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节
无人亮灯
很久以前,我曾在一个古老的大厅里为众人读故事。最开始,一抹阳光透过百叶窗的褶缝漏进大厅里。渐渐地,阳光轻柔地拂过几位宾客的头顶,最后照在了一张桌子上,桌上摆着屋主已逝亲人的相片。我艰难地吐出字句,仿佛是一架内部风箱已经损坏的手风琴。在最前排的椅子上坐着两位孀居的老人——她们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她们的岁数已经很大了,但后脑的发髻还是显得异常饱满。
我已经读得筋疲力尽,目光频频脱离书本,抬头看向众人。我不得不留意着自己的目光,以免它总是投向同一个人。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于每时每刻都望向其中一位遗孀那苍白的脸庞。那是一张恬静的面孔,仍旧沉浸在对某段往事的反复追忆之中。有些瞬间,她的眼眸看起来像是被烟熏过的玻璃,后面空无一人。很快,我想起大厅里还坐着许多身份尊贵的客人,于是努力让自己投入故事的情境,更加生动地讲述起来。在某一失神的瞬间,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有几只鸽子在屋外的一尊雕塑上走动。而后,我又看见在大厅的尽头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她正把头倚靠在墙壁上。她波浪状的头发披散着,当我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时,仿佛看到了一株攀附着废弃房屋的墙壁不断生长的植物。我懒得重新去理解这个故事,也不想向观众过多地解释故事蕴含的深意。然而,有时候话语和表述习惯本身便可传递故事的含义。在我本人还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的时候,就惊奇地听到有宾客发出了大笑声。我重新望向那位把头倚靠在墙壁上的女人,我猜她也许已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为了不再被女子扰乱心神,我把目光转向了窗外的那尊雕塑。尽管我仍然在读故事,但思绪已经落在了那尊不谙世事的雕塑上——她的身体所展现的,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人物的形象。也许,比起自身展现的人物形象,她更能理解那些鸽子:她似乎默许了它们在她的头顶上徘徊,允许它们栖息在她的身体所倚靠的那根圆柱上。忽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又看向了那个倚在墙上的脑袋,而就在那一瞬间,她闭上了双眼。接着,我努力使自己重新燃起在最初几次阅读这个故事时产生的热情——故事围绕着一个想要自杀的女人展开:女人每天都来到一座桥上,试图自杀。然而,女人的计划总是落空,因为她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阻挠她的行动。当听到“某个夜晚有人向女人求婚,而女人被吓得跑回自己家”这个桥段的时候,我的听众们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把头倚在墙上的女人也笑了起来。她靠着墙转过了头,仿佛正把头垫在枕头上。我已经习惯于把目光从女人身上收回,然后再投向窗外的雕塑。我试图弄明白雕塑上刻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脑海里并没有浮现出任何严肃的形象;也许那个人物已经不会再像生前那样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活了,她的灵魂把时间都用来和鸽子玩耍了。我开口说了些什么,话音刚落,众人又被逗得笑了起来,这令我有些意外;我看向那两位遗孀,其中一位夫人的脸上显出了特别悲伤的神色,而我发现此刻有人正偷偷地望向那位夫人脸上烟熏玻璃似的眼睛。某一次,当我把目光从那位把头倚在墙上的女人身上收回时,并没有看向窗外,而是望向了另一个房间——在那里,我恍然看见有火焰在桌上燃烧。一些听众循着我的目光望去,发现桌上只有一个陶瓷花瓶,里面插着红色和黄色的花朵,花瓣上落有一抹阳光。
我把故事讲完时,喧闹声四起,人们上前将我围住。就在他们纷纷开始发表自己对故事的评论时,一位先生讲起了另一个关于自杀的女人的故事。他想要把故事讲好,但是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进行表述。而且,他转弯抹角,迟迟不切入主题。我望向其他宾客,发现他们都在不耐烦地听着。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尴尬而不知所措。那个披散着波浪状头发的女人向我们走来,我看了她一眼,又望向窗外的雕塑。我不喜欢听那位先生讲故事:看着他搜肠刮肚寻找词语进行表达的费力模样,我饱受折磨,感觉就像看见窗外那尊雕塑忽然伸出手抓捕鸽子一样。
我周围的人不得不继续听那位先生讲故事。他讲述的时候带着一种愚蠢的固执,仿佛在向身边的人宣告:“我是个政治家,我知道如何即兴演讲,也知道怎么讲一个故事才能让诸位感到有趣。”
