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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激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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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长歌臊眉耷眼地推了门出去, 南烟等在廊下角落里正与连珍的宫女花蕊聊着天。

    连珍那宫女,南烟也熟,有了昨日霍长歌出言冒犯连珍那一出, 她?便自觉得替新主子把明面儿上的恩怨给抹开,毕竟霍长歌比她妹子原来小上一岁, 颇有些亲近之感。

    她?正小声与花蕊说霍长歌就是个孩子脾气, 言行不免唐突, 比不得四公主长在深宫识大体懂规矩,花蕊也晓得南烟是想让她在连珍面前与霍长歌说说情,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只是,姐姐,不是我不卖你面子——”花蕊也是个忠心护主的,闻言颇为难道,“咱四公主往日和声细语的, 从不发火生气, 最顾举止仪态。可昨日里回了宫,往床上一扑, 又哭又闹, 四殿下哄了好半晌呢, 是真真被那位郡主给气恼了。”

    南烟一声叹息,又要说话, 抬眸便见霍长歌从屋里出来了, 斜斜站在她?对面, 躲开门,往墙上一靠, 眼神倒是平静,甚么也瞧不出来。

    南烟与连珍那侍女面面相觑一瞬, 赶紧就朝霍长歌那边走过?去。

    “郡主——”南烟适才唤了霍长歌一声,崇文馆那门又打开了。

    连珍提着裙角,莲步轻移走出来,往霍长歌面前端端一立,纤纤玉指掩着唇轻轻一笑,明晃晃得幸灾乐祸。

    “太傅说,”连珍雀跃的连嗓音都微微劈了些,两手揪着锦帕,又清咳一声做了掩饰,颤着嗓音道,“郡主既是习武之人,想来只罚站便不够看了,不如改扎马步吧,也好让郡主长长记性。”

    她?说完,姿态窈窕地走回去,“哐”一声又合上了门。

    霍长歌漠然?斜她?一眼,两手握拳往腰间一收,两脚分开略宽于肩,沉腰往下稳稳当当半蹲着,面上表情虽乏味透了,内里却正惊涛骇浪。

    “郡主这是——”南烟这时才出声,轻声试探疑道,“被罚了?”

    “嗯。”霍长歌抬眸觑她?,委委屈屈的,眼底似蕴有水光。

    南烟蹙眉便又道:“郡主可?是犯了错?”

    “……嗯,左右不大懂规矩,太傅罚我屋外醒醒脑。”霍长歌笑着反过?来又安慰她?,心大得将她?往走了催,“不妨事,姐姐去跟你?小姐妹聊天吧,我站一会儿便是了。”

    南烟简直哭笑不得,点了点头,朝连珍那宫女身?边复又站回去,就势与她?小声说:“瞧瞧,昨日刚惹了你?家四公主,今儿就又把太傅也气着了。”

    那宫女只当这下也替自家主子出了气,捂了唇闻言悄声笑。

    *****

    辰时三?刻,崇文馆的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出。

    连珍身?姿婀娜得从霍长歌面前走过?去,抬头挺胸看着她?,长睫不住扑闪闪,霍长歌也不理会,连谢昭宁都没顾上,只探了头往门里瞧。

    等人都出来完,杨泽方才捋着长须慢吞吞抬脚准备跨门槛。

    “杨伯伯!”霍长歌一把揪住他长袍,可?怜兮兮仰头道,“我错了。”

    杨泽斜睨她?一眼,手把自个儿衣角狠狠拽出来,显然?气性还没过?,冷哼一声:“蹲好,这才一个时辰!”

    他说完就走,霍长歌在他身?后只杵了一息,一撩衣袍,果?断追着他跑出去,还不忘回头交代南烟道:“南烟姐姐,你?去给尚武堂的师父说一声,我今日请一刻钟的假!”

    谢昭宁远远闻声一回头,就见霍长歌人已出了馆院的墙,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

    霍长歌一路追,一路好声好气跟在脸色难堪的杨泽身?后告着罪,左一句“我错了”、右一句“我不对”,抱着两手不住朝他行礼作揖。

    路上来往宫女太监皆朝他们望过?来,霍长歌只执着得跟着杨泽往前走,脚下带起一溜的碎玉琼华。

    俩人直走到片宽敞空地前,四周红墙青瓦都离得远了,满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连人都不见,杨泽这才停下来,眼神欣慰地瞧着霍长歌,笑着与她?道:“伯伯适才见你?不接沙盘的对战,便晓得你?聪慧,知道该怎样可?着陛下的猜忌恰如其分得剖开自己给他看。你?爹娘将你?教导得很出众,伯伯欢喜得很,能帮你?的,自是会帮衬着。“

    “长歌谢过?伯伯,”霍长歌眺着天边隐在云后时隐时现的冬日,闻言亦轻笑一声回他,“长歌晓得陛下只想在长歌身?上看到霍玄曾经的赤忱忠勇,却并?不想长歌有文韬武略,他不愿看到的,长歌自会藏好。”

    这便亦是她?与霍玄最大的不同。

    曾经的霍玄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不羁,从不晓得如何?“藏”,也不愿藏,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连凤举,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

