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节
发现之前搭在上面的手都在鼓掌。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我开始弹奏《八音盒》这首曲子。为了演奏起来更加顺手,我把椅子向钢琴的高音区挪过去了一点,紧接着,前奏的旋律如同雨点一样洒了下来。我很确定,这首曲子弹得和之前的几首一样好。然而,我忽然听见观众席传来了一些低声的议论,到了后来,我甚至听到了一阵阵的笑声。我开始像虫子一样缩紧自己的身体,手指也变得笨拙起来——我对自己的技术产生了怀疑。就在这时,我好像看到舞台上有一道长长的黑影在移动。我迅速地瞥了一眼,发现那里真的有一个黑影,但它此时此刻静止不动。我继续弹奏着乐曲,而台下的议论声还在继续着。
尽管我没有往影子那里看,但我的余光注意到,它在动。我并没有往“那可能是怪物”的方面想,也不觉得这是某个人对我开的玩笑。在弹奏一段相对简单的段落时,我瞥见那团影子正挥动着它那长长的胳膊。我斜着眼睛望向它,却发现它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后来,我又朝身旁望了一眼,一只黑猫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弹奏的曲目正要进入尾声,台下的议论声和笑声变得越来越响了。我发现那只猫慢慢地抬起了头。我该怎么做呢?把它抱到后台去吗?真是个荒谬的想法。
曲毕,掌声雷动。就在我站起身准备向台下的观众鞠躬致意的时候,我感觉到那只猫正在蹭着我的裤子。我微笑着鞠了一躬,然后坐回琴凳,这时我产生了想要抚摸它一下的冲动。在演奏下一首曲子之前,我停顿了一会,心想该怎么妥善处理这只猫。我不想当着观众的面在舞台上追着它跑,那样实在太可笑了。于是,我决定继续演奏——让它留在我的身边。但我的思绪无法像之前那样发散了:我无法在脑海里将音乐塑造成不同的形状,也无法追逐某个念头,因为我的思绪已经被那只猫牢牢地占据了。忽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击中了我:弹奏这首曲子中间的几个小节的时候,我理应用左手扫过琴键;而那只猫就在我的左手边,它很可能随着我的动作就跳到琴键上去了。在弹到那几节乐段之前,我就暗自在心里盘算道:
“如果一会儿那只猫跳起来,那我就能把失误怪在它的头上了。”于是,我决定弹得更冒险、更疯狂一点。那只猫没有跳起来。曲毕,音乐会的第一部分就这样结束了。在掌声中,我环顾舞台四周,却并没有发现那只黑猫的身影。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的朋友们到后台来看我。没等音乐会结束,他们就迫不及待告诉我,坐在他们后面位子上的那一家人,在之前的一场音乐会上对别人的表演大肆批评,却对我的演奏赞不绝口。他们和其他观众交流了意见,并决定在音乐会结束后为我准备一场小型的“午宴”。
这场音乐会圆满结束。除了原定的那些曲目,观众们又请我多弹了两首曲子。音乐会结束后,我走到剧院的出口,忽然听见人群中的一个小女孩说:“他就是那个音乐盒!”
昏暗的餐厅
曾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受雇在一个昏暗的餐厅里弹钢琴。我只有一个听众,但她并不关心弹琴的人是谁;而我,也并没有发自真心地为她演奏。在不同曲目的间隙里,我们彼此都保持着沉默;我的思绪在寂静中滋长,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跳跃、延展开去。
起初,我是通过钢琴协会找到那份工作的。钢琴协会的男孩们经常能帮我在专门演奏流行音乐的乐队那里谋得一些演出的机会。不久之前,他们还赞助了我的一场音乐会。
一天下午,协会的负责人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
“嘿,我给你弄到了一份小差事,虽然报酬不多(他的眼睛里开始闪现某种不怀好意的光芒),不过,也许对你的前途大有帮助呢。一位孀居的阔夫人想找人每周为她弹奏两次。一次分两节,每节一小时,她每小时付你五十比索。”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隔壁办公室有人在喊他,于是他离开了一会儿。
他大概觉得,我不会乐意接受这样低酬劳的工作。因此,他刚才用半开玩笑半严肃的语气劝我接下这份差事,说现在工作难找,抓住主动找上门的机会才是明智之举。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对这样的工作机会求之不得,因为我需要走进不同的人家去看一看,但我很难把这一点向负责人解释清楚。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正陶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感觉有些飘飘然:我想,那位夫人大概参加过我的音乐会,对我的名字已有耳闻,她也可能在报纸上看到过我的照片,或是关于我的报道。想到这里,我急忙问他:
“她点名要我为她演奏吗?”