那些听众里有一个前额略显奇怪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的头发与前额的交界处有一道深色的印记,那颜色看起来像是刚被剃掉浓密胡须、抹上粉的下巴颏上显示出的阴影。这样一来,他的发际线看上去向后退了不少。我看向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却意外地发现她也正在打量我的头发。这时,那位政治家讲完了故事,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我却没有兴致为他叫好。其中一位孀居的夫人开口说道:“诸位,请坐。”我们都照做了,大伙都松了一口气,但过后我不得不重新起身,因为其中一位孀居的夫人来向我介绍那位头发呈波浪状的年轻女人:原来她是那位夫人的侄女。他们邀请我坐在一张三人位的大沙发上,我的一侧坐着夫人的侄女,而另一侧则坐着那位前额微秃的年轻男子。那位侄女正欲开口说话,年轻男子打断了她。他抬起手,指尖朝上——活像是一柄被风折弯的雨伞的伞骨,开口道:
“我打赌,您不爱与人打交道,大约只能和树木交朋友。”
我正在暗自猜想,他把发际线那儿的头发剃掉了一块,也许是为了让额头看起来更宽。听到这话,我忽然产生了某种作恶欲,于是回答道:
“您千万别这么想。您可不能邀请一棵树去散步。”
我们三人大笑起来。他那剃过的额头向后仰了仰,然后继续说道:
“说真的,树木是那种会永远默默守护在身边的朋友。”
那两位孀居的夫人呼唤着侄女的名字。她起身的时候,露出了一个不悦的表情。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这才发现她原来是一个身材魁梧、个性强硬的女人。
当我转过头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年轻人。那个前额被剃过的男子向我介绍了这位年轻人。年轻人看起来刚刚梳理过头发,发梢还留有几点水渍。我在童年时期,也曾留过那种发型。那时候,祖母曾对着我的发型说:“你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被母牛舔过一样。”刚来的年轻人坐在了原先那位侄女坐的位置,开始与我攀谈:
“哦,我的老天,刚才讲故事的那位先生,简直是顽固不化!”
我本来很想对他说:“那您呢?简直太有女人味了?”但我最后只是问他:
“如何称呼?”
“你问的是谁?”
“那位……固执的先生。”
“啊,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他有个贵族的名字。他是个政客,因为这个缘故,他总是能当上文学会的评审员。”
我望向那个剃过前额的男子,他朝我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我们能怎么办呢?”
当遗孀夫人的侄女回来的时候,她抓住“娘娘腔”的一只胳膊,把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这样一来,“娘娘腔”发梢上的水滴便抖落在了大衣上。然后,她说道:
“我不同意诸位的说法。”
“何出此言?”
“……我很奇怪,你们居然不知道树是怎么和我们一起散步的。”
“怎么和我们散步呢?”
“它们迈着长长的脚步,重复出现。”
我们对她的这个想法表示由衷赞扬,她的情绪变得高涨起来:
“它们反复出现在道路两侧,为我们指明方向;当我们离它们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它们会聚在一起,朝我们的方向张望;随着我们渐渐靠近,它们又会彼此分开,为我们让路。”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某种戏谑的神情,仿佛是在掩饰一种罗曼蒂克的想法。羞怯和快乐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脸变红了。然而这个迷人的瞬间却被“娘娘腔”打破了:
“不过,每到夜晚,树木会从林子里的四面八方跳出来袭击我们;有些树木弯下腰,仿佛只要迈出一步,就会朝我们扑来;它们还会在半路拦截我们,然后不断张开、收拢枝丫,以此吓唬我们。”
遗孀夫人的侄女再也忍不住了:
“天呐,你讲话的口气,活像白雪公主!”
就在我们几个放声大笑的时候,她忽然说,想问我一个问题,于是我们起身来到了摆着鲜花和瓷瓶的那个房间。她倚在桌子上,将整个身体都靠了上去。她将手指插入发间,然后问我:
“请您说实话:您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女人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哦!您应该去问她。”
“那您呢?您不知道她的答案吗?”
“要想从梦中之人的嘴里得到答案,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她微微一笑,然后垂下了目光。这样一来,我可以将她整张嘴巴的轮廓尽收眼底。她的嘴巴很大,嘴角扯向两侧,唇边浮现的笑容似乎永远也不会收拢。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那双湿润的红唇。也许,她能透过低垂的眼睑感受到我的目光,又或者她会料到,在这样的寂静里,我并不会做什么好事。因为,她把头低得更深了,把整张脸都藏了起来。
而现在,她把整团头发都展现在了我的眼前。在波浪状头发的发旋处,一小块头皮隐约可见,这让我想起了在风里被吹乱羽毛而露出皮肉的母鸡。我愉快地想象着那只长着一颗人的脑袋的母鸡,硕大而温暖:头发就像是纤细的羽毛,散发出了一种细腻的温热。
她的其中一位姑妈来到了房间——那位并不拥有烟熏玻璃色眼眸的夫人,她给我们拿来了几杯酒。侄女抬起头,姑妈对她说:
“你要小心这位先生,他有着一双狐狸似的眼睛。”
我又联想到了母鸡,于是回答道:
“夫人,我们可不是在鸡笼里!”
