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又写了两百章过后我终于写到这个梗了。 (34)
然则几乎没有人能够想到,高岸深谷,循环往复,今时如昔年,便是这群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侠士竟似两百年前创建了侠道联合盟的那六位英雄一般,已在私下里约定了共同的志愿。
要让整个江湖武林焕然一新。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卷《昔日芳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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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 ? 仇恨 ◇
◎千里同风(一)◎
夏末, 暑气未退,连微风也带了一丝炎热的气息。
群峰叠翠的哀牢山,只见浩浩荡荡一行人皆身着轻衫, 排列成队,井然有序地从山腰走到山脚, 就此离开了造极峰。
唯有一部分方灵轻足够信任的人,仍留守于山上。
车马行了半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一条分叉口, 岑元雷指着左边的路, 说道他发现秘籍的地方须得往此处走。方灵轻便停了下来,先去和母亲告别。
在决定下山之前, 方灵轻曾特意问过云宛遥, 是想要继续留在造极峰,或是去往别地散心。云宛遥早已思考了许久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 虽仍感觉到十分迷茫, 但回家乡一趟为父母兄长扫墓祭拜, 却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只是从云南到苏州,千里迢迢,哪怕派了手下保护, 方灵轻也很有些不放心。江濯雪知晓此事,当下表示,正好自己有同门近来在苏州办事,她可以顺路护送云夫人。
临别之际,云宛遥不舍女儿, 又与她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 然则目光时不时望着云雾中的哀牢山, 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喃喃道:
“看来……他还是很恨我……”
方灵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母亲口中的他指的应是云兴逸,遂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他不是不想送您,也不是不想跟您一块回乡,只是他前几日已悄悄离开了造极峰,走得隐秘,没几个人知道,是我有要紧事托他回京城去办的。”
这些日子,不但云兴逸拒绝与云宛遥见面,其实云宛遥与方灵轻也不怎么敢见他。只因方索寥犯下的大罪,让他们三人彼此都有心结。直到那日听上官震讲述了施鸣野的阴谋,危兰与方灵轻的心中均有一事不解,才不得不与云兴逸见了一面。
起初,方灵轻面对他总是心绪如麻,说话也有些支吾,云兴逸见状沉思半晌,忽地道:
“你们想知道我后来的经历吗?”
方灵轻沉默着点了点头。
云兴逸道:“那几个匪徒死后,我仍旧被封着穴道,困在地下密室里,直到三日过后,我已因饥饿而逐渐陷入昏迷之中,宝音寺的僧人才终于找到我,将我救了出来。他们问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我本欲将真相告诉他们,又想起侠道盟的势力强大,倘若当地官府不能擒获真凶,怕是反而连累了他们。因此我独自收拾了行李,干脆离开苏州,前往京城告状。”
“谁知那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竟不可胜数,途中我差点被歹人害死,多亏路遇了一位锦衣卫千户救下了我,他听说我的遭遇之后,将我带到了京城,又将我收为弟子。于是又过数年,我亦入了锦衣卫,一来是欲借助朝廷力量追查凶手身份,二来……却也是为了报恩,继承先师的遗愿,能做一些利国利民之事。”
“此次陆指挥使之所以准我来云南,本意就是让我协助你收服造极峰的。是我一心只想着报仇,结果……好像反倒让造极峰的事变得有些糟糕……现如今我的仇既已报了,我也该听陆指挥使的命令,尽我应尽之责了。”
他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况且,我早已想明白,当年惨案,怪谁也怪不到你的头上,我确实不该迁怒于你。你这会儿来找我,是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吧。”
方灵轻闻言感慨颇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先谈起了正事,道:“去年在永川县,我和兰姐姐曾请你查过一桩案子。”
云兴逸回想了一会儿,道:“不错,你和危兰让我调查前一天的夜里,永川县衙是否办了一桩盗窃案。我不是已经将调查结果告诉了你们吗?那天夜里确实有百姓的家中失窃被盗,施鸣野为了把那贼人擒拿归案,忙活了一夜。”
危兰道:“是永川县衙的官吏所说?”
云兴逸道:“是,还有卷宗文书,记录在册。”
危兰道:“那就奇了,若这件事是真的,除非施鸣野有分身术。”
云兴逸道:“什么意思?”
危兰与方灵轻思考了一下措辞,随即将上官震所交代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云兴逸听得眉头皱起,沉思道:“除了他会分身术,还有一种可能……永川县衙的官吏,说了谎,骗了我。”
危兰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到了云兴逸的面前,道:“这几张信纸都是空白,但用火油浸泡过后,便能显露字迹,上面还写着一件很重要的事,劳烦阁下将它转交给陆指挥使。”
云兴逸点点头,接过信函,道了一句:“我待会儿收拾了行李就走。”继而转过身,迈出两步之后又忽地顿住,脸上神色颇为复杂,似是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再次开口:“待我办完了这些事,我大概会乞假回家乡一趟,再祭拜一下他们。”
他虽不曾回头,但这句话,显然是说给了方灵轻听的。
是以今日与母亲分别时刻,方灵轻沉吟少顷,便将云兴逸之言转述给了她,亦微笑道:“待我忙完了我手头的事,我陪您在苏州住上一段时间,好吗?
云宛遥听罢心下颇奇,不解地道:“他是朝廷锦衣卫,你们要做的事……和朝廷有关吗?”
方灵轻道:“也算是吧。”
云宛遥道:“可是……你和危兰姑娘不是江湖武林中人吗?”
方灵轻笑道:“无论庙堂还是江湖,抑或又是市井民间,归根结底,都是属于全天下人的,只要我们做的事是为了天下人,都是一样的侠义行径,自然可以相辅而行。”
云宛遥本就是民间出身,少时却偏偏仰慕江湖侠义道,哪知这些年来她付出这么多代价,那真正的侠义之道反而离她越来越远,直到今日听到方灵轻的这一番话,她心中一怔,登时如醍醐灌顶一般,有恍然大悟之感,旋即微微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道:
“不管你今后要做什么,万事小心。”
方灵轻郑重地点了点头,将母亲送进马车里,岂料忽在这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她与危兰循声而去,走了三十来步,遂望见了前方站着十多个或垂髫或总角的孩童,除了渺宇观的谢怜草与晏觅星,其余幼童则皆是那些早已成家的造极峰弟子的儿女,此时他们脸上几乎都是气鼓鼓的模样,仿佛刚刚吵了一架。
方灵轻悄声询问江濯雪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濯雪淡淡笑道:“我们待会儿就要离开这儿,八妹和九弟找他们告别,谁知因为你的事吵了起来。”
方灵轻诧异道:“因为我的事?”
