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春寒料峭, 夜里寒露从青瓦上滴落于地面,带起最后一场梅树枝头上盛放的冬意, 合拢的瓣盏跌落交叠铺洒成片, 像极一场再浪漫不过的凋敝。
殿内的沉积的水渍已被清扫了干净,卫时谙听从少艾的话将自己也拾掇了干净,重新换上了一身崭新寝衣, 却也再没了要去榻上歇息的想法。
少艾左右见卫时谙的神色在两位嬷嬷离开后恢复如常,但不论她如何看也觉着越发不对劲,更是在她吩咐了青梧去找姜昀黎回宫之时,心里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只是敲打试探也好,卫时谙并不愿多说什么, 只一遍遍重复这无事歇安:
“没什么事, 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奈何别无他法,少艾六神无主之下还是匆忙跑去了前院寻尚在紫宸殿前候着的云峥,将今夜太子妃所有反常异动通通说与他, 命他在殿下回宫时告知殿下, 也好一切都有个照应与准备。
打点好了一切, 少艾走在回廊之上听着不知从宫墙那一边传来的焰火, 仍旧不住心悸。她定了定心神, 反倒是安慰自己道:
都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人了, 怎么如今碰到一点一丁的不对便自乱阵脚。总归还有前院那边的人照应着, 太子妃娘娘如何,殿下回宫之后也自会前去商谈。
想罢, 她也行至了殿前, 将那扇门推开后, 见到的仍然是卫时谙静坐在桌前, 漫无目的地翻阅着从前拿来打趣的话本子, 每一本娘娘都至少翻了五遍有余,不知今夜为何又来了兴致。
“茶凉了,奴婢给娘娘再斟上一杯。”
正欲上前,却听闻身前背对着自己的人冷不防开了口,言语甚是不以为意:“去前院报过了?”
少艾一愣。
“殿下此刻应当应了漠北来使与公主的邀约,正于阁楼内饮酒会客,恐怕没那等闲工夫来管顾我们。”
许是没想到卫时谙已然料到了她方才的动作,少艾觉着有些心虚,可反应了半晌又以为自己已在东宫从侍多年,认下的主子只有太子殿下,后院有异动前去通报也并无不妥,复而又挺直了腰,不卑不亢道:
“娘娘行事有自己的考量,奴婢万不会越矩。只是奴婢自少时受主子管教,实在不得不事事具细相告,还请娘娘体谅。”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卫时谙合上了面前索然寡味的话本子,随手又挑起了一册《道德经》从头翻阅起,一面又挥了挥手道:“天色不早了,你便下去歇着吧,我在这儿等着昀黎。”
末了,见少艾犹疑踌躇之色,卫时谙复又补上一句:“我和昀黎说了什么话,这些应当不用通报吧?”
想了想,她又自顾自轻轻摇了摇头,“报了也无妨,他亲自来问也可,总归没什么好隐瞒的。”
少艾神色之间难免多了几分疑虑与惶恐,连忙福身行礼做告退状,言道:
“自然是不必的,娘娘折煞了奴婢,奴婢这便退下了。”
殿门外的搭扣合上时会激起一声咔哒,那声响伴着卫时谙手中的书卷砰然闭合造出的动静,在这寂寥无人的宫殿之中乍响,格外醒人脑力。
灯罩内的烛芯似乎有什么引子磕绊着火星,使得这一盏灯烧得又慢且时常炸起火花,滋滋作响,也令这光忽明忽暗的照着人面半掩,明明灭灭。
卫时谙被这攒簇不安的火光吸引,就着那将熄不熄的烛火这样盯了许久,才发觉或许人眼要比这看似微弱的灯火更脆弱,不过只看了一小会儿便知刺痛发昏。
烛火烘烤间,她捻起那灯罩,让羸弱不堪一击的灯火也同窗外渗进的风过一过招,想着半刻前那两位嬷嬷所说的话,唇角不由极缓地带起笑意。
那两位嬷嬷其中有一位下了值,少艾去请时她方还在酣睡之中,乍听闻太子妃娘娘有请,还惊了许久才匆忙赶至了景福殿。
卫时谙见到了他们二人也不问别的,只是先令少艾带了一位进来,便是出嫁当日替自己梳发髻的尹嬷嬷。
也是她一把一把将自己的发丝从颈间拎干净再束缚于凤冠之内,这一番繁复梳妆便至少用了半个时辰多之久,若是颈间有什么异样的标志,她看了那么久,再不记得也会有些印象。
“这么晚了还惊扰嬷嬷睡梦,实为对不住。只是本宫今夜有一疑问实在想问,不得已请嬷嬷前来,望嬷嬷体解一二。”
尹嬷嬷受不得主子如此恭敬,也自觉惶恐不安,慌忙便跪下磕头,又被卫时谙扶了起来,开门见山道:
“嬷嬷是当日替本宫梳头面的,本宫记着嬷嬷,嬷嬷也应当还记得当日那时候吧?”
