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的故事
“我就不该跟她结婚!”阿德里安·洛克伍德仰头大笑起来,“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之一,天知道,我犯了很多这样的错误。不过,她是一个非常性感的小东西……那该死的吸引力,还很出名。每个人都在谈论她。直到我们度蜜月回来,我才发现她完全是个自恋狂,还很无聊!回想起来,我可能早就该发现这一点了。
“我本应更早意识到的,但是,你知道,她是个知识分子。我从来没上过大学,一直很尊重那些善于言辞的人。但是和她在一起……好吧,全都是单词、句子、词语,没什么东西能让她停下来。我不只是在谈论她的写作习惯,天知道她为什么会把自己锁起来好几个小时,即使是在她写那些该死的诗的时候。那些诗只有三行,但我会听到她从早到晚不停地敲键盘。”
“你对她的书感兴趣吗?”霍桑问。
“我不确定是否该用‘感兴趣’这个词。我读了她的一本小说,但我更喜欢约翰·格里森姆[1]的书。我真的看不出她的书有什么意义。她给了我一本她写的俳句,但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她给我签了名,也许我可以在eBa y上卖几英镑。对于那该死的东西,我当然没有别的用途啦。”
阿德里安·洛克伍德是那种很难让人讨厌的人,就算一般意义上他的行为举止确实会惹人生厌。他躺在沙发上,穿着牛仔裤,一条腿交叉在另一条腿上,一双闪亮的黑色切尔西皮靴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他的手臂摊开在垫子上,看上去就像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他的墨镜后隐藏着一双刻薄的眼睛,墨镜跟他前妻的很像。不过,他戴的是保时捷或捷豹:一款时尚的赛车眼镜。他的黑发扎成马尾辫,一点都不适合他。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皮肤是深褐色的,那一定是他在卡马尔格的游艇上晒出来的颜色。除了名牌牛仔裤,他还穿着一件深蓝色天鹅绒夹克,只是在肩膀上有几片头皮屑,里面是一件柔软的白色衬衫,领口微敞。
那天下午,我们在他家中见了他。他家在爱德华兹广场,从警察局穿过荷兰公园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是联排别墅中的一栋。这些别墅不仅相似,而且似乎是特意设计成统一的风格——同样的比例,同样的拱形门廊,同样的黑色栏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同样的千万富翁业主住在这儿。我们可以依据停在外面的汽车,就是那辆车牌号为RJL1的银色雷克萨斯,分辨出哪一栋是洛克伍德家。
虽然房子里有清洁工甚至可能是管家的痕迹,但洛克伍德独自在家。花瓶里插着昂贵的插花,仔细清扫过的地毯看不出一点灰尘。他在门口迎接我们,拿过霍桑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衣架是艺术装饰品,一把骷髅头的雨伞从下面露出来——是亚历山大·麦昆款的。我们经过了一间办公室和一个家庭影院,然后上到二楼。二楼由一个相当大的空间组成,可以看到广场上的景象,欣赏到广场前的公共花园,以及后面一个较小的、非常美丽的私人花园。
这里是主要生活区,设有开放式厨房。十月的一道阳光直射进来,照亮了厚实的藕粉色地毯、坚实而传统的家具、垂落的窗帘和书架上散落的书本,其中就包括他提到的那本阿基拉·安诺的《俳句两百首》。大理石柜台将厨房与房间的其余部分隔开。这些配置可能来自某一家奢侈品公司,那里的脚踏垃圾桶都要上千英镑,而且看起来绝不像是用来放垃圾的。
霍桑说:“这是你的第二次婚姻。”他对这栋房子或它的主人兴味索然。他坐在沙发边上,面对着洛克伍德,双手紧握在膝盖下方,全身绷紧,好像要猛扑过去似的。
“没错。”他冷静了一会儿,“相信你非常清楚,我的第一次婚姻以极不愉快的结局告终。”
洛克伍德的第一任妻子是《加冕街》的女演员史蒂芬妮·布鲁克,她进过《舞动奇迹》的决赛。她在巴巴多斯的游艇上死于过量吸毒,小报上一直充斥着有关她自杀的八卦消息,而他一直否认这一点。我来这里之前已经看过手机上的新闻了。据一篇头条报道,斯蒂芬妮是个“身材高挑,金发碧眼,活力四射”的女人,与阿基拉完全不同。
“你是怎么认识第二任妻子的?”霍桑继续问道。
“在罗尼·斯科特家,有人介绍我们认识。”
“然后你们就结婚了……?”
