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胤都皇城, 谭麟阁。
谭麟阁与琼英阁是父皇特准漠北来使可居行之地,今夜谢今朝却要从客于此, 倒是着实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长花游廊, 夜来香崎岖一朵平抚一朵,与暗夜之中泥土潮湿的气息相融,纺织出一场腥气躁动的月下欢愉, 在无人之隅肆然毁灭与重生。
谢今朝信步踏于回廊的石板上,被这一抹异香入鼻,不由侧身望了两旁的木丛,一时间挑起眉梢。
从前未曾在宫中多有走动,这等地界也不甚来往, 倒是不知父皇何时引种了此花, 奇香袭人而不好得人喜爱,与住于此处之人相配,倒姑且称得上是应景。
“殿下在看什么?”
谢今朝转过身, 无意笑笑。“没什么, 不过是觉着道旁的花开得好, 多看了两眼。”
“是啊, ”江萨亚背过手, 也顺着谢今朝的目光打量起那夜来香, “臣在北境可未曾赏过这能在夜里绽出幽香的花儿。不过想来各花入各眼, 同一种花看多了,时而换别的花儿养养眼, 也算新鲜。”
谢今朝并未再有言语, 只沉默着向前上了石阶, 终是到了那刻着卍字的镂花门前, 却听得一小厮匆忙来报, 对着落于其后的江萨亚耳语两句不知其二。
“殿下恕罪,微臣布下的膳肴其中有一是我北域贡品珍珠鱼,只是眼下微臣与商使榷谈不慎出了纰漏,故而还须前去一探究竟。”
江萨亚拱手,“让殿下见笑,请殿下先行入阁中,微臣去去便来。”
闻此,谢今朝恰想到自己也并非纠结礼数之人,少了一羹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一切好巧不巧,今夜漠北又且有备而来,不若便遂了他们的愿,看看都为自己备了什么好菜。
世道有言,两手癖开混沌,坦然直露丹宗。换作常论,便是人活在世,便要允许一切发生。
他想看看,漠北能做到什么地步。
门扉甫启,谢今朝踏入其中便闻得室内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异香,仔细打量陈设也不难发觉是那倚靠在窗棂上的黑釉梅花长颈瓷瓶上,新修剪的几尾夜来香。
相比室外,这屋内虽开着窗却仍旧显得逼仄。许是封闭之下花香不易飘散,倒是要比屋外游廊里的浓烈许多,甚至盖住了桌上仅有的几盏点心美酒散出的好味。
他闲闲于椅上坐下,不过片刻便有在谭麟阁伺候的奴仆宫官鱼贯而入上了菜盏,明晃晃的油光与酒水皆闪着人眼,在灯烛照映下镬人心神。
“孤方才已在殿前饮了许多酒,再喝下去只怕是不胜酒力,便将这葡萄美酒夜光杯一类,皆留给王使罢。”
宫人闻声退下,只留了身前一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北域面孔在前。谢今朝思虑了片刻,忆起这似乎是那位公主身边的不知姓甚名谁的陪嫁随从。
“太子殿下既不饮酒水,不若尝一尝这碗沙棘果八宝参汤,是我们漠北特有的吃食,王上每每设宴也会抬此羹汤做主汤,味道尚可。”狄丽端着碗碟,小心翼翼端详着这面容俊秀却目如沉水的胤都太子,踌躇半刻还是不敢踏上前去。
王子早便提点过,胤人善工心计,城府颇深,更好疑心,不可以己伎俩故弄玄虚,反而易出差错受人怀疑。
胤朝储君,秉持东宫之主高位难攀,其心思深沉更非一般人可企及,故而绝须再三慎重,做到一切如常才是。
“既如此,孤不能负了王使心意,你便盛上一盏来吧。”谢今朝进了口茶水润了润被酒水烧灼的嗓子,总归是得到了几分舒缓。
那所谓沙棘果八宝参汤,盛起色泽如冰酿雪梨一般现澄黄之面,只不过其上的雪梨换成了北域大漠之中有润肺稳心之效的沙棘果,再加以山楂、桂圆、人参等进品并做“八宝”,才得有此名。
初入口中有微苦,但回甘确实随着那糯水在口中化开蔓延,瞬间将那一星半点的酸苦掠夺去,取而代之的便是令人成瘾的再度撷入口中。
他喜好甜食,便在狄丽的注视之下一勺一勺将那甜羹悉数喝完,而后方以帕子净面,而后有些疑虑地问道:“王使大人还未递信前来么?”