“不,她只说要找一位钢琴家为她演奏。”
“古典音乐?”
“我不清楚。你自己和她沟通吧。这是她的住址。你说找穆涅卡夫人就行了。”
那是一栋带有大理石阳台的双层小楼。刚走到门厅,里面气派的格局就令我大为震撼。门厅墙上镶嵌着的大理石比阳台上的那些还要精细,它们的颜色深浅不一,看起来还保持着在遥远的原产地时的模样,与周围的环境并未融成一片。
我走到了通往庭院的门前,镶嵌在门上的斜角玻璃望着我——它们占据了门面上的绝大部分,而门的木制框架则显得相对细窄,整扇门看起来就像一位穿着低胸衣或是低腰裙的女士。门帘质地轻薄,就好像那扇门只穿着内衣就被我撞见了。透过门帘,我看到了一株几乎和棕榈树一样高的蕨类植物,它正随风轻轻摇曳着。
我按了一会儿门铃,一个大块头的女人从庭院深处缓缓走了出来。直到她打开门的一刻,我才看清:她嘴上叼着的是一支金黄色的香烟。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您是钢琴协会派来的?”
我点了点头,她让我进了门后转身朝庭院走去,转身前似乎做了个手势让我跟着她。我现在仍然记得她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的情景:她的双唇很饱满,点燃的香烟在两瓣嘴唇间晃动。她带我来到了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刚才我在门口往里看是看不到这个位置的。她垂下目光,示意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我刚坐下,就开口问她:
“您是穆涅卡夫人吗?”
“如果穆涅卡夫人听到您这么说,她会把我们两个都赶出门去的。不过您无须担心,我就是负责接待您的人。”
她打开了通往餐厅的门,门玻璃上画着一幅鹳鸟风景图。女人的脑袋刚好对上了玻璃上那只鹳鸟的头——鹳鸟的嘴里衔着一条鱼,正要把它吞下去。
我几乎无暇欣赏这个种满了植物和贴满了彩色釉面砖的宽敞庭院,因为那个金发的女人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小盘甜点。她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又把小盘子搁在了另一张椅子上,对我说:
“您不会等很久的。我教她每次进门之前都要按门铃。我之前告诉过她,如果出去的时候把门开着,家里可能会遭贼。”
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就仿佛我在一个口袋里努力翻找我的声音,过了许久,我才终于找到了它。
“她的品位很好。”
然而话音未落,女人便打断了我:
“不是她的品位好,而是之前住在这儿的一位绅士品位好。他是个医生,后来因为女儿死了,就把这座房子卖给了现在这位;她接手房子的时候还很年轻,但已经是个寡妇了,而且还是个有钱的寡妇。”
她把烟灰弹到了摇摇欲坠的小盘子里。
“不过那位医生在的时候,家里并没有钢琴。家里的钢琴是现在那位买的;不过,她一直因为这件事懊悔不已。”
我瞪大眼睛望向她——嘴巴也可能大张着。她似乎很喜欢我倾听的方式,因为她最初表现出来的冷漠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没完没了的唠叨。她喋喋不休,直到主人出现才住口。她最喜欢谈论的是有关穆涅卡夫人的事情,不管她把话题扯到哪里,最后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慢慢绕回到穆涅卡夫人身上。
我问道:
“穆涅卡夫人同您一样高吗?”
