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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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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该死。”

    “而我, 我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些所有该死的人都要死了, 我就快要盼到我的出头之日了。”罗元霜再度看向那蒙尘封土的金字牌匾, 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畅快。

    她看着那扇谢砚舟亲笔所题的牌匾,沉溺于当年的往事,想起她辗转数年所忌惮的阴影, 和即便天人永隔却挥之不去而斗了半辈子的对手。

    似乎透过这牌匾,还能依稀记得她的脸。

    她伸手指着虚无的空气,不知究竟在指向何处,腕上蓝玉镶金手钏碰撞相击成清脆声响,刺耳又猖狂:“你一定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天吧?你用你的死为你儿子铺就了后路, 也得到了谢砚舟所谓的怜悯与悔过, 本宫也不得不敬服你确实走了一步好棋。”

    “你这样处心积虑,这样高瞻远瞩,却不曾料想到本宫忍辱负重多年, 终有一日你最牵挂的儿子也同样会死在本宫的手上, 你曾经所有的一切和你们所应得的一切, 都会回到本宫这里。”

    “这是你的报应。”

    “我赢了。”

    罗元霜撑着一旁的桌案, 恣意模样似是将素年来穿在身上矩步方行的虚伪的外表撕开, 露出粉饰太平的皮表下最不死不休的执念, 比枯池边腐烂的芦苇草恶臭, 却无端令人痛快淋漓。

    “北域不是谢砚舟的,更不可能还给你, 整个胤都所把持的天下, 都将是我罗氏的, 我赢了, 赢得风光彻底——”

    “你想杀本宫?”

    她眼疾手快, 看着青梧迅疾而来的剑身陡然向后退去,声线不知是因短暂的惊惶失措还是因为那势在必得的阻兵安忍,分外尖锐:

    “死到临头还要异想天开,你以为这个时候就凭你也能动得了本宫?你侍奉的主子此时正生死未卜,你倒是忠心,上赶着要来送死。”

    “过了今夜,皇城就会被彻底封死包围,本宫只希望届时四面楚歌,你也能如眼下这般硬气不折,莫替你主子求饶——”

    滚烫而带着浓烈血腥气的血液飞溅而来,待卫时谙回过神,垂头只能借着轩窗透进的光亮看见自己脏了半边的衣裳,沾着新鲜的血,再往上便是脖颈与脸颊,湿热一片。

    青梧没有迟疑。

    同样没有迟疑的,还有一剑封喉的兰若。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画屏背后,也或许是她早便暗中匿于此处,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积怨已久的仇恨,比青梧更早半分出了手,一刀致命。

    凤冠承不住打击,发髻松散欲落,而发钗率先散落于地,紧接着便是那捂着还喷溅着一股一股涌动的鲜血的手,自颈间垂落,再是摇摇欲坠的身子,顶不住胸口的利剑而轰然倒塌。

    兰若看着罗元霜大张着嘴,想要呼救却因被自己割破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响,而青梧的那把剑又来得恰到好处,让她再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

    真痛快啊。

    真痛快。

    她大步上前,眼眸眨也不眨,将怔愣在原地的卫时谙与青梧一把推至门前,再跪坐在倒底不起还垂死挣扎的罗元霜,嘶声哑叫着指着自己的面容,凑到她面前,要她在视线模糊的最后一刻认清自己。

    卫时谙手中的那些纸卷不知何时已被揉做一团,她盯着罗元霜可怖骇人的死相,和兰若状若疯魔的模样,在一片意识混沌中低头看向被抹上血指印的字迹,于空蒙中想要起身逃离。

    可就在她涣散着神志想要撑着地起身时,却恍觉心脏一阵窒息的绞痛,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大滴的冷汗凝结在前额后背所一切能够出汗的地方。而胸腔的紧绷致使她不得不揪住心脏处的衣襟,被迫张开嘴大口呼吸。

    好疼——

    卫时谙紧紧皱着眉头,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人生生在她的心脏上剖开了一道口,令她如同濒死的鱼,得不到半刻的喘息,只能呼吸地越发急促以求和缓。

    【宿主要去哪儿?】

    【你知道的,这些东西不能送到他手上。这是宿主与系统的程序契约,宿主无权毁约。】

    待这突如其来的症状顿时轻松一些,卫时谙已经猜到这只会是系统的手笔。她没空去理会那么多,也没有足够周旋的时间,更是在闻到身后传来的烧焦气味时一刻不停地将青梧推出殿门外,回身欲拉着兰若逃出此地。

    “起火了,快走!”

    下一刻,围着兰若与罗元霜尸身的地界窜起大片一人高的火苗,而年久失修的宫殿处处皆是易燃物,几乎是火星一点就着,连片的火势迅速吞噬着殿中的可燃的一切:

    帘帏,桌案,木几,房梁,画屏,那些从前作为这座宫殿里最好的装点物件,在今夜的大火里通通成了帮凶。

    而卫时谙被炙热的火焰包围,看不见被围在中心不为所动的兰若,也被自房梁砸下的承重木堵住了退路。

    殿内的火势越发严重,青梧被生生挡在门前,看不见里头的情况,更被时不时带着火苗砸落的重物阻挡视野,只能隔着越扑越高的熊熊烈火高声喊道:

    “娘娘!太子妃娘娘!什么都别管了快些出来!”