“结婚是在二〇一〇年二月十八日,也就是我生日三天后。那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个快乐的生日了!我们在威斯敏斯特登记结婚,然后在多切斯特吃了午餐,有二百人参加。幸好我讲明了不要礼物,否则还得把它们都还回去!”他被自己的玩笑逗得咯咯直乐,“不得不说,警察告诉我他们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时,我还高兴了一下,我还以为一定是有人把她杀了。”
“为什么?”霍桑问。
“因为她太可怕了!她让我想起了曾经养过的猫……一只暹罗猫。它蜷缩在炉火前看起来很美,当你伸出手去抚摸它时,它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但是它很快就会毫无理由地转过身,咬住你的手。你永远都不知道它那可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想起阿基拉对我的态度。“那只猫怎么样了?”我问。
“哦,我把它安乐死了。”
“当你得知受害者是你的律师理查德·普莱斯时,你一定很意外吧。”霍桑说。
“可不是吗!”他举起一根手指,自相矛盾地说起来,“不过他是一名律师。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律师的!你管一千个律师绑在海底叫什么?”
“我不知道。”
“一个好的开始!”他大声说道。
霍桑面无表情。“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认为谋杀律师是正当的。”
“我开玩笑的!”洛克伍德盯着霍桑,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表情,“听着,你不是真的在暗示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吧?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虽然理查德有点吹毛求疵,对细节一丝不苟,可能有点啰唆。因为他们谈得越多,得到的报酬就越多。但他做得很棒,离婚官司打得很漂亮。”
“你给了他一份礼物,对吗?”
“一瓶酒,没错。”洛克伍德似乎并不知道这是凶器。“一点小心意,不足为道。”他接着说,“但我总该表示一下。他劝说阿基拉不要等到最后的听证会,为我省了数千英镑。”洛克伍德瞥了一眼自己的金袖扣,又调整了一下,接着说:“事实上,把酒送给他是浪费钱,因为后来我才得知他不喝酒。但是,俗话说得好,送礼重在心意!”
“我很想知道你同意的协议细节……你和妻子之间的协议。”
“我了解,霍桑先生,但我觉得这不关你的事。”
霍桑耸了耸肩:“你知道理查德·普莱斯雇用了一组法务会计师来调查你的妻子。”
“我的前妻。是的,我当然知道。法维翰咨询公司!不然你觉得是谁在付款?”
“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在他被杀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他的合伙人奥利弗·梅斯菲尔德打电话,他很担心与和解有关的一些事情。他甚至还在考虑将此事提交律师公会。很可能有人为了阻止这件事,才把他给杀了。所以这跟我很有关系,洛克伍德先生,也和警察有关。如果你先拿出相关资料,也是帮了自己一个忙。”
洛克伍德慌了,两边的脸颊上出现点点红晕,衬着晒黑的皮肤。“好吧,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一切都记录在案,我相信你会拿到所有的文件。我只不过是想把整件事抛在脑后,不想再被它搅得乱七八糟。”
“我能理解。”霍桑现在变得更温和了。他知道他会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其实非常简单。安诺女士——如果我还可以这样称呼她的话——认为她能把我一半的财产都弄到手,但是理查德很快就把她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驳回了。事实上,她没有给这段婚姻带来任何东西。相反,我必须支持她去疗养,去健身,练瑜伽,以及其他各方面的需求。蜜月过后,她几乎不让我上她的床,甚至度蜜月的时候,我也不得不围着那该死的生态小屋追她,就是墨西哥中部的那间。”
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一碗越橘。洛克伍德把手伸进碗里,拿出一把,一边吃着,一边继续说道:“但事情没那么复杂,我们只是在谈钱的问题。至少她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对于一个自诩诗人的人来说,她相当拜金!事实就是这样,霍桑先生。你可能知道,我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我不会说我做得不好。实际上,曾经有几年,我过得相当不错。但很不幸,这是一个起伏不定的行业,最近下跌比上涨多得多。信贷紧缩——我们至今仍未摆脱其后遗症。伦敦的经济放缓,银行不放贷,不需要说更多的细节。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很可怕,而阿基拉就是在最糟糕的时候嫁给了我。
