?席,正欲歇息片刻,连珣却坐着不走。

    经前些日子那一出,皇后如今见他不由发怵,越发维持不住身为人?母该有的威仪,见他一副似笑非笑模样坐着喝茶,额角便有冷汗渗出,迟疑片刻,抿唇生硬笑道:“珣儿有事要说?”

    “倒也无甚么大事,”连珣笑着抬眸,将手中茶盏放下,抬手一挥,待宫婢尽皆退出,关了?厚重殿门,方才又?与皇后漫不经心道,“上?次与母亲说的事儿,母亲可有决断了??族老们皆在催促,我也不好一拖再拖,今日怎么也得与母亲口中讨个实话出来。”

    殿内空旷而寂静,他一说话,便隐隐传来回声。

    “甚,甚么事儿?”皇后两手绞着帕子掩在宽袖之下,努力维持一副端庄模样,温柔笑道,“为娘这几日颇为操劳,不若等端午后再说吧,也必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的。”

    “母亲不急,可我急呀。”连珣意味深长一笑,笑中略带鄙夷,垂眸从袖袋之中摸出一小只瓷瓶来,轻轻放在桌面上?。

    那小瓷瓶拇指大小,通体釉白,只瓶口处绕着一圈殷红如血的纹路,似一段染血的枯枝。

    皇后眸光一瞥,显然识得那东西,顿时大惊失色:“你要做甚么?!”

    “您说呢?后日端阳宴上?,弑君、夺位。”连珣食指点着唇角,残忍轻笑,一字一顿,“旁的事,便不劳母亲操心,母亲只用于大宴之上?,寻个时机,将此毒与陛下——”

    “连珣!”皇后闻言面色煞白,再支撑不住得体姿态,嗓音颤抖道,“你疯了?吗?那可是你亲生父亲!”

    “怎么,母亲是怕,还是不愿?亦或者?——这十?余年的夫妻,母亲已交付出了?真心去?”连珣见状摇头嗤笑,慢条斯理与她残忍剖析道,“母亲莫不是忘了?元皇后的下场?咱们这位帝王,可没有心。你做得再好、再贤惠忠心,不过又?一个元皇后;咱们姚家?过不得数年,也不过又?一个古家?罢了?。”

    皇后经他提点忆起旧事,一瞬坐立不安,两手攥着丝帕彷徨不定,只不住摇头:“那也不能弑君啊,你舅舅明明说再等等,再等等待时机妥帖……”

    “不弑君?不弑君,那便等死好啦?天真。”

    “眼下宫中‘喜事’连连,一件接着一件,陛下这半年于后妃宫中‘勤勉’许多,欣婕妤显怀不提,淑妃与良婕妤又?先后有孕,除却承晖宫那尼姑庵,陛下只不来您这永平宫中过夜,您仍不知?为何?”

    皇后倏得一怔,眼神些微尴尬游移。

    连珣却“噗嗤”一声笑出来,斜眸睇她,眼神倏得阴冷,颇瞧不上?她这副优柔寡断与蠢钝模样:“眼下天时地利人?和,若是错过,便再无时机了?。姚家?独大的局面下,便是死绝了?太子、连璋与连珩,太子之位也绝不会?落到我头上?!”

    他话音猛得一落,殿内回声嗡鸣,震得皇后周身一颤,眼神游弋躲闪,却仍咬着唇角不愿与他一个妥帖应答。

    两相僵持不下,连珣越发不耐,一对阴柔柳眉愈加紧蹙,他起身踱了?两步,突然抬手“啪啪”轻拍,便有宫人?从内阁中压着一名陌生男子出来,停在他身侧,正正面对皇后按着那人?跪下。

    那人?肩宽背阔,便是垂头散发、气息虚弱且些微佝偻跪着,仍显身量颇高,气度刚毅而沧桑,着一身太监宫服却不显阴柔,剑眉星目之下,鼻梁高挺,嘴唇丰润,唇角似有一道细小伤痕,累月经年中,已不大明显。

    皇后诧异凝眸瞧去,只觉那人?五官似有熟悉之感,正狐疑思量,不知?连珣此举何意,便见他意味深长一笑,话说得暧昧而隐晦:“母亲既这般为难,做儿子的不孝,平白与母亲添了?些许苦闷,不若我便送母亲一样解闷儿的小玩意儿,如何?”