江濯雪道:“那几个孩子说了你的坏话,八妹和九弟便有些不忿。”
原来自从方灵轻继任为造极峰峰主,不少侠道盟弟子应她之请,前来造极峰做客,在山中来去自如,仿佛正邪两道竟真的成了一家,然而大多数已成年的造极峰弟子始终对此心有芥蒂,不肯与这些正道侠士过多接触,倒是小孩子们不懂江湖武林的风波纷扰,看中了谢怜草所制作的种种机关,心生羡慕,就要与她结交为友。
而谢怜草虽看似胆小孤僻,不爱与人说话谈天,却对自己的机关有一种痴爱,无论是谁,但凡也像她一样,将这些机关鸟兽当做活物对待,她便会对对方生出好感。
至于晏觅星的性子则一向较为开朗,待人处事又甚是端方守礼,也很快和那些孩童打成了一片。
于是今日,谢怜草与晏觅星要跟随自家二姐离开造极峰,自然打算与这十几位新交的朋友告个别,哪知他们其中有几人的态度突然变得极差,双方不禁有了口角。
方灵轻了然一笑,伸手指了指几个孩童,悄声道:“是他们吧?”
江濯雪道:“你怎么知道?”
方灵轻道:“我刚杀了他们爹娘,他们恨我是应该的。”
危兰闻言当即侧首瞧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悦,显然对方灵轻此言极不赞同,正色道:“他们恨你,是正常的,却不是应该的。”
方灵轻道:“这有什么区别?”
危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们年纪还小,不明白自己父母的真正死因,只当你就是他们的仇人,的确会恨你,但真正害死他们父母的,却并非是你。”
方灵轻奇道:“不是我,那还能是谁?”
危兰道:“世间种种事不离因果,作恶的人在最后得了报应,那只能是自己害死自己。”
因此,危兰绝不希望方灵轻将这个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方灵轻噗呲一笑,颔首道:“好吧,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本来也不在意他们恨不恨我,只是……”她稍稍一顿,笑意又渐渐收敛,神情变得悠远,轻而缓慢地道:“我早已解脱了,我娘如今也解脱了,所以……大概算是推己及人吧,我一旦想到我和我娘,我便不希望他们陷在仇恨之中,陷在‘魔教’给他们的囚笼之中,不得自由。”
危兰的眉心也微微蹙了蹙,若有所思。
晏觅星忽在这时走近江濯雪的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待她俯下身来,他在她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江濯雪神色犹豫,望向自己的师妹。
谢怜草也朝着她点了点头。
方灵轻道:“你们在说什么?”
江濯雪笑道:“去年我们几个师兄妹姐弟商量侠道盟之事,八妹和九弟在一旁听了许久,询问有什么是他们能做的,四弟当时却说他们年纪小,此等大事暂时与他们无关,让他们生了许久的闷气,所以……刚才九弟说,他和八妹想跟着你们一起同行,或许能和那些孩子谈一谈。”
方灵轻一愣,迟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路恐怕有些危险,你真的放心吗?”
江濯雪道:“如今江湖武林,论武功修为,已没多少人能及得上你们,我有何不放心?况且……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八妹和九弟本就也有可能是造极峰的后代,你适才说推己及人,对我们而言也是一样……”
她们三人都是压低了声音交谈,那些孩童已被人给强制带进了马车之中,免得他们面对方灵轻又大动肝火。
然而江濯雪的这句话,却还是落到了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群孩童的其中几位的父母都是飞廉堂秋眠花的下属,前不久紫苏见他们竟与侠道盟渺宇观的弟子交上了朋友,又是恼怒,又是担忧,幸而方灵轻给了她适当的行动自由,她索性时常跟在他们的身边,观察那两个渺宇观弟子的一举一动。
今日也不例外。
她的武功在江湖上也向来是极出众的,此时同样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一角,暗运内功,能隐隐约约听到她们话里的几个字,不禁大吃一惊,诧异不已,想不通江濯雪此言何意。
方灵轻思考了一会儿,与危兰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她也不反对,笑道:“那也好,之后我们在小孤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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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 ? 死士 ◇
◎千里同风(二)◎
即使下了哀牢山, 这西南边陲一带,仍有颇多的险峰茂林,道路曲折。
岑元雷不带着她们前往城镇, 只朝着最偏僻的地方走,一路上绕了不知多少弯, 连鸟鸣声也逐渐沉寂。
他才终于停下。
方灵轻道:“你说的地方就在这里?”
岑元雷摇摇头道:“在前面不远,不过……我现在虽已信任你,却不能信任他们。麻烦你让他们在这里等一等, 你和危门主随我去吧。”
方灵轻回首望向后方犹若数条长蛇的队伍, 深知只要自己一离开他们,其中部分人怕是就会立刻返身逃跑, 尽管无论他们如何逃, 终究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但要将他们全部追回来毕竟还是一件麻烦事。
危兰当即对着她道:“你在这儿歇歇脚吧, 我和岑兄一起去瞧瞧, 若发现了什么, 待会儿说与你听。”
前方乃是一片茂密至极的野草地,与那些青翠洁净的小草不同,它们的颜色很深, 绿得有些发暗,还夹杂着不少荆棘,似乎是拼了命地不留丝毫余力地向上生长着,人走在其中,有微微的刺痛感。
危兰忽又问道:“这地方的确隐僻, 若无人带路, 很难找得到。可是……你当初又是如何会来这儿的?”
岑元雷道:“我……我当时也是心情郁闷了, 随便走走, 不经意间就走到了这里。”
他一边回答解释,一边继续带着危兰往前而行,两人绕过一处山坳,几株参天松柏以及一座小小山峰竟登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那山峰只比普通人高出两三个头,孤零零地立在那儿,颇为突兀,峰壁又无草木生长,整体明显是石砖砌成。
危兰秀眉微扬,眼神里浮现了探究之意。
她与方灵轻早就讨论过,当年商霓雁是在与她的五位结义兄姊决裂以后才率领部下到了云南开山立派,是以这六合真经的其中一卷绝不可能藏在造极峰附近,偏偏这座人造而成的山峰确实与她们之前看过的“小孤山”无甚区别,只能说明两点:
其一,施鸣野的确已发现其中一卷真经,见过真正的“小孤山”是何模样;其二,这座假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得了的,施鸣野必定对此早有谋划安排。
她越发好奇施鸣野要耍什么花样,这座假山内部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当即走上前去,启动机关,石门缓缓打开,石洞内黑漆漆一片,她刚踏进一步,还未来得及点燃手中火折,一股带着杀气的寒意陡然袭来!
