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决心

    下山后，钱悦把车留给蒋京雪，上了公司派的保姆车往机场赶。蒋京雪趴在半开的车门上发呆，不急着考虑去哪。

    最终还是驱车上山走回头路。

    一缕青烟飘向无依的天空，他爸和那帮手下，就像雨后歇息的乌鸦般停在墓前。蒋杰文在烧纸，普通人顶天烧个豪宅什么的，这家伙烧的是商业中心，带影院的那种，比蒋京雪想找的地下影院阔气多了。

    鸦群里来了一只白衣鸽子，蒋杰文权当没看见。

    旁边架着椅子，还摆了个细长的小茶几。又烧了一堆写字楼、股票什么的，等烧得差不多了，他就坐那抖腿喝茶，观察茶的热气会不会跟青烟缠在一起。胖脸上带着疲惫的平静。

    烟消散，墓碑下多出来的凸起显露，上面有个二维码。蒋京雪摸上去，发现还温热着。

    原来今天蒋杰文来，不只是为了祭拜。

    “你新搞的？”

    他爸用鼻音回答他。

    蒋京雪用手机扫了下二维码，一个网站弹出来。页面很简单，没有冗长的文字细述生平，只有作品播放列表和几张生活照。默默往下翻，最后一张是全家福，公园里路人随便拍的，很热的夏天，他窝在爸妈热烘烘的臂弯里，那种温度他到现在还记得。都是命运落刀前的事了。

    他也要了把椅子坐下，就这么端着手机看完了妈妈的《敢爱敢栽》。片尾时都日落了，他爸也没走，茶一壶接着一壶喝，时不时对他的性取向发表人身攻击。

    蒋京雪充耳不闻：“你有点毛病吧，喝那么多都不用去厕所的。”

    “关你屁事。”

    “那我喜欢谁关你屁事。”

    “你喜欢男的我不奇怪，你小子干什么都变态，在感情上也变态。但我想不明白，你咋会想跟明星谈，两个靶子在一块，万箭穿心啊哎哟卧槽。我看他就一乳臭未干的傻小子，还长那样，咋长久，能给你啥。”

    “我乐意。”蒋京雪冷哼一声。

    其实人都没追到，纯属单方面乐意。

    “有毛病。”

    “我乐意。”

    “有毛病。”

    小学生车轱辘话骂不动，蒋杰文还来了段玄乎的：“蒋京雪，你演戏最可贵的是那种掌控力，这是由你天性决定的。冷静的，绝对控制。但你又像你妈妈，总想舒展着往天上飞，你真的要飞吗？”

    蒋京雪腹诽，原来自己思维刻奇和不说人话是遗传。拜血缘所赐，他也理解蒋杰文的意思。

    早过了相信“人是会变的”以及“沟通可以缓和家庭关系”的年纪，多说无益，不如远离。然而今天因为新刻的二维码，蒋京雪临走前还是补了句：“爸，我一路走来付出那么多，就是为了找到平静，illfindpeace这个密码我用了十五年，但前阵子我改掉了。”

    ***

    下山后，钱悦越想越后悔，比为了免费寿司改名成张鲑鱼之梦结果发现改不回去了的大学生还后悔。有些东西当时觉得没问题，回想却发现处处是雷，这事办太傻了，谁会想跟傻子处对象啊。

    他抱着椅背靠枕哐哐撞，旁边的粽子都看呆了，问出了啥事。

    车里没曹戚，都自己人，钱悦很直白：“我喜欢的人可能不会喜欢我。”

    “……”众人脸色跟火锅店酱料台一样缤纷。其中最为震惊的是粽子，她还以为锐雪丰年早金婚了。

    “不知道该怎么追。”

    短暂沉默后，大伙感叹孩子终于长出情窦了，打听是哪路神仙施的法。他们更多是觉得不可思议，说他这条件有什么好烦恼的，追人哪费力。

    钱悦不同意这种论调。包括他有不少外形出色的异性朋友，总有人揶揄他“xx肯定看上你了吧”，这种说法挺不尊重对方。不是说一个人拥有了某些东西，别人理应爱上你，在爱情前，所有人都是赤裸透明的，脱下了世俗的矫饰。

    车厢内气氛沸腾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

    “直球出击！拿出手机表白！就现在！”

    估计会被拉黑。

    “先从朋友做起吧，稍微暗示一下看看对方反应，都是成年人了会懂的。”

    已经暗示很久了！

    “建议欲擒故纵，虽然贱嗖了点，但有用。”

    他才不会对蒋京雪这样。

    造型师冬哥是其中恋爱经验最丰富的，虽然谈了二十多段都没成。他在众人喳喳完才开口，劝钱悦先想好自己能给对方什么，包括如何解决对方可能担心的问题，最忌轻飘飘就开始追。简单来讲就是做好万全准备。