    连珣立在那人?身侧,揪住那人?发顶猛得一拽,迫他仰头,猝不及防之下,那人?耐不住发出低低一声闷哼:“嗯……”

    皇后初见那人?五官俊朗、身子英武又?正值壮年,便有误解,只当连珣原是讽刺她年老色衰,皇帝才频繁宠幸旁的妃嫔,又?见皇帝已有些时日未曾踏足永平宫,连珣便以?己度人?起了?龌蹉心思,竟这般引了?男人?堂而皇之便往她寝宫里送。

    她耳根烧红之下,面色却铁青难看,嘴唇气得哆嗦,柳眉倒竖便要斥他,可闻见那一声低沉醇厚的闷哼,又?骤然一滞,不可置信般怔怔凝着那跪在地上?之人?,胸膛上?下起伏,下意识脱口便道:“你,你是——”

    那人?挣扎抬眸痴痴望着皇后,惊喜交集之下又?难掩痛苦神色,眼底渐渐聚起朦胧水汽,却是颤抖抿唇不愿再出声。

    “——是旧人?。”连珣却接话道,他转身侧坐桌前,与皇后轻轻又?笑,阴阳怪气又?耐人?寻味说,“有人?在凉州庆阳郡寻到的他,见他于山下院中竟养着许多红腹锦鸡,便将他送来与了?我。”

    “红腹——”皇后与那人?四目相对间,只觉周遭霎时静得可怕,少女时的旧事回忆兜头铺天盖地汹涌袭来。

    她忆起她扒着车窗使劲儿哭,朝他探出手……

    她忆起那少年在车下抱着锦鸡冲她温柔地笑……

    她忆起他半生中说的最长的一句话竟是:“我就不随你一道走了?,我留下,帮你养着鸡。它认我,旁人?也喂不得,待闲了?还得帮你伺候庭院里的睡莲与桃树,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吧。”

    ……

    皇后自旧事中回过神来,呼吸一凝,震惊又?喜,鼻头骤酸之下,忍不住带出了?些许哭腔来,失态红着眼眶转头竟与连珣颤声道:“你又?要打甚么主意?算我求求你,咱们自个儿家?里的事儿,莫牵扯旁的人?可好?”

    “您说甚么呢?天子事,便是天下事,天下人?皆不能置身事外才是。”连珣缓缓抬高自己左手,掌心向上?一翻,翘着小指凑在眼前做出一副仔细端详模样。

    连珣左手小指指甲养得长又?修得尖,如血残阳之下越发显得那指甲前端似刀尖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他举着小指俯身靠近那男人?一对深邃黑眸,与皇后不疾不徐,语带诱惑地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母亲倘若与我们站在一处,待母亲当上?太后,此人?,我便送与母亲可好?可母亲若是不愿——”

    他阴森一笑,左手指甲遽然狠狠戳进那人?左眼之中!

    “啊”一声惨烈惊呼,那人?疼得五官扭曲身子蜷缩,左眼留下猩红血水,一路蜿蜒至颈下。

    “你住手!”皇后崩溃大哭,扑上?去就要拉扯连珣,却被连珣一把拽住了?胳膊,“哐当”一声抵在桌沿边上?死死按住。

    他眼神阴狠而恶毒,咬牙一字一顿,冷声威胁:“母亲,他还有一只右眼,还有十?根指头,我瞧瞧你能撑到哪一步。”

    皇后闻言一滞,不寒而栗,随即哭得颤抖而无力,滑跪在他面前,再不复皇后端庄贤淑模样,她抬眸凄厉大喊:“你为甚么总要逼迫我?弑君是死罪啊,抄家?灭族的死罪!”

    连珣斜睨着她讥讽地笑,神情丝毫不见动容:“成则王、败则死,古来皆是如此。您也是读过书的人?,何至于如此恐惧呢?”

    皇后见他铁了?心要谋逆,说不动他,只掩面哭得声泪俱下,殿内不住回响她呜咽哭声,悲痛欲绝。

    “小姐,你莫哭,我、我有话想?与你说……”那人?被左右扣着双肩按在地上?,左眼伤处疼得撕心裂肺,垂头跪都跪不稳,险些便要歪倒在地,他闻见皇后哭声,心口愈加抽痛,挣扎仰头,抬着一只完好右眼温柔笑着望向皇后,与她温声说,“你莫哭了?,可好?”

