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绛云
霍长歌偏头看着谢昭宁, 抿唇做出一副正在纠结与权衡的姿态,神色摇摆为难。
谢昭宁该说的已全说了?,手足无措地立在她面前?, 再不知该要做些甚么了?,只心?情复杂得垂眸盯着她脚下那只仍不知自?个儿寿命将近、不住扑棱着翅膀贴地低飞的锦鸡。
“我答应了?人家的, ”谢昭宁见霍长歌始终不退让, 对她虽有歉意, 却?坚持道,“若你执意要吃它?,那我只能将它物归原主了。”
他说完便要弯腰去抱那锦鸡,霍长歌赶紧出声拦他:“诶!”
见他如?此认真,霍长歌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登时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清脆悦耳却?满是欢喜味道。
谢昭宁闻声一怔, 抬眸茫然只一瞬,便晓得自?己又让她给戏耍了?, 不及反应, 便见她笑得身子一颤, 又倏得小脸一皱“嘶”一声,抬了?右手就去捂左肩。
她手一松劲儿, 豆子“哗啦”一下掉一地, 那锦鸡似顶了?黄金羽冠的头闻声一动, 扑打着翅膀“咻”一下便扭头朝她脚下又飞回来,低头啄食。
“怎么?伤口疼?”谢昭宁见状吓一跳, 也顾不及着恼,赶紧撩了?大氅蹲下, 扬头紧张望着霍长歌,却?见她痛苦表情憋过?一息,突然又笑,眉目弯折如?月。
“有点儿痒。”霍长歌凝着他双眸,故作一本正经得轻声说,“好像开始长伤口了?。”
谢昭宁:“……”
“你呀,”晓得又是被她耍一回,谢昭宁啼笑皆非,只无奈得紧,手撑着膝头又站起来,只轻斥她,“伤着也不消停。”
霍长歌歪着头冲他笑,一对杏眸亮晶晶的,像碎了?一把惑人冬阳在里面,低声娇嗔:“三哥哥送我的东西,我得好好留着,哪能吃呢?真说甚么你都信。”
她这话说得莫名?小儿女姿态十足,连璋本懒得搭理?他二人,垂手一旁站着,一副非礼勿听神情,闻言眸光忽得一闪,表情忖度又危险地瞥了?她一眼,嘴角抽搐间?似又被她恶心?到了?。
“无事了?就好,”谢昭宁让她调笑似的一语惹得脸颊隐隐又染上一层薄红,偏头清咳一声,越发?腼腆了?,“既是如?此,那、那你便好生歇着吧,我、我们?走啦?”
“诶,”他一动,霍长歌又喊他,心?下是当真舍不得他走,谢昭宁回头,就听她又寻了?话头试探悄声问一句,“昨日行刺那事儿,真是前?朝人干的?”
谢昭宁转头觑了?眼连璋,这才与她应一声:“嗯。”
“那他们?手臂上那个,”霍长歌右手一抬,比着自?己左臂,故作疑惑道,“是甚么意思?”
“你瞧见了??”谢昭宁惊诧一瞬。
霍长歌点头,抬眸悄声说:“鸦青色的火焰。”
“……是前?朝皇族的徽印。”谢昭宁迟疑一顿,方才轻声回她,又晓得她向来胆大,故多嘱咐她一句,语焉不详含混提点道,“好了?,这事儿你别管,有我和二哥呢,莫在陛下面前?多提前?朝,尤其年?初这段时日,过?节呢,忌讳。”
忌讳前?朝?前?朝皇族的家都让连凤举一举霸占了?,祭祀大典上也不忘将人家拽出来贬损几句,他忌讳前?朝做甚么?
霍长歌眼里转过?一抹疑惑,却?只不动声色“哦”一声,眼见他又要走,抬手一揪他大氅下摆,担忧又问他:“那这事儿,必是连累你与二哥受罚了?吧?瞧瞧你俩这黑眼圈,脸色蜡黄蜡黄的,两?日没睡啊?”
谢昭宁闻言一怔,眸光闪躲一瞬:“没有,放心?吧,面壁与罚俸罢了?,应该的。”
“那——”见他那模样,霍长歌便晓得他在说谎话,显然是受了?罚也不愿说,她心?里抽着似得疼,却?也无法,只茬了?话头并不拆穿他,指着脚边那只贪吃锦鸡又问他,“它?原可是有名?字的?唤甚么?”