    这世上,从来只有一个霍玄,前世却仍被连凤举杀死?在了北地三?州的边城。

    而她?霍长歌,本可?以是第二个霍玄,却亦让连凤举杀死?在了北地三?州的边城。

    *****

    杨泽出宫的路途走到一半,望着眼前一道道高耸宫墙将视野反复阻拦在方寸间,一时只觉这天地似乎也狭窄了许多,人心困顿其中?,莫名?得憋闷。

    他心事重?重?一叹,循着来时方向,踏过?自个儿方才踩出的足迹,转头便又回去了。

    七略阁,皇帝书房。

    冬阳斜斜打在书房前的朱漆匾额上,“七略阁”三?个鎏金大字微转光华。

    殿外玉阶上下,禁军披甲执锐,五步一岗。

    杨泽往那阶下一站,着人通报一声,没一刻便被请了进去。

    殿内温暖似春,杨泽肩头已落了些许积雪,解下大氅便有宫婢接过?拿去角落拍打。

    阁内三?面环了巨大书架,架上累满书卷竹简,晋帝连凤举正于宽大书案后正襟危坐,手上正捧一封半开的奏疏,闻声自书案后抬头,又着人与他看了座:“杨卿此?时求见朕,是有何?事禀报?”

    “倒也无甚要紧事,打扰陛下啦。”杨泽拱手行了礼,慢条斯理落了座,又捋着颌下长须,笑得些微歉意,嗓音略有疲累沙哑,不疾不徐道,“晨起听?闻长歌那孩子不尊兄长、嚣张狂妄,罚了她?一回,罚完了,自个儿却忆起些旧事来。这人呐,一旦上了年纪,总不由回顾往昔,似这一生就要走到尽头了一般,后面的日子不大长久了。”

    他一双眼向来犀利睿智,如今却似蕴着朦胧雾气,虽正对皇帝书案而坐,眼神却不知眺过?皇帝看向了何?处,怀念而又憧憬,一副瘦削的身?子窝进座椅之中?顿时显得单薄佝偻,便如他所言,已见苍老迟暮。

    “杨卿这又是说的甚么话?”皇帝微一错愕,放下手中?奏疏不由眯眸揣度,杨泽还未到老迈年纪,精神又一向矍铄,无儿无女又孑然?一身?,若说是要辞官养老,却也不大可?能,皇帝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挑了他话中?一个由头,顺着道,“那孩子虽让霍玄养得娇惯古怪,倒也不妨事,规矩有皇后日日教习,又有杨卿看管在侧,总能焕然?一新。”

    “诶呦,”杨泽闻言忙不住摆手,自嘲一笑,五官嫌弃得都皱缩了,颌下长须一抖一抖,“陛下抬举了,这臣可?教不了,霍氏不敬兄长、狂妄嚣张那原是一脉相承!陛下怕不是忘了,二十几年前,霍玄投靠陛下那日?”

    那一日——

    皇帝倏得一怔,得杨泽一语,果?然?便被勾起年轻时的记忆来,他那时也才二十余岁,倚在帐内,轻撩帐帘,于狭窄缝隙中?窥见霍玄着一身?破旧单衣千里投奔他而来。

    少年未及弱冠,恣意张狂又武艺精绝,驻地竟无一人可?掠其锋芒,直让他单枪匹马闯入帐中?,方才被谢昭宁生父谢翱执剑拦下。

    霍玄与谢翱比过?武,又斗沙盘,赢了,便愈加狂妄,一指他背后墙上那细绘了山川风貌的地图,傲岸朗声道:“这天下,自有我为您取的,旁的人,还未有此?资格!”

    谢翱原比他还要大上两岁,更比霍玄年长许多,那时已小有名?气,与元皇后幺弟古昊英素有“水师双璧”之称,却被霍玄当众那般驳了颜面。

    幸得谢翱脾气好又惜才,若是换了旁的人,早集结了下属一并?将霍玄打出去了。

    再之后,霍玄也的确做到了,他用十年为他打江山,又经十年为他守江山,昔日军中?旧部,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他也实在做得太好了——

    “这就一晃,”晋帝眼神还虚着,一副沉在过?去意犹未尽的模样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恍然?感慨一声,“二十几年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

    霍长歌拍打干净身?上的雪,待到尚武堂,果?然?晚了一刻钟,除了连珍不知打哪儿搬了把椅子,往墙角一坐,似是观摩的模样,双眼却紧紧锁着谢昭宁,其余一众人正排了一排,站在屋檐下齐齐喵准了室外箭亭里悬着的一面巴掌大的锣,引弓射箭。

    箭中?铜锣,以响锣声计数,满二十者当可?休息一刻钟。

    霍长歌进去时,正遇上谢昭宁射最后一支箭,他左手执了他那把两臂十石的骑兵角弓,右手轻松满弓张弦,拇指上那枚云白色的玉石扳指微微流转一层薄蓝的光。

    他肩背挺直舒展,眼神专注锐利,凝着百步外的锣,手指优雅轻抬,那箭便化作一道流光正中?铜锣正中?,“嗡”一下,特质的白蜡箭头碎得四分五裂,那锣亦被射得翻转过?去,鸣声一路传回武堂。

    “好!”连珩在他身?侧喝彩,“漂亮!”

