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的故事
阿基拉·安诺住在荷兰公园附近,但我们没有去她家里。大概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的隐私受到侵犯,所以选择了在诺丁山警察局接受讯问。那是一座相当漂亮、气势恢宏的建筑,坐落在兰仆林的拐角处。由于政策原因,该警察局现已关闭。伦敦政府曾计划关闭一半的警察局,减少街上穿制服的警员,这也使得持刀犯罪激增,拿手机都要冒着被骑摩托车的小偷抢走的风险。
我不明白为什么格伦肖探长会邀请我们过来,因为她已经明确表示过,她把调查视为一场竞争,而她决心要赢。
“她认为是那个叫安诺的女人干的。”霍桑解释道。
“怎么回事?”
“她实施了逮捕。她想让我看起来很差劲,我当时在场——但她还是比我领先一步。”
“你不喜欢她。”
“没人喜欢她。”
我们出示了身份证,获准进入警察局。格伦肖征用了一间阴森的审讯室。审讯室位于一楼,墙壁被漆成了乳白色,窗户是磨砂玻璃的,遮挡住窥探的视线。一张桌子固定在地板上。这里没有珐柏涂料,墙上的健康和安全宣传海报是唯一的装饰。
阿基拉·安诺坐在一把粗糙的木椅上,看起来很不自在。她是个娇小的女人,有些少年气,不是很矮,但整个人显得不太真实,就像一个影子。她的眼睛非常黑,炯炯有神,只是被圆圆的淡紫色眼镜遮住了一部分,眼镜架在陶瓷般的脸颊和轮廓鲜明的鼻子上。也许她做过鼻梁整形。她的头发又黑又直,垂到肩上,勾勒出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她给人一种极其聪明、知识渊博的印象,部分原因是她从来不笑。她现在很郁闷。她刚刚从牛津开车回来,对前夫的律师被残忍杀害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任何悔恨的迹象。但她很生气,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她与此有关。
在此之前,我早已见过阿基拉·安诺两次。
我写这些的时候,不想给人留下我对她或她的作品有任何敌意的印象。实际上,在理查德·普莱斯去世的时候,除了她发表在《新政治家周刊》上的几首诗之外,我从未真正读过她写的作品。说实话,那些诗我也没太看懂。我第一次偶遇她是在爱丁堡书展上,接着六个月后,我在伦敦的一个发布会上见过她。后来,我在网上查过一些她的资料。我对她的了解大致如此。
她于一九六三年出生在东京,是独生女。她的父亲是一名银行家,在她九岁那年被调到纽约,她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一九八六年,她从马萨诸塞州的史密斯学院毕业,不久后出版了她的第一部 小说《众神》。“一个关于日本镰仓时期女性屈服与宗教父权制的故事。”尽管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电影改编得不太好,但这部作品还是让她获得了国际赞誉和好评。她的其他作品中,最著名的是《特米苏盆地》《广岛的清风》和《我父亲从来不了解我》,后者是一本她在美国早期生活的半自传体回忆录。她还出版了两卷诗集,最近一本是今年早些时候出版的,叫《俳句两百首》,也确实包含了两百首俳句。她说过一段著名的话,说她写一部小说要花好几年的时间,因为她不但把每个字当作挂毯中的一个针脚,也把它当作挂毯本身。我也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
她嫁给了英国电影摄影师马库斯·勃兰特,他曾经为她的电影掌镜,这也是她来到伦敦的原因。这是一段有虐待倾向的感情,《星期日泰晤士》杂志对此有一段长达九页的描写,之后上了BBC的纪录片节目《想象》,这段关系在二〇〇八年结束。两人没有孩子。两年后,她嫁给了房地产开发商阿德里安·洛克伍德,这令许多媒体大跌眼镜。
她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信奉了日本的传统宗教——神道教,她的许多作品都反映出了这一点,尤其是她信仰万物有灵论,认为无生命的物体也包含某种灵性。不过,据我所知,没有人见过她去参拜神庙,或者因此沉迷于舞蹈仪式。她还研究了差异性的本质、她的双重民族身份,以及生活在另一种文化中所产生的疏离感,这种文化不同于她出生的文化。我在此引用的是她一本书的前言。
