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归途
“有道是战法如其人, 我?当以你的性?子,该是会走攻守兼备那路子,不?成想——”霍长歌故意?话说一半留一半, 谢昭宁显是今日被她烦急了,又被她所谓的北疆风骨逼出了血性?来, 下手失了些微算计与分?寸。
只从他如此一步, 霍长歌便晓得如今的谢昭宁果真与前世那时不同, 他不?是被杨泽与张远图教歪了,而是在经年日久中,更加懂得如何藏住锋芒而不露,就如前日尚武堂,他始终不?出全力一样?。
他是一柄利刃,不?是不?愿出,而是不?敢出, 亦不?能出, 如此时的她自己一般。
谢昭宁只觉她那一眼,便将自个儿三魂七魄皆已看透了, 温润唇线抿得笔直, 两手暗自握了拳, 沉默觑着她。
“三?哥哥,你在怕甚么?”霍长歌凝着他双眸发问, 手上转着自个儿阵营那赤色小旗, 即不?出兵也?不?防范, 得了她想要的答案,便连那战局也?不?重要了。
谢昭宁眼神戒备, 始终不?言不?语。
霍长歌也?不?催他,另一手将那沙盘里塑好的地貌阵营一把?全抹平, 又将小旗重新插-拔打散,只待再瞧不?出有过布战的痕迹,这才拍打着手上的沙,理所?当然地抬眸笑:“三?哥哥不?用这般防着我?,我?与三?哥哥,如今不?仅处境相同,而且——”
她故意?顿了一顿,方才意?味深长又续道:“——殊途同归。”
霍长歌话音即落,谢昭宁眼神陡然一荡,长睫轻颤,心头像是被她一语狠狠敲了下,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他胸腹间,那滋味,当真是难以言喻极了。
他们的“归”便是“生”——活着走出这红墙青瓦的桎梏——既是归途。
可他们当真走得出去吗?
那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路太难走,如今听到有人说会与他同归,眼前竟莫名便亮堂了些。
虽说这人瞧着也?不?大靠谱,谢昭宁只将这话听过就算,却?免不?了内心仍有所?悸动。
北疆的城,北疆的女子,北疆的霍长歌,似乎——他那一瞬不?由朝她轻浅笑了一下——都还?不?错。
那一刻,室内一片寂静,墙角的暖笼中轻跳着火光,他们俱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突然,崇文馆的门在霍长歌身后被人推开,“吱呀”一声?拉了喑哑的长音,寒风夹裹着屋外地上的落雪,“咻”一下吹了进来。
“放心,本郡主也?输得起,”霍长歌压悄了嗓音在那风雪之中,抢在外人进来前,悄声?与谢昭宁耳语道,“你将弓与我?时,十两黄金自奉上。”
谢昭宁:“……”
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霍长歌话音即落,便有人如蚊讷般哼了声?:“三?哥哥早,郡、郡主早。”
霍长歌转头,见四公主连珍一人立在门前,着一身藕粉色的大氅,只婀娜站着,便已能窥出七分?高挑姣好的身段来。
“问四公主安。”霍长歌向她一福,人在沙盘旁亦站直了,肩平背挺,却?是低了她小半头,仍是个孩子模样?。
连珍轻声?应了,眸光娇柔羞怯地越过霍长歌,痴痴瞥了谢昭宁一眼,一张花容玉貌半掩在大氅的兜帽中,娇嫩粉唇带着颤意?,轻轻开合,鼓足勇气与谢昭宁话家常:“三?,三?哥哥今日竟着甲前来。”
“四公主早,”谢昭宁温雅有礼回她,“换防迟了稍许,来不?及更衣。”
他话里话外透着些微疏离客套,仍似往常般,连声?“四妹妹”也?不?唤,连珍失望得微一抿唇,便又不?知该说些甚么了,她樱唇翕合,半晌方才又道:“三?哥哥可是与郡主在推沙盘?那沙盘……昨日太傅虽说教了些许,可珍儿听不?大懂,有些难,不?知三?哥哥与郡主谁赢了?”