    “来人!走水了!”

    “凤栖宫走水了!”

    卫时谙拼命扑打着身前的火势,将身上能脱下的外袍脱下兜在身上,一面捂住口鼻试图从这一片灭身的大火中冲出重围,费力扒开一处还挂在倒塌的柱上仍在焚烧的纱帘,终是看见了殿门所在之处。

    缝隙狭小,她推着那沉重的木头,勉强挤开一丝松动的间隙,只离逃生的出口几步之遥。背上的衣服不禁烧,传来的灼热感已刺痛着肌肤,卫时谙咬牙再度推着那压人的重木,却没看见正悬在头顶上的那块将坠不坠的牌匾。

    宫人来得快,青梧帮提着一桶一桶往殿内扑着水,却在起身时恍然望见了悬于卫时谙头顶上的危机。

    “娘娘!快蹲下!”

    重物落下的速度至少比起脑中一片空白的人要来得快,卫时谙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去时,才发觉一切已经来不及再等她反应。

    砂土与梁柱倒塌压垮的巨响带起整片飞扬的碎屑飞石,也带起了方才压下些许复又冲天而上的盛大火势,凤栖宫的房梁石柱终是抵不过来势汹汹的恶魔,像一个被击垮的美梦,于一场大火中化成片甲不留的废墟。

    而卫时谙——

    卫时谙被青梧接在怀中,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映着面前吞人的热晕,和刺眼的漫天火光。

    来往的宫人越发多,每一人都分外卖力地来回传送着源源不断的水,试图浇灭这场骇人听闻的火源,试图挽救这不成样的残骸。

    可这不可能了。

    她在四周的纷乱吵嚷中独自摒弃了所有的声音,只记着在她认命闭上眼的前一刻,看到的兰若不管不顾扑过来将她推出界外的释然面孔。

    这是她所祈盼已久的,一场精心设计的同归于尽。

    “娘娘……”

    卫时谙猛然深吸了一口气,如魂归故里一般颤着手,自胸襟处取出了那被细心藏好的,属于凤栖宫最后的遗物。

    【系统命令,宿主必须即刻烧毁此证物。】

    剧烈的疼痛令她的额头又泛出细密的汗水,卫时谙捂着胸口,撑着地面就想要干呕。胸口处的窒息闷痛令她以为下一刻是否就要交代在这里,遂拼命挣扎着抽出理智,将手中的纸册递给了青梧。

    【请宿主即刻执行指令,烧毁证据!】

    【你疯了吗!你不想回去了还是不要命了!如果你这个时候违背契约,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系统命令宿主即刻执行指令,烧毁证据!即刻执行指令,烧毁证据!否则系统将持续惩罚力度,后果自负!务必即刻烧毁证据!】

    心脏绞痛的瞬间,脑中如同有电流闪过。在那样痛苦的刹那,卫时谙的脑中却浮现出许多人的脸,还有许多陌生的纷涌而上的复杂的感情。

    她没有再想别的,也没有顾及这是否能够危及她生杀存亡的所谓惩罚。

    她只想着:

    她不要再进行这自以为是的救赎了。

    “娘娘、娘娘!娘娘你撑住,婢子这便送娘娘回宫!”

    青梧焦急的声线响在卫时谙的耳际,但此刻她视线模糊,甚至看不清她的脸色。她摇着头,将手上的东西紧紧塞进身前人的手中,推着她起身,用尽气力才挤出一句像样的话:

    “……给他。”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言罢,卫时谙再也没有了一丝力气,吐出一口浊血后而倾倒昏厥。她像是做了一场长久的大梦,梦见自己吐出的那口血,与北疆的红米糕一般颜色。

    这是她听出征前的爹爹说的。

    她还记得当时为了遮掩心中的忧心难过而问出那红米糕什么样子时,爹爹还有心拿像人血的比喻吓唬她。可事实上,她半点也不关心那红米糕,她只想要爹爹平安回来。

    可是不能了。

    她现在想要关心,想吃到那骇人得像被人血染出来的红米糕是什么味道,还要爹爹亲手送到她眼前,问她敢不敢下口才行。

    可是罗皇后说爹爹死了。

    她没有爹爹了啊。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死。】

    【如果不是谢今朝执意要去寻求真相,执意要将卫渊拉进这场混战中,他大可以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会被皇帝盯上?】

    【在此之前他不是分明能躲过这些灭顶之灾么?可就是因为谢今朝非要打破这个世界的秩序,非要去找到他本不该知道的东西,才会造成现如今的惨案!】

    【他连累了多少人你数过吗?才半日不到就已经死了第三个了,你敢想接下来还会有多少?你敢去估量你的所作所为会带来的后果吗?】

    “你闭嘴。”