女人大笑起来:
“我们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得把所有的镜子都移到低处。我是倒霉透了,每天要弯腰照镜子。”
忽然之间,她的话题又跳回到了钢琴上,就好像她刚才离开了一个正在炖煮的锅,而现在又不得不回到炉灶前搅拌。她说:
“她为买钢琴这事儿可是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她那时候买钢琴是为了她当时的男朋友。他为她写了一首探戈舞曲,又以她的名字‘穆涅卡’来命名那首曲子。然后,有一天晚上,他说要坐船去布宜诺斯艾利斯,还说不想有人去送他。不过,穆涅卡执意要去,我就陪她去了港口。但他迟迟没有出现,直到船快出发的时候才匆匆赶到——手里挽着另一个女人的胳膊,俩人一起飞快地跑上了舷梯。
盛甜品的盘子似乎再次摇摇欲坠,我赶紧伸出手去接。她看出了我的意图,让我不要担心。然而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她抓起盘子飞快地跑向门口,然后便消失在了那片鹳鸟捕鱼的风景之中。
不久之后,我看到一片紫色的影子压在了门厅通往庭院的那扇门上,并听到了指甲不耐烦地敲击着玻璃的声响。大块头的女人打开了门,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立刻走了进来,开始和大块头讲起有关屠夫的事情。我感到那个刚进门的女人斜着眼睛看向我,她的侧影展现在我的眼前。尽管她看起来上了年纪,但并不算难看。但我仍然记得当她缓缓地转过脸、和我正面对视的那一刻,在我心头涌起的感觉:那张脸是如此的“狭窄”,那一瞬间,我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我路过一排正面看上去还算体面的房子,但当我走到它们的侧面的时候,竟发现那些建筑没有进深:房子只有三面,除了正面之外,另外两面搭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尖角。几乎可以说,她的脸只存在于侧面:从正面看上去,她脸部的宽度勉强容得下两只眼睛,而眼睛还是斜视的:左眼的目光正对前方,而右眼则望向右侧。为了弥补脸部的狭窄,她梳了一个海角头,里面掺杂着各种颜色的头发:黑色、深浅不一的棕色,以及几缕脏兮兮的白色。在“海角”的最顶端,各色头发汇集在一起,扎起了一个小小的发髻。
她朝我走来,我们的目光在沉默中交会。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她穿过庭院,走到我的这一侧。
“您是他们派来的钢琴家吧?请跟我来。”
她顶着头上的“海角”,带我走到了餐厅门口。她的头发梳得那样高,却只能勉强到达那只嘴里叼着鱼的鹳鸟脚爪所在的高度。当我们拉开大餐桌旁的椅子的时候,椅子脚滑过地面发出的噪声犹如吼声一般在空中回响。
微弱的光线透进餐厅里,颜色暗淡的家具在其间若隐若现。在如许的昏暗之中,这间餐厅保存着一份独特的寂静。女主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听起来仿佛是对这份寂静的亵渎:
“我家族,”她挪开了目光,我不知道该看向她的哪只眼睛,因为我不知道她正用哪只眼睛看着我,“我家族里所有的成员都很尊重音乐。我希望有人能每周到我家弹奏两次音乐。”
忽然,外面传来了呼喊她的声音,原来是屠夫到了。她站起身的时候,晃了晃挂在胸前的金链子,那条链子很长,在她的胸口绕了几圈,尾端系在她腰带的左侧。
餐具柜上竖着两只椭圆形的托盘,它们正对着外面的院子,收集了从院子透进餐厅的唯一一点光亮。餐具柜上挂着一幅画,上面画着的鱼儿也透着微白的光芒。我的手掌因为反复摩挲桌布,已经变得麻木,而桌布此刻已经变成了暗绿色。当女主人回到餐厅的时候,我准备切入正题。
“夫人想听什么类型的音乐?”
“音乐还分什么类型?就弹那种大家都喜欢听的、流行的音乐。”
“没有问题。我可以试试您的钢琴吗?”
“您早该这么做了。”
“请问钢琴在哪里?”
“就在您身后的那个角落里,您没看见吗?”
“抱歉夫人,我没有注意,因为光线太暗了。”
她把一盏脚灯挪到了放钢琴的角落里。在摸索插座的过程中,她绊了一下,嘟囔了几句。最后她找到了插座,脚灯的光芒照亮了那架泛着深樱桃色的小钢琴。试完钢琴之后,我又说了一声“没问题”。就在这时,我忽然冒出来一个疑问:
“您觉得两首曲子间隔多久比较合适?”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弹完一首曲子之后,您觉得要停多久才能接着弹下一首?还有……”
“喝一杯日式咖啡[4]的时间。”
我最后又说了一句“没问题”,向女主人确定了上门弹奏的日期,然后便告辞了。
我第一次上门弹奏的那个下午,穆涅卡夫人一开始还是不在家。大块头的女管家把我带到了餐厅,开始和我聊天。大块头女人告诉我,她名叫菲洛梅纳,不过从孩提时期开始,大家就都叫她“多莉”,名字的由来与她小时候流行的一部电影有关:电影里那个女主人公悲惨地跳海自杀了,她的名字就叫多莉。后来,根据我的观察,不管是菲洛梅纳还是穆涅卡夫人,她们都不知道其实“多莉”在英文中就是“小穆涅卡”[5]的意思。而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害怕为她俩捅破这层窗户纸。最后,多莉和我聊起了穆涅卡夫人的一个兄弟。多莉说,穆涅卡夫人为她的兄弟谋得了一份差事,还承诺说,如果他继续表现得“安分守己”,她就把自己位于普拉多区的一处小房产转到他的名下——那处房产就紧挨着她的避暑别墅。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一只手掌已经睡着了——此前,它一直在摩挲着旁边一把椅子上的压花皮革。
就在这时,穆涅卡夫人按响了门铃,我赶紧把椅子挪到钢琴前,把琴谱放在谱架上,准备等她一进来就开始弹奏。穆涅卡夫人一进门,就把手伸到了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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