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机会

    下班前蒋京雪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听见隔间里有同事在聊《勿以恶小而不为》，大意是夸钱悦表演时有锋有势的。

    “台词就那样，但肢体表现力不错，细节处理得也很细腻。”

    “跟《神的游戏》比还是差太远，果然是昙花一现吧。”

    “人才十九还是二十岁吧？潜力股。”

    “其实钱悦有一点优势，就是他从草根摔打上来的，按理说可套的生活经验应该挺多，一般人阅历还真比不过他。”

    内行会比外行看得深一点，而且更看重可塑性，但最终还是观众说了算。网上大部分论调都是“钱悦有进步，但还是成不了。”不被期待，所有人都在等你失败。这是什么感觉？真想象不出。

    普通人能进步就算赢，但顶流不行，太不够了，进步依然意味着被嘲笑，对他这个位置的人而言，唯有逆袭才能吹响胜利号角。

    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钱悦被黄牛追尾了，伤到点腰。司机想直接往医院开，但他觉得跟蒋京雪吃完饭再去也是一样的。离约定时间迟了半小时，赶到那蒋京雪正坐在花坛边看剧本。他找了个借口说晚高峰堵车。

    “今天没花啊。”钱悦看他今天没捧花，还挺开心。

    结果蒋京雪愣了一下：“嗯。”刚刚想事情，落休息室了。

    警报尚未解除！仍需警惕！

    今天吃牛肉火锅，胸口朥、匙仁、吊龙一盘盘上。蒋京雪还问他是不是最近不用控制体重了，怎么每次出来都吃那么豪迈。钱悦说我把cheat day[1]留在和你见面的日子啊，其他时间还是在吃草。

    烟熏火燎，把蒋京雪耳朵都燎红了，可表情还是冷的。

    饭桌上蒋京雪跟他聊《勿以恶小而不为》的工拙，真·开小灶。夸奖有，但还是以不留情面的批评为主。另外，还莫名说了很多遍“期待”——期待他下一部作品，期待他再跟优秀的人合作，期待他能在故事里更自如地呼吸……

    原话没那么直接，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哇，听这种话我好不习惯。”他摸摸鼻子。在声声“期待”里，脊背上爬上酥麻的酸涩。

    “你会习惯的，以后还有很多人会这么说。”

    再难以置信的，只要出自蒋京雪之口，都变得令人信服。挺感动，但分别时他重重拍了下钱悦的腰，差点给拍残了。

    ***

    三天后，钱悦接到了《露水》面试邀约，一个新增的小配角，和蒋京雪没对手戏。咋评估角色值不值得接？蒋京雪传授了海伦·米伦的一招：无关戏量，直接看角色最后一场戏，次要角色总是莫名其妙淡出，而关键角色的收尾对故事影响深远。

    面对死亡，从古至今人们有许多想象，比如头七灵魂会回来，比如故人托梦给自己。《露水》赋予了另外一种可能——原地的人没有被抛下，离开的人还未走远。你以为他已与世界告别，殊不知他还留在你身边，为你最后再做些什么。

    古埃及神话里，亡灵想要进入往生世界必须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一关是心脏承重。死神阿努比斯将亡灵心脏放于天平一端，以真理羽毛为砝码。亡灵生前做的坏事越多，心脏越重，如果心脏比羽毛重，就会被怪物阿米特吃掉。

    钱悦要面的角色叫阿努，一名有着不为人知过去的新任死神。刚入编，坐办公室，用电子秤。

    好激动，这也许就是蒋京雪几句“期待”带来的好运。

    曹戚倒是嫌含金量低，她已经给他安排了某献礼话剧，伟光正红色男配，结局必赚一波眼泪。钱悦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她。

    面试地点就在《露水》排练厅。

    输入四位密码解锁大门，他踏进早晨七点半的走廊。略陈旧的青色，好安静，能看见微尘在光里浮动。尽头窗户大开，风灌进裤腿。

    拍了张给蒋京雪发去。

    钱悦：是不是每个人都梦到过这种走廊

    蒋京雪：跑起来

    蒋京雪：跑起来

    蒋京雪：跑起来

    钱悦：！！！啊啊啊热血起来了！！

    蒋京雪：[微笑]刚刚微信bug

    这条路并非第一次走，它贯穿人生，不断变化形态，曾是通往打工子弟学校的转弯，又或者是去经纪公司签约的九十九级台阶。以前有家人朋友，现在还有蒋京雪，但依然只能独自上路。

    此次心情称得上平和，估计是因为头上不再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

    【露水｜首演倒计时：41天】

    见四下无人，钱悦悄摸掏出手机偷拍门前的电子牌。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啥都哇塞，连掉皮的大白墙都显得如此艺术。

    他敲敲二号排练厅半掩的门：“哈喽？”早到半小时应该不打紧吧。

    一个马尾女生探出头“咴”了声，说你也来太早了，先进来坐吧。

    排练厅顶很高，木头架子搭的代用布景占据了主要空间，爆炸头青年在上头走来走去贴地标，定点位，勾勒道具轮廓。他既像建筑工人，又像套圈摊摊主——因为胳膊上挂了一串彩色胶带圈。

