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锦鸡
那窗外正有一只金头红身长尾的锦鸡, 迈开褐黄两?脚在?院中正溜溜达达,颇有闲庭信步那意思。
它一只腿脚些微有些跛,背上毛羽五彩斑斓, 上背浓绿,下背靛青, 于晨光下扑闪一对交杂亮紫的双翅, “咻”一声, 拖着一道晚霞似的火红长尾,姿态优雅敏捷地绕着树枝盘旋飞跃上了树。
一身毛羽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喜庆鲜艳。
“是红腹锦鸡!”苏梅又惊又喜。
“是红腹锦鸡。”南烟与一众宫女?太监稀罕得?在?院中边围观边抛了大豆、玉米喂锦鸡,闻见动静转头回?来立在?窗下朝着她俩说,“是四殿下适才帮三殿下带来的,说是昨日三殿下听闻郡主想?要养一只来瞧瞧,恰好他手下曾于猎户手中救得?一对来, 只是母的伤重死了, 公的腿脚也治不好,便没再往深林中放。三殿下昨日问人家买了来, 今日让人送进了宫, 说是也算补了郡主新?年礼了。”
霍长歌怔怔望着窗外那只锦鸡旁若无人地忽闪七彩交杂的双翅, 又从树梢一跃飞下,“唰”一声, 拖着长尾在?院中飞舞, 似一只小巧红凤, 绚丽夺目。
“他……他怎么知道的?”霍长歌转头看苏梅。
“你昏睡时,我原与陛下与殿下面前提到了你霜降高热的事?儿, 便照着你事?先?吩咐说了缘由来……”苏梅悄声在?她耳边道,“虽说你是漫天?扯谎, 可没想?到……”
她话音恰到好处一顿,未尽的尾音似根羽毛般,在?霍长歌心头轻轻扫了扫,扫得?她心尖尖上不住得?颤,又牵动她那魂魄亦在?躯壳间来回?晃荡。
“那便谢谢——”霍长歌轻咬了下唇,嗓音些微的哑,鼻头酸涩,却笑着喃喃说一声,“三哥哥了。”
“苏梅,你快追上四殿下,”霍长歌说完转念一想?,回?身扯她,急道,“问问他三殿下何时会从太子府里回?来呢?我想?亲自去谢谢他。”
苏梅应声出门?,霍长歌右手扒紧窗棂站着,忐忑又欢喜,欢喜中又止不住得?微微酸涩,哪里有人能好到这般地步呢?替她适才背完了锅,又想?着送了东西来平她的怨。
前世只当他是因愧疚才傻,如今看来,却是打小就傻,真是——
真是不知说些甚么才好,她这样想?着,苏梅已是又回?来了。
“如何?”霍长歌忙问她道,“三殿下何时回?宫?”
“四殿下也不晓得?,”苏梅与她说,“三殿下乃是由先?皇后抚养长大,按规矩,今日便要与二殿下一起,于东宫中陪太子吃个团圆饭,见一见宗族里上门?拜会的族亲。不过四殿下交代了,他待会儿便去与陈宝知会一声,待三殿下回?宫,小姐的心意他便即刻能明了了。”
霍长歌失落应一声,心里霎时空落落的,遂让苏梅扶着又躺回?床上去歇息。
她烧一退,便是无大碍了,歇下片刻,太医又来与她肩头换药。
她左肩虽撕开一大道口子,伤着不能动,但万幸未伤着筋骨,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恢复如初。
年初三,各宫上下皆正忙着,只抽空备了些礼来送与她,连杨泽的礼也让人带到了。
皇帝亦说要赏霍长歌,着身边大太监来问她想?要甚么,她左思右想?半晌,愈发索然无味,只觉要不了帝心不疑,旁得?便也没甚么想?从他身上讨的了。
“想?吃好吃的,药喝得?多,口里苦。”霍长歌啧吧一下嘴,可怜巴巴得?与那大太监仰头撒娇道,“甚么吃食都想?要。”
那大太监抿唇笑一声,如实回?去禀报,片刻后,便有一众宫女?捧着吃食来了。
午后阳光正好时,霍长歌端着个盘子,盘子里垒着各色糕点,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太阳底下,腿上搭着毯子。
她只一只右手能动,便一会儿拿了糕点吃,一会儿又攒着把黄豆抛着喂锦鸡,人虽伤着,却偷得?浮生半日闲,倚在?廊下晒着阳光睡睡醒醒,好不惬意。
那红腹锦鸡想?来在?前一任主子家里被养得?也是颇尽心,眼神虽机敏,却丝毫不怕人,谁与它丢了食儿它都吃,满院子旁若无人地拍着翅膀飞,“咻”一声,似一道耀日艳霞挂在?半空晃过,一跃上树,踩在?枝头蹦蹦跶跶,再“咻”一声,又拖了长羽飞下来,似将云端的晚霞猛然拉回?落在?了地面上。
南烟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儿也来凑热闹,搬了小凳儿往霍长歌身侧坐下来,托着腮也痴痴地瞧着那锦鸡,缅怀似得?叹一声:“前朝时,三辅原还常能见到这锦鸡,高门?贵胄里也会圈了养,只如今越发不得?见了。”
霍长歌好奇“咦”一声,循着她那话侧眸问她道:“娘娘家中原也养有锦鸡吗?”