“在我和她结婚的三年里,我没有一点盈利,一分钱也没有!完全是在压缩用度,这就是重点。阿基拉有权得到零盈利的百分之五十,我也很乐意给她。”
“她相信你吗?”霍桑问。
“当然不信!听着。我让我的会计处理那些要交给她律师的文件,我列出了自己所有的财务状况,小到最后一欧元,一切都公平公正。我不得不这么做,这就是法律。但是阿基拉不接受,她质疑每一个该死的细节,还让她的法务会计师调查我所有的业务往来,天知道是多少年的。我不知道他们希望找到什么,但他们一无所获。”
洛克伍德变得更放松、更健谈了。他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也许我们应该谈谈她的收入。她总是对自己挣多少钱讳莫如深,但我可以告诉你,她有很多闲钱藏在床垫下面。结婚三年了,这种事瞒不住的——就算是我们这种失败的婚姻也不例外。她很有钱,但有趣的是,无论钱从哪儿来,都不是来自她写的书。我碰巧看到了她在维拉戈出版社的一份版税报告,我可以告诉你,那甚至不够去托基[2]过一个周末!虽然她装腔作势,但似乎没有很多人买账。大家也不爱看广岛核弹事件后幸存的妓女患上抑郁症的故事,或者晦涩难懂的日本诗歌。”
他又拿了一把越橘。
“事实上,是我建议理查德打电话给法维翰的,幸好我这么做了,因为当她知道自己被我们识破的那一刻,就妥协了。她突然非常赞同达成协议,不再提官司的事情。差不多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在庭外和解,她得到了在荷兰公园的房子,我也让她留下了那辆捷豹。但和解费用是她预期的十分之一,坦率地说,如果这样就不用再见到她,两倍的费用我都很乐意支付。”
又是一阵笑声。没人比阿德里安·洛克伍德更喜欢自己的妙语连珠了。
但是霍桑仍旧没有笑。
“你觉得理查德·普莱斯去世那天为什么会打电话?”他说,“显然有些事情令他忧虑。”
“你确定这与我的离婚案有关吗?”
“确定。”
“那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他发现了关于阿基拉的一些事情,关于她收入的来源。如果她违反法律,理查德肯定会进一步解决这个问题。但不管怎样,就算她是黑手党的头号杀手我也不在乎。我本来要告诉他别再想这些。对我而言,阿基拉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们已经达成协议。我是一位单身男士,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了。”
洛克伍德坐回沙发上,一脸扬扬得意。
“洛克伍德先生,只是出于兴趣,请问你的律师被害时你在哪里?”霍桑问。
“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觉得呢?”霍桑的声音阴冷,态度近乎无礼,“我们需要知道所有人周日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的行程。”
“用来排除嫌疑?警察似乎都是这么说的。”
“没错。”
“好吧,让我想想。周日晚上……我在海格特跟一位朋友——戴维娜·理查森喝了一杯。我六点左右到她家,大约八点十五分离开。之后,我开车回家,九点左右到家,然后看了电视。”
“你看了什么?”
“《唐顿庄园》,这样算回答你的问题了吗,霍桑先生?”
当他提到戴维娜·理查森这个名字时,我打起了精神,尽管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之前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显然,她就是理查德·普莱斯遗嘱中拥有十万英镑的女人。所以她是包括普莱斯和洛克伍德在内的三角关系的一部分!这是条关键线索。
霍桑肯定已经明白了。“给我讲讲理查森夫人吧。”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像他只是需要一些补充信息。
“没什么好说的。她是我偶然认识的室内设计师。实际上,是理查德把她介绍给我的。我在昂蒂布的房子就是她参与设计的,做得很出色。”
“她是怎么认识理查德·普莱斯的?”
“这你应该问她。”
“我会的,但现在我问的是你。”
“行吧,如果你执意如此。虽然我不太喜欢在背后谈论我的朋友,但是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们俩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理查德和她的丈夫是大学同学,也是他们孩子的教父。事故发生时他也在那里。”
“什么事故?”