见对方连连称是,卫时谙点了头,开口道:“那还烦请嬷嬷回忆一番当时光景,在替本宫梳头时是否见到本宫颈侧左右有什么痣或别的印迹不曾?”
尹嬷嬷团着手,拇指来回缠绕翻动,听了卫时谙这话仔细皱着眉想了良久,方才摇了摇头道:“未曾见过。”
“嬷嬷可能确定?还请嬷嬷再回忆仔细些。”卫时谙不经意摸上了脖颈,做苦恼道:“也没什么大事,嬷嬷无需紧张。本宫近日颈侧忽而长了一颗红痣,本宫不过是想问问来路。”
“到底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后天长的。”
说罢,卫时谙又走近了几分,将拢在胸前遮挡的乌发悉数拨去了肩后,露出了脖颈一侧,指道:“不若嬷嬷瞧瞧,当日替本宫梳头时,可有见过本宫这儿有一颗痣?”
眼下见着了真物,尹嬷嬷如是盯了那红痣半晌,更为肯定地摇首,说道:“没有。娘娘忘记了么?当日老奴与其他二位嬷嬷还夸赞过娘娘,说娘娘肌肤秀丽,半点瘢痕瑕疵都无,更无谓有颗如此显眼的红痣了。”
“是吗,”卫时谙笑眼微弯,“许是本宫那时太过紧张,忘了这么一回事了。”
再请方嬷嬷来时,卫时谙同样避开了所有人,也问了两遍,确认之下仍旧是同样否定的答案。
方嬷嬷正巧是替自己穿衣披霞帔的,来回行动时也能看见她露在外头的脖颈,只要有她二人如此说,便已经能够确定下来这颗贸然显现的红痣是什么来历了。
不是先天,便是人为。
既是人为,那又会是谁下的手呢。
拘她所知,这周围会蛊之人除却曾于江南道一共辅助案情的姜昀黎外,便只有今日午间于太医署见过的那位老前辈了。而至于旁人,譬如谢今朝会不会对这蛊术略通一二,还尚不得而知。
只是如今心中那份猜想需要认定的证据,其一便是这红痣之下所预示的是否是南疆蛊虫。若确认不是,那便是自己今日所有的疑虑与猜测皆是空穴来风;若是,那便须查清究竟是何人之手,又能如何得以解法,这便是那其二。
如若只是莫名的巧合就好了。
“娘娘找我?”
姜昀黎踏入殿中之时,便见卫时谙独坐于窗前,手上扶着的那盏烛灯早已在冷风灌入之下行至尽头,冒着熄烟在时而入室的空气之中消散。
“你来了,”卫时谙回过神来便起了身,啦来了一把玫瑰椅,“快坐吧。”
“没什么别的事,是我今日小日子来了有些不适,不曾想在太医署见到了你师父,你可有见过他老人家?”
姜昀黎有些讶异,应道:“还不曾见过,之前要上前探访,但娘娘有所不知,我师父那人便是十天半月寻不到人都是常有之事,故而我左右不知他在何处,便也放下这想法了。”
“说不定我师父他嫌我这个徒儿烦,好不容易摆脱了我,才不愿再多看我一眼呢。”姜昀黎说罢,不由问道:“可是我师父他说了什么?”
“没有,是我想来寒暄几句,却闻得老前辈正给圣上诊治头疾,这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姜昀黎颔首:“是,主子先前同我说起过这事,碍于彼此都不得空,见面再叙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前辈今日因圣上的头疾有些头疼,说是得解或不得解全凭造化,听得我觉着玄虚疑惑。而后又见老前辈说缺了一味药材,要引蛊虫入药,可我不知那所缺的一味是什么,来想着来问问你。”卫时谙点起火折子,又燃了一盏灯,室内总算看着亮堂了些。
“我师父说话便是那副德行,娘娘不必太过在意。不过我近来并未与师父多有联系,他在琢磨什么又缺了什么我也不甚清楚。”姜昀黎偏过头想了想,“毕竟师父他忙于为圣上医治,殿下又屡屡前去侍疾,想必能知一二,娘娘不若问问殿下?”