“原主子没给它?起名?字,你想叫它?甚么?”谢昭宁温润纵容一笑,“你起吧。”
“我不会,我又不大爱念书,要我说,那就叫它?小红了?。”霍长歌杏眸一眨,故作一副为难神情,“太俗了?,我可怕它?不乐意呢。”
谢昭宁闻言又轻笑,瞧瞧锦鸡又瞧瞧她,沉吟片刻:“就叫绛云吧,不雅不俗的,瞧着像。”
霍长歌心?头便莫名?甜丝丝的,乖巧点头:“好。”
谢昭宁说完转身招呼连璋一起走,却?见连璋头也不抬,轻抿了?唇,唇角微微抽搐,盯着那锦鸡眸中风云变幻,也不知在想甚么,表情古怪又严肃。
霍长歌一个激灵,下意识便觉他没怀好意,护犊心?顿起,赶紧拿脚把那锦鸡往椅子下面一布拉,挡住了?。
连璋:“……”
甚么毛病?连璋回过?神来一愣,“唰”一下就青了?脸,合着当他要抢她鸡呢?谁稀罕呀?
谢昭宁却?让霍长歌又逗笑了?,见她那般珍视绛云,心?里头柔软又温暖,沉沉的,没惯常那般空落落的了?,他唤了?连璋一声“二哥”,扯着他转头一并走了?。
他俩适才出门,迎面撞见连珍竟不顾仪态一路小跑着过?来,也没带婢女,气息微喘,额上见汗,周身香味馥郁,妆容精致婉约,还与额间?绘了?桃花纹,抬眸见他俩要走,倏然一惊,竟是一副所料未及模样,眼中失望一晃而过?,姿态窈窕得一行礼:“二哥,三哥、哥。”
“四公主。”谢昭宁淡然客气与她一回礼,连珍越发?失望又委屈得眼神黯淡。
“来看郡主的?跑甚么?”连璋微一蹙眉,见她神色古怪,不由心?生疑惑,却?也没多问,只道,“进去吧?”
“是。”连珍再矮身一福,眼神恋恋不舍往谢昭宁身上一转,触及他一双眼型狭长锋利的双眸,心?下忽然就打了?个突,忆起了?前?日夜里他那血腥杀伐的模样,脖颈下意识一缩,手脚微微颤抖,提着裙角脚步虚浮得走进院门。
她虽是得了?连珩随意一语得知谢昭宁人在这儿,寻了?由头来见他,但见到了?他,竟是不由有些怕。
不行,不、不能怕,那是谢昭宁啊!连珍抖抖索索间?,又自?我哄劝开解道,不,不能怕……
*****
连珍进去时,正见霍长歌半蹲在地上,大氅垂下,右手把那锦鸡从?椅下小心?掏出来,顺着它?橙棕色的后颈轻轻柔柔往下摸,它?不躲也不闹,一双小眼只专注盯着霍长歌瞧,乖巧得很,金黄色的头顶还不住往她手心?里蹭,霍长歌垂眸笑得眉目似月般弯折。
只半日,阖宫上下皆已晓得三殿下送了?只漂亮的红腹锦鸡与那北疆的小郡主。
有人私下里说,想来也是借了?补礼的由头感谢那郡主当日英勇救驾,不然若是陛下出了?甚么事儿,负责禁军值守的三殿下也得不了?甚么好;
可又有人说,哪里是补礼?原是那三殿下收了?小郡主贴身佩的长鞭,郡主恼他了?,他借了?锦鸡在致歉,只——三殿下秉公执法,又有甚么错儿?还是那小郡主太过?刁蛮任性了?,心?眼儿小偏生还记仇;
还有人说,用不着那许多明面儿上的说辞,兴许是三殿下动了?心?,就想可着小郡主心?尖儿送个礼物讨她欢心?呢?北疆郡主原是那般骁勇,好看又能耐,往日虽说闹一些,却?也灵动,与寻常那些闺秀皆不同,新奇得很,放眼南晋又能寻出几个来?
花蕊听了?那些话,便在连珍耳边催她道:“公主,你也该动一动了?,再这般束手无策下去,那三殿下早晚让她勾出心?思来。”
连珍初一那夜受了?惊,还未缓过?来,便又火速遭了?一番新打击,待见完宗族里的人,闻言哭着去寻她生母,可她生母丽嫔只眼含慈悲送她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原是劝她看开些……
连珍亦有动摇,她经那惨烈一役,如?今却?也觉得那庆阳郡主太过?耀眼,似九天之上的太阳,这阖宫上下,竟无人能夺了?她的光彩去,她虽与她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却?也忍不住心?生敬仰。
红衣,烈火,血海,赤鞭——那原是身为女子,连想都不敢想的,纵使她从?未生得像个姑娘家又何妨?她原也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家……
怪不得谢昭宁会对她另眼相待……
连珍在院门口杵得久了?,久到霍长歌回眸,主动“咦”一声:“四公主今日不忙么?也来探望臣?有心?了?,臣身子已无大碍了?。”
连珍回神柔柔软软应一声,却?是远远凝着那锦鸡,眼里欣羡极了?,她姿态婀娜走过?去,拎着裙角也蹲在霍长歌面前?,贝齿轻咬樱唇,胆怯又惹人怜爱得轻颤着嗓音,小声求道:“郡主,可否让我也摸摸看?”