    他一说话,扯到左眼伤处,呼吸顿时不畅,话音便断断续续。

    皇后闻言下意识死死抿住双唇,却仍憋不住哽咽。

    他少年时寡言得厉害,便是从她面前经过,亦不敢与她多说一字,她那时使尽刁蛮手段与心机,也只不过想?听?他多说说话。

    如今得偿所愿,竟是在此情景之下。

    她咬牙止住哭声,也温婉笑着回他:“……你,你说便是。”

    连珣冷眼旁观,似也对那人?起了?些许兴致,想?瞧瞧他是要戳了?皇后心窝求得一线生机?还是个硬骨头,欲正义凛然支持皇后抉择。

    “……你交于我的那对锦鸡我养得不好,路上?逃难寻不到吃的,饿死了?一只,我怕你晓得了?会?哭,我怕你哭,所以?我——我后来又?养了?许多只,原盼着此生若能再见到你,是想?与你赔罪的。”那人?肤色微深,面庞棱角分明,半张脸映着血色越发显得悲壮而英朗,他边说边疼得倒抽着气,却仍挣扎笑得与皇后温声说,眼神眷恋而不舍,“你、你能不能原谅我,不生气?”

    皇后闻言登时又?要哭,泪水不住从眼底扑簌簌落下去,又?急又?密,不待咬唇挤出些许笑意点头回他,便见那人?眸中闪过一抹决绝,两颊肌肉猛地抽动,唇边便溢出血线来,两眼一阖,人?也朝一侧歪倒下去。

    皇后一怔,心脏霎时停跳,“啊”一声惨叫便要朝他扑过去。

    “掰开?他嘴!他咬舌自尽了?!”连珣忙与左右喊道。

    左右上?前奋力撬开?那人?紧闭双唇,探指入内抠出里面一截和着血水的断舌,掐着他两腮,生怕他喉头堵塞窒息而亡。

    “你既想?死,”连珣见他登时半死不活,怒火中烧,回神从桌上?抄起茶盏便要朝那人?兜头砸下去。

    “不要!不要——”皇后忙狼狈爬了?几步,扑在那人?身上?挡着他,两手托在他下颌,抹着他一脸鲜血手足无措,转头对连珣哭着不住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了?,你不要再伤他,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母亲,您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连珣见状阴冷满意一笑,将茶盏“啪”一声随手丢在地上?,一抬手,又?着手下将已昏迷那人?架着抬回去,厌恶道,“看好他,别?让人?死了?。”

    皇后一瞬跌坐在地,侧眸望着桌上?那只小瓷瓶,止不住流着泪,眼神空洞而绝望。

    殿外夕阳陡然无情沉下,似墨夜幕残忍来临,一缕晚风透过窗棂“咻”一声吹拂进来,绕着皇后周身转了?两圈,方才散了?。

    *****

    是夜,长空浩渺,天悬星子,凉州往右扶风去的官道上?正有十?余人?马连夜疾驰,马蹄杂沓声中越过右扶风的界碑。

    半空倏然一声响亮鹰啼,随即一只苍鹰便往松雪肩头铁甲落下去。

    松雪原地勒马,取下它脚上?拇指长的信筒,抽出里面巴掌大的薄纸,单手掏出怀中火折子吹燃了?,就着火光打眼儿一扫,破解其中暗语,一打手势放军鹰复又?飞起,再将火折子吹熄,“驾”一声飞快追上?队首的霍长歌:“小姐,有军情。距离前方驿站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路程,怕是走到天也要亮了?,不若歇息片刻?”

    夜里不便换马,跑了?许久,莫说人?,马也累得够呛。

    霍长歌闻言一应,当下便顿住缰绳,招呼众人?下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原地补给。

    谢昭宁率先长腿一抬跳下马背,忙去霍长歌马下候她,手臂微举半空,担忧低声问道:“身子可还撑得住?”