“霍桑先生,我原以为你在来这儿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呢。”发现自己占据了上风,洛克伍德很高兴,“是六七年前发生的事故。戴维娜的丈夫和理查德·普莱斯,还有一个大学同学,我忘记他叫什么了——他们三人去洞穴探险。总之,查尔斯在约克郡的洞穴群中迷路了,再没出来过。”
他摇了摇手指。“千万不要认为这是理查德的错。警方对此进行了全面调查,结果证明,没有人应该为此受到责罚。从她告诉我的情况来看,事故发生后,理查德做了很多好事。他给了戴维娜母子很多钱,甚至掏钱让她儿子科林接受私立学校的教育。当然了,他自己没有孩子。相信我不需要告诉你这些!他帮她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室内设计——还告诉她,会在遗嘱中给她留一份资产。”
“她知道吗?”我问。
洛克伍德皱了皱眉,似乎第一次注意到我。“对不起,”他说,“你又是谁?”
“我是他的助手。”我含糊其词道。
“嘿,如果你认为戴维娜是因为钱杀死了理查德,那就大错特错了。反正她有他的钱!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他为她做了一切,如果他不是同性恋,可能也和她睡过。”
“你认为会是你的前妻杀了他吗?”霍桑突然问。
“我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她威胁过他?”
“对,我听说了在那家餐厅的事。那就是典型的阿基拉!她喜欢哗众取宠。我完全能理解她可能因为生气就把某个人殴打致死。顺便,她可能会先读一首自己的诗来折磨他们。”
他站了起来,他在催促我们离开了。
“如果你们真想知道是谁杀了理查德·普莱斯,也许应该从调查闯入我办公室的那个人开始。”他补充道,仿佛突然想起了一般。
“真的吗?”霍桑也站了起来。
“实际上我已经向警方报案了……他们毫不在意。”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希望我们同意他的观点:警察真没用,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调查他的案子。“这事发生在上周四。我在梅费尔有一小套办公室,主要用于开会。那里没多少人——只有一个负责接待的女孩,一个秘书,一个帮忙算账的年轻人。
“总之,周四午餐时间,这个家伙出现时,我正和一位客户在外面。他告诉接待处的女孩,说自己是信息技术公司的,来修理我苹果电脑上的一个故障。她傻到让他进去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独自在我的办公室里。她应该知道我的电脑绝对没出故障,而且我们没有合作的信息技术公司!幸亏我将所有私人文件都保存在安全的地方,硬盘上没有特别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所以无论他在找什么,都不见得能找到。他似乎也没拿走什么。虽然我的确报警了,但正如我所说,警方对此毫无兴趣。你可能会以为三天后,理查德·普莱斯被杀的时候,他们会转变想法。但没人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任何联系。”
“你的接待员能描述一下这个人吗?”霍桑问。
“她说他大约四十岁,中等身材,白人。”
“这可算不上描述。”
“她说那人戴着眼镜,一副厚重的塑料眼镜,蓝色的。侧脸可能有某种皮肤问题,头发稀疏。他穿西装,带着公文包。他给她看了一张名片,可她连他工作的所谓信息技术公司的名字都没看。真是个蠢女孩,我当然把她解雇了。”
“当然,”霍桑喃喃地说,“你的办公室里没有监控吗?如果我们有这个人的照片,可能会有帮助。”
洛克伍德摇了摇头。“主楼梯上有一个,但是坏了。我很高兴你也认为这事情有问题。”
“我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霍桑回答,“但是如果他再次出现,请告诉我。”
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带我们走出屋子,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厨房柜台上放着一堆药丸和药品,似乎主要是顺势疗法的药物,其中最突出的是一大瓶维生素A。真是奇怪。我没有想到洛克伍德是那种喜欢替代疗法的人,我想知道他可能患有什么样的疾病。
现在问他为时已晚。他带我们下了楼梯,把大衣递给霍桑,然后打开前门。他什么也没对我说。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我们又到了外面,回到街上。
注释:
[1]约翰·格里森姆(John Grisham),美国著名犯罪小说家,写过许多法庭探案小说。包括《失控的陪审团》《杀戮时刻》等。
[2]英国南部的滨海小镇,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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