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节
的左侧,拉出了那根大金链的尾端——原来那上面系着一块小小的怀表。链子和怀表的比例极不相称,看起来就像是用井绳拴着一条小狗那样怪异。她对我说:“您可以开始了。”然后在餐桌的一端坐下。不知为何,她的手不断地摩挲着桌布,就和当时的我一模一样。
我弹起了一支探戈舞曲,然而就在曲子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个金发的大块头女人出现了,她提高了嗓门,企图盖过钢琴声:
“夫人,您把茶壶放在哪儿了?”
多莉的所作所为在穆涅卡夫人看来却有别的含义:她请人来家里弹奏音乐,还为此付钱,相当于她雇了一个剧团为她进行私人表演,是一件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情。然而,那个家伙却闯了进来打断了演奏,破坏了这个家贵族式的庄严与优雅。于是,她站起身,生气地说:
“以后再也不准像这样闯进来,大喊大叫地打断我的音乐!”
那个大块头女人转过身,正要离开,然而就在这时,穆涅卡夫人却忽然大声叫住她:
“多莉!”
大块头女人立刻回答道:
“穆涅卡夫人?”
“去沏马黛茶。水壶就在卫生间里。”
探戈舞曲已经弹奏完毕。我环视着餐厅里的家具,内心不断勾勒着那位医生的形象。这所房子的有些地方让我想起了那些被匆匆遗弃的圣墓,而那两个女人钻进了这座房子,亵渎了这里最神圣的回忆。餐具柜的最上方摆着一包已经开封的马黛茶。玻璃柜里的水晶杯被堆放得挤在一起,只为腾出空间塞下一瓶普通的餐酒。
多莉悄悄地把马黛茶端了进来,我在沉默中开始弹奏《忧伤圆舞曲》。穆涅卡夫人啜了一口马黛茶,望向屋外的庭院。她和餐具柜上的那两只托盘一样,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从外面透进来的一丝光亮。我并没有请求她为我打开脚灯。我凭着记忆,弹了几首曲子。在两首曲子的间隙里,我的思绪飘忽不定。穆涅卡夫人似乎并不在听音乐,她只是把马黛茶搁在桌子上,然后把一只手静静地放在了桌布上。
在之后的几次拜访中,主仆俩在我上门之前就把一切准备就绪了。在穆涅卡夫人喝完她的第一杯马黛茶时,我已经弹完了第一首探戈舞曲。她静静地坐着,而我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当我在穆涅卡夫人家里工作了一个多月的时候,马黛茶没有按时准备好的情况再次上演。那天下午,穆涅卡夫人的神色有些异常,她走到我的身边,让我和往常一样弹琴,不过她说这次会在另一个房间里听我弹奏。她又让多莉为她沏马黛茶,还告诉她茶壶就在卫生间里。当多莉回到餐厅的时候,穆涅卡夫人已经不在了。于是,多莉趁机告诉我说:
“就在两年前的今天,穆涅卡夫人目睹了自己的未婚夫挽着其他女人的胳膊登上了汽船,所以你最好小心点,别出什么岔子。”
多莉用“你”而非“您”称呼我,这让我觉得很恼火。我正要发作的时候,穆涅卡夫人走了进来。那天下午,她在餐厅里反复出现,又反复消失,就像是晴天里忽然而至的阵雨。
几天之后,钢琴协会的人忽然把我叫去,协会的经理对我说:
“穆涅卡夫人要求我们给她换一位钢琴家。她说你的性格有点阴郁,弹的曲子也不够欢快。我是这么回答她的,我说:‘夫人,他是我们协会最好的钢琴家。’我还告诉她说,你可以改变一些曲目,并用更加生动的方式演奏。”
听完经理的话,我感到心情沮丧。一想到要“用更生动的方式”弹钢琴,而且还要向多莉提出继续对我使用敬语的要求,我就一点也不想去穆涅卡夫人家弹琴了。然而,就在我走到餐厅的时候,碰见穆涅卡夫人的兄弟来家里做客,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兄弟恰好是我的一位熟人。他看到我之后,立刻站起身和我握手,并对我说:
“最近您过得如何,大师?我已经听说了,您的音乐会举办得非常成功,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您的报道和您的照片。我在这里衷心地祝贺您。”
穆涅卡夫人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她眼睛的缺陷让她天生具备了审视他人的能力。她发出了一声感叹,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和我提过您上过报纸!”