我曾在一个圆顶帐篷里经人介绍认识了她,就是那种在爱丁堡书展上搭建的蒙古风格的作家帐篷里。帐篷并不大,但是很安静。他们全天供应咖啡和小食,晚上供应麦芽威士忌——如果那时他们还没有把你打发回家的话。我在爱丁堡谈我写的童书,她正在举行一场诗歌朗诵会。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她则在众人拥簇下走过来,其中有她的出版商、经纪人、公关人员、两名记者、一名摄影师和电影节的导演等。出于某种原因,她穿着一身男士三件套西装,配有圆顶礼帽。除去肩上别着的一枚银色胸针(可能是日本假名中的一个),她就像是从比利时画家马格利特的画作中走出来的一样。
帐篷里几乎没有其他人,阿基拉喝了一杯绿茶,回绝了一份放了很久的水芹鸡蛋三明治。有人注意到我在那里,并介绍说我是《少年间谍》系列的作者。
“哦,是吗?”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随后的握手。握手相当冷漠,一瞬间就结束了。
我嘀咕了几句赞美她作品的话,虽然不是真心的,但我觉得这样才礼貌。
“谢谢你,很高兴见到你。”如果每一个字都是一副挂毯,那它一定是用铁丝网织成的。
她在做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肩膀,看帐篷里还有没有更有趣的人。当她确定没有的时候,便转身背对着我,和她的公关人员核实了一些事情,之后整个团队都离开了。
虽然我确实觉得这很奇怪,但并没有生气。书展的气氛几乎总是友好的,没有竞争,很少见到哗众取宠的作家。我暂且假定阿基拉也是如此。可能她对自己即将发表的讲话感到紧张,我也一样。无论我在公众面前讲多少次话,上台前总会感到不安,也不太会闲聊,相信很多人会觉得我粗鲁无礼。
但几个月后,当我在新书发布会上遇到她时,她又一次冷落了我,这一次我确信她是故意的。她似乎不记得以前见过我,当她再次被告知我是一名童书作家后,瞬间没了兴致,眼中的光也熄灭了。如今,她开始喜欢戴那些小野洋子风格的墨镜了。我觉得相当可笑。
这次她穿着一套昂贵的黑色长裤套装,肩上搭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披肩,末端缠在胳膊上。卡拉·格伦肖坐在她对面,那个叫达伦的男人站在一旁,要么嚼着口香糖,要么假装在嚼口香糖,手里还拿着印满图腾纹路的记事本。
格伦肖介绍了霍桑,对我只字未提,这倒无妨。我不知道阿基拉看到我会怎么想,我看她未必会愿意出现在我的书中。这是一次非正式的面谈,没有律师,也没有警告。
“谢谢你赶来,”格伦肖对阿基拉说,“如你所知,理查德·普莱斯昨天早上被发现死在家中,我们希望你能协助调查。”
阿基拉耸耸肩:“我怎么帮你?我几乎不认识普莱斯先生。他代理我前夫的案子,但我们从未说过话,我对他无话可说。他靠人们死去的爱情和破灭的梦想谋生,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的口音很奇怪,主要是美国口音,但带有轻微的日本味。她声音柔和,不带一丝情感,似乎觉得这场对话很无聊。
“你威胁过他。”
“不,我没有威胁他。”
“恕我直言,安诺女士,我们有几位证人十月二十一日当天在德劳奈餐厅看到你,当时你在那里吃晚饭。离开餐厅时,你看到了普莱斯先生,和他的丈夫坐在一起。你朝他泼了一杯酒。”
“我把酒倒在了他头上,他活该。”
“你骂他是猪,还威胁说要用瓶子打他。”
“那是个玩笑!”这五个字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恶意,仿佛在指责格伦肖故意无视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倒了一小杯酒,我说他很幸运没有点一整瓶,否则全都会被倒在他身上。我说得很清楚:我会用更多酒泼他,并不是我会用酒瓶伤害他。”
“考虑到他被谋害的方式,这仍是一句不恰当的措辞。”
她仔细想了想。我可以看出她在回想、分析餐厅里的场景,好像要把它变成一个短篇故事,或者一首俳句。那双深黑的眼眸陷入了沉思。最后她说:“我不后悔我说过的任何话。我告诉过你,那只是一个玩笑。”
“一点也不好笑。”
“探长,我不认为玩笑一定要有趣。在我的书中,我使用幽默只是为了颠覆现状。如果你读过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的作品,你就会知道他将玩笑定义为一种揭示真相的裂口。顺便说一下,我是在索邦大学认识他的。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会凭借嘲弄打败对方。这是阿兰给予我的洞察力,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为自己辩解,但这正是我在德劳奈餐厅使用的方法。”
我能想象到阿基拉·安诺和阿兰·巴迪欧一起畅聊到深夜。肯定充满了欢声笑语。
“安诺女士,你和谁一起吃的晚餐?”