“这所谓珍珠鱼是何珍稀物什,孤这一盏羹汤忆饮完也未见王使人影。”谢今朝失笑轻摇着头,“不若遣人知会一声,若是实在不便就无须求齐全了。”
狄丽上前福身一礼,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珍珠鱼是出自大漠沙洲之上唯一的湖泊敦尔湖中,那是漠北整片大漠之中最大的绿洲,也是唯一的神湖,养出来的鱼量少而质佳,是整片北域的珍品。”
“各方水土养出来的生灵到底不同,只不过北域距胤都甚远,不论活物还是死物,都怕是不太便携。”谢今朝好整以暇看着站在桌旁的狄丽,指节交叠撑住下颌,静待回音。
“这……应当由王子殿下同我漠北商使商谈,奴婢平日里仅候在公主身边,太子殿下所问的,奴婢实在不知。”
狄丽状做为难,额间也因紧张渗出了些薄汗,却也未多管顾,只道:“今夜殿下被拖住身,应当也是交接出了些错漏,望太子殿下见谅。”
“不必多礼,”谢今朝拂了拂手,并未接着狄丽方才的话头往下接着说,卷了袖口吩咐道:“孤有些热了,将窗扇开大些。”
狄丽依言照做,回过身来时见谢今朝脖颈已然现了红,也难免他觉着热。
“夜里霜重风寒,太子殿下并未带厚外袍前来,这高阁风乱恐使殿下受了寒气,不若奴婢再为殿下盛一盏羹汤,想必王子殿下就快前来了。”
珍汤暖热,的确在凉风吹拂之下起到暖心暖胃之效,清甜之意渗人心脾。
高阁四处了无塔台遮挡,袭来冷寒之气浩浩汤汤,裹挟着窗台上夜来香的幽香在室内萦绕,伴着那股口中的甘甜,似乎那股若隐若现已不复此前,反而是在飘渺之间钻入鼻腔,射杀潜伏在脑中理智的防线。
半盏羹汤未涉,楼阁窗台大开,但谢今朝却无端觉着越来越热,头脑似乎开始渐渐昏沉困顿,引得他不容忽视体内升起的不适,以手扶着额头,极缓地倒在了桌案上。
身体似有邪火乱窜烘泄灵台一般,令他气息渐生紊乱,指尖不由发力克住桌沿半刻后有骤然失了力道,觉倾体摇晃不知身在何处。
“殿下……”
“殿下,醒一醒。”
有轻柔之音在他耳畔往复相诵,谢今朝忍着不适抬起头来,长睫低垂眯着眼眸才依稀辨认出面前人的身影,不确定道:
“谙谙?”
他任由身前人将他从椅上扶起,搂住腰身把他带往里间,只听那人道:“殿下怎生醉了,快些歇息吧。”
他浑然未觉,言语里的欣喜显而易见,只自顾自问道:“谙谙如何来此了?”
下一刻,谁都未曾再有回应,便见月曜划破,天玄地转,高阁之上的春秋月夜伴沉滞的夜来香催生出于醒梦复刻之间的附骨缠绵意,陷入一片漆黑。
嗳息寻常,不近人意。
远在外宫的景福殿内却势如水火,万般煎熬与挣扎皆在今晚过了,姜昀黎揪着手,只想着她这般甚为随意之人,有一日也要受这烈火熏烤,不得招架。
“娘娘想让我说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能躲则躲,姜昀黎仍旧是有所保留,在卫时谙发话之后再探寻可有解决的法子。
“是你还是他?”卫时谙捻了捻指尖,在这话说出口后又觉着颇为可笑,“不对,不能这么说。”
“你认殿下为主,就算是出自你手,也是遵得太子令。你做亦或是他做,横竖还是一个意思。”
姜昀黎垂下头去,不敢看卫时谙的眼睛,背后已然隐隐渗出薄汗来,“在下不懂娘娘的意思。娘娘若是真当以为这红痣便是蛊虫所致,那缘何不去想想江南道一事?”
“娘娘在江南道时见过的蛊虫可比在上京百闻而不得一见要多上许多,江南道上到官场下到平民南疆人比比皆是,能蛊善毒之术尚多,怎可不是当时所致?”
卫时谙笑了笑,复而起身关了窗棂,回过身道:“江南道,那么会是谁下的手呢?”
“董婉,刘楚尧,还是杨文海?”