“……有一对,”南烟闻言一顿,似乎未曾料到她会这般问,遂认真回?忆了一回?忆,笑着与她答,“我幼时曾经见到过,该是一位同我一般出身的家生子大哥在?照料。”
霍长歌应一声,记起皇后母家姚氏原出身三辅,这锦鸡确实京畿比北地更常见,便也未再多想?,与南烟有一搭没一搭又聊几句,将手中糕点也大大方方递了要她尝。
南烟与霍长歌相处两?月余,也算摸清了她性子,晓得?她虽脾气古怪,人却好相处,驭下也少苛责,便与她平日里也没那般拘束了,应她所?邀,正要捡了糕点来尝,冷不防瞧见那碟子中剩着许多以寒豆做的翠玉糕,似是不大得?她青睐,便与她试探道:“郡主,这翠玉糕可是不合你口味?”
“寒豆性凉,我幼时喝药伤了脾胃,吃不得?太多。”霍长歌微微一皱鼻头道。
“那可否赏上婢子两?块儿?”南烟赧然笑着与她讨要道,“我那妹子素来喜食翠玉糕,我便想?——”
“姐姐尽数拿去便是,”霍长歌随意一摆手,甚是不以为?意道,“说起来——”
她似乎忆起甚么,顿了一顿,方才侧眸与南烟稍稍歉意道:“大年节的,平白生出这许多事?,竟是忘了准你一日假着你瞧瞧你那妹子去,左右侧殿离得?这般近,今日也无事?,姐姐这便包些糕点过去吧。”
“唉,那婢子便谢过郡主体恤了。”南烟也不与她客套,感激笑着掏了巾帕出来,将她碟子里那些翠玉糕尽数包了,又仔细揣在?怀中小心护着,起身与她福一福,便转身一路小跑,欢天?喜地似得?出了院门?。
霍长歌瞧着她出去,止不住歆羡,每逢佳节倍思亲,她眼下越发思念她爹得?紧,却是连一封家书?也送不出去。
她便愈加惆怅得?抛了些黄豆出去喂锦鸡,一人一鸡“相依为?命”。
不多时,南烟却又失魂落魄回?来了,于她身后沉默坐下,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怀中鼓鼓囊囊的,似是连那糕点也没送出去。
“怎么?你那妹子没在?么?”霍长歌见状诧异道。
“啊,是啊,瞧婢子这记性,”南烟闻声抬眸,生硬一笑,讪讪道,“今日殿下们皆要探亲去,我那妹子原是五殿下贴身侍婢,又怎会留在?宫中呢?是我疏忽了。”
她话虽说得?轻松,眼神却明显躲闪,似是情急之下扯了慌。
霍长歌敏锐觉察,心下疑惑,只未追问,笑着遗憾一叹:“可惜了,那姐姐择日再去吧。”
“唉。”南烟强撑着一笑,“好。”
“姊姊,若是无事?,你便回?去吧——”
四下里安宁静谧,南烟出神似得?凝着那红腹锦鸡于枝丫间跳来跳去,不由忆起适才去寻她那妹子南栎时的情景来:她兴冲冲得?奔去找人唤出她,她竟一眼也未多瞧她,将她兀自推搡出宫门?,一句话也不听她说,只又急又恨道:“五殿下适才刚回?来,我要赶紧去伺候,可万不能让那群小贱蹄子们抢了先?!姊姊,你是不知今时今日原有多少人要与我抢着伺候五殿下……”
——小贱蹄子……
南烟坐在?和煦温暖的日晖下,仍觉周身缭绕着驱不散的寒意,那样羞耻又低贱的词,怎会是她那花儿一般的妹子会脱口而出的?
她忍不住裹紧了棉衣,只觉越发透骨得?冷。
她的好妹子,怎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只怪这宫中日子,委实太过清寂了……
*****
暮色西沉,转眼夜便要来了,霍长歌竟在?那院中逗弄锦鸡坐过了半日。
“将药喝了,”苏梅端了药碗过来,蹲在?霍长歌身前去抢她糕点碟,“小姐,你再吃下去,待会儿晚饭还用吗?”