    连珍激动得想尖叫,面红耳赤赶紧用手捂了唇,一双长睫不住扑闪。

    谢昭宁偏头冲连珩微微一笑,后撤一步,退出站位,只一个动作便又有些闲庭信步的意思。

    霍长歌杵在门口怔怔瞧着,她?前世从未与谢昭宁交过?手,嫁与他后,也从未见过?他习武,她?那时烦他得紧,对他是能避则避,三?五日不见他一面都正常,原不知他连箭也射得这般好。

    “小郡主?”霍长歌正出着神,闻到有人轻唤她?。

    她?循声侧眸,见有人正站在她?身?前对角处,约莫三?十四、五的模样,眸正神清,浓眉方脸,肩宽背阔,天生一副刚正不阿的容貌。

    那便是尚武堂的师父——张远图。

    张家乃是前朝叛将,张远图虽是现任家主,人却木讷憨直,虽少年时曾以骑射冠绝三?军,小有盛名?,却难担军中?要职,连凤举性子多疑,前世也并?不信赖张家,碍于颜面才留张远图任职宫中?。

    只没几年,霍玄身?故前,张远图便被寻了个由头,明升暗贬,领了个无实权的闲职,举家遣出了京城。

    张家人才凋敝,倒也安分守己,从未掀起过?风浪,霍长歌素来只知张远图其名?却也从未见过?其人。

    “师父,”霍长歌那恍惚神色一收,立马换上副委屈巴巴记吃又记打的模样,乖觉得跟张远图拱手行礼,“长歌来迟了。”

    “不妨事。”自打张远图晓得霍玄之女要来,便对她?也高看了一分,霍玄声名?远播,乃是大晋名?正言顺的战神、武者眼中?的军魂,他对着霍长歌竟比对着一众皇子还要诚惶诚恐,木讷的脸上挤出个笑,“小郡主既是已告了假,自是无妨。”

    “只是师父对不住,长歌今日又不得与师父习武了。”霍长歌又冲他拱手告罪,径直往墙边一站,大氅一撩,自觉扎起了马步,半哭丧着一张俏脸,拖了长音道,“太傅罚我两个时辰的马步,如今还剩一个时辰没蹲完。”

    张远图:“……”

    谢昭宁站位本就离锣最远、离门最近,霍长歌来时,他耳廓一动便闻见了,此?时听?她?说话,微转了头,瞧她?一套动作下来,眼里不由又蕴了笑。

    她?总是闹的时候多,静的时候少,只如今见她?垂眸乖巧往墙根一蹲,又莫名?觉得,这并?不算安谧的地儿,又似乎宁静得过?了头,缺了点儿甚么似的。

    *****

    霍长歌领完罚,尚武堂也要下学了,她?蔫头蔫脑得与南烟往回走,路上连珍与花蕊小步跟在她?们身?后,似两条粘软的鱼类紧缀着她?们不放,她?们行快、她?们也快;她?们行慢、她?们也慢,不知到底想做甚么。

    北疆经年日久被炮火硝烟熏燎,人都惯了,不说尚武,只男女老幼皆是一副挺直腰杆子无惧生死?在努力?活着的傲骨模样,就能让霍长歌打心眼儿里不待见如连珍这般娇软的菟丝花,更勿论如今晓得她?心里还惦念着谢昭宁,简直让她?莫名?更加得烦。

    霍长歌又走了几步,只闻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响动,脑壳就一阵阵得抽着疼,对着这样柔弱又比她?原还小上几岁的姑娘家,她?打也打不成、骂也骂不成。

    她?猝不及防一转身?,连珍也无防备,让她?骇得疾步后退,手捂着嘴就“呀”了一声,美眸频眨,险些就被她?吓哭出来,花蕊赶紧将她?扶住了。

    “四公主,”霍长歌见她?竟胆小至如斯地步,好笑又无奈,心思电转,突然?指着她?身?后“哇”了一下,神情大变,惊声道,“瞧你?身?后!那树上是甚么东西在飘!?”

    南烟一怔,随霍长歌指向探头,后面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有,何?来的树?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啊!”一声,连珍已经喊开了。

    连珍也不回头看,应声直接扑进花蕊的怀中?,死?死?抱紧了她?,瑟瑟打着抖不住尖声叫,花蕊胆儿也小,让她?一扑,自己也怕,闭着眼睛随她?一同凄厉地喊,红墙青瓦上的雪都快要被震下来。

    霍长歌憋着笑,转身?拉着南烟就跑,南烟回过?神来颇无奈,边跑边轻声提点她?:“小郡主,那位好歹也是个公主呀,你?这般作弄她?——”

    霍长歌只当她?那声让风吹跑了,听?不见,跑出老远才停下。

    南烟虚长了她?近七八岁,对她?如此?幼稚行径简直哭笑不得,想念叨她?两句,又实在不知该说她?甚么才好,她?到底先是主子,才是孩子。

    “郡主啊——”

    她?只反反复复来回道:“哎。”

    *****

    待霍长歌跑远,连珍喊完一轮,见周遭全无动静了,这才从婢女怀中?颤着嗓子试探问:“花蕊,那可?怕东西还在么?到底是……是甚么呀?”