    霍长歌白日里火场一遭逃生,损耗不少精力,还未养足精神便又?长途跋涉,确实颇为劳累,更何况她又?先天不足,总不比寻常武人?康健。

    她搭着谢昭宁手歪身下来,行动间的确不如往日灵活,却笑着回他:“没甚么大碍,歇一下便好。”

    如今懂事得与出入宫门那时简直判若两人?。

    霍长歌话音未落,谢昭宁猝不及防闷咳两声,她神色一滞,急道:“你怎么——”

    “前几日一时不察受了?些内伤,还未痊愈,”谢昭宁也不瞒她,眼下藏着掖着反倒徒惹忧思挂怀,他捂着胸口咳完稳住呼吸,方才垂眸轻声与她温柔道,“马上?风大,原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霍长歌转念一想?,便能猜透其中原委,只垂眸自责一抿唇,转而便要扶他往路边寻了?树下坐着。

    她近日虽仍在长个子,却还是比谢昭宁要矮上?一头,小心翼翼托着谢昭宁臂弯的模样无端有些笨拙,生硬得像是拽着根树杈子欲爬树的小松鼠,一看平日里便不大会?照顾人?。

    谢昭宁本?也非甚么大病,见状哭笑不得拦住霍长歌,便与她在树下来回推据。

    霍长歌揪住他衣袖只不放手,璀璨星光之下,柳眉微蹙,一双清亮杏眸中明显盛着愧疚与心疼。

    谢昭宁让她抬眸瞅上?两眼便投了?降,心头简直又?甜又?麻,实在拗不过她一腔盛情只能领受,让她当众掺着坐在树下,仰头便见霍长歌转身又?去马旁取了?水囊与肉干回来塞给他,还体贴得帮他拧开?水囊的木塞。

    谢昭宁:“……”

    他愈加啼笑皆非,憋笑憋得胸口越发得疼,想?咳又?不敢当着霍长歌面咳出声。

    谢昭宁压着气息抿了?口水,见霍长歌终于放心,转头抬手一招,唤松雪过来,他方才敢背着霍长歌抬袖掩了?唇轻声咳了?两下,眼角眉梢蕴着浓重笑意,倒是也甘之如饴。

    “褐字旗已将领了?姚家?命令沿途截杀咱们与三殿下的钉子尽数拔掉了?。”松雪举了?火把踩着草丛过来,往霍长歌身前跪坐下去,侧对谢昭宁,嗓音夜里听?来尤其清脆,似莺啼一般,单刀直入便道,“另外,右扶风那边埋伏的绿字旗营卫适才也来了?信儿,今日宵禁前,原有不少人?作农户与行商打扮入了?右扶风与京兆尹郡县,还压着载货马车与板车,多见酒坛与腌菜,打着入城贩卖的名义,人?数比前几日多上?许多,看面貌非是异族,怕是前朝人?和——”

    “——凉州兵。”霍长歌了?然续道,面上?关切顿时散了?个干净,饶有兴致眯眸哼笑一声,“原是我小瞧了?连珣,他局布得倒比我还早。”

    “绿字旗的兄弟着咱们稍后便转走山路,避开?官道,绕过右扶风郡城直入中都皇城,也莫再在驿站换马。右扶风如今多了?许多暗桩,情形甚是复杂。”松雪又?道。

    “咱们确实人?手不足,右扶风只两个旗,不必与他们硬碰硬。”霍长歌闻言颔首,一副四平八稳模样颇显游刃有余,倒是丝毫不见担忧与焦躁,不假思索便道,“既如此,咱们今夜少不得便要在此地多做歇息,再跑马怕是要先受不住。凉州与右扶风交界一带嫌少有野兽出没,莫燃篝火了?,轮流值夜,等天亮了?再走吧。”

    松雪应声起身去与众人?传信儿、安排夜间值守,霍长歌便凑在谢昭宁身前,就着他手中水囊净了?手又?喝了?些水。

    她吸多了?烟气喉头只不舒服,似吞了?把刀子似的,便不愿吃干粮和肉干,谢昭宁好声好气不住哄她吃两口,生怕她饿坏身子。

    他俩一个微恼拒绝一个耐心地劝,正拉拉扯扯,松雪恰好回来,余光淡淡一扫便止了?脚步,转而一言不发往另一侧树下另寻了?位置合衣而眠,并?未折返霍长歌身侧,明显故意留出余地与霍长歌和谢昭宁独处,很是“知?情识趣”。