当房间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尝了一口酒——它实在太甜了,让我有些反胃,这时候她开口问我:
“您不好奇,未来会发生些什么吗?”
她努了努嘴,似乎想把嘴唇埋进酒杯里。
“没有。我更感兴趣的是此时此刻在另一个人身上会发生些什么,或者,假如此刻我身处别处,又会做些什么。”
“请您说说看,如果您此时身在别处,您会做些什么?”
“恰好我知道:我会把这杯酒倒进那个花瓶里。”
有人邀请我弹奏一曲。回到大厅之后,那位有着烟熏玻璃色眼眸的遗孀夫人正低着头,她的姐姐坚持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那架钢琴很小,很旧,而且有些走音。我不知道该弹什么曲子。然而,就在我刚刚开始弹奏的时候,那位烟熏玻璃色眼眸的遗孀夫人忽然发出了一声悲泣,我们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的姐姐和侄女把她扶回了里屋。过了一小会儿,她的侄女走了出来,向我们解释说,自从姑父过世以后,她的姑妈就听不得任何音乐。姑父生前,他们俩非常相爱,那爱意一直延续至昏沉的晚年。
宾客们纷纷笑了起来。随着屋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我们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但是,始终没有人把灯打开。
我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人之一。当我正要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被家具绊了一下,就在这时,那位侄女拦住了我:
“我想请您办一件事。”
但接下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靠在了走廊的墙壁上,然后抓住了我的衣袖。
阳台
我喜欢去那个小镇消夏。每逢夏季来临,几乎整个街区的人都倾巢出动,纷纷前往临近的海滩度假。街区里有一栋无人居住的宅子,它着实有些年岁了;后来宅子被改造成了一间酒店。夏天一到,那栋宅子就会显出悲伤的神色——它失去了最爱的家人,只得终日与仆役为伴。如果有一天,我藏到它身后,发出一声呼喊,那么苔藓就会立刻将它吞没。
我举办音乐会的那个剧院只有寥寥几个听众。寂静已经将那剧院侵蚀:我可以看见它在那巨大的黑色钢琴盖里滋长。寂静也喜欢聆听音乐;它耐心地听完乐曲,在发表意见之前,它会默默地回味那些旋律。当那寂静有了几分把握,便会融入音乐中去:它仿佛一只踩着黑色琴键的猫儿,在音符中穿梭,让它们充满意念。
在几场音乐会之后,有位腼腆的老人前来向我致意。他那蓝色的眼睛下面垂着巨大而发红的眼袋;下唇硕大无比,仿佛是看台的围栏,圈住了他微张的嘴巴。他的声音低沉,吐字缓慢。而且,说完每个词语,他都要喘口气。
寒暄了一阵之后,老人对我说:
“真遗憾,我的女儿没法听到您的演奏。”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先冒出的念头竟是:老人的女儿是个盲人。然而我很快就反应过来,盲人是能听见的。或许她的耳朵听不见,又或许她本人不在这个小镇上。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击中了我:她可能已经死了。然而,那晚我觉得很快乐;我和老人一起穿过绿树的浓荫投下的暗影。在这座小镇上,一切都显得缓慢而宁静。
突然,我靠向老人,仿佛接下来要问的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我听见自己说:
“令爱不能来听音乐会吗?”
老人“啊”了一声,声音短促,听起来很意外。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的脸,最后他说:
“那个……她不能出门。您大概已经猜到了。有时候,她会规定好自己必须出门的日期,到了前一天晚上,她会紧张得整夜都睡不好觉。当天上午,她一大早就起床,准备好出门所需的一切,满心期待。然而那种想要出门的欲望很快就消失了。最后,她还是没有勇气踏出家门,只能颓然地坐在家里的椅子上。”
音乐会的听众很快就从剧院周围的街道上散开了。我和老人走进了一家咖啡馆。他招来了服务生,片刻之后,他们给老人端来了一小杯深色的饮品。鉴于我得去另一处吃晚餐,因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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