    花蕊瑟瑟发抖,只睁着一只眼睛扭头去往后面瞧,倏然?一怔,险些气哭:“公主,那郡主是耍咱们呢,这儿哪里有树啊!”

    连珍闻言猛得抬首转头,对着身?后一片空空荡荡的雪地,眼里难堪地蓄了泪,不由“嘤叽”一声,哭了出来。

    她?真真是蠢到了家,让人拿捏着弱点平白戏耍了也不知,这条路她?日日走,哪里会不晓得有没有树?

    “公主,”花蕊赶紧替她?揩眼角,生怕让寒风吹皴了她?一张娇嫩的脸,心疼说,“为何?您非要跟着那讨人嫌的郡主呢?您瞧瞧她?,哪里有个姑娘的模样?古里古怪的,我从未见过?那样上不了台面的。”

    连珍不住地喘,胸膛起起伏伏,哽咽着委屈道:“她?讨人嫌?三?哥哥明明瞧她?眼神已不对,这才几日呐?我就是、就是要跟在她?身?后瞧明白,她?到底、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您,您竟是对——”花蕊愕然?,脱口便道。

    连珍睁着双婆娑泪眼色厉内荏一横她?,花蕊吓得噤声,话说一半就手捂了唇。

    花蕊眼睫扑闪半晌后,缓过?了劲儿,又去给连珍擦了擦泪,对上她?双眸,与她?轻声应和道:“公主,那三?殿下的确是好人,这宫中?风言风语虽多,但他住在咱们宫侧殿那两年,就已能窥见君子之风了。公主眼光真好。”

    连珍眼波盈盈一转,便又在她?暧昧眼神下羞红了脸,胸膛微微一挺,隐隐还有些骄傲的意思。

    谢昭宁居于承晖宫侧殿那两年,连珍原也只十一、二岁,正是情窦初开年纪,央了陛下许久,才得了一个识字学诗的机会。

    连珍时至今日,仍清晰记得,她?于自个儿殿内与一位识字的老宫婢学的第一首诗便是《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注1)

    那日正是盛夏,连珍寝殿窗外正对一丛青竹,她?倚窗学过?半首的诗,便有谢昭宁的模样渐渐幻化眼前,温柔含笑立于窗外青竹丛间。

    她?便于那日,已知晓了自己的心意。

    *****

    翌日,霍长歌又早了一刻钟往崇文馆里去,冬日里天还未亮,她?推了门进去,却见里面空无一人,谢昭宁竟不在。

    “人呢?”她?站在门口只往里一探头,诧异轻喃一声,也没急着往里走。

    “三?殿下。”

    门外侍卫突然?出声,躬身?抱拳行礼,身?上铁甲碰撞出连续轻响,在寂静破晓之时,尤其明显。

    霍长歌回眸,便见谢昭宁腰系佩剑,正在她?身?后一路稳步无声踏雪而来,一身?银铠上微微流转头顶未尽的月色与脚下冷然?雪光,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他如今还未有前世那般隐隐的肃杀,只是通身?一袭清贵俊雅裹着少年英气,似个等着出鞘的宝剑名?器。

    谢昭宁与那侍卫点头回礼,停在门前阶下,见霍长歌杵在门口不进去,疑惑瞧着她?,只温声道:“郡主早。”

    他眼神一动,霍长歌便晓得他心里头在想甚么,故意抿唇可?怜巴巴得对他拖了长音道:“三?哥哥早,我夜里又做了噩梦,一宿没睡好,起早了。”

    她?一路行来,鼻尖上冻出的红晕还没散,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细嫩,模样娇俏可?爱,与那古怪脾气丝毫不搭。

    谢昭宁淡淡瞥她?一眼,也不晓得该怎样接她?那语气莫名?有些亲昵的话,生硬得点了一点头后,又觉得似乎如此?冷淡不大妥帖,便清咳一声,抬眼觑着她?身?后道:“将门这般敞着,内里热气都要散干净了,进去先别?脱大氅,仔细着凉。”

    霍长歌闻言一怔,不由将谢昭宁那话往心里头又过?了一遍,倏然?便觉一股热流自心口往四肢百骸舒展出去,眉眼忍不住似月般弯起来,眼神清亮得冲他甜甜一笑。

    谢昭宁让她?笑得一惊,下意识眼神戒备,往后稍退半步,生怕她?使坏,退完又觉不妥,羞愧垂眸一探手,红了耳尖让她?先进屋。

    霍长歌正心情大好,见他如此?一番动作忍不住“噗嗤”笑一声。

    她?往门里站进去,待谢昭宁也进来,将那厚重?木门随手关了,这才又寻衅滋事,追在他身?后问他道:“三?哥哥这又主动关怀又避我如蛇蝎,可?还有意思?”