同时只听“唰唰唰”的数声响动,仿佛疾风吹动万千枝叶,石壁四周竟在刹那间射出无数闪烁着寒光的飞镖,恍若一场凌冽的骤雨,将危兰的全身笼罩。
假山石洞本就极为狭窄,她又身处于黑暗之中,倘若她事先没有任何防备,还真有可能被其中几枚飞镖伤害,然则她既早已猜出此地是施鸣野布下的陷阱,自然不会毫无戒心,还未进洞之时,她的右手已搭上腰间剑柄,暗运内劲。
疾风骤雨初现的那一瞬间,一片宛若天穹星河的凛凛剑光在顷刻之间亮起,无形的剑气登时充盈全洞。
无数飞镖却仿佛碰上了什么神兵利器的锋刃,不过一个弹指的时间,连危兰的一根汗毛也没伤到,便纷纷落地。
“风雨”已止。
危兰回首望去,岑元雷正背对着她急驰狂奔,她心中有些奇怪,见对方轻功不怎么样,便先转头看了一眼石壁上的字迹——这座假山石洞的内壁确确实实也刻下了数行字,乍一看倒是有些像记载高深武功的秘籍,但真正的武学大师稍微琢磨一下便能知道,它看似玄妙莫测,其实狗屁不通,完全不似六合真经那般精妙绝伦。
而刻下的字迹,便是留下的线索与证据。
——施鸣野真就如此自信能够在这里顺利杀了自己,因此不惧留下这些线索证据吗?
危兰只觉此事大有蹊跷,又即刻转身出洞,见岑元雷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只是背影已逐渐模糊,她不慌不忙,提气运功,足尖轻点地面,瞬息间已御起轻功,速度之快犹如一只翩翩飞鸟,在灼烈的日光之下一闪即过。
此刻已是午后时分,气候更加闷热,且毕竟是在山下,而不是哀牢山中,四周能遮阴的树木甚少,方灵轻便坐在了溪边石上,双手捧起一掬冰凉的溪水,正欲给自己洗个脸,忽听身后有不少手下纷纷跟人打起了招呼,口中称呼:“危门主。”
她知晓必是危兰已经回来,又听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微微一笑,转过身,双手捧着的那掬溪水往前一抛,晶莹剔透的水滴在金乌光照之下仿佛一颗颗珍珠。
危兰不躲不避,任由凉幽幽的溪水蓦地洒在自己的身上,在暑气炎炎的伏月倒甚是爽快。
“我刚刚被暗器袭击,好不容易才躲过,你这是也来偷袭我吗?”
这句话听起来似是抱怨,但危兰的语气轻快,抬起左手擦了擦眼角的水珠,反而展颜笑了起来。
至于她的右手,却拿着一块用手帕包住的石砖。
方灵轻闻言挑了挑眉,见她好端端的模样,绝对没有受伤,自是一点也不担心,反而移动目光看向站在她身边的岑元雷,男子面色灰败,双手都被缚在身后,显然是被危兰押过来的,遂笑道:
“看来没什么秘籍,只有杀人的陷阱?不过你可别骗我,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陷阱机关,能够成功偷袭得了危门主?”
危兰莞尔道:“你方才不是已经成功了?”
方灵轻已缓缓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来,食指十分自然地点在她的心口,笑道:“那也得你自愿才行。”旋即话锋一转,又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啊?”
危兰顺势牵住她的手,道:“我们先赶路吧,得在日落之前赶到附近城镇,找一个住处。到时候,我再和你细说。”
约莫三个时辰过后,众人头顶的苍穹早已是日落月升,夜色仿佛打翻的浓墨,一行人终于来到一座还算繁华的城镇,在城中包下两家相邻的客栈。危兰与方灵轻自是同住一间,简单吃过夜宵以后,危兰这才给方灵轻讲起自己的遭遇。
方灵轻听罢也很有些困惑不解,道:“你审过他了吗?”
危兰道:“我抓住他之后,先问了他一句那洞里的机关暗器是谁布下的,他却说他这会儿也是满头雾水,对此情况一无所知,但绝对没有害我之心,我又问他既然如此,他突然没命似的逃跑是为了什么,他便不再说话,任凭我怎么询问,他都不肯再开口。”
方灵轻想了一想,托着腮道:“你心肠好,一定不曾对他用刑,他又没有吃到教训,当然不愿意开口说实话。”
危兰道:“我是不曾对他用刑,但我与他说了一件事。”
方灵轻道:“什么事?”
危兰道:“六合真经若是只练其中一卷,势必会在数年后走火入魔而亡。他唯有将他所知道的真相全部交代出来,我才能够救他一命。”
方灵轻道:“他信了吗?”
危兰道:“不能说信或不信,我观察了他的神色,他听了这话毫不惊疑,十有八九是早就知道。”
方灵轻更加诧异。
危兰道:“倘若他果真早就知情,却还愿意修练真经,以此为诱饵,引我们入局,恐怕本就是抱了必死之心。而他既连死都不怕,我们就算对他用刑,我猜他大概仍然不会开口说实话。所以我只好回到那座假山石洞,持剑运功,以剑锋之力凿下一块带着刻字的石砖。”
既然岑元雷不肯做人证,这块石砖或许是一个线索。
方灵轻看了它一会儿,越想越奇,纳罕道:“我怎么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危兰沉吟道:“轻轻,今天白日你和我说,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机关陷阱能成功暗算得了我,但其实……”顿了顿,她又一笑道:“你实在太看得起我,这话也说得太绝对,如果我之前相信了岑元雷的话,也相信了那座假山乃是两百年前悟尘大师所建造的六座‘小孤山’之一,我没有任何防备,在那种情况下,或许还真会有一两枚暗器打在我的身上。”
方灵轻道:“但仅仅凭那些暗器,想要取了你的性命,仍是绝无可能。”
危兰笑道:“我的意思是……你想一想,我们最先是如何察觉出岑元雷骗了我们?”
方灵轻道:“六合真经的其中一卷绝不可能藏在云南,岑元雷却说他是在造极峰的附近发现了秘籍,这是一句显而易见的谎话。”她一边说,一边暗暗沉思,蓦地灵光一闪:“我们能想到这一点,施鸣野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危兰道:“除非他把我们当傻子看待,不然他不会设下这么一个有明显破绽的骗局,便以为能杀得了我们。”
方灵轻道:“他若是把我们当傻子看待,那他才是真正的傻子。”
危兰道:“但他一点也不傻。”
方灵轻道:“因此他便是故意给我们留下线索,让我们调查下去?”
危兰默然片刻,似是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才道:“今天的岑元雷,让我想起一个人。”
方灵轻略一琢磨,遂道:“留冉?”
