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还是哪一刻, 分离掉那些名为爱意的杂质,拨开蒙蔽心口的砂土, 将难以启齿的抉择封存在那粒不起眼的蛊痣当中, 再用最滚烫炙热的情话麻痹心底的愧意——
还是这样呢。
“谙谙,我……”谢今朝无从得知,为何此事分明仅只他一人知晓, 半分未曾告与旁人,怎会在还未解蛊之时便能发觉?
忏悔当时的不假思索,那是他以为平生所做的为数不多错误的决定。故如此,他只想在寻得机会解蛊时,尽力将错事挽回, 只要在谙谙知晓的前夜, 总归还有机会。
只要在那之前就好了。
只是人算到底敌不过天算,算不到那一天竟来的这样快。谙谙要一个原委,要一个解释, 可分明是他率先表明的心迹, 也是他率先道出的真心相对。
到头来, 也是他率先食了言。
谢今朝匿于袖中的手欲抬起而复又垂下, 虽知此时当不可再有隐瞒之意, 但心下仍旧踌躇。此番若将先前埋藏已久的筹谋合盘托出, 他和谙谙, 是否便不再有可能了?
“无关过程,只看结果, 那便不择手段。尚有一年半载的期限, 解蛊又有何难?有些事, 大可不必等那么久。”
他此番才姑且参透这番话里隐含的提点与警醒, 却已然再也来不及。他甚至有那样一个瞬间, 有些后悔为何未被云游子劝服,早早便解了这蛊。
但天下并无太多如果,错了便是错了,无人能替他挽救。最先算计的那人,兜兜转转还是他自己。
他此刻的心境,也正应了当日那一知半解的话:
能够割舍得下的条件不算什么选择,最撕心裂肺两相挣扎,却不知哪方是错的,才叫选择。
他没料到在经了一个长夜的风波后,面对的会是这样一番景象。而那些本应直截了当就此说出口的话却偏偏抵在舌边不肯出,临到跟前,见卫时谙那双无谓的眼眸是,却被陡然换了途路,低糜而慌乱:
“谙谙,别用那样的神色看我。”
谢今朝不住向前近了几步,欲以手遮去卫时谙的双眸,却被她挡下手去,也不言语,掐断他心中所燃的最后一息希冀,如静望凭栏雾山,只等风雨欲来。
唇角不禁攀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涩苦,他怔了片刻,复而收回手,低声诉道:“谙谙不问问我昨夜去了何处么?”
谭麟阁。
卫时谙不以为意地比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只道这宫中最是瞒不住事,即便是有心不想听闻,也自会有人报上门来,将信递到她的耳畔。
更何况是与她息息相关,与东宫或将再添新人的大事。
“昨夜见漠北来势,我有意试探,便随他们赴礼,而事实也的确如我所料那般。”谢今朝敛着眸子,“我中了北域情毒。”
“如今宫外舆言漫天,想必谙谙也有所耳闻。但请信我,昨夜无半点变故发生。”
“我未曾做任何出格不忠之事。”
卫时谙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着颔首,还有心思侃道:“是啊。殿下未雨绸缪,天下哪里有人的手脚能瞒得过殿下。”
“不过这些不重要。”
她笑得轻松,“眼下我只想听殿下一个答复,关于血蛊,关于这颗痣,关于我。”
不重要么。
谢今朝将这几个捕捉在手心的字眼反复揉捻,眉心渐渐浮上寞寞之色,苦笑道:“难道在谙谙眼里,哪怕我与旁人风流尘寰,也只是不必在意的小事吗?”
“殿下又一定要顾左右而言他吗?”卫时谙看着手腕上系着的玛瑙红绳,还是某一日他不知从何处得来,趁着晚间相赠与她的。
她还记得那时他的脉脉深情,还记得耳旁的温声软语,只是想来果真如同当时所预测一般,这段时日并不长的感情,当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挫伤。
至少她是个自私的人,万事只求个坦荡,做不到原谅。
“殿下颖悟绝伦,是拒绝也好,迎合也罢,自然千般衡量万般取舍,才能得出最终的答案。那公主是去是留,是殿下的事,而弄清楚这颗血痣,是我的事。”
“故我以为,殿下留着这血蛊在我体内至今,绝非巧合。
“若殿下觉得,欺骗隐瞒也能是小事,那不过是变心而已,又能算得上什么大事呢?”卫时谙收回目光,“我又何必太在乎?”