    没镜子的两侧摆着长桌和椅子，还凌乱立着不少谱架，不知道干啥用。

    “我是阿常，舞台监督。”刚才开门的女生推着衣架车道，“爆炸头，小方，助理舞监。”

    “你先随便坐吧。”

    钱悦对于话剧排练的浅薄经验仅来自飞鸟戏剧节，当时蒋京雪就给《一天》当过舞台监督，aka控场型辅助、一部作品的大家长、地球上情绪最稳定的人。

    观察是必要生存法则。他默默地逛这座奇怪的游乐园，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张贴板上钉着总日程表和排练计划，精确到第几页第几段。

    阿常和小方搞定准备工作，坐在角落小声聊天。

    下一个推门的是戴任真和蒋京雪。后者练功裤大T恤，冷帽盖住眉毛，手上缠着根白色有线耳机。他抬眉，投来个带着笑意的欠欠眼神，似乎在说“你小子今天该过了吧”。

    没有太多交流，面试马上就开始了，流程出乎意料的随意。戴任真坐定，将剧本放在谱架上：“先看看你和阿努熟不熟吧。”

    题目是用十分钟演绎阿努的一生。《露水》只写了死神阿努死后的故事，对于他生前经历了什么，只能想象。

    “你准备一下，好了可以随时开始。”

    先前就听蒋京雪提过，有的导演为了让演员充分了解角色，熟一点，会在正式排练前，让演员们排演些剧本上没有的生活场景。

    钱悦觉得，光熟还不行，得叠在一起，类似二次曝光的照片。

    “我准备好了。”他说。这次是真准备好了。

    从一个蜷缩的胚胎，到倒下的躯体，十分钟漫长而短暂。阳光慢慢从窗帘缝斜进来，化作地上毛茸茸的小团亮光，光越来越亮，像一只猫化成型要跳到你膝盖上。

    然后猫突然消失了。戴任真起身拉紧窗帘。

    她没说O不OK，钱悦转而观察蒋京雪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今天还有事吗？要不要留下来看看彩排。”戴任真手撑着谱架。

    钱悦：“嗯？好啊好啊。”

    能不能先告诉我结果！

    他猫在阿常身边打下手，主要负责按录制键和暂停键，留影方便团队复盘。他第一次见工作状态下的蒋京雪，比平日更冷肃，活脱脱冰箱最底下那层。

    难得有机会观摩《露水》彩排，刚开始可兴奋，但到后来……说实话有点困。参观雕塑和旁观雕刻过程是不一样的。一分钟的戏量，要用两小时去磨。

    换布景间隙，他跟阿常聊：“你看他们像不像被困在时间里的人，永远活在某刻，无限循环。”

    “嗯，”阿常笔不停，记录走位等细节，“活过几百次，但每次必须像第一次活那样。”

    看起来是游乐场，但实际是由血汗泪、争吵，和一些冷笑话组成的战场。

    以前拍戏果然相对轻松。

    《露水》并非压榨式排练，和普通上班族一样，演员们六点钟下班。众人高喊着“解放咯！”收包，一些属于当下的，活着的气息回到大家身上。

    戴任真过来找他：“跟想象中的一样吗？还想来么？”

    “想的话，欢迎啊。”她笑盈盈。

    ***

    天降喜事，钱悦晚饭小酌了几杯，蒋京雪熟门熟路开车载人回去。钱悦睡了大半路，到车库时醒了，张口就：“你今天一共活了七十八次。”

    “哦？”蒋京雪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那你数戴导拍了几次桌不？”

    “八次。”

    “可以。”

    “我看你活前五十次的时候，觉得你特牛逼，每次活情绪都那么到位，又有一些调整，一次比一次活得好。”

    看着没很醉，但说话怎么颠三倒四。一大串话，进了蒋京雪耳朵变成“活好活好活好”。

    “可到了后面几十次，我觉得你好辛苦，每天都要活那么多遍别人的人生，下了班才能活自己的。”呜呜咽咽的。

    “不是，”对着估计啥也听不进去的醉鬼，蒋京雪还是认真解释，“活别人的人生，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这样是什么感觉？”

    “你都加入我们了，马上就知道了啊。”蒋京雪边拧水瓶边说，“而且你都当演员那么些年了，怎么还问。”

    “……”

    “蒋老师！你要好好活着啊！”钱悦突然拔高音量，整个人从副驾压过来：“你的人生就只有一个，没得重来七十八次，你要开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蒋京雪湿着手找纸巾：“噗——咳咳——咳——”

    他要是现在挂了，就是被这句话笑呛死的。

    钱悦身高腿长，分量不轻。蒋京雪虚揽住他，敞篷车的优势此时就显露出来了，稍微偏偏头，刚好与月亮对视。

    说吧，快告诉他。月亮劝。

    [1]节食放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