危兰道:“当初留家堡的老堡主留鹤山惨死在钓鱼城中,我们搜寻线索,查了许久,终于揪出了留冉,但他绝非真正的元凶首恶,却甘愿为真凶顶罪,自尽而亡。他和岑元雷都是一样的不怕死,这会是什么缘故?”
方灵轻道:“一个人不怕死,自然是因为他认为这世上还有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譬如说……”
危兰道:“公理道义?可是他们若在意这四个字,也就不会助纣为虐,做出这些事。”
方灵轻道:“那就只能是……”
危兰见她故意卖关子,只得笑着追问道:“是什么?”
方灵轻道:“兰姐姐,对你来说,这世上除了公理道义,还有什么能让你付出生命?”
危兰只思考了一瞬,旋即微微而笑,毫不犹豫地道:“你。”
方灵轻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我一点也不希望你这样做。只不过……你若是也问了我相同的问题,我的回答必定与你一样。”
危兰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之前向怀曾交代过,他之所以会答应那些人设计让我和……和危蕴尘自相残杀,是因为他有不少师兄弟在那些人的引诱之下犯了一些小过,他几番犹豫,最终还是在那些人的协助之下替他的师兄弟们瞒了下来,然而从此,他与他的师兄弟们就有把柄落在了那些人的手里。”
方灵轻道:“既如此,兰姐姐,那我们干脆就如施鸣野所愿,先查一查他留下来的线索,但私下里……”
危兰道:“私下里我们可以查一查岑元雷的亲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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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4 ? 学文 ◇
◎千里同风(三)◎
无论要从哪一条线索查起, 她们都需要帮手。
尤其是烈文堂的帮手。
两人商议决定,先离开云南,前往地处于荆州江陵的荆楚危门。那里毕竟是危兰的地盘, 不管她们想做任何事,都十分方便;况且那儿离小孤山也不远, 方灵轻要与侠道盟群豪会面谈判之事,也须尽早提上日程。
这一路,一行人走得不急不慢, 大都是清晨出发, 傍晚歇息,绝不日夜兼程地赶路, 而途中要么住在客舍旅店, 要么住在某些江湖朋友的门派宅邸。
夏末秋初的季节,街边一排排老树的叶子渐渐地变了颜色, 只是不甚明显, 然则一旦到了黄昏, 气候已较为凉爽。这日金乌将落未落之际,危兰与方灵轻借住了洪福镖局。
原本她们与这家镖局并无什么来往,但一来, 洪福镖局与振远镖局却是世代相交,两家许多镖师都是至交好友;二来,数年前洪福镖局有一名镖师在走镖之时离奇惨死,是刚刚继任为烈文堂堂主不久的危兰查出了真凶。
三来,还是数年前, 洪福镖局的局主兼总镖头收养过一名孤儿, 年不过八九岁已展露出过人的武学天赋, 因而曾被菁莪堂选中送往留家堡学武, 那局主本来十分欢喜,还指望小徒弟学成归来,将自家镖局发展壮大,哪知没过多久,危兰便当着天下武林群豪的面揭露了菁莪堂的种种黑暗不公之处,而当日情景便似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里的混沌,让他终于清醒过来。
因为这三个原因,洪福镖局上上下下的镖师对危兰与方灵轻不但印象颇好,甚至还将她们当做了恩人,又听说她们会路过此地,当即派人邀她们在洪福镖局做几日客。
这已不是第一个主动邀请她们到自家做客的武林门派了。
危兰与方灵轻习以为常,造极峰的许多弟子却大感惊奇。
尤其是飞廉堂的紫苏,这段时间她始终没有放弃逃走的愿望,听说方灵轻要带着众弟子前往中原武林,心中不禁大喜,暗暗揣摩:尽管方灵轻有心要让造极峰与正道各派修好缔交,尽管她似乎确实交了不少正道朋友,但江湖之中大大小小至少也有上百个门派,总不可能都愿意接纳恶名远播的魔教,而这么多造极峰弟子一旦到了中原,十有八九会遭这些所谓的正道侠士群起而围攻。
她遂与飞廉堂的姊妹兄弟悄悄商议,若真发生骚乱,他们便立刻趁乱逃走,想办法寻找秋堂主。
岂料仍将造极峰当作仇雠看待的正道门派虽不是没有,但却竟然极少极少,大多数的正道门派即使不像洪福镖局这般对她们无比热情,也并不与她们起冲突。
固然是因为前不久江濯雪特地编写了一份蘋风报,记录了方灵轻改革造极峰的种种举措,首先让全天下的武林群豪都知晓了方灵轻决意要让造极峰弟子们改邪归正的决心。
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有另外两点,这其一,自然是因为危兰恩泽遍施江湖,不少人看在她的面子上,不愿与她以及方灵轻为敌。
其二,却是因为这大半年来,无论是天玄门与渺宇观共同编写的蘋风报,还是琢冰居士所著的在江湖各地极为风靡的杂剧传奇,再抑或是郁筝及其姐妹兄弟们奔波于五大派无数旁系子弟之间在私下里对他们的引导,都在日濡月染之中,让许许多多的江湖豪杰逐渐生出抗争之心,因此纵然是为了危兰还能在侠道盟里帮自己继续争取利益,他们更不愿与危方二人为敌。
这些缘故,任凭紫苏聪慧过人,也完全想不到。
她不由得有些担心,方灵轻的人缘居然好到了这种程度,堂主想要卷土重来,恐怕是难了。
不过幸好,真正能够号令中原武林的侠道盟五大派,除了危门与渺宇观以外,其余三派的掌权人现如今对造极峰的态度却是暧昧不明,她就不信,难道这三派也全都能毫无顾忌地与造极峰化敌为友?
抱着这样的念头,紫苏继续观察了起危兰与方灵轻以及谢怜草、晏觅星的一举一动。
又一件令紫苏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方灵轻居然不知从哪儿找来几个学问渊博的名士鸿儒,听说似乎是她花了许多银子请来的教书先生,与造极峰弟子们一路同行,闲暇时便给孩童们教授四书五经。
那些孩子一部分已恨极了方灵轻,如何肯听她的话,静下心来读书?
方灵轻也不强迫他们,只笑着问了一句:“知道我干嘛要留下你们吗?”
那几个幼童双目中仍燃着怨毒的火焰,恨恨地看着她,并不言语,但听了她这句话的确感到疑惑不解。
那些名门正派对于门下弟子的惩罚处置,至少在明面上,总是相当慎重的。而在被称之为魔教的造极峰,从前双使四堂主杀起自己的部下,有时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只不过他们杀人,务求斩草除根,无论杀了哪一位造极峰弟子,都绝不会放过对方的儿女。
“当然是因为我想瞧瞧你们长大以后,准备如何找我报仇。”方灵轻却笑道,“可惜你们现如今什么本事都不肯学,是打算到了下辈子再杀我吗?”