    “又浑说,你?既叫我声哥哥,”谢昭宁神色如常回她?,耳朵却已整个红了个透,强自找了借口,话里有话地抬眸道,“自是与珍儿一般,是妹妹了。平日里关怀一二,也是我这兄长该做的,又哪里避、避你?了……”

    珍儿,啧,这小名?儿叫的,恶心吧唧的。

    霍长歌心头莫名?又酸又苦,上下两排贝齿也软得立都立不起来,遂冲着他一撇唇、明目张胆得就翻了翻眼白,一副鄙夷又不爽利的模样。

    谢昭宁:“……”

    谢昭宁让她?瞪得一脸茫然?,不晓得哪句话又说错惹了她?。

    “我不喜欢连珍,”好在霍长歌下一刻自个儿已和盘托出,倒是爽快,将心思直白刨开,也不用人多猜,“三?哥哥莫把我与她?相提并?论。”

    “这话原不可?乱说。”谢昭宁一滞,低声斥她?,“那是位公主,由不得你?来挑三?拣四。”

    “我晓得,只是不喜就是不喜,就像我现下也讨厌你?,在这儿把话明说了,又如何??”霍长歌见他维护连珍愈加烦躁,忍不住便挑衅道,“三?哥哥,你?可?是要去陛下面前哭一哭,告我一状呀?”

    谢昭宁闻言一哽,他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再老成,面子也还是要的,晓得自个儿招人烦了是一回事儿,让人直面说出来,可?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神情瞬间难以言喻,长眸略有些难堪地觑了霍长歌一眼,人倒也识趣,只扭头远远避开她?,从后排桌椅间绕到自己座位上,沉默坐下去。

    “哎,”霍长歌把人惹了还不算完,腆着脸又跟着凑过?去,往他前桌上撑手一坐,晃荡着一双小腿,一副不拘小节的潇洒模样,眯眼笑着追问道,“三?哥哥,你?就不问问我烦你?甚么?”

    谢昭宁陡然?头疼起来,眼神复杂地抬眸,一言不发,也一言不想发,平白自取其辱这种事儿,他脾气再好也干不来。

    他打小顶着那名?不正言不顺“三?殿下”的名?号寄人篱下活了十几年,自认“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八个字,早已摸得透了,如今对上霍长歌这副模样,竟隐隐生出些失望的意思。

    霍长歌觑着他双眸里那熟悉的神情,便晓得他心里在想甚么,这眼神她?前世已司空见惯,她?本想逗弄他再斗斗嘴,也算是替他解个闷,不成想却先惹了他伤心。

    她?心头霎时古古怪怪得疼,疼得像被钝刀子来回划拉了两下:“哎——”

    霍长歌下意识出了声,一唤他,望着他那双漂亮凤眸就“噗嗤”笑着一撇唇,故作嫌弃道:“你?就是太无趣,太太太无趣,哪里是十七?我原当你?已七十了呢。”

    谢昭宁闻言眼睫一动,眼底似有光微微一晃,伤怀一瞬便散了,他欲言又止一睨她?,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谢昭宁,”霍长歌两条小腿往起一叠,又上下来回晃,颇没有身?为大家闺秀的自觉,举止甚不雅观,“我——”

    “叫三?哥。”谢昭宁又低声斥她?,“怎么总记不住?”

    “三?哥哥,”霍长歌故意狠狠拖了拖长音,尾音又甜又腻,拖得谢昭宁莫名?又红透一双耳尖,她?语气陡转轻快,一指背后,眼神清亮道,“要不要玩沙盘?反正现下还没人,来一局?”

    “你?在北疆时,也是整日与人寻衅约架的么?”谢昭宁那表情一言难尽极了。

    “要你?管,”霍长歌一抬眉,颇不客气与他道,“痛快些,玩还是不玩?我赢不了太傅,还赢不了你?了?”

    说完也不待他答,霍长歌拢着大氅下摆就跳下桌,径自往沙盘一端走过?去,那沙盘比寻常人家里一张饭桌还要大上一倍多,内里的山川河流皆是以细沙拢的,到处插满了赤墨双色的小棋。

    霍长歌折腰兀自伸了指头去拨弄那小旗,将其中?一支拔-出来又插-回去,一侧眸,便见谢昭宁虽不言语,人却也跟着过?来了。

    少年人到底受不住激,更勿论本又已败在过?她?手上。

    “谢昭宁,”霍长歌玩着那些拇指长短的小旗,笑着偏头斜睨他,“上次你?输了我一把弓,可?我思来想去,有弓不成,还缺箭。不若咱们再堵一把,你?若再输,便得寻些合我那弓用的箭,可?好?”