    谢昭宁见状却些微一怔,夜色中耳根莫名烧红,坐在树下登时不大自在起来,只觉众目睽睽之下不比先前车中,他与霍长歌这般亲近着实不大妥当,太显眼了?些,徒增话柄。

    偏生霍长歌一眼便能看透他内心所想?,故意越发往他身侧挤过去,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霍长歌侧身半趴在他肩头上?,眯着一双杏眸揶揄地笑,作势要与他耳语,温热气息吐在他侧颊,谢昭宁险些便要跳起来,想?要躲避却又?踟蹰,情根深种之时确实忍不住想?与她多亲近,遂只眼神游弋一瞬,强压着凌乱气息沉默垂眸,半遵从着本?心半严守着“清规戒律”,颇为挣扎。

    “我们北地才不在乎这些,灭天理而穷人?欲,你们活得累不累?”霍长歌在他耳畔轻“啧”一声,打趣儿低声道。

    “我娘原便是幽州人?,前朝狄人?南侵时,她家?里七个姊妹,六个姊姊皆被狄人?掠去军中凌-辱致死了?。只我娘年纪小,还没长开?,人?又?干瘪瘦弱,穿着捡来的男人?衣裳被抓了?充去做军奴,却是经年累月无师自通了?一身探马本?事。”

    “我爹北征时,便是她在狄军中与我爹往外递消息。”谢昭宁正诧异她怎此时说起爹娘旧事,却见霍长歌话音一转,崇敬轻声道,“待我爹大捷,便想?见见这位居功甚伟的暗探,却不料一见之下,骇了?一跳,这才知?她原是个女儿身。”

    “只我娘于狄军为奴的那些年,到底受过怎样的对待,女儿身是否当真从未被识破,娘未说,爹也不问。他从不在意贞洁名声,也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他只当‘世俗’是这世间加诸于俗人?肩头的枷锁,他非俗人?,便不受其禁锢,北地多烽烟,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是——”

    霍长歌抬指抵着一副惊异神色的谢昭宁一侧脸颊一推,将他推得半转了?头,抬眸正见不远处霍长歌那青字旗营卫中原有一对小情人?并?头依偎于一处树下,手牵着手,已睡得熟了?。

    点点星光落下,那场景越发显得温暖恬淡而自在惬意,竟未呈现分毫所谓的因欲念横生而逾矩越轨的不雅来。

    其身侧众人?亦各忙各的,见怪不怪。

    谢昭宁只那般望着,耳侧回转她适才所言父母之事,不由便有些怔忡,内心翻腾起几许波澜,似有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咔”一声轻响后,已在悄悄碎裂、重塑。

    “——遵从己心。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三殿下,万一明日咱们皆殒命于中都,”霍长歌往他肩头兀自一靠,坦坦荡荡蹭进他温热怀中,仰头前额抵着他下颌,这才又?续完未尽之言,话说得百无禁忌,“你说你会?不会?后悔,今夜咱们也未曾亲近亲——”

    谢昭宁霎时面红耳赤,眼角抽抽跳了?两下,不待她说完便手忙脚乱伸手去捂她的嘴,简直哭笑不得,胸中一腔温情陡然散了?个干干净净,忍不住垂眸羞赧斥她:“睡觉!”

    他一手捂住霍长歌下半张脸也不松手,生怕她再肆无忌惮说出甚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另一手却将身前半搭着的外袍抖开?,披在两人?身上?,又?将霍长歌脑袋轻柔从他颌下搬出来,着她枕着自己的肩,方才垂眸看她,俊脸通红、嗓音沙哑,低声复又?温柔补一句:“……睡觉。”

    无奈又?纵容。

    “……哦。”霍长歌顿了?一顿,扑闪着一双长睫惊诧看他,憋不住便抿唇“噗嗤”笑出了?声。

    谢昭宁脸色越发红得厉害,挑眉故作微恼得瞥她一眼,也是色厉内荏。

    霍长歌便笑着窝在谢昭宁怀中,侧身抱着他腰不撒手,愈加得寸进尺,仲夏夜里热的像只小火炉。

    谢昭宁额角不由渗汗,红着脸想?拎着她后心将她扯出来,手指揪住她背后衣裳顿过半晌,却终又?不忍心,垂眸无声一叹,眼底透出些许释然的笑意,索性环着她后背,将她搂在了?身前。