“我们一直有在练武!可是学这玩意能有什么用?”
“练武?”方灵轻继续笑道,“你们也都看见了,别说是在造极峰,便在整个江湖武林也难有胜过我的,你们怕是练到猴年马月也不能如愿报仇。然而翻开史书,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明明一点武功不会,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们若真想杀我报仇,倒不如让自己的脑子变聪明一些,到时候多想几个计策。”
小孩子毕竟涉世未深,方灵轻的这一番话,渐渐把他们说得晕乎乎的,脑子懵了一会儿。
于是再过两日,又在谢怜草与晏觅星的劝说之下,他们果然犹犹豫豫地跟着那几位先生学起了四书五经。
而这日黄昏,危兰与方灵轻吃过了晚食,正欲携手到街上逛一逛繁华夜市,恰巧路过洪福镖局后院的书房,只听房内闹哄哄的,便停下脚步,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里面的情况。
原来,早在她们到达洪福镖局的当天,便向局主借用了这间书房,此时方灵轻特地请来的一位教书先生正在房内为学生们授课,而谢晏二童闲来无事,坐在角落旁听,万万没料到那先生抽出一本他们早已学过的书,而那些明明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伙伴却居然连书上的大部分字都看不懂。
而那先生每教一句,他们几乎就有十句话要问,十句话要插科打诨。
谢怜草的语气平静却稍稍透了点困惑,侧首地对着晏觅星道:“他们怎么什么都不明白?”
晏觅星茫然摇首,想了一想,终是忍不住开口指出伙伴们话里的错误。
在造极峰,似方灵轻这般博学多才之人,本就是少数。只因造极峰一向恶名远播,这些孩童作为魔教后代,自然不可能到山下城中的学堂,跟着普通百姓人家的儿孙一同读书学文,但方索寥的权力极大,他的掌上明珠无论是想钻研学问也好,修习琴棋书画也罢,他都可以派人绑架名师上山。
至于其余的大多数普通弟子,若是想掳几个教书先生虽同样不在话下,然则一来造极峰断断不肯为了他们而养这么多闲人,二来他们也认为自己是江湖中人,他们的儿女自然要子承父业,须得认真修炼武艺,读再多的书又能有什么用处?
从前这些孩童对此并不以为意,直到而今听到谢怜草与晏觅星的嘲讽,他们登时觉得没了面子,脾气发作,遂又与晏觅星斗起嘴来。
往日里晏觅星还有耐心与他们讲道理,今日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二姐和三哥以前教我们读书的时候说过,先生在授课之时我们必须安静肃穆,不可以胡闹的。你们再吵,我和我八姐不许的。”
最近方灵轻找来的这几位教书先生,个个大有学问,偏偏一点武功也不会,面对这些孩子的捣乱是无可奈何。晏觅星却不同,他的师父与师兄师姐大都是江湖高手,他有名家宗师指点,武功自然远远超过这些同龄伙伴;谢怜草制造机关的能力更是无人可比,当然能够以一胜多。
而在造极峰长大的孩童,哪怕年纪还小,也已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偏偏又有些不服气,虽然不再吵闹,却扁了扁嘴,气鼓鼓地哼了两声。
谢怜草犹豫了一下,忽道:“你们学完这本书,我让穿柳陪你们玩一会儿。”
“穿柳”乃是她怀中那只机关猫的名字,出自黄山谷的《乞猫》一诗:
——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原本平时的她绝不愿将她的这些机关兽“朋友”分享给外人玩耍,然则前不久她与晏觅星之所以与师姐暂时分别,留下来与造极峰同行,为的本就是尽力帮助方灵轻改革造极峰,她心忖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乖僻不理外人了,遂又低下头,在穿柳的耳边轻声道:“二姐说,这是江湖大事,他们都要出力的,那你和我也应该出一点力,好吗?”
众孩童一闻此言,脸上表情虽看似仍然不情不愿,但都只能认真地听那先生继续讲解起了书卷上的文字道理。
危兰和方灵轻伫立窗外,看罢这场闹剧,不由得笑起来,继而缓缓回过身,向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一名女子招呼道:
“你看我们很久了,有事吗?”
紫苏面无表情地道:“你们也看他们很久了,有事吗?”
方灵轻笑道:“他们都是我造极峰弟子,而我身为造极峰峰主,来瞧瞧他们的功课学得如何了。”
紫苏道:“假惺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是想利用谢怜草与晏觅星来蒙骗这些孩子,让他们逐渐对你感恩戴德,逐渐忘记杀父大仇,以后替你做事,对不对?”
方灵轻懒得与她争辩,点点头道了一声:“不错,你想的都不错。”就要迈步离开。
危兰听到有人对方灵轻的诋毁,却绝不能不解释,当即拉住了方灵轻的手,让她再在原地留一会儿,随即莞尔道:“你既也说了,他们还是小孩子,武功还未学到家,要等到他们能为方峰主做事的年纪,那得等上多少年呢?”
紫苏明白她说得在理,却越发想不通方灵轻此举何意,冷冷地道:“谁知道你们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危兰闻言并不恼怒,反而又笑了笑,继续温声道:“纵然我们真有什么阴谋,谢师妹与晏师弟都是渺宇观门人,轻轻和我还指挥不了渺宇观的弟子。他们不过是年纪相仿,乐意在一块玩耍罢了。况且我听说,从前你们造极峰中人做事,明明向来都是只求自己乐意欢喜,便可无拘无束的?他们如今玩在一起难道不欢喜吗?”
紫苏再次愣住。
方灵轻突然插话道:“兰姐姐,我现在最欢喜的事,是和你一同到街上走走,可不是在这儿说话的。”
危兰笑道:“好,那我们走吧。”
这一回,她们的脚步终于不再停留,即刻转身而去。
紫苏并未回首去望她们的背影,反倒是往前行了几步,立在窗户边上,也看了一会儿书房内的情景。
看了一会儿谢怜草怀里抱着的那只机关狸猫。
穿柳?它的名字原来叫穿柳?