她将大氅姿态优美地解下搭在自个儿书桌上,内里着一身樱粉袄裙,莲步轻移往沙盘前过去,模样?楚楚动人。
“臣只是与三?殿下请教昨日太傅所?授内容,并未比斗沙盘,毕竟昨日臣已说过,于?此间并不?精通,”霍长歌见连珍探了头往盘里瞧,硬往他俩之间凑过来,便生出许多烦闷,生硬回了她话,又负手越过她,径自往自个儿位置过去。
她一走,连珍正欣喜,抬眸便见谢昭宁竟也?随她去了,他于?霍长歌桌前坐下,取了些桌角瓷碗中的水,垂眸于?砚池中轻研着墨,姿态闲雅清贵。
他身后,霍长歌也?撸了袖子在磨墨,手腕转出大开大合的架势来,不?耐烦得磨得那砚台“吱吱”的响,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音。
连珍孑然于?沙盘前暗自失落,闻声?险些酸倒两排贝齿,她正惊诧,便见谢昭宁按着抽抽的眼角,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霍长歌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又将她手里那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
那动作熟练中又透出纵容来,连珍神情一瞬便难看极了。
*****
辰时三?刻,下学,一众人于?崇文馆中鱼贯而出,往尚武堂中去,连珍又缀在队尾,由婢女扶着,紧紧贴在霍长歌身后。
霍长歌今日心情好,不?大愿与她计较,便也?随她,只南烟见状又担忧得不?行,生怕霍长歌又做出当众戏弄连珍的行径来,搀着她的手紧紧抓牢她左臂,揪得霍长歌大氅领子都歪了。
他们行至廊下,便见有一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一动不?动等在那儿,跟个石雕似的,一双圆眼黑亮清澈,臂上搭一件薄蓝大氅,自个儿却?冻得脸色泛了白。
“三?殿下!”那小太监远远觑见一众人过来,眼神倏然一亮,唤了一声?,这才总算是动了,怀里抱着大氅直冲谢昭宁跑过去。
“晨起见殿下未回转殿中更衣,数九寒天里,陈宝怕殿下冻着。”那小太监笑得孩童似得天真憨傻,说话时,尾音黏连,微微含混,似只瞧见了谢昭宁般,将那大氅给他仔细披上了,才对其余人挨个行礼,“陈宝见过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四公主,还?有——”
他从头数到尾,见居然多出个生脸儿来,不?由懵了一下,抬眸无辜觑着谢昭宁,疑惑地眨了眨眼。
“庆阳郡主。”谢昭宁与他轻声?提点。
“陈宝见过庆阳郡主。”陈宝遂又补一句。
这宫里人人晓得陈宝虽说半傻,却?是忠仆,眼里只一个谢昭宁,便对他这乱了顺序的请安方式也?不?计较,只霍长歌神色不?大自在起来,眼神微一游移,才与他点了点头。
“回去吧,”谢昭宁却?未留心她,只与陈宝道,“煮碗姜汤喝,驱寒。”
陈宝响亮应一声?,转身下了回廊便走了。
霍长歌遥遥瞥了眼陈宝临出拱门的背影,心底又不?由浮起愧疚来,垂了眸,与适才那副骄矜模样?又不?一样?了。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五年,府里虽说人丁凋敝,但该有的仆从也?不?少,人人得了谢昭宁的令,对她毕恭毕敬,只一个陈宝不?睬她,直言她对他家殿下不?好,所?以他也?讨厌她。
谢昭宁与陈宝说过许多次,陈宝虽天真耿直,却?也?又倔又犟,无论如何也?不?听,罕见地拒绝顺从他命令,索性?避着霍长歌再不?见。