    “你?又晓得是我输?”谢昭宁着一身?银铠轻甲,披一条如烈火般色泽猩红的披风,负手往她?对桌一立,眉目间倏然?便有少年人的桀骜锋芒一晃而过?。

    霍长歌凝着他那罕见的傲然?模样,便又忆起前尘旧事来。

    谢昭宁前世十九岁时,机缘巧合,曾任主将,与连璋一同被晋帝派去迎战西戎,大捷而归,一战成名?。

    那战赢得漂亮,连北疆亦有人传了捷报军情来,霍长歌那时与霍玄饭后无事,便用沙盘将那战局复了盘。

    西戎不如北狄棘手,北狄乃是由众多关外强族集结于一处的势力?,西戎早在前朝便已衰微,只余下一个山戎兴风作浪。

    霍长歌见惯了北狄人的凶残狠辣,西戎那场说来不过?中?规中?矩的战局便不够看了,连带着她?对谢昭宁也不大看得起,只当他是徒有虚名?、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而已。

    “是棵好苗子啊,”霍长歌兴致缺缺得以手支了下颌,心不在焉地插拔着小旗将自个儿的兵士往前挪,却不料霍玄突然?叹了声,“只可?惜,让杨泽与张远图养歪了,一本正经得过?了头,有大能却显不出,好好一把宝剑呐,偏偏锋刃没开全,他们却还不晓得。”

    霍长歌闻言一副不大上心的模样,头也不抬便“嗤”一声。

    “嘿,你?还真别?瞧不起,”霍玄晓得她?那小心思,轻轻斥责她?,两手往大袖中?交错一拢,憧憬道,“这孩子若是能让我带一带——”

    “您带能怎样?”霍长歌眼皮一抬。

    霍玄瞅她?一眼,揶揄道:“定?能比你?强。”

    霍长歌登时便不大乐意了,拔起数支小旗就丢她?爹。

    霍玄偏头接连躲过?,嘴上“诶诶”叫着也不恼,待霍长歌略略消了气才叹了声,往她?对面一坐,正色道:“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我将你?养得再好,可?战场上哪里来得十全把握、绝对胜算?我总是不舍得将你?单独放出去,可?他便不同。我若是能将他养成你?这样,便狠得下心把他直接扔出城门外,让他与北狄好好打上几场仗!名?将嘛,总是这样才能炼得出。”

    “那您还是逮了机会狠心丢我吧,”霍长歌那时眼珠一斜,便回他,“总归儿女的心也是偏的,做父母的若是半途再尽心竭力?养上另一个,我也是会吃醋的。”

    霍玄爽朗大笑,使劲儿揉了揉她?头顶:“你?呀,就是心眼儿小。”

    霍长歌让他揉搓一通只是眯眼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

    “谢昭宁,勿论身?份名?头,只说咱们身?上皆是流着武将的血——”霍长歌自回忆里走一遭,抬眸自负得觑着对侧的谢昭宁,语气沉而稳,期待地说,“武艺咱们比过?了,虽说你?始终藏着掖着,但我也算能窥得十之五、六,如今,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你?行军作战的本事。”

    她?一瞬豪气万丈,便下意识吐露了真言,些微一滞,又不动声色连忙找补道:“我于此?道虽并?不精通,只陪你?玩玩也还是可?以。”

    谢昭宁却是未觉察,正错愕,只觉她?那神态举止恍然?就似个大人了,被她?又没大没小喊了名?字也顾不上恼,似乎她?理所当然?可?以这般叫一样。

    勿论身?份名?头,只说咱们身?上皆是流着武将的血——

    勿论身?份名?头?!

    他又让她?一句话陡然?震荡了心神,胸腔中?顿时升起万丈豪情来,那是他这十几年来嫌少得到的尊重?!

    “来,”谢昭宁倏然?笑得满怀壮志,镇静自若得与霍长歌一抬手,一双冷冽凤眼清亮有神,朗声便道,“请!”

    谢昭宁如此?罕见明朗一笑,倒是笑得霍长歌骤然?有种眼花缭乱的错觉。

    她?下意识“嗯”出一个长音,微一阖眼缓了一缓,这才又“啧”一声,斥他:“请甚么请,我话还未说完,若论强敌,咱们如今明面儿上摆着的也只俩敌人:一个北狄,一个西戎。北狄我熟,若是开一个对阵北狄的战局,跟我欺负你?似的,不如就——”

    霍长歌原想引着谢昭宁布个对战西戎的局,看能否通首至尾地还原他前世那场战局,瞧瞧他可?是锋芒在此?时便已被杨泽与张远图教得藏而未知了,熟料她?话说一半,谢昭宁却打断了她?:“就北狄吧,郡主既熟悉,便再好不过?了。”

    他贸然?截了她?的话,自个儿也怔了一怔,自知行为无状,还又后退一步,与霍长歌一拱手:“郡主原宥。”

    霍长歌:“……”

    不是,多大点儿事儿,怎么就需原宥了呢?

    霍长歌前世总不把谢昭宁放眼里,他一言一行自然?也从不会在她?心上,可?如今她?才后知后觉,不晓得到底是谢昭宁被先皇后教得太得体,还是她?被霍玄惯得太无礼,谢昭宁这份谦逊守礼规矩到让人心酸又心疼。

    “无,无妨。”霍长歌顿了一顿,故作若无其事,又含了三?分玩味睨着他,“瞧三?哥哥这意思,是要我充一把北狄人,给你?套个局?”