“总归殿下做任何事都有你的考量和打算,都不必同我说分毫。而我不论有什么动作,都在殿下所控的方寸之中,都逃不过殿下的了若指掌。”
“从我嫁入东宫的第一日起,无论少艾还是这景福殿的所有宫官,都会将我所做的任何事事无巨细一一报与殿下,她们是忠心的侍从,这一点无可厚非——”
卫时谙回想着这小半年里的滴点细微,“但也正因如此,昀黎在数月前便瞥见了我颈间的那粒红痣,也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碍于不可破了殿下的打算,故而才对我闭口不提。”
“她不说,殿下也不说,那究竟谁来说呢。还是等我不日这么走了,再在坟茔前道两句不得已,总归我也是亡魂一个,听不见了。”
望着谢今朝的脸色越发苍白,卫时谙略过他收紧的指骨,笑容失真而苍凉:“殿下,你是不是也经常觉得,身边有好多人,但是似乎静下来想一想的时候,发现自己到头来,还是一个人。”
“在那么些人里,也找不出一个能说一说体己话的人。”
“找不到那样一个人。”
她复而抬起头来,再直白不过地望向立在榻下的谢今朝:“不过,换谁来当这个太子妃,我想殿下应对的方式也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其中,算不上独一份,也不特别。”
“只是既然如此,我与殿下就不该再谈什么感情,更不该做任何所谓生死相守无可分离的承诺,建在危墙之上的林立高阁,怎有不塌的时候。”
谢今朝闻言再向她看来时,眼尾已然攀上隐忍泪意下泛起的红,和看到尽头却无法挽回的窒息。
卫时谙看着那长睫闪烁的光亮,仍觉讽刺,复而未因他的神情有半分的留情:“倒不如遂了殿下原本的意思,我这个人是生是死都不必要,只要将军府站在东宫门下,只要我阿爹听凭差遣,便足够了,不是么?”
“殿下倒不若早些便同我说。我亦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蚂蚱拴在一条船上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虽说拿我的性命做胁迫多少有些不厚道,但谋大利在先嘛,只要殿下肯说,大不了过些日子,我总能理解的。”
卫时谙摊了摊手,无奈道:“只是如今作弄得这么一副不上不下的样子,算个什么事儿啊。”
到头来,还是我一个人自苦罢了。
谢今朝垂下眼睫,想她的确足够聪慧,也有足够的脑力逻辑,只需一点线索,便能将他所有肮脏的手笔捋干净。绷紧的指节在一瞬间失了力道,他怔忪着开口:
“谙谙……是我错了。”
“所以殿下的确如我所言那般,是想拿我当做威逼我爹的筹码,必要之时便成一枚弃子也在所不惜。”卫时谙顿了顿,又做补充道:
“我不否认殿下此前对我的情意,只是我于殿下的大局而言,还占不得太多比重,也不应占太多比重。”
“只是有一点我想知道,殿下将我抱在怀中,亲吻我脖颈的时候,到底是情动在先,还是在对着那颗蛊痣踌躇不定?”
“情动是真,”谢今朝无可承认,“犹疑也是真。”
“只是我并非想着如何算计,而是尚不知该如何弥补我已犯下的过错,如何在谙谙知晓之前,将这枚蛊痣消去。”
卫时谙了然一笑,“故而那时殿下同我说的有愧,便是指这个?”
“是。”
“那殿下可知这蛊如何得解?听昀黎所说,若是寻不到解法,我最多只能养它个一年半载,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剩下多丰裕的时间了。”
“殿下总归不至于真要送我上黄泉路吧?”
“解法有一。”谢今朝几经思量,终是无可避免要说出口:“便是……”
“行云雨事?”
卫时谙站起身来,缓缓踱至谢今朝身前,神色有些微的好奇:“我与殿下日日共枕眠,缠绵的机会不算少,想来机会不是就在殿下眼前么?”