霍长歌眼下心?情正好,倒也随意,按着肩头的伤,慢慢起身复又坐回椅子上:“你摸啊,它?性子可好了?,温温柔柔又安安静静,跟三哥哥似的,轻轻摸它?不闹的。”
连珍“嗯”一声,谢过?她,裹挟一身浓郁花香,小心?翼翼向那锦鸡探出手,却?不料下一刻,那锦鸡倏然“啾”一声喷了?鼻,似是打了?个喷嚏,再一振翅,“咻”一声,从?她手下贴地低飞出去,又一展翼,“哗啦”一下,直接拖着长尾飞身上了?树,竟是碰也不让她碰。
“呀!”连珍猝不及防骇一跳,闭着眼朝后仰倒重重摔在地上,苏梅与南烟远远瞧见赶紧过?来扶她。
连珍坐在地上愣愣望着那锦鸡在枝头傲然昂首,眼泪“唰”一下落下来。
“诶?我刚才夸过?你乖,你下来!”霍长歌话音方落便被它?驳了?颜面,遥遥斥那锦鸡,那锦鸡似是听懂了?般,于枝头蹦蹦哒哒,清脆叫了?一声,一转身,拿尾巴对着她。
霍长歌:“……”
连珍让南烟掺着起来,手背狠狠一抹泪,猛得甩开她,转头就嘤嘤哭着跑出了?院去。
霍长歌:“???”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这也能气哭?
她一头雾水抬眸与苏梅面面相觑,南烟在旁长叹一声:“郡主啊。”
“我可甚么都没干!”霍长歌一脸茫然举了?右手,“我发?誓!”
南烟:“……”
南烟一瞬啼笑皆非,她原是想说,郡主啊,这大年?节的,怎得就又结仇了?呢?外面风言风语还没散呢,唉……
*****
连璋与谢昭宁一路回了?羽林殿,便径直随谢昭宁进了?他右殿书房,反客为主抬手让陈宝退下关了?门,面沉如?水得立在谢昭宁面前?,负手肃声问他道:“谢昭宁,眼下我如?实?问,便望你能如?实?答,你如?今可是对那郡主已生出不妥帖的心?思来?”
谢昭宁正惊异他何出此言,便见他一头毛躁,疾言厉色又质问:“你原先说,你只当她是要人照顾的小妹,可你自?个儿瞧瞧看,你对她与对连珍,可还相同?”
谢昭宁愕然一滞,竟是哑口无言。
“你自?己半条命都要没了?,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还替她去担私携兵器入宫的过??你还要命嘛?”连璋拧眉愠怒,沉声对他一甩袖,“你说话!”
“……我是对她起了?心?思,”谢昭宁沉默半晌回他一句:“却?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甚么?”连璋面色阴沉追问道。
“……说不清楚,兴许,我只是看着她就很欢愉,便觉那样才算是活着吧……这宫里真真正正活着的人不多,我死了?,你也死了?,死在了?五年?前?,与二姐早就一同困死在她寝宫了?,不是么?”谢昭宁轻轻缓缓地说,言辞并不锋利,却?透出股子无望与残忍,似是压抑着甚么痛苦,压抑得自?个儿已快万念俱灰了?,突然间?就像是个风烛残年?般的老人一样了?无生机。
他一语既出,轮到连璋一震,眼眶骤然一红,眼中的严苛与审判恍然便散了?一半,嘴唇微微颤抖。
谢昭宁却?顾不上他,只兀自?低头,望着书桌上那做完了?弓箭残留的竹木材料,被堆成了?小山似的,眼里从?沉寂到有光,似乎只一瞬,他便又愉快轻笑着抬眸与连璋续又说:“可是霍长歌她活着,她就像是一团不熄的火,张扬又肆意,只要我看见她,便觉自?个儿也是活着的。”
连璋眼中微光一晃,竟生出浓重的悔恨与愧疚,他凝着谢昭宁莫名?颤声道:“你恨我——”
“二哥,我有时常在想——”谢昭宁却?截断了?他话音,似闻所未闻般,只径自?又转了?怅然道,“如?果二姐还在,是不是,也会长成与她相似的模样?只可惜,宫里终究容不下那样的人,所以二姐她——”
“别说了?!那戏演得陛下盛怒,已着虎贲营在暗地彻查,是否有人与前?朝勾结将当年?旧事宣扬出去,你我本就最有嫌疑!”连璋听他提起二公主连珠,眼里悔疚一放一敛,转身长叹一声,“快到她祭日了?——”
连璋拉开殿门出去,痛声道:“待从?百将楼里出来,去瞧瞧她吧。”
连璋匆匆得来,又匆匆得走,背影似逃离,这些年?里头,总归从?不曾好好听他把心?底的话说完,谢昭宁也惯了?,便如?行尸走肉游荡在这红墙青瓦间?苟延残喘一般,早已惯了?。
他扶着窗前?桌案,缓缓沉身坐下,夕阳垂落,只余一线微弱曦光挤过?窗缝射进来,他便就着那一缕橙黄暖光,从?桌下摸索出一方盒盖上细雕了?火舞群山的木匣,仔细将其打开,便见里面静静躺着霍长歌送他的香包。
他指腹小心?翼翼得来回摩挲着面上那绣得古怪的云鹤,忍俊不禁,不由忆起大年?夜里,他寻陈宝要木匣时,陈宝瞅着那香包天真又惊奇地叹:“呀,殿下,这大扑腾蛾子绣得好别致!”