霍长歌有日便对谢昭宁凉凉嘲一句:“你这一府的人,唯他不?傻。”
谢昭宁便懂得她想说甚么,眼里的光又黯淡许多。
霍长歌夜里一人时,时常想,她前世?对谢昭宁做过的错事太多,多到她其实已不?大清楚到底做过甚么了,而只有当那些故人一一立在她眼前时,她才恍然忆起,原她都做过那么些令他伤心难堪的事。
*****
霍长歌心事重重随众人入了尚武堂的门,张远图今日显然到得甚是早,手上正握着副小弓。
那弓瞧着还?未有寻常弓的一半长,弓身普普通通瞧不?出甚么特别,像是七八岁孩童习练用的。
他待人全入内,却?是两手捧了那弓给连珍,一板一眼颇有些木讷得转述道:“陛下适才着人送来的,说公主既想学射箭,也?是好事,甚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此乃大公主幼时军中戏耍时用过的,这便送与四公主了。”
那弓原是被丽嫔收在自个儿寝殿之中,日常思念长女的,却?被连凤举拿来慨他人之慷。
连珩瞥过一眼,便微蹙了眉,他心知陛下素来不?喜人言行出格,尤其女子,闺秀便该有闺秀的模样?,读书习武乃是大忌,陛下便是允了连珍学诗,那授课的老宫婢也?是得了圣意?,精挑细选了些只讲情情爱爱的篇章,让连珍早早便生出了嫁为?人妇的憧憬。
可如今来了个霍长歌,陛下言行便也?古怪了起来,他纵着霍长歌胡作非为?,不?过念其初入宫门,到底不?宜过于?苛刻,规矩却?没让她少学,早晚要照着闺秀的模子将她也?塑成那副样?子,可眼下陛下又容许连珍入学习文练武,倒像是想撺掇着连珍与霍长歌争斗一番的模样?。
连珩越发窥不?破圣意?,只担忧觑着连珍,却?见她毫无察觉一般,得了那弓,只沉在喜悦之中,长睫扑闪扑闪,嗓音娇娇柔柔地道:“连珍谢过陛下。”
“日后,连珍便要劳烦师父费心了。”连珍礼数周全得与张远图盈盈一拜,又转头与众位皇子福一福,“亦要劳驾众位哥哥指点了。”
张远图虚扶她一下,直道:“不?敢。”
连珣眼里顿时划过一丝兴味,眼梢一挑,暗暗觑了眼霍长歌。
“瞧瞧,咱们霍妹妹一来,连珍儿也?要往文武双全上去了。”连珍喜静,素来体?弱,若是愿习骑射,总归能强身健体?,倒是好事。连珣既看不?破陛下用意?,便自圆其说,与霍长歌先戴了高帽,他嗑了几粒瓜子,一说话,带出满齿果仁的清香,笑着胳膊肘一拐去撞谢昭宁,“巾帼不?让须眉,霍妹妹倒是已先给珍儿打好了样?。三?哥,你说可对?”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其余人便皆朝他俩望过来,谢昭宁见连珍拿了那弓心里便默道:不?好,这下就霍长歌没有弓,她一恼,他铁定又要受迁怒。
他故意?挪了一下站位,往连璋与连珩俩人间的夹角处躲过去,熟料还?是让连珩一语惹了注意?来。
谢昭宁一抬眼,正对上连珍求夸赞的殷切眸光,余光里便是霍长歌怨念的眼神。
他喉头一哽,应和连珩的话便莫名说不?出了。
连珣却?轻舔了下唇,眼神幽深得在他们几人间不?住打转,唇角笑意?高深莫测。
“师父,”霍长歌郁郁寡欢得倏然出声?,苦闷无趣极了,果然拖了长音道,“长歌没有弓。”
她说完转头就瞪谢昭宁,明晃晃得,一点儿不?带遮掩。
谢昭宁:“……”
“郡主还?未寻着趁手弓箭?那,不?如,”张远图闻言眼神一亮,又清咳一声?去遮掩,实诚到有些语无伦次,“下、下官曾听闻燕王刀法一绝,又听说郡主武艺卓越,想来名师出高徒,郡主刀法亦是不?弱,不?如下、下官就陪郡主走上两招?”