她的兄弟继续说道:
“怎么没说过!有一回我们两个上了同一份报纸,我们俩的照片中间就隔了一个专栏。就是我被任命为俱乐部秘书的那一次。”
这时候,穆涅卡夫人开口道:
“就是俱乐部的主席也对你表示祝贺的那一次,”她又说了一句,“跟我来。”
我低下头,看着那紫色的长裙穿过昏暗的餐厅向外飘去,而紧随其后的,是她兄弟的黑色裤子。
我开始回忆那间和穆涅卡的哥哥在年轻时相识的咖啡厅——那个时候我受雇在咖啡厅弹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大家都叫他“小蜘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忍受着这个绰号,要知道,他的脾气可不好。现在,我打算把穿着紫色长裙的穆涅卡夫人纳入到她兄弟的故事里去。我对他的回忆可以追溯到多年之前,但穆涅卡夫人在这个故事里姗姗来迟。尽管那个场合并不适宜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但我忍不住当场就在脑海里将“小蜘蛛”的妹妹加入他的故事,然后重塑我对他的回忆。在我看来,是她主动要加入这个故事的,这个举动犹如强行挤上一辆满载的公交车。
我和“小蜘蛛”相识的那间咖啡馆位于一栋带有悬空阳台的大楼的底层。楼前的几棵大树掩映着咖啡馆的大门。任何想要进入咖啡馆的人都要和大门做一番斗争。门上有一个巨大的黑色门把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裁缝用的熨斗。当人把手搭到门把上的时候,它不会向一个固定的方向转动,而是松松地左右旋转。这扇门似乎在嘲笑着咖啡馆的每一位来客。如果有人要进来的时候,咖啡馆里恰好有人站在门玻璃前不远的位置——门上的玻璃上沾满了污垢,如果距离过远,就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了——它很可能会对来客做一个推门的手势,意思是:“进来!推门!”接着,如果来客推门的力气过猛,那么门就会发出“嘎吱”的抱怨声,但它到底还是会让人进来。不过,人刚进咖啡馆,那扇门就会猛地弹回来,仿佛在报复刚才来人的粗鲁。
小灯投射出的昏暗光线和人们外套的颜色大都淹没在了咖啡馆缭绕的烟雾里,就连我们演出所在的舞台前面的那排细柱子也被烟雾笼罩。演出的有三个人:小提琴手、长笛手,还有我。舞台也似乎被那股烟雾托起,一直升到了靠近白色天花板的地方。我们几个就好像是天国的乐手,通过袅袅的烟云,将那似乎无人聆听的乐曲从天堂引入人间。就在我们演奏完一首曲子的时候,人群的嘈杂声便扑面袭来——那是一种响亮而均匀的嘈杂声。冬日里,我们几个都昏昏欲睡。我们坐在舞台的栏杆旁,向周围张望,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各种事物上游走。偶尔,我们会把目光聚集在一群围坐在大理石桌前的宾客的头顶,看他们如何把咖啡端到嘴边——从我们的角度看,那一杯杯咖啡,就像是一个个的小黑点。咖啡馆里的一个服务生是个近视眼,他总是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到处走来走去。尽管他戴着眼镜,但找起东西来还是非常迟缓。他用鼻子充当着罗盘,不断地左右煽动着鼻翼,直到指向目标,才会停下动作。他一只手举着托盘,另一只手不断在人前比画。他离婚了,又结婚了,家里养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们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看一艘在岛屿之间穿梭航行的小汽船,看着它时而搁浅,时而弄错卸货的港口。
这一切都发生在深夜。然而晚间表演和深夜的演出是不一样的。区别不仅仅在于人们知道一个是在晚间进行,而另一个则是在深夜进行,还在于两个时间段的观众不同,点的饮料不同。每到晚间演出的时候,咖啡馆楼上的政治俱乐部的成员会下来光顾咖啡馆,他们的人坐满了设在咖啡馆最里面的两张桌子。几乎俱乐部的所有成员都是“小蜘蛛”的朋友或是追随者,他们是来这里见他的。这些人坐在远离吧台的角落里,久久地观察着“小蜘蛛”,等着他调好鸡尾酒,他们才会前去和他交谈。每当这时,吧台上方会亮起一盏很明亮的灯,而“小蜘蛛”的白背心、白衬衫和牙齿会在灯光下变得雪亮。与他身上的这些亮白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领结、眉毛、瞳孔和头发的颜色——它们都是纯粹的黑色。他脸上的皮肤是橄榄色的,这种颜色中和了他身上突出的黑色与白色。他脸上的某些部位被刮得特别干净,尤其是眉毛上方的那一块——他的原生眉毛又粗又浓,为此他特意把眉毛修得和鞋带一般纤细。
在调酒的过程中,“小蜘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拿起、又是何时放下一个瓶子的,也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手在触碰到物品的那一瞬间,那个物品是如何顺从地做出反应的。他手边的那些瓶子、杯子、冰块和滤网似乎都是有生命的,并被赋予了完全的行动自由。即使它们没有立即遵照指示行事,也无伤大雅,因为它们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会适时地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人们唯一能大饱眼福、观赏“小蜘蛛”调酒的具体动作的时刻,就是他卖力地摇晃着鸡尾酒调制器的时候。有几次,我路过咖啡馆最里面的那两张桌子的时候,听到有人发出感慨:“看得出,他是个有个性的人,不是吗?”