恍惚间?,似乎就又没有那般伤怀了?。
只,谢昭宁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生出忧虑来,这宫里容不下霍长歌这样的人,于晋帝而言,与她一时是新奇,二时是容忍,三时——就要引来杀身之祸了?,就如?他二姐与小舅一般,总要生陨在这宫墙之中、血祭这通身枷锁。
*****
是夜,夜深人静,霍长歌洗漱过?后上-床,却?是了?无睡意。
她靠墙坐着,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她救驾那会儿便觉古怪,也不知前?世此时,前?朝可也有这么一次刺杀?
那时无她出手,不知结果又会如?何?
只能肯定?的是,皇帝仍有惊无险,性命无虞,还是——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刺杀?
她前?世与前?朝合谋时,也未曾听他们?提及过?。
所以为何这一世,他们?会选择早了?十年?,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来行刺?
而且,谢昭宁那话又究竟何意?为何前?朝反而是晋帝的禁忌?
霍长歌心?事重重拥被坐着只不睡,南烟只当她伤口又难受得躺不下,便端了?药来与她,待她喝完,又端了?碗出去,合上门,苏梅便从?外间?来瞧她。
“没人了??”霍长歌悄声问她道。
苏梅一摇头:“窗户、门俱合严实?了?,我查过?。”
“那行,我总觉这事儿不大对。”霍长歌一招手,让她附耳上前?,低声说,“我依稀记得,二公主、三公主、国舅与皇后,似乎接连薨在年?初里,若无意外便是二月,晚了?我娘不到半年?,想来也是不大寻常。你去小心?打探一打探,瞧瞧他们?的死因可是与前?朝有关,二公主生前?性子如?何,是否曾与陛下有过?龃龉?仔细莫让人注意到。”
她一语即落,苏梅讶然抬眸:“难不成——”
“合谋勾结不至于,但隐情必是有的,你想想那出戏文唱了?甚么?”霍长歌晓得她想说甚么,摇头又道,“高门贵胄家的二小姐发?现自?己父亲谋害了?外人,又被父亲将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推她出去送死……那戏里又没大小姐,为何平白要点名?那小姐家中行二?怕这故事本该是,二公主偶然发?现了?皇帝谋害他人的秘密,却?反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
“天……”苏梅闻言惊骇掩唇,不敢置信道,“虎、虎毒还不食子呢,不会吧?”
“不知道,”霍长歌直言,“所以要你查上一查再做定?论。”
“可这到底是皇家的事儿,”苏梅只觉若霍长歌猜测为真,她们?又探的了?这样的秘辛,怕是麻烦就大了?,故迟疑道,“又与我们?何干呢?”
“总归是隐患,哪里有人谋反只出一计,没有后招的?此番他们?虽以卵击石落败,却?也探得一二皇帝虚实?,得知此路不通,再来,就该变招了?。”霍长歌沉吟一瞬,谨慎道,“我一入京,他们?便该晓得皇帝在疑爹,你说,若遇良机,他们?可会趁势来一出离间?计,诱使皇帝先行断去自?个儿一臂呢?”
苏梅“啊”一声惊呼,霎时顿悟。
“更?别提,若皇帝心?中早已心?魔深种的话。”霍长歌一语骇得苏梅登时毛骨悚然,“这个推波助澜的波,不必大,只要荡出些风声,便能掀起惊天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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