霍长歌掉头去武器架上抽了柄环首刀,故意?往谢昭宁面前一站,一手举刀,一手并指往清亮刀身上一扣,听出“嗡”一声?轻响,又故作云淡风轻地哼出一句:“我?爹说,对付骑兵,用这种直刃长刀最好。此刀单面开刃、厚脊,易于?劈砍,不?易折断,于?马上近身取人首级时,也?不?过一招一式的功夫。”
她说完后撤一步,先是收刀于?身侧做了个起手式,陡然手腕翻转,“锵”一声?响,一刀凌空挥出,森寒刀光于?谢昭宁眼前一晃,他登时便觉颈上微微有些发凉。
禁军骑兵都指挥使谢昭宁:“……”
霍长歌那一言一行,映在连璋眼中无不?处不?粗鄙,他见霍长歌又耍弄了小伎俩来欺负谢昭宁,冷冷冰冰横她一眼,侧眸却?正见谢昭宁一只耳朵红得厉害,不?似被她欺辱了,倒像是被她调戏了。
连璋:“……?!!”
他登时气息不?畅,一口气憋闷得厉害,心里五味陈杂,似有怒其不?争之意?,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寒,像是屋外冷风吹入他心头席卷一遭,便带走了所?有的余温。
*****
一堂课下,霍长歌裹了大氅只与张远图行礼告别,便故作不?豫姿态率先离开。
南烟等在廊外,坐在栏杆上,两手不?住凑在唇边哈气取暖,仰头痴痴望着廊檐外露出的巴掌大的一块儿天,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安宁静谧,花蕊与她身侧不?住站起来又坐下,原地跺了跺脚,身子骨似乎颇显羸弱,有些畏寒。
“南烟姐姐,那小郡主怎自个儿先出来了?”花蕊眼尖瞧见一团火似的霍长歌独自飘在回廊上,侧身去拉南烟衣袖,南烟一怔回神,忙起身去迎霍长歌。
霍长歌位分?低,哪里能走在皇子公主前面,这原是违反宫规的罪。
“郡主——”南烟边惊骇往后探头,边要去阻她脚步。
霍长歌却?是不?应,撇唇一副要哭不?哭模样?,探手扯住南烟腕间便直往前走,南烟一时竟跟不?上她脚步,些微踉跄了两下,余光往后一瞥,这才见众人从尚武堂中鱼贯而出,神色各异。
连璋面色青白难看,谢昭宁神情略有担忧,连珣似笑非笑,只连珩一副若有所?思模样?,放缓了脚步在等身后连珍,连珍一张小脸儿半藏在兜帽间,额前隐有薄汗,面容虽显疲累,却?一副雀跃神情,两侧唇角高挑,笑得很?是得意?欢愉。
南烟便晓得霍长歌又与连珍斗了法,此番怕是落败了。
霍长歌一走,谢昭宁也?要先行一步,他原要到宫外巡防,雪天难行,路程又远,步履匆匆间与其余人告了别。
余下几人便又相携走过一段路程,待到了一处宫门前,连珩便拜托连珣将连珍送回承晖宫,自个儿与连璋一同去当值。
连珩一路心事重重,连璋面色阴沉,似是也?在出神,连珩几番想与他搭话,窥他神色,便又不?敢开口。
连珍心思单纯,瞧不?透陛下用意?,连珩却?机警惯了,想从连璋口中套些话来,只他喉头哽过数次,眼见便要穿过御花园去往外廷,适才硬着头皮轻声?唤他:“二哥——”
花园一侧假山下,倏然便有一道尖细的男声?调笑道:“姑娘是哪个宫里的?怎从未见到过……诶?姑娘别急着走啊!姑娘是要摘头顶上那松枝儿么?既是够不?到,不?若叫咱一声?好哥哥,哥哥帮你摘如何?”
这两日雪虽下得不?大,可一阵接着一阵,气温骤落,又是满目枯枝时候,御花园中除却?禁军巡防,嫌少有宫人在此留连,万籁俱静之下,那油腻腻的一声?便尤其明显。
太监?
连璋眼神一动,长眉紧蹙,抬手一阻连珩,便压轻了脚步,循声?打算绕过假山前去探查一番。
宫人私相授受本就是重罪,可这宫中日子乏味孤寂,总有人冒险勾搭成奸不?说,眼下这天寒地冻的,倒还?被他遇见个胁迫就范的?