“小蜘蛛”知道每个时段最受欢迎的鸡尾酒是哪一种。因此,他会将最受欢迎的酒品一次性调制很多杯。每当他用调酒器将鸡尾酒摇匀之后,便借助手腕的力道将调酒器里的酒液一口气分别倒进许多个杯子里,动作如行云流水,宛如天成。每一滴液体都仿佛受到家族的召唤一般,本能地落入了玻璃杯之中。在把调制好的第一种酒液倒入杯中之后——这些液体看起来属于黑种人,他立刻就开始调配另一种液体——这一次属于白种人,然后他用同样的方式将液体倒入杯中,为它们组建了新的家庭。紧接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到来了:他拿起一只长柄的勺子,灵巧地滑过那一排杯子,将每只杯子里的水滴家族都迅速地搅动了几下。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每只杯子都唱出了不同的音调,意外地组成了一段音乐。这就是我们每天唯一能期待的惊喜:这些看起来相似的杯子,在“小蜘蛛”的排列组合下,每天都能神秘地奏出不同的乐曲。
忽然之间,“小蜘蛛”披上了他那件修身的黑色外套,戴上了那顶边沿看起来如刀刃一样锋利硬朗的宽边帽。他转身绕到吧台的另一侧,咖啡馆的老板、同时也是“小蜘蛛”志同道合的朋友,会在那里给他递去一杯朗姆酒。他的政客朋友们已经离开了,将在俱乐部里等待他。有几次,当我目送那些政客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些关于“小蜘蛛”的旧事。他曾有过一个女朋友。有一次,那名女子请求他允许她去参加一场舞会,可他拒绝了,但她最后还是去了。很快,“小蜘蛛”就得知了那一切。他断然地提出了分手,还在分手时说了很多冷酷的话,仿佛在女子脸上甩了几个响亮的耳光。有一天下午,女子来咖啡馆找他,但他派了一个服务生去把她打发走了。不久之后,就传出了那名女子服毒自杀的消息。
起初,他和我们几个的关系非常要好。不过,某天之后,他就开始疏远我们。我们演奏所在舞台的栏杆上挂着很多小彩灯,而他负责在我们演奏之前把彩灯点亮。有一次,小提琴手发现,每次“小蜘蛛”点亮彩灯的那一瞬间,恰好就是我们奏响开场曲的第一个和弦的时刻。于是,某一天晚上,我们决定和他开一个玩笑:我们几个同时奏响了某一个和弦,就在和弦声突兀地响起的那一刹那,彩灯也骤然亮起,这一景象吸引了在场客人的注意,他们纷纷鼓起掌来。然而,“小蜘蛛”在吧台后愤怒地来回踱起步,好像下一刻就会暴跳如雷。从那天起,他不再和我们打招呼。不过,多年后——那时我已经不在咖啡馆弹钢琴了,我们在街上相遇,他咧开嘴朝我灿烂一笑,热情地与我打招呼。于是,我们再次成了朋友。
那天下午,在昏暗的餐厅里,他也主动和我打了招呼。离开之前,他对我说:
“您放心吧。您可以一直在这个家里安心工作。”
我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我的音乐会还是起了一点作用的。不过,我记得还有一件事困扰着我,但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多莉用“你”而非“您”称呼我。恰好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踮着脚尖跑了进来,朝我伸出了手。无奈之下,我只能和她握了握手。就在这时,她开口对我说:
“祝贺你。”话音未落,她就一溜烟跑走了。
在接下来的几次演奏上,穆涅卡夫人又回到了餐厅里,一边听音乐,一边安静地喝着马黛茶。而我则任由自己的思绪驰骋。
自从那日“小蜘蛛”帮我解围之后,我在这个家的地位有了提升。穆涅卡夫人很少会在弹奏的时候打扰我,她总是啜饮着手中的马黛茶,直到茶水变凉,才会慢慢抬起头,将那两道倾斜的目光定格在某处,仿佛在凝视着昔日的回忆。然而,在某一天傍晚,当我的弹奏接近尾声的时候,穆涅卡夫人的声音忽然划破了餐厅昏暗的上空。她开口的那一刻,我的思绪正停留在一个离她非常遥远的地方。她的话语击中了我,沉静的氛围忽然被打碎,我的脚猛然一动,用力地踢在了钢琴上;在共鸣箱发出的回音中,穆涅卡夫人沙哑的笑声骤然响起。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您刚才弹的那支探戈曲叫什么名字?”
这首曲子名叫《你走了,哈哈哈》,我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