“和一个朋友。”
“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也许会有帮助。”
“也许最好不说。不管怎样,那不是个男人,是个女人。”
格伦肖探长深吸了一口气。达伦正在她旁边潦草地做记录,他们不习惯别人这样跟他们说话。“如果那位同伴无意中听到了你当时说的话,如果这些话真的不过是个玩笑,那么我们可能会需要她做一个陈述,这会对你有所帮助。”
“好吧,”阿基拉耸耸肩,“她是个出版商,叫道恩·亚当斯。”
“她是你的出版商吗?”
“不是,只是一位朋友。”
达伦把这个名字加到笔记本上,并在下面画了线。我不明白阿基拉为何如此不愿意提供这么一个不相关的信息。
“安诺女士,上周末你在哪里?”
“我在林德赫斯特附近的一间小屋里。小屋是我另一个朋友的,我的瑜伽老师。”
“他可以证实这一点吗?”
“如果没人用酒瓶谋杀他,我想会的。”
她再次利用“幽默”颠覆了现状。
“在林德赫斯特,有其他人和你在一起吗?”霍桑插话问道。
“在林德赫斯特附近。”阿基拉强调,“小屋实际上非常远,而且我是独自一人。”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霍桑又问。我可以看出,他不相信她的故事。
“周一早上大约七点半。我在舰队街附近停下来,喝了杯咖啡,之后直接回家。我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又出去了。我在牛津大学做讲座,在那边住了一夜,今天早上刚回到伦敦,就被告知警察一直在找我,想见见我。”她看向格伦肖,“说实话,我觉得找到我并不难。希望你在锁定罪犯方面能取得更大的成功。”
“你在哪里喝的咖啡?”达伦问道。
她几乎打了个哈欠。“布瑞克咖啡,人很多。肯定有不少人看到我了。你可以去问。”
“我们会的。”
“你对理查德·普莱斯有什么不满?”霍桑插话。阿基拉轻蔑地朝他瞥了一眼,但还没等她回答,他就继续说道:“你刚才说你几乎不认识他,也从来没和他说过话。他是你丈夫的代理律师,而且据我所知,你丈夫离婚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你为此责怪普莱斯吗?仅凭你在那家餐厅干的事,他就可以找你麻烦。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在回答之前重新整理了一下羊绒披肩,把它裹得更紧了。“理查德·普莱斯是个骗子,”她说,“他做我前夫的代理,故意撒谎,还为了保护我的前夫来威胁我。”
“这是什么意思?”霍桑看上去是打心底同情她,似乎对此很感兴趣,甚至连阿基拉都对此大吃一惊。其实那是他的另一个诡计,他总有办法让人们告诉他比原本想说的还要多的内容。
“我会告诉你的,”她说,“我不在乎你是否知道,因为木已成舟。我认为离婚是一个净化的过程。只有当你走进浴室时,水才会变脏。”
“的确。”
她镇定下来。“我从未和阿德里安·洛克伍德结婚。我嫁给了我心目中的他,一只微笑的柴郡猫。这是事实,即使我花了三年才明白。我的第一次婚姻是一种堕落。我的第一任丈夫是马库斯,一个十足的自恋狂,忽冷忽热,我摸不透他的想法。和他一起搬到伦敦生活,不仅使我离开了我的出生地东京,也使我离开了我的家乡纽约。这就像跌入一个恐怖的旋涡,让我越来越没有归属感,和周围充满隔阂。最后我身边只剩马库斯,他也知道这点,他就是以此来操控我的。他让我生活得很痛苦,当我终于有能力离开他时,我已经一无所有。”
“你有自己的书。”我提道,让自己大吃一惊。我本来不想说话的。
“作家只是书页上的影子。没错,我的书受到全世界的赞赏,被翻译成四十七种语言,我获得了许多奖项。我相信你熟悉我的作品。”
“这个,实际上——”
“但我什么也不是,”她把拳头重重地捶在桌子上,但拳头太小,手指又太细,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我内心空虚,没有自信。
“我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阿德里安,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我对这项职业完全不了解,也并不觉得他有吸引力。但我确实被他吸引了。他的声音洪亮,那么愉快,还那么富有。的确,他在世界各地都有房子,漂亮的汽车,在卡马尔格还有一艘游艇。当然,他从不读书。他对文学不感兴趣。虽然公司的朋友会带他去剧院和歌剧院,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内容,这对他毫无意义。