连珩见状替那太监摇头哀叹一声?,心知连璋眼下无尘,素来最容不?得这等腌臜行径,便只留驻原地等他。
却?不?料,连璋还?未绕过假山,便又有一道妩媚女声?自山后响起,轻轻一笑间,便似能颠倒众生一般,嗓音勾魂摄魄:“公子若是不?姓霍,这哥哥,我?便不?敢认呢。”
连珩闻声?一怔,连璋脚步亦是一顿,这是——霍长歌那贴身侍婢——苏梅?
“诶,甚么霍?咱虽不?姓霍可——诶姑娘莫走啊!”那男声?油腔滑调登时焦急挽留,兀自唤道,“姑娘——”
他话未说尽,苏梅已转身绕过假山,迎面撞见连璋负手端端立在眼前乱雪纷飞之中,眉目冷肃,面若寒霜,似一尊玉人,着一身通体?雪白的狐裘大氅,瞧那皮毛成色,怕还?是她北地进贡的佳品。
苏梅惊愕一瞬,忙俯身下拜:“苏梅见过二殿下。”
她虽着一身臃肿棉布素衣,却?仍难掩天生媚骨,眼角眉梢似蕴着春情,于?这苍茫雪地间,便若一朵盛开的罂粟,耀眼夺目又勾人心魂。
连璋眼前骤然一亮,又迅速眉头紧蹙,眯眸微一思忖不?知想到了甚么,面色陡然阴沉,却?是晾着苏梅,转而厉声?喝道:“出来!”
那假山后窸窸窣窣半晌,又缓缓转出一个人来,身材矮小佝偻,却?是个老太监。
那人形容畏缩,垂眸不?敢与连璋对视,抖抖索索撩开衣摆便“哐当”跪在地上,俯身狠狠磕了个头,颤声?道:“二、二殿下,二殿下饶命啊!老奴不?敢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他额头不?住撞在落了薄雪的青石板路上,似捣蒜一般“噗通”“噗通”直响,转眼又涕泗横流,一张猥琐老脸哭起来格外惊悚。
那原是一名伺候过皇帝起居的老太监,已在宫中当值十几年,若是处罚得狠了,惹来皇帝注意?,怕皇帝面上也?无光,更是不?妥。
“……罚俸三?月,自去刑房领受十棍杖责,”连璋眼神凌厉,冷声?道,“下不?为?例,滚!”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那老太监感恩戴德又连连叩头,半爬起身,掉头踉踉跄跄便落荒而逃。
苏梅还?沉默矮身半蹲着,维持一副与连璋行礼姿势,未得他应答,便不?敢随意?起身。
她今日原是欲往御花园中采摘些挂过霜雪的松枝,回宫与霍长歌泡茶喝,怎料横生枝节。
她深知霍长歌与连璋数次交恶,却?是感念他此时仗义出手震慑对方,便少了自己后续许多纠缠,又不?欲声?张此事,也?与霍长歌能少些添堵。
苏梅正这般想着,冷不?防连璋料理完了那太监,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间,苏梅不?由朝他清浅感激一笑,却?见连璋霎时一副嫌弃模样?,寒眸斜睇她,冷声?讥讽道:“姑娘家行事还?是检点些好,宫中不?比你们北地,常与男人这般笑,便也?勿怪旁人要会错意?了。”
连珩:“……”
苏梅:“……?!!”
这是说她故意?卖笑勾引个死太监?是人话吗?
苏梅笑意?登时僵在脸上,嘴角轻轻抽搐,眼神似看傻子般昵着连璋,一瞬充满同情与怜悯,深感如此嘴欠之人,若是放在她们北地,怕嘴都要让姑娘们扇烂了。
她家小姐没说错,这二殿下果然不?是甚么好东西,呸!
