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38 所愿

    夜半的小插曲没有在郑妩心底掀起任何涟漪, 她十分正直的客串了一把施药护理人员，至于被救护的伤员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就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内了。

    新的一天到来，紧张的灾后救援工作随即展开, 耆老们忙着统计仓库的损失跟火灾周边区域的损毁情况, 族人们则忙着救治伤患, 以及重新搭建被烧毁的组内建筑。

    很快, 各种损失转化成布满文字的兽皮纸呈递上来, 郑妩看着耆老们呈递上来的损失汇总表, 眉峰微敛, 半座粮仓被毁，数月的存粮化作焦土, 三整筐新鲜叶菜萎蔫无法食用, 五座民居损毁，一座瞭望台被灼烧掉了基底, 不算难以接受的损失，除了那化作焦土的存粮之外，毁坏的建筑重建起来并不困难，当然，这笔重建费用被算到了郑蜜头上，郑妩并不关心她还有多少共犯, 横竖盯紧她这个正主就行了。

    在被一众郑女拖走后，郑妩没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轻轻揭过任其自行归家，正相反，郑蜜作为族内纵火案的嫌疑人之一, 被严厉的看管了起来。就在郑妩盘点着自己损失的时候, 这名曾经矜贵无比的前族巫次女正在享用不那么好吃的囚徒专用餐。

    不过, 这个在郑妩看来属于应有之意的处置，在旁人眼中有些难以接受。

    郑妩从兽皮纸上抬起头来，视线再一次对上了欲言又止的郑沉。她索性将手中的文件一摊，换了个舒适的坐姿，定定的看向眼前的老者，一副有话快说的模样。

    因为白白的嘱托，郑沉临危受命，用自己的影响力，稳住了一众耆老，不过，这份功劳并没有让他在郑妩这边换到更多印象分，眼前的少女神色冷淡，目如幽潭，让人看不清她的内心所想。

    郑沉不自觉的躬身敛目，换了一副更恭敬的态度，明明数日前，他还能昂头挺胸直面眼前的少女，但在数日后的现下，他却没了那份底气，究竟是因为少女一日胜过一日的气势，还是因为她不动声色的抓到手中的权柄，郑沉并不愿深想，他能做到耆老之首的位置，并不仅仅因为与生俱来的灵敏直觉，更因为那份时间积淀下来的审时度势的能力。想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郑沉不自觉的把姿态放的更低了。

    低着头，他感到一道视线打在他身上，许久的注视之后，座上那人似乎败下阵来一般，无奈的叹了口气，开口道：“沉老有事跟我说？”平淡的口吻，就像在问今天的天气，无畏亦无惧，宁定的让人心悸。

    但这已经是个难得台阶，郑沉自然不会愚蠢的放过，忙上前一步道：“老朽听闻，郑蜜现下正被阿砾她们看管着。”

    “这是我的命令，有什么不对吗？”郑妩并不否认，抬头反问眼前的老者。

    或许是郑妩的口气太过理直气壮，郑沉沉默了片刻才道“按照旧例，耆老掌部族教化刑罚，族人犯错，理应由耆老关押看管才对。”

    “我不管旧例如何，这一次不行，这场大火生的着实蹊跷，定然是有族内的人接应族外的老弱里应外合，在查明真相之前，除了这次跟我一起出海的郑女，其他人，我一个都不相信。”

    对于郑沉的提议，郑妩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而她的理由也很充分，让满腹道理的郑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知郑巫大人，要如何处理郑蜜？”眼见郑妩的决定无法更改，郑沉只得转而问起了另一个他十分关心的问题。

    “自然是秉公处理，等到查明真相，若她当真无辜，我便只追究她在外族使者面前，侮辱族巫，惑乱族人的罪责，若她跟那火灾有关，想来，族长刑律沉老比我更为熟悉。”郑妩咬住了秉公两个字，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却也让后面那两条指控更加让人心惊。这让沉老不得不相信，眼前的少女，在几次三番被郑蜜挑衅后，已经没有了任何怜悯心，而这个发作的机会，她已经等了许久了。

    想到族中对藐视郑巫权威跟谋害族人性命的刑罚，郑沉不由心下发冷，连忙道：“还请郑巫网开一面，放郑蜜一条生路，她毕竟是你唯一的妹妹。”想到那个自己自小看着长大的少女，郑沉还是忍不住心下怜惜，开口求情道。

    “很遗憾，这个要求没法答应，”郑妩想也不想就摇头道：“身为族巫，我更应当以身作则秉公行事，否则如何服众？”您提出这样的要求前，还请在我的立场上多想一想，即使她是我的妹妹，是前任族巫的女儿，这样的身份也不是她肆意妄为甚至谋害人命的理由。”

    “郑巫慎言，族内大火的纵火者还未抓到，蜜儿跟这件事是否有关我们仍不知晓。”郑妩话音刚落，郑沉便高声驳斥起来，显然对郑妩率先定罪的行为十分不满。

    “是我失言了，因为白白身上的伤，一时有些激愤而已。”郑妩没什么歉意的道歉，换来郑沉更深的沉默。

    郑蜜跟另两名郑女在屋帐内围杀白白的流言，一日之间便传遍了整个部族，因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有心人有了更多的联想与猜测，虽然受害人只是受了些轻伤，但杀人未遂的罪名依旧无法洗脱。郑沉张了张嘴，着实不知，这件事该如何替郑蜜遮掩了，他闭了闭眼，放弃了以-情-动人，说服眼前铁石心肠的郑巫打算。