    谢昭宁耳朵尖尖上又红了一红,赧然?又坦诚地笑着微微颔了颌首。

    “成,就卖三?哥哥个面子呗。”霍长歌嘴上不住讨便宜,揶揄完他,一撸袖,一段白皙小臂就那样明晃晃地露出来,“我这就给你?详解详解——”

    谢昭宁赶紧“诶”她?一声,侧眸一避,清咳道:“……袖子,也不怕冷的。”

    霍长歌五指一张,正一把抹平了盘中?原本以沙堆起的地貌,闻他语焉不详一句话,莫名?抬眸,一时竟不明所以,罕见得不聪慧起来,茫然?道:“袖子为甚会怕冷?”

    “……”谢昭宁无奈觑她?,只能将话往明白了说,“姑娘家怎可?衣衫不整?袖子放下。”

    “这就衣衫不整了?”霍长歌嘴角一抽,稀奇又嫌弃得上上下下打量他,将衣袖复又撸下来,“我想我爷爷要是还活着,恐怕都不如你?古板。”

    谢昭宁:“……”

    霍长歌嘴上调侃着,手上却不停,利落地拢沙在盘内重?塑北疆城外地形,谢昭宁也不与她?做口舌之争,眸光亦往盘中?落下去,仔细听?她?解释道:“北疆贫瘠酷寒,地广人稀,却又战事频发,是以勿论男女老幼皆尚武,兵制亦与他处不同,集屯田兵制与府兵制于一体。但凡男子年满十六岁,无伤残者,皆需充为两年屯田兵,除必要农田生产外,平日仅做步兵城防训练;府兵则不同,另立军籍,不担赋税,做骑兵训练,无战事时,亦需参与农田生产。”

    “兵力?各为几何??”谢昭宁见那盘中?地貌已具雏形,问道,“既有骑兵,战马供应可?充足?”

    “你?若是想于并?州狙匈奴……骑兵两万,一人一骑,一万轻骑精锐,一人三?骑,马是好马,西北边陲牧马苑里重?金买的。”霍长歌先与他利落直言,又话音一转,竟莫名?轻笑,似格外自豪又续道,“步兵嘛,约莫六万到八万余。”

    “嗯?约莫?”谢昭宁一怔抬眸,“竟相差两万,这是为何??”

    “因北疆人人一身?血性傲骨,便是连女子亦不愿落于人后,无人是贪生怕死?之辈。”霍长歌偏头看他,沉着一身?骄矜气度,淡淡浅笑,“我五岁那年,幽州辽阳有半城女子联名?上书,称年满十五未许嫁出阁者,如若自愿,也可?充两年屯田兵,与男子做同等训练,日后好作为抵御外敌的后备军。”

    “故,”谢昭宁震惊道,“你?前日才与四公主说出那样的话?”

    霍长歌闻言轻笑,越发骄傲起来:“谢昭宁,若有朝一日,你?到得北疆,便晓得这世间原有女子,太平时,可?为人-妻人母;战乱世,可?以巾帼不让须眉。”

    “这才是我不待见连珍的理由。”她?理所当然?补一句,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沾了沙的手一抬,指着自己胸口说,“她?啊,太弱了,不是身?子弱,而是——心气儿弱。”

    谢昭宁又让她?一言震撼了心神,只觉眼前似乎便能见到那样一群着甲的碧玉年华女子,英姿飒爽地守在城门之前,悍然?无惧得跟在骑兵之后,无畏黄沙下敌军的刀锋剑刃——是记忆中?,那人与他儿时说过?的,曾经见过?的北疆女子独有的风貌。

    谢昭宁沉默一息,眼底恍然?有一道流光闪过?,又转瞬恢复一片宁静沉寂,这才又斥责一声霍长歌:“又浑说。”

    “行,那就继续说不浑说的。”霍长歌见他似有动容,越发有了底气,拖了长音一睨他,“与你?说北狄,行了吧?”

    时有匈奴、鲜卑、乌桓等塞外游牧民族居于北地,统称北狄。

    其与中?原并?存了多少年,中?原与之战火便持续了多少年,北狄自诩是豺狼虎豹,当中?原是悬在嘴前的肥肉,寻机便想啃上一口。

    前朝末年,朝廷腐朽破败,内忧外患,西有山戎北有匈奴、鲜卑、乌桓、高句丽等狄胡尽皆南下,瓜分凉、并?、翼、幽四州。

    南晋新朝初立只一年,程渊程老侯爷便奉旨抗击山戎收复凉州;霍玄入并?州痛击狄人,分裂南北匈奴,一十四年逐一收复北疆三?州大半失地。

    而北疆如今辖境并?、翼、幽三?州,只除翼州如今安乐些,并?州以云中?郡与五原郡抗击匈奴,幽州以辽西郡拦着乌桓、以辽东郡阻着鲜卑,还得时不时提防着高句丽的口水黏上乐浪郡,一年四季里,因着军需供给的缘故,只炎炎夏日烈焰当头与酷寒大雪封山封路时,能得安稳三?两月。

    “……其实,也没甚可?说的。”霍长歌甫一启唇,又后悔,着实想探谢昭宁的底。

    他前世便不爱出风头,宫里人人称他温雅无争,说他走的是中?庸君子之道,每每领兵亦是与连璋分领左右军,赢都赢得恰到好处,不张扬、不抢功,他到底有多深的底,想来只有他自己知晓。