霍长歌左臂伤着不能动,便就着她手将药一口饮尽,苦得?她一个激灵,她打小喝药,最是厌恶这股子苦涩气味。
她喝着药还不忘右手护着她糕点不让苏梅碰,苏梅与她拉扯半晌,对她那孩子气举动又气又恼,恶狠狠抬指一戳她眉心:“吃吃吃,胖死你算了。”
她话音未落,霍长歌耳廓一动,陡然停了动作,抬眸往门?口望过去,任苏梅将她那盘子一把抄了。
苏梅端着碗碟婀娜起身,顺着她眸光前探,见原是谢昭宁与连璋一并来了。
霍长歌浑身些微一颤,不由便坐直了,大睁着双杏眸一瞬不瞬凝着谢昭宁那水蓝的身影越来越近,险些惊喜得?就要笑出来。
倏然,她带了笑意的眼珠一转,霎时就敛了那一副殷殷切切模样,眸光偏开些许,照旧一本正经喂她的鸡,并不直视与他,却觉得?他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上一般。
苏梅见状远远与两?位殿下行了礼,顾不上理会连璋与她仍是摆了一副嫌弃神色,机灵寻了借口,抿唇一笑,将南烟与其他宫女?赶紧从院中支开了。
等谢昭宁人终于到了近前,霍长歌垂眸瞅着他衣袍下摆,憋着一抹笑意,只继续朝那锦鸡丢黄豆,左一颗、右一颗,那锦鸡也跳着脚跟她玩,来回?蹦蹦跶跶啄食吃。
一大一小像两?朵灿若艳霞的红云似的,远远瞧着,怪好看的。
“花园里遇到连珩了,他说你要见我?”谢昭宁见霍长歌不抬头,只觉她兴致不高的模样,温声道,“伤处可好些了?还气呢?”
霍长歌闻见他声音,这才缓缓扬头看着他,夸张地叹出老长一口气,拖长了尾音,眼底裹着笑意,面上却摆出一副为?难神色,道:“三哥哥送我好一份大礼,这气嘛,再气也只能憋着了……”
她话音未落,连璋一副牙疼似的模样,嘴角一抽,已转身往远走?了几步,一副甚是怕她言辞污了耳朵的模样。
谢昭宁一对白玉般的耳尖却是已红了,只觉她今日的语气似乎怪怪的,让她说得?正有些不好意思,便听她下一刻又续道:“问四哥甚么,他也答不出,我就想?着,三哥哥送来的这只鸡倒是圆咕隆咚胖乎乎的,该到宰杀的年岁了,但三哥哥不来,我也不好问你是想?红烧还是清蒸。
“按我这伤势吧,该是炖了喝汤最滋补,我正打算喂完这一回?,明儿早上让人拿去厨房给炖了,留一只鸡腿送去你宫中。可你现下既然已来了——”
她话音一顿,眼神一亮,神情陡转喜悦道,“——三哥哥,你说说,你想?怎么吃了它?”
连璋:“……”
谢昭宁:“?!!”
她左一句清蒸,右一句红烧,谢昭宁活生生让霍长歌给说愣了,脱口便道:“不是——”
他那一瞬只当是自己当初会错了意,原霍长歌不是想?养一只红腹锦鸡来看看,她竟然是想?吃吃?
“吃不得?!”谢昭宁一双凤眸都瞪圆了,哪里还有往日那云淡风轻模样,登时急道,“我原是买来,以为?你——”
“以为?我甚么?”霍长歌神色故作茫然道。
“以为?——”谢昭宁话一出口,他双颊又已绯红到似能沁出鲜血来,眼下那颗小痣越发殷红得?一颤。
他轻咳一声,微微偏头与她错开视线,硬生生将“你想?要”那三字压下去,顿了一顿复又压着嗓音,缓了缓情绪,避重就轻,好声好气温声转回?眸来劝她说,“真吃不得?,我问它主子买它时,就答应了人家不是杀了吃肉的。这锦鸡原才从猎户手中逃过一劫,怎能——”
谢昭宁欲言又止一滞,眼神纠结,显是对着霍长歌说不出后面的重话来。
他那下属原也不愿割爱,只他去人家府上拜会时,恰逢那下属抱着家中满月长女?端端立在?府门?前,按着民间风俗,那满月幼女?遇到的第一个路人,便要与她拟乳名。
谢昭宁碰巧便是那第一人,他那时心心念念着要与霍长歌寻锦鸡,下意识便忆起一句诗词来“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便脱口与那幼女?拟了“清娥”二字。(注1)
那下属原也是半个高门?出身,饱读诗书?,闻言仰头一啧吧嘴,便品出了他深意,算是为?全他赐名的恩,才将那锦鸡不情不愿卖与了他,还额外敲了他一笔厚厚红封随了满月礼,又啰里吧嗦不住叮嘱他要好生得?养,就快逾矩要他指天?发誓了。
谢昭宁这厢正为?难,霍长歌却逗弄老实人逗弄出了乐趣,面上仍是顶着一副油盐不进模样,还故意在?他说“肉”时,小声吸溜了一下,舌尖一探,舔了舔唇角,似是他一席话起了反效果,让他给说饿了。
连璋:“???”
谢昭宁:“……”
谢昭宁抿唇觑着霍长歌那一副跃跃欲试、铁了心就想?宰杀吃肉的样子,无奈担忧叹一声,只苦口婆心不住劝她道:“这是在?深山里生长的,原不及宫里养的家禽吃着干净,莫吃了吧,你、你如今自个儿身子也虚着,就别……小心吃出了瘟病来,得?不偿失。我待会儿让人给你炖盅人参鸡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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