    “郑巫想要什么？”不再打感情牌的郑沉倒是重新找回了几分耆老之首的气势，一双老眼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女。

    “沉老能给我什么呢？”谈起条件来，眼前的少女似乎更加放松了，用手撑着身侧的桌案，面上带着一分难得的兴味。

    “郑巫大人应该能看出来，您久离部族时，族中需要有人稳定秩序，避免更大的祸乱发生。”

    “没错，这一点白白做的很不错。”郑妩从善如流的接口道，显然对白白这几日的表现十分满意，把郑沉噎的说不出话来。

    “白白虽好，但终是差了些身份，真正的危机来时，他以随侍备选的身份可没法喝令一众耆老，更无法指使那些有威信的郑女，郑巫不应让耆老之首的位子空悬如此之久。”

    “说来说去，您竟是在向我自荐吗？”郑妩看向他，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这让刚刚自陈罪责卸任耆老之位的郑沉有些难堪，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了更多顾及，点头应道：“是，老朽觉得，现下，只有自己能堪当此位。”

    “说实话，您的自信让我困惑，”眼前的少女神态温和，说话时却不留丝毫情面：“我承认您在族中的威望跟在耆老中的影响力，但你的自作主为更让我头痛，我需要一位忠实可靠的辅佐者，而不是一个肆意妄为的“长辈”！您对我没有诚实，只有莫名其妙的偏见跟颐指气使，而这些，不足以让你得到我的信任跟看中。

    “我可以为过去的那些事道歉。”郑沉默然了片刻才道。

    “我接受您的道歉，”郑妩同样郑重的道：“但这不足以抵消你的过失，我需要你拿出更多的筹码，给我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理由，当然，如果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我也不是不能重新考量，对我妹妹的处置。”

    或许是最后最后一句话终于打动了眼前的老者，他开始低头思索郑妩最初的问题，他究竟能给到她什么。

    最终，在更为长久的沉默之后，眼前的老者终于缓缓出言道：“郑巫可知，顺利结契，并不是全部，一名合格的郑川大巫，还应掌握传承，没有传承就像跨于奔马之上，却没有缰绳，既无法左右坐骑的去向，更不能护卫自己的安全，若让那圣灵窥得机会，反客为主，郑巫危矣。”

    “郑川传承，从来只在历代郑巫之间流传，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郑巫并没有被郑沉的恐吓吓到，立刻提出了合理质疑。

    “有件事，想必郑巫大人并不知晓。我身负耆老之职，是大前代郑巫在世时候的事了，到前代郑巫即位时，因为当时的随侍是外族，无权干涉我族耆老任命，故而，我便因辈分最老，最能服众，成为了耆老之首。”郑沉开始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这么说来，您不但辅佐过我的母亲，甚至辅佐过我的祖母？”郑妩似乎终于显出了几分兴趣，凝声道：“连任三朝，您当真是劳苦功高。”话音平直，也不知是赞还是贬。

    郑沉虽然没听明白连任三朝的典故，但是还是听懂了后半句话，闻言不由得摇头，揭过了这句恭维，直接说起了自己的目的：“您的阿祖母太过溺爱您的阿姆了，纵然被她伤透了心，临去前依旧不放心，只因前任郑巫太过任性怠惰，根本无心融会贯通所学的一应传承，前任郑巫见她跟圣灵之间的契合度越来越低，那灵物愈发不听管教，惧怕她终有一日会被吞噬，所以，命我时时看护提点于她，而我，有幸在那时得到了这份传承，”郑沉说到此时，面上终于显出一分傲然来：“原本，您的阿姆若一直安心呆在部族内，由我从旁回护，足可以撑到卸任，谁知，她不听我的劝告，硬要外出野地寻猎。”郑沉一边说话，一边紧盯着郑妩的反应，没有错过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

    “这么说来，我的阿姆，是被圣灵吞噬掉的。”好半晌，郑妩才消化掉这个惊人的消息，这个原著中根本没有提及的设定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再回想结契时那蓝色海鲸审视她的视线，郑妩心下一片冰冷，但还是质疑道：“你为何说的如此肯定，难道没有被旁人杀死的可能吗。

    “除了两名族长级数的结契之人以名相搏，否则，没有人能随意杀死敬神部族里接受过传承的结契之人。”郑沉言之凿凿的道。

    “所以，你现在告诉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郑妩的神情变得更冷了。

    郑沉低下头去，仿佛这样才能抵挡住来自少女目光的压迫感：“郑巫若是就此放任自流，不接触任何传承，难保今后不会步前任郑巫的后尘。”郑沉最终道，图穷匕见，他终于亮出了自己最锋利的刃口。

    郑妩静静的看着他，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所以，直到这个时候，你所能想到的办法，还是威胁我？”

    “您的阿祖母对我有大恩，我不能辜负于她，没能保住您的母亲，已经是我的过错，我不能再让你的阿姆再失去她最喜爱的女儿，这便是我唯一的请求，只要您能满足我所愿，我必当竭尽所能，尽心辅佐。”

    第一次，他终于俯身跪倒，底下了高昂的头颅，用最恭敬的姿势，向眼前的少女祈求。

    郑妩冷漠的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