倒还有些好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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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 ? 救难 ◇
◎千里同风(四)◎
夏去秋来, 雨露生凉,江上白雾茫茫。
危兰与方灵轻一行人由陆路转水路,在这日到抵达了荆州江陵, 便都住在了荆楚危门。
当初离开危门之时,危兰已安排了几名心腹亲信代她处理本门要务, 尽管这几个月来风平浪静,并无什么大事发生,如今危兰回到江陵, 仍是第一时间让他们将各项事务一一整理呈报。
余下数日, 她都在忙着危门的事儿,好不容易忙完, 恰巧就在这天傍晚, 忽然来了一位客人要见她。
此人名唤郁西,危兰与方灵轻此前也曾在扬州见过的, 乃是如玉山庄的旁系弟子, 郁筝手下的一位兄弟。
他奉命来给危兰与方灵轻送一封书信。
危方二人本有些疑惑, 郁辉只比她们早一个月离开造极峰,推算路程,他应该才与郁筝重见面不久, 难不成郁筝这么快就查出了施鸣野在如玉山庄布下的暗线?直到她们打开书信看了几行字,这才知晓,书上说的压根不是如玉山庄的事。
而是留家堡的事。
原来去岁在合州钓鱼城,留家堡的老堡主留鹤山惨死以后,留家堡的弟子们纷纷下山找寻真凶, 留鸿信与留烟霞一行人因此与郁筝巧遇, 随后郁筝跟在留鸿信的身边, 目睹了留家堡的一连串风波。
她的心思比留鸿信深沉得多, 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比留鸿信强得多,冷眼旁观一阵,遂看出留家堡之所以在当时闹成那个样子,其中某些人的推波助澜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幸而留家堡有几位旁系弟子也是她手下的兄弟姐妹,她遂让他们试着与那部分人假意接近交好,试图查出端倪。
现如今她终于查出了一点线索。
郁筝与她那么多的朋友在最初之所以欲要倾覆五大派,最重要的缘故乃是当年庚戌之变,鞑靼军进犯京师,侠道盟率领门下弟子前往京城支援,他们的父母兄姊家人大都在那次战役之中或死或残,只因其出身不佳,不如那些嫡系弟子尊贵,而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些真正的英雄侠士的功劳。
而也正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是自幼失怙失恃的孤儿,他们在相遇以后,才会迅速地抱成一团,互相渐渐取暖,彼此感情深厚得如同一家人。
但当初在留鹤山死后暗中煽风点火的那群留家堡弟子,虽与他们同样属于旁系一脉,但却不像他们这般孤苦伶仃,基本都是父母双全,且还有同胞的兄弟姊妹。
危兰与方灵轻一边看信,前来送信的人一边道:
“其实从前筝姐把我们这群人聚在了一起,也是因为我们家中已没什么亲人,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有牵挂。但他们那群人不但大都有父母妻儿和兄弟姐妹,并且他们与其家人的关系似乎也都极为和睦,筝姐说这对他们而言反倒是一种负累。”
“因此我们奉筝姐之命,暗中查起了他们的亲眷,发现一个十分奇怪的情况,他们其中一部分人虽居于陋巷,看起来颇为清贫,可是他们的那些家人在私下里却花天酒地,过的竟是与那种纨绔子弟一般无二的生活,甚至有几个人还犯了点违背江湖道义规矩的事儿,不知被谁给压了下来。我们便又怀疑,那幕后黑手是否先故意给了他们一点好处,再抓住了他们的把柄,从此威逼利诱他们替自己做事。”
危兰沉吟少顷,侧首看着方灵轻道:“看来我们的猜测没有错,果然如此。”书屋??②???4.4.④
郁西诧道:“你们早就猜出来了?”
危兰与他简单地说了一说她们所掌握的线索。
当听危兰说起她们如今还不能够当众揭露幕后黑手的身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之时,他立刻道:“但我们现在证据了,要不然我们直接给他们揭发出来?”
危兰又继续看了会儿信上内容,想了一阵子,摇摇头道:“不错,你们的确已经查到这些人的亲眷在私下里犯了恶事的证据,但这能证明什么呢?能够证明他们与施鸣野有所勾结,在留鹤山死后兴风作浪,布局设计倾覆留家堡,甚至倾覆侠道盟吗?”
郁西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危兰沉思道:“这些人既能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与兄弟姐妹而付出这么多,甚至不惧牺牲自己的生命,证明他们也都是有情有义之人,而并非无可救药之辈。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帮一帮他们,救他们出火坑。”
郁西闻言皱了皱眉道:“什么火坑?真有火坑,那也是他们作茧自缚,自己心甘情愿跳下去的,还需要我们救吗?”
显然,他是不太同意危兰的想法。
方灵轻忽然笑道:“那你们以前做的事,倘若被人抓住了,算是作茧自缚吗?”
郁西瞬间变了脸色,道:“这……可是……可是我们又没有……”
他本想说,留鹤山惨死一案,那替人顶罪自尽的留冉,虽并非幕后主使,但也绝对是帮凶无异,从这个例子来看,那群人说不定私下里都与留冉一样干了许多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之事,而他们兄弟姐妹尽管从前有错,可是从不曾害过无辜者的人命。
然则任何事,都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听说许多江洋大盗都是由小贼变来,最初或许只是偷了一个烧饼,一个馒头,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渐渐地发展为他人的窃取金银珠宝,甚至到最后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当初若非危兰与方灵轻的帮助,筝姐与自己不曾及时回头,会不会也同样在歧途上越走越远,步了那群人的后尘呢?想到这儿,郁西浑身一阵冰凉,心里一阵后怕,便觉像自己这般五十步笑一百步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
他低下头,神色甚是难以为情。
危兰道:“没有人生来便是大奸巨恶,他们其中有不少人走上歧途,都是为这世道的黑暗所逼。固然这并不是他们作恶的理由,倘若他们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们自然会将他们绳之以法,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处;但他们从前所受过的苦难,却不能因此就当它不存在,我们也不能因此就置之不理。”
“惩恶与救难,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方灵轻对此感触更深,笑道:“若只有完美无疵之人才值得被救,我如今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待在这里。”
这一席话,听得郁西在秋风天里汗流浃背,他点点头,沉默一阵,再次开口便是与危兰、方灵轻商量如何救得那群人回头是岸。
过得许久,金乌徐落,暮色四合,三人商议完毕,郁西离开以后,方灵轻则又要处理造极峰的事。
早前还在哀牢山上之时,方灵轻已为造极峰制定了全新的教规,并当众宣布,无论哪一位造极峰弟子,若在从前有违反教规之举,只要主动交代自己的罪行,或许还有可能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
造极峰弟子数以千计,其中不少小喽啰虽做过不少恶事,但手上确实还不曾染过无辜人的鲜血,他们一听到方灵轻的保证,犹豫了一阵子,便陆陆续续主动认罪——毕竟他们已亲眼见识过了方灵轻的手段,只怕自己认罪认得晚了,日后被方灵轻抓着,下场更加悲惨。
于是最近这些日子,方灵轻几乎每日都要与几名前来请罪的造极峰弟子见面交谈,对他们进行处置。
然而方灵轻既已明确说过,杀人者必须偿命,那些十恶不赦之徒却不会傻到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可是偏偏,他们在这段时间又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方灵轻不信他们竟已认命等死,或是侥幸赌自己并不清楚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是以她思忖半晌过后,又将所有造极峰弟子们召来,有意地吓了他们一吓:
“我的确曾说过,可以给你们一些时间,让你们与你们的亲朋告别以后,再来认罪领罚,难不成你们便以为这个时间可以到天荒地老吗?最迟在这个秋天过去以前,若你们还有谁明明违了教规,却仍欺瞒逃避,不肯伏法,那便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再有一字反驳,脸上颜色则不禁变了又变。
此后过了十来天,这部分人虽依旧看似风平浪静,荆楚危门却居然又来了一位客人。
尽管此人同样来自于如玉山庄,却不再是哪位如同郁西一般的旁系子弟,而竟是如玉山庄这一代的庄主:
——郁啸松。
作为侠道盟五大派之一的掌权人,郁啸松向来自恃身份,在江湖走动都极为慎重,哪怕今年初危兰正式继任为危门门主,他也仅仅是派了庄内长老前去恭贺,而并未亲身前往。
是以如今他突然来到荆楚危门,必不可能是闲着无事来欣赏江陵秋景的。
危兰请他到了正堂落座,命人给他奉上了茶酒,彼此问候了两句,遂直截了当地询问起了他今日来此的目的。
郁啸松的目光向四周望了望,神情严肃至极,语音也相当严峻:“这里还是荆楚危门吗?”