“可当时我只是以太子近侍身份前去,江南道无人知我太子妃身份,何以有人对我一个小小近侍下手?”夜里冷了,卫时谙找来一席薄毯裹身,“更何况在我颈间下蛊,只要我清醒便会察觉,总不能说这东西钻到人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你说是不是?”
姜昀黎眨着眼,抬起头复而又垂下,应答道:“是。”
“还有啊,”卫时谙望着那灯烛道,“这蛊虫并非一击毙命之毒,并不同于江南道所见,可侵人心脉时日无多便致人身死。”
“不管是谁,也同样没有理由在想要取我性命之时却不忍将我一下杀了,而是选择在我体内养蛊,这于理不合。”
唇瓣张了复又闭合,姜昀黎抿着唇,实在不知该如何找补,又不知要如何回答卫时谙说的这番话,只能为难道出一声:“娘娘。”
“阿黎,只要我想问,这宫里宫外总会有人告诉我。”卫时谙难掩眉宇之间的失望,“我在这东宫孑然一身,不论少艾还是你,都是从殿下身边调拨过来的人,我拿你们都和我少时好友一般看待——”
“即便如此你也依然要欺瞒下去,我很抱歉,也很难过。如果今日就这么罢了,是不是一定要等我亲自去寻了老前辈确认你才肯说?”
卫时谙顿了顿,言语轻嘲:“还是要等到这一年半载过去,我躺在棺木里时,你才肯说?”
“娘娘!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对娘娘也是真心的!娘娘也绝不会有躺在棺木里这一说,还请娘娘……”姜昀黎紧紧攥着手,越是说到后头,声音便越发小了下去。
殿下的手笔,不需要知会任何人。
她只是在当日看出这是蛊毒,但并不知晓殿下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是要在将来某一日要弃了这枚棋子。
可是殿下对娘娘的看重与爱护都是有目共睹的,又怎会有一日对娘娘痛下杀手?可这蛊毒却是分明存在而刺人眼眸,到底何因何果,又是如何呢?
“你也没信心,不是么?”卫时谙唇角漫出一缕笑意,“将来的事你无从预知,我不会为难你。我只想问,你是在何时见到我颈上这一粒红痣的。”
“以及,这颗红痣下所代表着的是你们南疆哪一种毒,可有解法,还有——若无解法,我能活多久。”
言罢,卫时谙也并未管顾姜昀黎眼中的堂皇与惊诧,还唤了少艾前来上了一壶滚茶,替姜昀黎斟上一盏热茶水。
“天寒,你也少喝些凉的,烧胃。”
“夜里还长,也不急,你慢慢说,累了有水有茶更有酒,东宫地大,也不愁没地方歇脚。”
话音落此,又见话音一转,卫时谙神色收敛肃然,低声言道:“说慢些也没关系,但只有一点——”
姜昀黎方抬起头,便见灼灼眸光注洒其身,将她在三时两刻之间想出来的搪塞兜头浇灭。卫时谙的眸光如是定在她的一尺眉宽间,一瞬不瞬。
她道:“我要听实话。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实话。”
谎言或许还有空间可圆,但真话是否能说出口,往往才是最艰难的抉择。
姜昀黎别过脸去,望着那束之高架上的长明灯奄奄一息的光景,心里忽而有一处猝然像断开了一般,沉沉拽扯着她往下堕落。
在破碎的心底出散出一个声音,隐隐昭示她,若是今日和盘托出,只怕主子与娘娘的姻缘,或是从前的密谋算计,都要到此为止便付诸东流了。
可眼下如何还能瞒得住啊。
姜昀黎遽然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直视着卫时谙凝着一股倔强的眸子,艰涩开口:
“第一次见到那颗痣,正是我与娘娘所见的第一面。”
对不住了。
主子不愿同娘娘早日表明,又缘何要与她做伉俪夫妻呢。
她本不是个善撒谎的人,这些年却也因各种是是非非而撒过不少谎。只是眼下,抛去一切再去谈本心,她不愿再说谎了。
“那日晨间,娘娘方下床气息不稳,我顺势扶住了娘娘,也正是在当时牵扯之间,陡然瞥见了娘娘颈侧的那一粒红痣。”
“娘娘说得没错,习蛊术之人,也的确可仅凭一眼即能断定,娘娘的蛊痣呈檀砂色,红中带棕黑,为南疆三大烈蛊之一——”
吞咽之声在静到呼吸之间几察可闻的殿中格外显霍。
“血蛊。”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没有小可爱和我聊天?(哭哭)真的对惨子跪榴莲的事儿不关心吗?(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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