    这一搂一抱,小半日两回,已是熟练了?许多。

    “我这几日,抽空总在想?,待日后你若随我归北地,会?是何种光景……”

    霍长歌玩闹够了?,便把扔了?满地的礼数又?再捡回来些许,她从谢昭宁怀中稍稍退出一些来,枕着他肩又?半靠着树,也不睁眼,只似梦呓般得呢喃道,“咱们最好、最好赶在霜降前便走,自中都去翼州,待入幽州时,便该立冬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你该是从未见过冬日里那般大的雪……”(注1)

    “只纵使雪再大,爹亦会?打着伞,在家?门前笑着等咱们……”

    ——她要给他一个家?。

    谢昭宁正入睡,又?转醒,一颗心愈加让她搅扰得难以?平复,已再辨不出那里头到底在翻腾着甚么情绪,但觉她这寥寥一语,似比山盟海誓的情话更动人?。

    ***

    对面树下,松雪挑着左眉,悄悄将左眸睁开?一条缝,唇角微不可见得轻轻翘了?翘——霍长歌适才那副无赖模样简直似曾相识得紧,与她幼年印象中的燕王霍玄一般,能将厚颜无耻翻手玩儿成夫妻情趣。

    她倏然便忆起些旧事来。

    她自己那年也只五六岁,霍长歌原比她还要再小上?一些,他们骁羽营幼时常随王妃时毓秀登上?容兰城墙观战,眺着霍玄城下与狄人?将领对阵。

    霍玄骑高头大马单手控着缰绳,另一手悠悠闲闲将长-剑挽出耀眼剑花,操着一口夹杂北地口音的鲜卑话漫不经心得与人?对骂,噎得对方面色青紫回不了?嘴、又?打得对方弃甲落荒而逃,英明神武似天将下凡。

    可有一日,霍玄也不知?怎得将王妃惹得恼了?,王妃抱着霍长歌出了?厢房就往府外出去。

    霍玄连外袍都来不及穿,着一身中衣一路在她娘俩身后跟着,憋得脸色通红,也只来来回回高声大喊王妃闺名:“秀秀!秀秀我错了?!我知?错了?,秀秀!”

    那一日,半个容兰城的人?都应声出来看笑话,骁羽营各个骑在府院围墙上?往外瞧,霍玄也不觉害臊,只厚着脸皮将霍长歌她娘追出一条街,才哄得她娘消气回府。

    霍玄临近府门,还与路上?围观众人?坦荡笑着拱手,一副自觉居功甚伟模样,丝毫不嫌丢人?,却也“一战成名”。

    *****

    破晓,天边适才翻出鱼肚白,骁羽营众人?已重振精神,正聚在树下用朝食,稍后便要上?路。

    一只军鹰自高空啼叫盘旋后,一个俯冲,迅疾穿过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冠,朝松雪肩头落下去。

    松雪见状抬起一臂,着它落在护甲上?,从它脚上?信筒间取出战报,复又?着它飞起。

    她搓开?那小指粗细的纸卷,只就着微弱天光打眼儿一扫,便叼着干粮忙往霍长歌身侧过去:“小姐!”

    霍长歌正坐在树下生闷气,她一头长发被火撩得跟马嚼过一遭似的长短不一,她手又?笨,挽也挽得艰难。

    谢昭宁掬了?水喂过马,便净手过来帮她,于她身后跪坐。

    画眉、簪发,那原是婚后夫妻间才能做的事,谢昭宁就着逐渐在林间泛起光晕的晨曦,捧上?霍长歌那一头泼墨似的发时,方才后知?后觉。

    他顿时心猿意马,便又?有些不自在,指尖僵硬地动了?动,挟着碎发无意识扫过霍长歌颈后肌肤,便闻她忍不住“噗嗤”笑一声,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娇嗔道:“痒。”

    谢昭宁指尖一颤,暗自红着一对耳垂,越发手足无措了?。

    他本?亦是生手,生怕使力揪疼了?她,又?恐动作慢了?耽误时辰,还未挽出发髻便已额头见汗,松雪恰时递了?纸条过来。

    那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原是在说,不待霍长歌墨字旗相救,程渊已轻易脱出姚家?掌控,重夺凉州兵权,率兵往山戎境内直捣黄龙去了?,竟是未分出一兵一卒追击往中都来的山戎骑兵!