苏梅险些气笑了。
“殿下教训的是,这京中的男子也?确实与北地不?同:素闻太子乃佛子临凡,未成想二殿下亦身姿出尘,隐有佛相,今日一见,便让婢子忆起一句佛语来,”苏梅姿态婀娜起身,故意?笑得谄媚,朱唇轻启,似意?图勾引,凝着连璋一副越发厌恶的嘴脸,一字一顿,轻声?却?道,“‘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连珩:“……”
连璋:“……?!!”
她话音未落,转身运了轻身的功夫,寻了园中高石踩了垫脚,几番纵跃间人已飘出老远,只留一道不?卑不?亢的背影晃在雪天之间。
“放肆!”
连璋顿过一息,待反应过来已是迟了,霎时面色铁青,两手紧握双拳,气得浑身发抖。
好一个绵里藏针又伶牙俐齿的貌美姑娘,仆可真是随了主,连珩紧咬双唇,肩头微颤,险些要在连璋身后笑出声?。
连璋愤恨一回头,连珩连忙做出一副惊骇又不?豫模样?,帮他找补颜面,痛心疾首道:“这侍婢简直狗胆包天!”
连璋气不?打一处来,眼下连珩说甚么他都觉得像嘲讽,遂狠狠瞪他一眼,甩袖兀自走了。
连珩终于?没憋住,“噗嗤”一声?,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璋幼时颇有才名,三?岁能诵、气岁能诗,人称“小思王”,如今却?栽在一介婢女身上,简直猝不?及防,尤其——
那原还?是霍长歌的贴身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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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夜里散值回寝宫,陈宝正在殿内候着,给他备了洗漱用的水。
谢昭宁径直往桌前一坐,对着那一桌已归整好的制弓材料,与他道:“你先去睡,我?今夜可能歇得晚,不?必伺候了。”
“殿下的弓可是又不?合手了?”陈宝见他抽了支竹木出来,对着烛火反复地瞧,便细心道,“陈宝去将灯挑亮些吧,殿下仔细眼睛。”
他拿了灯剔,去墙角卸下纸糊的灯笼,将灯花剪了,把?灯芯挑高,见一室和暖橙光果然亮堂了些,这才安心去睡。
一更,外面起了大风,寒风呼啸席卷,“哗啦”一声?吹开了陈宝那屋的窗户,室内霎时刺骨得寒,他揉着眼睛下床去关窗,又暗自思忖谢昭宁那寝室的窗不?知是否也?让吹开着。
他披了衣裳打了灯笼出去,不?成想,谢昭宁书房的灯居然还?亮着。
陈宝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远远便见谢昭宁连甲都未卸,身上搭了大氅,手下按着半张初具雏形的弓,伏案已是睡着了。
陈宝拿鞋底在门前磨蹭半晌,他晓得谢昭宁睡觉轻,若是再往里面走,兴许就吵醒他了。
他抿唇为?难片刻,待要转身掩门回去时,恍惚听见谢昭宁轻声?呢喃一句:“母亲。”
那一声?夹裹了明显的颤音与隐隐的啜泣声?,竟似个惶恐不?知所?措的脆弱幼童。
陈宝闻声?一怔,只当自个儿是夜里起来头发懵、听错了,探头往内里正瞧过去,就听谢昭宁竟又梦呓道:
“母亲——”
倏然,窗外应声?劈下一道青紫电光,紧接着轰然雷鸣伴随“哗”一声?巨响,登时下起瓢泼似的雨。
谢昭宁沉在梦中竟是未醒,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像是梦魇着了。
屋外银河倒泻,而他梦中亦是风雨晦暝,他一瞬回到他十岁那年,皇宫大丧的一夜。
谢昭宁听见宫外雨声?大作,听见年幼时的自已在哭,看见永平宫里到处悬挂着白布,看见年幼的自己跪在先皇后床头,茫然彷徨。
“昭儿,”他亦闻见生机即将断绝的先皇后唤他,“母亲要去寻你二姐与三?妹妹了,还?有你小舅舅,他们刚走不?久,母亲若是快些、快些,还?赶得及……只是,母亲、母亲再护不?得你了……”
“昭儿,你不?过是陛下笼络与抚慰人心的棋子,陛下甚至容不?下你二姐与小舅舅,更勿论是你?”