“他给我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空间,在那里,我能够重建我的信心,发现内心的自我。我觉得他的无知对我是一种慰藉。当然,他尊敬我,崇拜我。也许,他用自己的方式爱我。但他的爱是肤浅的。”她用手捋了捋头发,“我可以忍受。”
“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霍桑问道。
她耸耸肩。“我厌倦了。我发现作为一名严肃的作家、评论家和表演诗人,我越来越难以将自己的生活与作为他妻子的角色协调起来。另外,他有外遇了。他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谈论的全都是生意!非常粗俗。”她颤抖着,“他脾气不好,有时还很暴力。他提出身体方面的要求,这让我感到恶心。”
“但你在餐厅袭击的不是你丈夫,安诺女士。”格伦肖提醒道,“而是他的律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理查德·普莱斯在撒谎。”她闭上了眼睛。她的头发松散地垂着,双手放在桌子上。那短暂的一刻,她像是回到了瑜伽课上。“首先是协议问题。我并不贪婪,我不是不讲道理。没有钱我也能生活。我的财富是我写的书。我只要求足够的钱来支撑我的生活方式,两栋房子,旅行和其他费用。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法庭争取属于我的东西。
“普莱斯先生的说法驳回了这种可能。他贬低我,好像我没有给婚姻带来任何益处,只是把阿德里安当成了某种情感支柱。我不是个废人!没错,我承认他满足了我的需求,但我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他受益匪浅。我不是寄生虫!”最后这几个词是怒气冲冲地说出来的,“我的律师们担心,如果我不听劝说,坚持举行听证会,那么我不太可能得到别人的同情。法律一直是压制妇女的根本,我凭什么认为它会对我另眼相看呢?”
她陷入了沉默,但格伦肖探长还没有说完。
“你知道理查德·普莱斯调查过你吗?”她问道。我很惊讶她知道这件事,她一定和奥利弗·梅斯菲尔德谈过了。
“不知道。”
“你确定吗?”
“有人告诉我,他可能对我的版税和其他收入感兴趣,但我不在乎。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格伦肖看了一眼霍桑,霍桑摇了摇头。他不想再问什么了。“我们可能日后还要和你谈谈,安诺女士。”她说,“你有离开伦敦的计划吗?”
“我下周要去奥尔德堡诗歌节。”
“但你不会离开英国吧?”
“不会。”
“那我们很快会跟你联系。”
这件事可能就此结束了,但我突然注意到阿基拉·安诺正在盯着我看。我转过身去,企图让自己隐形,但已经太迟了。我真的目睹了她想起我的那一刻。
“我认识你!”她喊道,“我们以前见过。”
我什么也没说,非常不安,但霍桑和格伦肖都没有选择帮助我。
“你是名作家!”她没有把这个词用作称赞。她站起来,双手放在桌子上,攥成拳头。“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道。她的口音刚刚还是日裔美国人,现在则更偏向日本人。
“嗯……”我开始讲话,仍然希望霍桑会介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报复性地转向格伦肖探长。
格伦肖耸耸肩:“我没有邀请他,他正在写一本书。”
“一本关于我的书?他要把我写进他的书里?我不想出现在他该死的书里!我要我的律师在这儿。如果他把我写进书里,我会起诉他。”
“我想你最好离开。”格伦肖对我说。
“这太过分了!我没有给他许可。你听到了吗?如果他写我,我会杀了他!”
她尖叫着,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很尖,她整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霍桑和我告辞离开,尽快走出去。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愤怒。那一刻,很容易想象她拿起酒瓶,砸在理查德·普莱斯的头上,然后用锯齿状的一端把他的脖子剁碎。
我毫不怀疑,如果手边还有一瓶酒,她也会对我做出同样的事。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