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节
姨妈要求他好好锻炼身体。他是姨妈养大的,所以他只能遵照嘱咐,经常给姨妈寄去一些自己穿着运动服的照片;但实际上,他每天除了阅读,其他什么也不做。结婚后不久,他想拍一张自己骑在马背上的照片寄给姨妈。戴着牛仔帽骑在马背上让他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不过,他骑的是一匹被蛀空的木马,木马的一条腿出其不意地断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
胡利娅发出了短促的笑声。他继续说道:
“因为这场事故,我去他家探望他,也因此结识了他的妻子……起初她和我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挂着一个俏皮的微笑。她的丈夫被前来探病的人围在中间,受伤的胳膊吊在肩膀上。他的妻子给他端去了肉汤,但他说自己没有任何胃口。来访的人都说,骨折之后确实会没有胃口。我心想,这话说得好像他们都经历过骨折似的。我忍不住在脑海里勾勒出这样的场景:他们躺在昏暗的房间里,肿胀的胳膊和腿都被白色的绷带层层缠住。(就在这时,小狗又出其不意地发出了“呜呜”的叫声,胡利娅扑哧一声笑了。我很怕这个时候我的朋友会出去找狗,然后和我撞见。不过,没过多久他又继续讲起了故事。)
“当他可以下床之后,受伤的胳膊用三角绷带挂在胸前,走起路来总是慢悠悠的。他外套的一只袖管空荡荡的,因此从背后看去,他就像是带着手风琴上街的算命人。他请我陪他去地下室取一瓶好酒,但他的妻子不放心他独自带路。最后,他走在最前面,手里举着一支蜡烛;烛火烧到了蜘蛛网,蜘蛛四散逃离;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而我走在最后……”
他停止了叙述,胡利娅问道:
“您刚才说,最开始的时候那位太太总是对您露出俏皮的微笑。那后来呢?”
我的朋友忽然变得恼火起来:
“我从来没说过她只对我一个人露出俏皮的笑容!”
“您之前说过,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
“好吧……到后来也没什么变化。”
小狗呜呜地叫着,胡利娅开口道:
“这件事我一点都不介意;不过,您让我的脸变得很烫。”
这时,我听到跪椅被拖到一边的声音,接着是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最后门被关上了。
闻状,我急忙跑到门口,手脚并用地敲打着门。我的朋友打开了门,问道:
“是谁?”
我应了一声。他看清是我之后,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
“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到我的隧道里来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不过欲言又止,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女孩们和亚历杭德罗一起坐上了回镇上的公共汽车;他们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叛徒。
几天之后,我的朋友登门拜访;他来访的时候已是夜晚,我已经躺到了床上。他为这么晚打扰我而道歉,又为上次把我赶出隧道的事情向我赔了不是。虽然我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很高兴,但他仍然很担心。忽然,他对我说:
“今天胡利娅的父亲到我店里来了。他说不希望我再碰他女儿的脸了。不过,他向我暗示,如果我向他女儿求婚的话,他并不反对。她父亲说话的时候我看了胡利娅一眼,她正低着头在刮手指甲上的彩釉。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爱她。”
“再好不过了,”我回答说,“你不能和她结婚吗?”
“不能。她不希望我在隧道里摸别人的脸。”
我的朋友坐在那里,他把双肘撑在膝盖上。忽然,他把脸埋在了双臂之间;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的面孔小得就仿佛是羊羔的脸。我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不经意地碰到了他那卷曲的头发。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正在抚摸隧道里的一个物件。
长得像马的女人
从几年前的夏天开始,我怀疑自己曾是一匹马。每到夜晚,这种想法就犹如马匹回到马厩那样,跃入我的心底。只要我作为人类的身体一躺下,过去作为马的记忆便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驰骋。
某夜,我走在一条土路上,马蹄不时踩过路面上的斑驳树影。月亮在一侧跟着我,而我的影子在另一侧拖着我。马蹄踏在土路上溅起土块,而我的影子则一路遮掩着马蹄在地上留下的破碎足迹。与此同时,树木的影子朝我迎面压来,最后慢慢地吞没了我的影子。