“这皇宫之中、皇权之下,骨肉亲情本就是笑话,除了自个儿,谁也?别信,啊?”
“母亲晓得你……晓得你自幼的心思,你想离开、想去北地,可母亲、母亲也?无法……母亲曾、曾于?陛下处求得一道旨意?,待你大了,你的婚事便由自个儿做主……娶,或不?娶,无人可胁迫得了你,总归身上能少一道枷锁是一道,这已是母亲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昭儿,克己守礼,远离是非名利,莫与权贵结姻呐……”
“昭儿,牢记母亲的话:陛下容不?得皇室中人无能,亵渎皇家声?势名望;可陛下亦惧怕生出有能之士,威胁正统皇权……你若无用,便是弃子;可你若太有用,便也?活不?长久……”
“你三?哥虽对你不?起,母亲却?仍私心望你可多陪他几年,他那人、那人……你若留他一人,他便也?活不?下去……”
“前路崎岖,晦暗不?明,昭儿,”先皇后拉着他的手,哽着喉头,临终阖眸之际,终于?艰难道,“能体?面活着便好……”
永平宫外,一道青紫电光遽然落下,隔着纸糊的窗,映亮了先皇后一张灰白枯槁的脸。
“母亲!”谢昭宁倏然一声?惊呼,于?羽林殿外一声?轰然雷鸣之中,惊醒过来。
他汗湿重衫,眼前空茫一片,一时间竟不?能视物,他右手手掌张开,虎口抵着额头,不?住喘气。
“殿下——”陈宝于?门前喊他一声?。
谢昭宁骇然转头:“谁?!”
他那一声?倒将陈宝吓了一跳,陈宝身子一抖,圆瞪一双黑瞳,从门口手足无措地走过来,担忧又无助,话说得也?越发颠三?倒四起来:“是、是陈宝,风把?窗户吹开,外面下大雨了,陈宝见殿下书房灯亮着,就、就想过来瞧瞧殿下。”
“陈宝啊,”谢昭宁指腹揉着眉心,吁出口气,嗓音遂又温和而微微泛着低哑,“无事,吓到你了。”
“没——”陈宝踟蹰一瞬,又往他身前去,见他适才惊醒时,竟将手下枕着的那半副小弓带掉了地上也?未察觉,便弯腰拾了递与他,忍不?住多关心了句,“殿下若是急用弓,何不?问军器监要呢?忙一宿不?睡,可仔细累着了。”
谢昭宁接过那弓,眼神下意?识温柔了些许,轻笑回他:“不?是我?用的,是我?打赌输给了那位新来的小郡主,赔她的。她那人脾气急,晚给她一日,她便要闹一日。”
“那也?不?能累着殿下呀。”陈宝闻言不?大乐意?起来,自个儿生了半晌闷气,方才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是今日那位庆阳郡主么?”
谢昭宁点头应了。
“她累着殿下了,陈宝不?喜欢她。”陈宝突然道。
“陈宝。”谢昭宁低声?斥他,摇了摇头。
陈宝便委屈撇唇,似个受了气的大孩子。
“郡主身份尊重,”谢昭宁叹一声?又对他道,“再不?可这样?说。”
“哦,陈宝知错了,可那位郡主、那位郡主——”陈宝蹙了眉小心翼翼觑他,使劲儿于?脑海中扒拉了一下,“唔”一声?,似是不?大情愿地道,“不?过那位郡主,今日陈宝瞧见她,只觉她似一团火,暖暖的,穿着红衣,很?好看。”
“是啊,”谢昭宁微一怔忡,竟又轻浅笑起来,于?烛光下更显温柔,附和他一半否一半,“似一团火,不?止暖,还?有些烫。”
陈宝眼神一瞬迷茫,似是没听懂,谢昭宁也?不?再多说话,披着大氅起身道:“一时半会儿这弓也?完不?成,我?去屋里躺一下,你也?睡去吧。”
陈宝应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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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躺下不?多时又要起来去巡防,夜里那骤风急雨匆匆来去一场便走,宫里宫外不?大平坦之处积了些薄雨连夜就结了冰,路便不?好走起来。