    卫时谙只觉得前所未有地疲倦与空虚,“你分明一早就知道真相,你是故意不告诉我。你所谓的规则制度统统都是无稽之谈,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我得知真相。”

    “你知道我一旦看到了这其中的原委,定然会做出和你相悖的举动,所以你才会扯谎,告诉我要做多少个任务才能满足看到真相的条件,而事实上——”

    “这个所谓的条件根本就不存在。”

    【系统只是机器,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系统的任务只是围绕程序设定完成所有指令,请宿主不要做出为难系统的行动。】

    “对,你只是一个机器。那你凭什么有意识,还把人耍得团团转?”卫时谙只觉荒谬,“你超出了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机器该有的范畴,但是你仍旧低级。”

    “你会为了这样一个终极目标想方设法地骗我,可是你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你所追求的目标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什么叫做救赎?”

    “你所以为的救赎,就是让我在分明知道他被自己的生身父亲欺骗了这么多年的现实上,还要再往他的心口上插一刀,告诉他一切都没关系,只要不知道,这一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只要不知道,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这就是你所奉行的伟大的救赎么?”

    【这有什么不对?在可以预测到结果的基础上,我们发现通过另一条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的道路也同样可以达到相同的目标,那为什么不去选择?】

    【只要将真相进行模糊处理,他就可以在功成身就的情况下同时拥有相对健全的心理,以及完备的社会关系,我们为什么要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一定要他选择一个必然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路?】

    “因为他是人。”

    “他有七情六欲,有通感,更有记忆。他有良知,更有要替生母故族的亡故覆灭讨回公道的资格,他有知情一切的权利,因为他和你不一样。”

    “是,他的确可以选择你所说的那条路,但结果就是这些惨遭灭顶之灾的人永生都得不到沉冤得雪之日,而那些罔顾人伦肆意行骗的疯子,却能逍遥在世间。”

    “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又凭什么要对这些本就该死的人慈悲?”

    【宿主的言论我并不赞同。人的命运与系统的程序在某些方面可以说存在互通之处,所以他所经受的一切正是他的命运所在,而他要做的就是正视命运所带给他的一切利弊,从中成长出更好的人格。】

    【而不可否认的是,他所遭受的苦难作为命运对他的磨练,间接关系上的确促成他的成长,也使得他能够获取到原本不足以拥有的品质与能力,因此判定为正向且积极的反应。】

    【所以,系统程序认为完全可以将这份苦难视作跳板,而他恰好从中获益,这就是苦难所带来的全部意义,不应当再有任何延伸。】

    这荒诞无稽的话,当真能激得人失语。

    卫时谙在一片摸不到边的黑暗里,对着无名的方向脱口痛斥:

    “造就他今日的是什么,真的是苦难吗?”

    “你知道他的父亲做了些什么?他骗了他的母亲,害得她含恨而终,害得北狄腹背受敌全军覆没,可在这之后,他为了自己布下的一盘大棋而没有半点悔改之心,用这个谎言接着去骗年仅十岁的孩子,让他这么多年怀着仇恨长大,让他一直以一个谎言为信条咬着牙逼着自己坚持至今——”

    “他今日所有,是因为他所经受的磨难吗?”

    “分明是他自己。”

    卫时谙已经不忍再说下去,她想象不到谢今朝得知这样一副千疮百孔不堪入目的真相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她还是把答案递了出去。

    “这不是命运,这是卑劣之人费尽心机强加于人的磨难,他凭什么要欣然接受,还要再反过来对加害者感恩戴德?”

    “我听从你不断用各种手段攻略他这些时日,到头来的目的竟然这样可笑。我如果没有在今天知道所有罪恶的源头,恐怕到现在还在自诩正义沾沾自喜,还在继续我自以为是的救赎。”

    “我救不了他,我只会成为第三种加害者。”

    “命运只有一条路,至少我们站在当下的位置再回看曾经,的确只有一排足印而已。但每一个面临选择的分岔口,每一个需要面对的前途未卜,都是人定胜天的抉择。”

    “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这就是他的命运。而不论是你是我,能做的都应该是尊重,不是为了所谓的秩序和仁义勒令他放过那些本就该死的人。”

    “他们没有再留在世上的必要。”

    【那你的父亲卫渊呢?他的死落到头上就是你的苦难,你为什么不想着去替他报仇?他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只知道服从命令的下级,难道他也活该这么死了?】

    “那和我没有关系。”

    “这世上种因得果,我的父亲不论是生是死,都不是由我,亦不是由谢今朝造成的。是当年他亲手射出的一杆箭,时隔多年,射中了他自己。”

    “就当我狠心吧,至少我的父亲能够在皇帝向他下死令的时候明白,选择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从来都是对等的。”

    “我救不了任何人,也同样没有办法改写这里本应该发生的一切。”

    “它叫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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