    霍长歌忆起前世里的谢昭宁,总是愧疚难当,如今又忍不住莫名?心疼,偷偷瞅他一眼又低头,将城外沙地堆出几个土丘,又拿手指在沙间画出州与州间的界线来,把赤色小旗往沙中?一插,当做并?州外匈奴各部势力?集散地。

    她?抬眸对上眼神期待又不解的谢昭宁,避重?就轻解释一句,又漫天扯谎道:“我爹说,打匈奴就一招——敌来我揍、敌退我走,随机应变就是了,游牧民族嘛,特质也只一点,惯常擅骑射。我若与你?说得多,反倒与你?不利,不过?是将我想法?加诸于你?罢了,总归我也只懂皮些毛,没得误导于你?。不如让你?天马行空来一回,咱们先开一局,边打边说?”

    她?狡黠多变惯了,谢昭宁也渐摸透了她?脾性,对她?这出尔反尔的行径见怪不怪,一双冷冽凤眸里只剩下习惯性的纵容与无奈,瞥她?一眼,叹口气,随她?性子去了。

    “诶,先说好,”霍长歌见他优雅一手半抬就要去挪云中?郡内的小旗,赶紧出声拦了他,“赌局先开这儿,你?输,十支箭。”

    “那要是你?输呢?”兴许是由她?描绘的北疆风貌太过?无畏与热血,谢昭宁与她?面前竟被徐徐激出了争强好胜的少年意气,长眸轻抬,“郡主又输我甚么?”

    霍长歌闻言一怔,拍案便道:“十两黄金!本郡主也是有食邑之人。”

    一盘子的沙都快让她?拍散了,便是谢昭宁张口问她?要庆阳郡,她?此?时亦能痛快拱手相送。

    “严重?了。”谢昭宁猝不及防懵了一瞬,一拱手,“不至于。”

    “我乐意。”霍长歌道,“开战!”

    她?率先拔了一只赤色小旗,也不率军往前移,径直往谢昭宁城门前悬空不住地摇,竟在那“哗啦哗啦”的响动中?,嗓音脆生生地邀战道:“谢将军,出来打出来打,正面迎敌,攻城战太无聊了啦!”

    谢昭宁正负手屏息凝神望着那沙盘暗自布局,闻声顿时啼笑皆非,一口气泄了个干净。

    “你?,你?——”他想斥霍长歌两句,抬眸见她?偏了头冲他笑得明媚又张扬,一双杏核似的眸子光华流转、灵动清亮,手中?小旗不住乱晃,鬼灵精怪的模样活泼生动,他“你?”了半晌,终还是语塞,只得纵容得又叹一声,亦拔了自个儿阵营一只墨色的小旗,没好气地道,“应战!”

    谢昭宁连生闷气都气出股子温雅好脾气的意思来,霍长歌乐不可?支,又忍不住想逗弄他,见他拿着那小旗要往城外插,右手并?指就去点他手腕,谢昭宁手腕翻转,两指间夹着那小旗与她?你?来我往地过?招,手掌交错抵住对方互不相让。

    霍长歌手掌微微粗糙,掌心亦有一层薄茧,哪里像个姑娘家的手。

    谢昭宁眼神一动,指间一松,另一手于下方准确将那小旗一接,往她?头个空了旗子的沙丘上一插,觑着她?双眸沉声便道:“一万轻骑出得城门,快马奔袭,与你?第一势力?交锋,侧面冲击,贯穿你?军,斜插-入阵,杀人掠粮,一击便撤——”

    他一上来,猝不及防就出了奇兵,霍长歌一滞,便闻他又续了半句道:“——往你?这处来,你?可?挡得住?”

    霍长歌垂眸,见他修长两指一动,已是拔了她?第二势力?沙丘上的赤色旗。

    匈奴人虽说惯于群居,但王庭与兵力?并?不集于一处,草原上一方势力?遭骑兵侧面冲击,头尾冲散难以相顾,想留住对方难,想增援与通报第二势力?更难,只能眼睁睁瞧着对方绝尘而去。

    霍长歌杏眸一眯,硬生生瞧着谢昭宁将自个儿墨色的旗往她?那第二势力?的沙丘之上插-进去。

    “战法?不变,如法?炮制?”霍长歌品出了点儿意思,意味深长笑着问他一句,也不慌,“还是出其不意,以战养战,以攻代守?”

    谢昭宁淡淡应她?一声,仍紧盯那沙盘,判断了两方势力?间距离,正要再走第三?步,熟料霍长歌不拦不挡,竟轻笑一声。

    “憋挺久了吧,三?哥哥?”霍长歌悠悠闲闲觑着他,眼神清亮又戏谑,似能一眼瞧进他心底,谢昭宁眉心不由一蹙,抬眸,却见她?手撑着沙盘侧边,身?子前倾,凝着他双眸笑着问,“平日没少琢磨怎么运用骑兵吧?你?怕不是想倾巢出动,彻底端了北匈奴王庭?胃口够大呀。”

    谢昭宁眼神一凛,面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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