疲惫的躯体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脚踝处袭来阵阵疼痛。有时候,我会忘记协调自己的前肢和后肢,以至于走得跌跌撞撞,还差点摔倒。
忽然之间,我嗅到了水的气味。但那只是附近的一个死水塘散发出的味道。我的眼睛总是泪眼蒙眬,像是两潭池水,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事物纷纷倒映在它们那倾斜的表面。我无所事事,唯一关注的就是周围有没有可疑的影子,或者有没有来自其他动物和人类的威胁。当我低下头去啃食树下的小草时,还必须小心避开那些带刺的杂草。如果不小心被刺扎到了,我就得不断地嚅动嘴唇,直到那些刺从我的嘴唇上脱落。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哪怕觉得饥肠辘辘,我也绝不会停下脚步。我发现,身为马的我,身上留有一些和人类极为相似的特性:一种巨大的懒惰。在这种慵懒的状态里,回忆随心所欲地涌现出来。我还察觉到,要让往事重现,就得把过去的记忆缠绕在一起。要做到这一点,我就必须不断地走动。在那段岁月里,我为一个面包师干活。是他,曾经让我充满幻想,让我觉得自己仍然有获得幸福的可能。他用一个袋子蒙住我的眼睛,把我绑在一根杆子上,杆子连着一个机器,像磨盘一样转动,只不过面包师用它来揉面。我和这台机器连在一起,随着这根像分针一样的杆子,每天都要绕上整整几个小时。我不慌不忙地转着圈,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齿轮咬合的声响,记忆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
我们每天一起工作到很晚。完工之后,他会用玉米粒喂我。我一边用牙齿咀嚼着玉米,一边任思绪徜徉。(那时,我虽已化身为马匹,心里却想着不久前——也就是我还身为人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我因为饥饿而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我想起衣柜里还有一包薄荷糖。我把糖拿出来吃掉了。我咀嚼糖果时发出的声音就和此时嚼玉米粒发出的声响一样。)
而现在,周遭的现实突然让我切身地体会到此时此刻身为一匹马的感觉。我的脚步声引起了一阵深沉的回响;当我踏上一座巨大木桥,桥梁在我的马蹄下吱呀作响。
沿途经过不同的道路,我却总是怀着相同的记忆。这些回忆在我的脑海里夜以继日地流淌,就如同纵横的水道穿过同一片土地。有时候它们在我眼前静静流过,有时候却会突然决堤。
当我还是一头小马驹的时候,我非常讨厌那个负责照料我的雇工。那时候,他也只是个毛头小子。有一次,太阳下山之后,那个倒霉鬼忽然打了我的鼻子;我的血液瞬间就被怒火点燃了,登时狂性大发。我扬起前蹄,把那个小雇工甩了出去,又咬伤了他的脑袋和大腿。目击者肯定见到了那样的一幕:我转过身,鬃毛飞扬,然后用后腿又给了那个倒霉鬼几下,直接送他上了西天。
第二天,很多人都从雇工的灵堂里出来,前来围观我如何受罚:负责对付我的是几个大汉,他们要为死去的雇工报仇。我身上的那头小马驹被杀死了,存活下来的是一匹马。
不久之后,我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我保留了前世的一些“小聪明”。那天晚上,我灵机一动,越过栅栏,跳到了公路上。我非常勉强地完成了这一跃,离开的时候身上挂了彩。那一刻起,我获得了自由,却也开始了悲伤的流浪。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前行,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着分家,谁也不肯使劲:它们就像是打定主意要和主人对着干的奴仆,不管做什么都要使坏。当我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必须说服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但是到了最后一刻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抗议和抱怨。饥饿总是有办法让它们一起行动;但最有力的鞭策还是害怕被抓的恐惧。如果落在某个卑鄙的人手里,那么当他对着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专门毒打的时候,身体的所有部位都会合力拯救受伤的那个部位,使其免受进一步的伤害——面对毒打,身体上没有一个部位可以置身事外。在挑选主人的时候,我试着选择那些栅栏比较低的人家;一旦主人动手打我,我就离开,再次踏上充满饥饿的逃亡之路。
有一回,我碰到了一位下手极为残忍的主人。最初的时候,他只在骑着我经过他未婚妻的家门口时才会挥鞭子抽我。后来,他开始在马车上放非常重的货物,它们实在太重了,以至于我的前蹄腾空,无法着力。见此情景,他一怒之下就对着我的肚子、四蹄和脑袋抽打起来。我在一个傍晚逃走了。我不停地奔跑着,直至夜幕降临。有了夜色的掩护,我才敢放慢脚步。我穿过一座村庄的边境,停在了一个棚屋前。屋子里生着火,火堆正在向外冒烟。借着那若隐若现的火光,我看到屋里有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那时已是夜晚,但我还是选择继续前行。