“我不愿迫你,若操之过急,恐隐瞒不下,更徒生嫌隙。”
“我与殿下此前夫妻恩爱,也是迟早的事。更何况,我虽有些怕,也并非有抗拒之意,殿下如何便停了手?”
她的眸光越发逼人,“是不忍我,还是日里后悔那蛊毒,临到跟前却还是舍不得?”
“谙谙!”谢今朝喉头似哽着碎雪,万般辩驳不得,只握着她的双肩却堪堪不敢用力,压着声线,“没有不舍,更没有算计,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我确是在此前欲以你为胁,意图笼络卫将军,但自我明白心意后,每每与你相拥届时愧意与悔意,只思虑如何得将那蛊毒消解,再无利用之心。”
“我对你的感情,从来不是假的。”
是啊。
谁说就是假的呢。
卫时谙一寸一寸抽离自己,未曾点头应答,也未曾摇头说句不是。她仍旧保持着昂着头颅的模样,轻声道:
“殿下,长明灯灭了。”
你对我的感情不假,我亦不愿多疑。只是在任何有关将来的事面前,都没有我的位置。
那抹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谢今朝方才抬头望向那灯台上早便熄了火光的长明灯,还泛着积夜的冷意,看得人心口涩疼。
遗憾复遗憾,潦倒复潦倒。
离了景福殿,卫时谙因千般缘由,也没了用膳的念头。思来想去绕去了东宫后的一处不常有人去的小池边,抱膝坐在了岸处的石阶下。
那时她初来乍到,虽说再如何小心翼翼,也免不得好奇而四处打量。这处挖出来造景的小池塘也便是如此发现的。
被人清扫得干净,但东宫本杂役宫官便不算多,这儿还算个冥想的好地方。只是那些时日既忙碌又颇为紧张,有这想法也没这精力。
当下却反倒清闲了。
卫时谙望着那池塘上的枯荷,还依稀能看到去年夏时的影子,如今寒冬未去,还是影影寂寂,在并不宽阔的水面上倒出蜿蜒的崎岖。
她将下巴搁在弓起的膝上,如是长叹了口气。谁料系统却能在这时候蹦出来,在这旷静无人之地尤为令人心悸。
【唰(高级出场音效)——】
平日里听着多少带些喜感的声响,在此刻看来也未觉半分开朗的迹象。卫时谙有些疲惫地皱着眉,不等系统有什么话说,便先开了口:
“你该不会这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吧。”
“我现在没心情做什么任务。”
只是系统难得一见得正色,少了同她斗嘴耍快的心思,闻言只发出了一声气音,道:
【你快别说了,上回的任务还被你怠工弄得黄了,统子我现在上哪儿给你派任务去。】
【不是我说,宿主你也别太难过了。我早不就和你说了,他们那都是一场游戏里无关紧要的角色,宿主的任务就是按我指派完成终极目标,然后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一切都结束了。】
【惨子也好,旁人也好,不过只是宿主你达到目的工具而已,就想统子我的程序和设定一样,实在没必要投入那么多真感情。】
【结果,都是一样的。】
卫时谙静静听着,半晌倏尔一笑,倒是叫好不容易正经一回的系统摸不着头绪,不住问道:
【你笑什么?】
“我笑你的程序是不是不太完全,连我、我们和你的区别都分不清。”她抬起头,看向被四方高墙圈起来的方寸天空,连一只家雀也不愿飞入其中,“是你将我无缘无故带入这片虚虚实实的世界里,告诉我唯一的目标和要执行的每一次任务。”
“但你似乎忘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人,没有程序,也不是机器。这个世界我甚至不知它存在于哪一个空间之中,但这也丝毫不会影响我所接触的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我们有血有肉,又怎会没有自己的感情。我当然知道我最终需要做的是什么,但那些我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人,和每一滴流下的泪都刻在心里,告诉我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她顺手拾起一粒小石头,抛入水中,发出一声叮咚清响。
“你看,就像这石头,也在清清楚楚同我说,这一切绝不是虚妄的臆想。正因为他们是人,所以每一次完成任务都像是在刀尖戏舞,恐有突变。”
“就好比人从来不会照着医方子害病一般,他们也会因一点一滴的不对而扭转形势,不会和你一样,照着一尘不变的程序与设定日复一日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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