卫时谙闻言,以手遮口做为难状,一面蹙眉道:“可老前辈说些蛊不蛊的,殿下应当不懂这些。而阿黎你是老前辈的弟子,这些南疆的术法当只有你习得,我才来找你的。”
“也是看殿下这些时日辛劳,想为这圣上头疾一事出一份力,也好缓缓殿下忧思之苦,故而今夜趁着殿下有要事不在宫中,才将你找来问一问,希望没惊扰着你。”
姜昀黎放下心来,方笑道:“哪里能惊扰我,娘娘属实会拿我取笑。但若说蛊术,主子当年也是在我师父门下习学三年之久,我师父那儿若是缺什么指定也会同他要的,主子会派人去寻。”
她从身后摸出一别牛角壶,像是口渴了一般先饮上一口,而后歉意笑笑:“倒是娘娘,小日子来了身子本就不爽利,这么一大晚上的没得闲休息,倒是为了主子操劳忧心。”
他会蛊术啊。
卫时谙也如是轻哂一声,自嘲道:“哪里就是心疼他了,我倒不如多心疼心疼自己。今日午间去太医署拿药缓我这腹疼,谁知院判一诊脉,竟说是我体内有一物克命,正吸我精元,致使我体虚血亏。”
“怎会如此!”姜昀黎心下一惊,电光石火之间像是忽而想起什么一般,顿了顿才开口道:“会不会是御医误诊?我见娘娘气色尚可,怎会有他说这般骇人听闻?”
“我当时听这话也如你一般,这些言语耸人耳信,活像是我被什么妖魔附身了一般,实为鬼祟。”卫时谙抚着心口,下一刻便不住垂泪,“可……”
“怎么了?”
“可我便是在踌躇之时见到了老前辈,他替我诊了脉,说是、说是院判大人并未出错,的确是如他所言。”
卫时谙抹着眼,言语失落:“而后前辈便说我颈侧长有一粒红痣,恐为异物进体也未尝毫无可能。”
“阿黎,我是不是生病了?”
姜昀黎在原地怔愣了良多时候也未曾开口,脑中反复思索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面又不知如何回答。
可见卫时谙模样消沉,又实在伤心,姜昀黎不住又走上前去轻轻将其肩膀搂住,安抚道:“娘娘何必自苦?蛊虫生于南疆,离上京远之又远,娘娘体内怎会有什么蛊虫存在?”
“更何况蛊生红痣——”
“我有说那会是蛊虫所致么?不知阿黎缘何得来此言。”
“但我想,或许是因为你早就看到了,不是吗?”卫时谙在姜昀黎的臂弯内倏尔抬起头来,“老前辈见我颈上红痣一眼,便断定了其来路,你习多年蛊术,这一点我在江南道时便有所见识。”
“那时衣裳尚不繁重,我又梳着高发与你日日同处,你应当早就看到了才是。”
“他亦如是。”
卫时谙缓慢地推开了身旁的姜昀黎,笑着站起身,“你说殿下会蛊,这话我没听错。可如今老前辈同我说,我只剩下一年半载的光景,让我自求多福,我只想问问,这和绝症有什么区别?”
“我每每进用大补汤,药膳也常吃,身子却越发虚寒。原不是这汤药无用,而是我体内有一物在吸我性命,直至油尽灯枯之时。”
“娘娘何出此言?”姜昀黎登时起身握住卫时谙的手腕,疾声道:“我师父所言也不可尽信,许是他酒水喝得多了便开始胡言乱语……娘娘许是忘了,这颈侧的痣不易发觉,或许便是打小就有呢?”
“哪里就那样玄乎,都要失了性命去?”
“这印迹是不是自小而生,我自己心里清楚。”卫时谙垂下眼眸,打理着卷起的袖口,“养蛊须选活肉才为上品。生炙尚且只得不出半月便被吸食殆尽,唯有活物,源源不断,取之不尽且用之不竭。”
她转过身来,注视着姜昀黎的双眸,直直道:“我已经问了你这么多,也同你说了这么多了。”
“阿黎,你是聪明人,应当知晓我见了你师父一面,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会知道。”
“我若不问,你还打算再瞒我多久?”
作者有话说:
谙谙在故意放假消息试探捏——
猜猜看谙谙知道了自己被下蛊过后,惨子会是什么下场?(摩拳擦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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