    夜班航空，钱悦在云间新建了一个备忘录，打算写满九十九条【我能给蒋京雪什么/我好在哪】就去表白。

    别说九十九条了，他硬憋才憋出十条，还包括“手好看”这种很水的，写了又删掉。想攒一箱珍宝送给蒋京雪，结果翻遍家当，发现自己只有一些破石头。

    想了想，又新建了个【和我谈恋爱的风险分析和应急预案】，这俩名词还是跟粽子学的。

    努力写满九十九条没有捷径，钱悦不愿凑数或者骗蒋京雪，想要写上“演技好”“有内涵”这种优点，得真正做到才行。

    与表白成功率无关，他只是想给他最好的，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意。

    工作、表演进修……各种事情忙起来，两人见面的时间更少了。他偶尔见缝插针去接蒋京雪下班，吃顿饭，然后马不停蹄又赶去几十公里外的机场。

    每次见完面，他都会把表里“成熟稳重”这个优势划掉，反反复复。钱悦自诩在工作上能做到这点，但跟蒋京雪一块时真不行。如果他是狗子，见面时早飞奔而去，蹬得落叶漫天飞，直接把人扑骨折。

    夏末秋初热一阵凉一阵，有件事也让钱悦心情变了温。

    接人下班的时候，蒋京雪每次都捧束花出来，次次不重样。清丽简约的花材，但包得郑重，看起来像电影里主角的表白用花。

    他上车就把花放后座，被问就说是自己买的家养花。

    钱悦不信。肯定是《露水》组里有人在追蒋京雪！

    以他的立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山路十八弯地使绊子：“蒋京雪，如果有人追你，你眼光要放高点，跟珠穆朗玛峰一样高。”

    “没人追我。”

    “你要找那种，有九十九个优点的。”

    “有九十八个的行不行？”

    “不行。”

    “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的呢？”

    “呃……那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有毒吧你。”

    ***

    看着自家堆满花的阳台，蒋京雪有点苦恼。很多花的花期只有五天左右，已经耷拉下来了，没有当初怀里雀跃的样子。

    和钱悦有约的日子里，他都会在上班路上带束花，打算见面时送花捅破窗户纸，老土但直接。清晨碎光下，花随着步伐一跳一跳，蒋京雪还备受鼓舞，可每当看钱悦背着晚霞走过来，他便连花都握不住，想着“下次一定”。

    对单恋者而言，也许表白就意味着亲手推开。今天晚霞那么美，我还是先别推开他，对吧？

    不会游泳却一猛子扎进爱河，边狗刨边呛水。

    “今天又带花啊蒋老师？哇感觉好春天，貌似你每束花都搭喷泉草。”阿常提着四袋外卖进来，“帮忙挪挪谱架，对，搁那就行。今天吃立群！耶！上次葱油鸡不够吃嘛今天就多点了只。我说咋找不到地标贴呢，原来在这。剧本！谁剧本放这了！还少把椅子。五、六、七、八……哎？筷子也给少了。”

    蒋京雪帮着布置，默默听她放连珠炮。

    不愧是舞监，眼睛真毒，花在休息室角落也能一进屋就看见，事无巨细啥都记得。

    椅子和筷子都添上时，门被“咚”地用膝盖顶开。男男女女踩着各种颜色的洞洞鞋进来了。

    “饿死。”

    “我凑单买了两瓶癍痧，有人要分吗～”

    “折耳根，嗯，很朋克、先锋、实验、摇滚的味道。无法忍受。”

    “靠，店家忘给我塞苦瓜猪了。”

    “你只需要听类似数学解题思路一样的指正，那才是有建设性的，好的建议不会break your heart……”

    一伙人各聊各的，七嘴八舌地坐下。“戴导和孙怜说晚点到，让我们先吃，”周邶坐在他旁边，“在飞页呢，貌似要加一个人物。”

    蒋京雪点点头，掰开筷子准备开动。一长桌的菜，他只吃自己够得着的。

    从业多年他待过不少组，每个组的磁场不同，散伙后，有的能长期保持联络，有的老死不相往来。《露水》已经排完第二幕戏，蒋京雪跟钱悦提过，说这帮人像风，冷的热的，从零级到十二级，变来变去，不过永远是恣意的。

    他们吃饭一般会看点东西，轮流放，今天轮到周邶值日。投屏连接，幕布上出现钱悦侧脸时，大家还以为是点错了。

    “随便看看呗，”周邶不以为意，“这个有钟玉英。”

    “得，今天你说了算。”大家嘻嘻哈哈，埋头苦吃。

    新一期表演进修Vlog上线，相关热搜已经挂一早上了，在超出预期的《神的游戏》后，众人对他怀以一种嘲弄式的期待，钱悦的成功没有失败那么具观赏性。

    略过前面求学的部分，周邶直接跳到《勿以恶小而不为》——钱悦和导师钟玉英合作的结课短片。

    这不是一个下饭的故事。老好人主角曾试过八百种自杀方式，但玄之又玄，就是死不成。某天一位高人告诉他：只要成为一个恶人，做一百件坏事，他就能如愿以偿结束生命。

    不同于《神的游戏》讲究“弛”，《勿以恶小而不为》更注重“张”。

    影片结尾，蒋京雪数了数，在场有七个人搁下筷子，膝盖对着荧幕。菜没怎么动，但热气已散。

    “他还挺适合我们新角色。”

    导演戴任真和孙怜倚在后门，不知何时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