    霍长歌与谢昭宁面面相觑一瞬,眼中俱是惊骇——程渊乃是弃文从武的儒将,孙女又?嫁作太子嫔,向来循规蹈矩又?竭尽忠诚,屠戮边塞一国原是天大的事,若无皇命再先,他万不敢做如此出格举动!

    可若有皇命……

    若有,这凉州兵变、山戎入境,恐原便是连凤举已洞察先机,遂推波助澜的一场戏!

    他到底还晓得多少内情?

    “陛下是欲趁机打残山戎,将其彻底吞下,而置三辅兵祸于不顾,如此得解西境百年忧患?”谢昭宁惊疑思忖,不禁道,“山戎之事,原不急在这一时,待了?结此番祸事,便大有可解之法?。只眼下竟行这两败俱伤的法?子,他是在——急甚么?不似他惯常所为。”

    ——急甚么?

    谢昭宁一语霎时唤醒霍长歌前世模糊记忆,她眼前恍然浮起朦胧雾气,凭空凝出了?几道人?影。

    她那时似如眼下一般年纪,兴许还再大上?一两岁,有日午后路过霍玄书房,便闻他与军师正谈及程渊。

    “前几月山戎内乱,程渊趁机出兵,祸患虽平,却被弹劾无令妄动、草率行事,而后便被调离西境,接掌中都皇城禁军,将谢昭宁换往凉州驻防去了?。”军师嗓音略有凝重道,“只不过小半年光景,陛下便又?来了?这手谕与咱们,只道欲仿旧制,着程渊率一队皇城禁军往翼州驻防一载。”

    “前朝立下这禁军调防边疆的规矩,防的不就是镇疆大将专权独大?”军师一副通达谙练模样,意味深长叹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人?,来好来;去,便难去了?……”

    他一语未落,霍长歌已穿过回廊,走远了?。

    她那时只不大愿往政事上?下功夫,亦不喜勾心斗角,天真得以?为只要守好霍玄身前最后一道防线,便万事大吉了?。

    遂,眼下连凤举也确实开?始急了?,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便晓得此番原是连环计——南晋武将如今正是青黄不接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再多一只可堪大用的萝卜都没有。连凤举只有借机彻底平了?山戎,着程渊腾出手来,才能替他一步步行那瓦解北地霍氏的计谋。

    谢昭宁一语落下许久,不闻霍长歌应答,诧异侧眸,便见她拧眉一副沉思模样,面沉如水,似要恼了?。

    他陡然福至心灵,只一息功夫便捋顺了?那深埋于帝心之中的弯弯绕绕,瞠目难以?置信道:“陛下是要——”

    “咱们不能贸然回中都。”霍长歌抬眸沉声。

    她晓得谢昭宁亦猜得到,毕竟他长于那诡谲深宫,总归是要更敏锐些,甚至于——既是连环计,怕将谢昭宁遣来凉州亦是其中一计。

    谢昭宁震骇间,已是心领神会?,颔首低应了?一声:“嗯。”

    凉州为多方势力搅扰,看似大乱却暗藏玄机,如今他孤身一人?便能轻易将霍长歌自前朝手中救出带往中都,便是最大疑点,且难自证清白。

    “凉州若倾巢出动,”谢昭宁略一沉吟,平复了?情绪,不假思索道,“左冯翊援军便已该在路上?了?,今日酉时前后便应于右扶风阻截山戎。咱们按原计划,拖到左冯翊援军至,与其打过照面后,再往中都去。”

    他话音即落,霍长歌便挑了?眉眼看他,话未问出口,谢昭宁已先答了?她。

    “左冯翊大半原是小舅旧部,”谢昭宁眼神一瞬锐利,些微冷声说,“由他们护着往中都去,陛下便是要发难,亦得掂量些手段。若是寒尽武人?的心,怕三辅愿再与他守城的,便不剩下几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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