当我再次启程的时候,我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仿佛身体的某些部分被落在了原地,或是在夜里跑丢了。于是,我加快了步伐。
我远远地看到前方有一些树,树叶间有光亮在闪烁。忽然之间,我意识到路的尽头有一片光明。我感到饥肠辘辘,但还是决定在抵达那片光明之前不吃任何东西:路的尽头很可能是一个村落。我沿着道路往前跑去,速度却越来越慢。那片散发着光芒的土地似乎是一个我永远都无法抵达的地方。我逐渐意识到,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没有抛下我,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前跑,带着饥饿和疲惫追上了我;而最先追上我的,是那些感到疼痛的部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向它们隐瞒过往的一切了。我向它们展示了主人把马鞍从我身上卸下的那段回忆:他那短小、瘦削的身影在我的身边慢悠悠地打转。就是这个人,在我还是一头小马驹的时候,我就应该杀了他。那时,我还是完整的,信念和愤怒能驱使我把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团结起来。
有几栋房子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停下脚步,开始啃食房子附近地面上的野草。我的身上有着大块黑白相间的斑点,很是显眼,因此很容易被人发现。但是夜已经深了,此时没有人在外面活动。我每打一个喷嚏,就会扬起一些尘土——虽然我看不见,但灰尘会钻进我的鼻子。我走上了一条路面非常坚硬的大街,那里有一扇很大的门。就在我穿过大门的时候,我看到有许多白色的斑点在黑暗中移动。他们是穿着白色长袍的孩子。在孩子们的驱赶下,我不得不跑上了一段小小的阶梯。然而,楼上的人也开始驱赶我。我继续往前走,蹄甲踏得地板吱呀作响。忽然之间,我发现自己闯入了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台,台下坐满了观众。观众席上瞬间爆发出尖叫和哄笑声。那些原本穿着长袍、站在舞台上的孩子向四周逃散;观众们都沸腾了;观众席上也坐着很多孩子,他们不住地大喊:“有一匹马,有一匹马……”其中有一个小男孩,他的双耳上有一对褶皱,仿佛头上罩着一顶巨大的帽子,耳朵被帽子压得折了起来。折耳男孩大喊道:“这是门德斯先生家的马。”最后,一位女老师走上了舞台。她也忍不住笑了,但还是强装镇定,要求台下的观众保持安静。她还说,节目还差一点没有演完,接着,她开始向观众讲解这出戏的结局。然而,她没讲多久,就又被观众席上的喧闹给打断了。我感到非常疲倦,于是在地毯上躺了下来。观众们又为我鼓起掌来,只听台下掌声雷动。最后,演出结束了。有些人走上了舞台。有一个大约三岁的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走到我的身边,张开了她那只星星般的小手,摸了摸我那被汗水湿透的背脊。当她的母亲把她带走的时候,她举起了张开五指的小手,说道:“妈妈,马儿的身上都湿了。”
与此同时,一位穿着考究的先生用食指指向女老师,就仿佛他要去敲钟一样;他用怀疑的口吻说道:“这肯定是您提前给我们准备的惊喜,只不过这匹马进来的时间比您预计的要早一些。马是一种很难驯服的动物,我有一匹马……”那个折耳小男孩,掰开了我的上唇,看了看我的牙齿,然后说道:“这是一匹老马。”女老师打算将错就错,让观众都以为这匹马是她准备的惊喜。这时,女老师的一位朋友过来向她打招呼——她是女老师幼时的玩伴。这位朋友开始回忆她们在学校里的一次争吵,而女老师则想起了这位朋友在那次吵架时候对她说的话——朋友对她说,你长着一张马脸。听到这话,我很吃惊,心想:原来这位女老师长得像我啊。但无论如何,在一个可怜的哑巴动物面前说这种话,是非常失礼的。当着我的面,她不应该说这种话。
当掌声和骚动逐渐平息的时候,一位年轻人出现在座位间的过道里。他上前打断了女老师——她正在与儿时的玩伴以及那个竖着食指仿佛要敲钟的先生谈话——大声说道:
“托马萨,圣地亚哥先生说,我们最好去甜食店聊天,这里的灯都开着,太费电了。”
“那马呢?”
“亲爱的,你总不能一晚上都留在这里陪它吧。”
“亚历杭德罗马上会拿一根绳子过来,我们把它牵回家去。”
年轻人走上舞台,继续和台上的三个人说话,他言语间流露出了对我的不满:
“我觉得托马萨的决定并不明智。没必要把这匹马带回家。我刚才听苏维里亚家的姑娘说了,一个独居的女人在家养着一匹毫无用处的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母亲也说了,把这匹马带回家,会引起很多麻烦。”
但托马萨回答说:
“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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