他的第一句话便很不客气。
危兰听罢微微一笑,面容依然平和,眼眸里的冷意也只是一闪而过,道:“那么依郁庄主之见,难不成这里还是如玉山庄吗?”
郁啸松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听人说,前不久有大批的造极峰弟子都住进了荆楚危门,还当你们危门是遭遇了魔教袭击,我心想我们侠道盟各派同气连枝,我须得立刻赶来支援,哪知道……那群魔教妖人现在成了你们的座上宾,危门主,这是你的意思?”
危兰瞬间了悟。
原来他是为了方灵轻而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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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6 ? 质问 ◇
◎千里同风(五)◎
去年某日, 在长夜过后的黎明,方灵轻曾当着许多侠道盟侠客的面,立下誓言, 最迟在嘉靖三十九年,她会率领造极峰弟子前往小孤山, 与侠道盟群豪一会,到那时,恩怨情仇, 将会一并了结, 但凡是曾为非作歹之人,她也必定会让他们认罪伏法。
当时郁啸松并不在场。
但之后, 众人回到钓鱼城, 是与郁啸松说起过此事的。
危兰再次提起当初的约定,道:“郁庄主莫不是记性变得差了, 怎么才过了一年多的事儿就得忘了?我们江湖子弟一诺千金, 定下的约, 总不能反悔吧?”又道:“况且当初方姑娘与我联手打败了权九寒,为江湖除去一大害,对武林是有大功的, 那时你也相信了方姑娘虽出身与我们不同,但的确心怀侠义,不是恶人。”
郁啸松道:“那是你们的约定,我何时答应过?我是相信方灵轻已改邪归正,但她是她, 别的魔教弟子是别的魔教弟子, 你和她交往也就罢了, 和魔教勾结, 让这么多魔教妖人住进危门算是怎么回事?”
危兰道:“可她如今已是造极峰的峰主,而自她掌管造极峰以来的种种举措,我相信郁庄主也有听闻。倘若郁庄主消息如此不灵通——”
她稍稍一顿,向身旁亲信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取出一份蘋风报递到郁啸松面前,她微笑着继续道:“方峰主已决意要让造极峰回归正道,便也是我们侠道盟的盟友,我请她和她教中弟子到本门做客,有何不可呢?从前贵庄有许多弟子不是也偶尔来过本门做客吗?”
郁啸松早将那蘋风报看过无数遍,对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熟悉得很,此时懒得再看,将它往桌上一放,旋即冷冷一笑道:“造极峰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已有百年,这一百多年来他们那群魔教妖人不知做了多少恶,只怕从造极峰吹来的一股风都是带着毒的。有一两个魔教弟子改邪归正,好吧,我也就勉强信了,可你说方灵轻会让整个造极峰走上正道?你怎么不说她能让明日的日头从西边出来呢?”
然而最初的造极峰本就是名门正派。
危兰很想说出当年造极峰与侠道盟的真正关系,又知今日不是一个好时机,只得强行忍住,道:“我明白郁庄主的顾虑,现在我也的确不能改变郁庄主的想法,只不过——”
郁啸松道:“只不过什么?”
危兰道:“只不过自大明建朝以来,这江湖武林大事,都由你我两派与挽澜帮、渺宇观、留家堡三派共同主持决定,假若我们五派有不同意见,那自然是听多数人的意见。而与方姑娘的约定,我和聂帮主、萧掌观都早已答应了。”
换言之,即使他不同意,即使他和留鸿信都不同意,那也没什么用。
听见此言,郁啸松果然沉默了一阵子,似乎想不出反驳的话,思索半晌方道:“这等关系全天下江湖豪杰的大事,不是你们答应之后,就可以置之不理。她既立下誓言,现如今却什么都不做,你们便不打算催她一催,干等到明年吗?”
危兰道:“造极峰的恶人已经死了不止一个,怎能说她什么都没做?”
郁啸松道:“那是她为了抢夺峰主之位,才杀的那些人。可是她还说要在小孤山与我们会面一谈,将所有的恩怨情仇一并了结,那为什么她离开造极峰以后,不立即前往小孤山,却在你这里待了这么久,她到底还记不记得她的誓言?”
危兰道:“但现在本就还不到她与我们约好的日子,郁庄主着急什么?”
郁啸松道:“那日她说的乃是最迟在明年便解决所有的事,却没说必须在明年才能解决所有的事,她若真想带着那些魔教妖人改邪归正,难道不该是越早越好吗?似她这般拖拖延延,让我怎么不怀疑她的真正用心?”
这百年来,造极峰弟子作恶实在太多,在江湖之中的确是声名狼藉,纵然方灵轻如今下定决心改变,但都挽回不了他们从前犯下的罪过,郁啸松依然十分仇恨造极峰,对方灵轻的用意也有所怀疑,因此前来质问,危兰毫不奇怪,亦完全能够理解。岂料他说着说着,逐渐透露出他言语中的真正目的:
——他的本意似乎就是要逼着方灵轻率领造极峰众多弟子立刻前往小孤山?
这就让危兰有些困惑。
她沉吟片刻,一时无言,骤然只听一个恍若黄鹂般清脆的声音响起,甚是悦耳动听:
“郁庄主一口一个小孤山,却不知你是否清楚小孤山究竟在何处?”