谢昭宁虽主掌外宫门骑兵,但都指挥使的官位到底比连璋副都指挥使还?高上半阶,需兼理内宫门巡防事宜,但他俩总归说不?了两句便要起争执,他平日便不?愿插手内宫禁军之事,只避无可避之时,方才履行一二职责。
尽管他俩顶上那位都检点原才是禁军真正“当家做主”的统帅,但都检点到底年事已高,除开春张罗些征召、迁补与训练外,已不?大理事。
谢昭宁安排了人手去善后,宫里宫外均妥善部署,便比平日晚了一刻钟,正撞见连璋也?巡完防,显是时间颇紧亦来不?及更衣,二人便一同沉默着往崇文馆里去,与守门侍卫一点头,待门开,屋里其余人已都到齐了,只除了杨泽。
“我?就说因着夜里那一场雨,二位哥哥今日定是赶不?及,都得着甲跑着来。”连珩嗑了一桌面的瓜子壳,边吃边笑,“哥哥们快进来暖和暖和。”
谢昭宁冲他遥遥一点头,往霍长歌桌前走过去。
霍长歌正脸冲下趴在桌上浅眠,闻声?抬首,一双杏眸泪眼朦胧的,浑身透出股子没精打采来,想是夜里受雷鸣惊扰,未休息好。
她眼睫一动,眼角滑下颗泪,手掩着唇就打了个瞌睡,像是晨起枝头沾了晶莹露水的花苞。
“早。”她呢喃一声?。
“困?”谢昭宁简洁一问,撩开披风坐下去。
“我?讨厌雨。”霍长歌连眼都没大睁,在他背后含混嘀咕念一声?,将那红彤彤的大氅往身上裹紧了些,头一偏又枕着胳膊睡过去。
她母亲亦是于?雨夜去世?的。
谢昭宁背对霍长歌,似觉后背莫名便暖和了,不?由牵了牵唇角,对着桌案笑了一下,取水于?砚台里转着墨条轻研。
他适才备好了墨,门又一开,来的竟是晋帝身边的小太监。
“问各位小殿下安,”那人朝众人恭敬一行礼,起身道,“小的得了陛下旨意?,来与各位通传一声?:夜里雨大,杨太傅受了风寒,今日歇着便不?来了,陛下说——”
他话说一半,往谢昭宁身后眺过去,谢昭宁顺着他眸光转过半身,见霍长歌跟朵红云似的堆在桌面上,正睡得专注。
那太监又轻笑一声?,扬了扬尖细的嗓音倏然唤道:“小郡主?庆阳小郡主?”
霍长歌闻声?一动,头上小髻微颤,茫然抬首,直直对着谢昭宁怔怔眨了两下眼:“嗯?”
谢昭宁清咳,拿眼神示意?她往远了瞧,她人却?还?发着懵,歪着头眯眼觑他,眉头微蹙,一副还?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呆得还?有点儿小可爱。
连珩瞧着他俩跟演哑戏似的,“噗嗤”一声?兀自乐。
连璋面无表情微有不?耐,两颊肌肉却?已微微隆起,显是正暗自咬牙切齿中,他本就瞧不?惯霍长歌,昨日又在她婢女身上吃了瘪,愈加恼她得狠了。
连珍眼神些微茫然,神色却?明显紧张,心中已是升起了妒火。
连珣却?仍是笑得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小郡主,”那太监又笑着喊一声?,嗓音阴柔尖利,“是小的在唤您。”
霍长歌突然一抖,这才清醒:“公公早。”
“问小郡主安,”那太监笑着一颔首,望着她,方才又续道,“杨太傅今日不?来了,陛下说,虎父无犬子,燕王乃我?大晋战神,不?知这堂讲习战法布阵的课,郡主可敢挑大梁?”
他一语既落,震惊四座,屋里众人哗然一声?,面面相觑一瞬,俱扭了头朝霍长歌眺过去,简直不?可思议,连谢昭宁亦免不?了愕然。
霍长歌:“……”
她只当自个儿没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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