郁啸松双目如电,冷冷看向屋外的人,嗤了一声道:“笑话?小孤山乃是我侠道盟圣地,我岂能不知道它在哪里?”
方灵轻一步步慢悠悠地走进了屋内,道:“哦?那你说一说啊?可别说什么长江之中,长江河流万里,江水浩浩荡荡不知流过多少城镇,你只说小孤山离哪里最近?”
郁啸松道:“自然是安庆府的宿松县,在县城东南六十里外便是屹立长江中心的小孤山。你问此事,究竟何意?”
方灵轻道:“安庆在皖,江陵在鄂,鄂皖两地本就相邻。我离开造极峰以后,想要前往小孤山,途经江陵不算奇怪吧?而我们赶了那么久的路,我顺便在这儿歇歇脚,再继续出发,有何不可?你怎么就认定了,我会一直留在这儿呢?”
郁啸松道:“你也歇得未免太久了。”
方灵轻道:“所以啊,我本就打算过两日就出发的。”
郁啸松正色问道:“过两日?你此言当真?”
方灵轻笑道:“我是不是在骗你,过两天你不是便知道了吗?”
郁啸松凝视她良久,忽地又将视线移向危兰,道:“希望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危门主,待到了小孤山之后,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谈。”
言罢,他朝着危兰抱了抱拳,旋即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仿佛是他终于完成了他的目的,不愿再留在此地浪费他的时间。
危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沉思半晌,心中疑虑不禁更多,侧首看向方灵轻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担忧:“我们还有些事没办好,现在就去小孤山,会不会有些太着急了?”
方灵轻道:“造极峰如今在很多人眼中的确仍是魔教,我与这么多魔教弟子若是一直留在你这里,只怕他在江湖上散播一些风言风语,对危门的名声是不太好。反正此等大事,不是我们三派就能解决的,即使我们都到了小孤山,那我们还得等渺宇观与挽澜帮、留家堡的人也陆续赶到以后,才能真正召开大会一谈,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危兰想了一想,缓缓颌首道:“这样也好。”
于是之后两日,危兰一边派人到江湖之中广发侠道贴,宣布不久之后本盟五大派又将会在小孤山召开一次武林大会的消息,一边也吩咐部分危门弟子收拾行李,随她一同前往安庆府。
而在再次启程出发的前一天黄昏,方灵轻又去瞧了一瞧正在书房读书的那群孩童。
“侠道盟要开什么武林大会,怎么我们也要去?”
方灵轻与侠道盟的约定,大部分造极峰弟子并不知晓,是以他们只当那武林大会是侠道盟号召举办,不明白峰主要带他们前往是何用意,却又不敢直接询问峰主。那群孩童年纪小,胆子反而比他们大一些,今日好不容易见着方灵轻,他们自然忍不住问一问。
方灵轻笑道:“造极峰本就是江湖武林里的一大门派,这武林大会当然也和我们有关系,我们为什么不去?”
“你不怕吗?”
方灵轻道:“怕什么?”
“哼,我们都已经听说过了,如玉山庄那个叫什么郁啸松的庄主前两日也来了危门,和你们闹了一顿不愉快。你想带着造极峰走正道,他们却一点也不想接纳你,你做了这么多事还不是吃力不讨好?要是你也去参加侠道盟的大会,除了危门和渺宇观,什么如玉山庄和留家堡十有八九会杀了你的。”
这番话虽然说得极不客气,但语气里竟隐隐透着些关心。
方灵轻闻言,先是微微挑了挑眉梢,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
那些孩童见状更加不悦,道:“你笑什么?”
方灵轻道:“我要是死了,你们的仇也就报了,你们难道不该欢喜吗?如果你们害怕,便不必随我一起去了,不如留在这儿等着我的死讯?”
“我……我们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想自己报仇,不想你被别人杀死。”
方灵轻道:“那你们也放心好了,就凭如玉山庄那些人想要杀我,怕是比登天还难。你们继续慢慢学本事吧,我还等着你们长大以后报仇呢。”
话落,她不欲再与他们多言,望了望天色,让那教书先生继续授课,她则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她没有理会站在书房窗外旁观的紫苏。
似这般年纪的孩童,还不曾真正有属于自己的思想观念,一旦读书明了理,为人处事自然而然就会有所转变,方灵轻对此毫不意外,但窗外的紫苏看出几个幼童对方灵轻的明显关心,不禁大吃一惊,又怒又疑。
——方灵轻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才多久的时间,怎么她竟真的令那些孩童忘记仇恨,归顺于她?
别的孩子她管不着,但飞廉堂的弟子她却不能不管。
日落月升,夜色逐渐深沉,待那教书先生终于讲完这半卷书,放了孩童们离开。她依然伫立窗边,向着其中两名刚刚走出书房大门的飞廉堂弟子比了个手势,道:
“你们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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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 ? 口是心非 ◇
◎千里同风(六)◎
紫苏本就是飞廉堂除秋眠花以外的第二号人物, 她过去的威望犹在,飞廉堂众多弟子无论老少,都不免对她又敬又怕, 那两个孩子也不例外,听她呼唤, 便跟着她的脚步而行。
此地名为桐露苑,本就是荆楚危门专用招待客人的院子之一,包括紫苏在内的不少造极峰弟子都被危兰安置在此处, 每间客房都住了不止一个人, 不免让这原本清幽雅静的花苑变得十分喧哗吵闹。
而紫苏可以自由行动的范围仍是有限,无法离开桐露苑, 是以她向左右望了望, 欲寻一个能够说私密话的地方,忽望见前方不远处被花木围绕的一座假山。
她昨夜睡不着, 在那座假山附近无聊踱步, 无意之中发现那片花木竟遮掩着一个小山洞的洞口, 山洞内几张木椅,约莫能容纳十几人,应是夏季纳凉之地。但现如今金秋季节, 洞内自然寒气森森,令人颇感阴冷,因此反而成了桐露苑内唯一清静之地。
她遂立刻进了此洞,继而停下步来,返身面向那名孩童, 开口第一句话则问:“怎么, 你们是忘了你们的父母是被谁杀死了的吗?”
那两名孩童一呆, 极小声地道:“我们……我们没忘了……”
紫苏面色严峻, 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们刚才是在干什么?关心你们的仇人?”
那两名孩童低下头去,支支吾吾无法答话,骤然只听一个同样稚嫩却响亮的声音响起:
“你干嘛欺负他们?”
花草被两只小手拂开,两个粉雕玉琢的幼童宛若观音座下的善财龙女,也在这时联袂进了这座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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