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一律的女人,新人终究替换旧人。 (2)
杀龙身人头的雷公。
凭什么?同样是大地之子,神仙琼楼玉宇,人间鸟语花香,连鬼都有酆都地府收留......我们妖呢?魔呢?
凭什么我们要东躲西藏,封印尸水河内,赶去深山老林,永远在阴暗中滋生。
九鼎划分,是大地之母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处栖身之所。
可是人呢?蚩尤逐鹿,武王伐纣,将我们当做奴隶和畜生驱使,让我们自相残杀。
利用完了,还要将我们镇压在尸水河永世不得翻身。
你看,纷争过后,天上的神仙依旧琼楼玉宇,人间还是鸟语花香,我们呢?
人间只有一个坠入魔道的申周,想要打破这枷锁,颠覆一切。
摧毁胤都,摧毁尸水河,解救我们能力强悍的同类,一同冲破这青天,踏平四海。
申周败了,但他曾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永远尊他为神。
第9节 轮回之路
山魈疯癫地笑,声音尖利刺耳。
我静静地看着他,泼了盆冷水:「申周那种狗东西,也就你们这群没脑子的信他。」
笑声戛然而止,山魈目露凶光:「你说什么?」
「一个被逐出师门、坠入魔道的狗东西,怎会对你们感同身受,什么带领妖魔两界走向光明,用脑子想想也该知道,为的不过是一己私欲,利用你们成就他的野心罢了。」
实话说起来总是那么戳心窝子,山魈不爱听,阴狠道:「那也好过被人践踏,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前有公孙起坑杀屠城四十万人,百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后赵皇帝剥儿子、烤妃子,种种行径,妄称天选之子,如此世道,不管申周出于私心还是大义,合该颠覆。」
「大义?」
我扬了下眉,本想反驳他几句申周这个孽障,可转念一想,立场不同,说得再多也是不对付。
于是幽幽一笑:「你如今口才倒是很好,出口成章,条条是道。」
山魈一愣,神情变幻莫测。
我继而道:「人是天选之子,那么自然有天的道理,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没用的,阴沟里的老鼠也觉得自己无辜,难道就因为它们藏身阴沟被猫追逐,就该把世间交给它们统治吗?」
「你们总说天道不平?回头看看,千百年来妖魔邪祟作的恶,桩桩件件可曾冤枉了你们?把世间交给你们统治?别开玩笑了,届时只怕鬼城酆都也没存在的必要了,大地即为无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山魈被我的话噎得半晌回不过神,最后愤愤道:「你这半路来的妖,自然是向着人类说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慕容昭的徒弟,注定我们是天生的宿敌。」
我也不恼,望着他笑:「看在你也是命运多舛的妖,我暂且同意跟你做交易了,所以先告诉我,你到底吃了多少人?」
狡猾的山魈不肯承认:「没有,我没吃人。」
「别装了,一只妖畜突然有这种口才,同我讲了那么多,我不信你没吃过人。」
「......我是吃过一个年轻的商贾,但并非是我刻意为之,是他苦苦哀求,我才勉为其难地将他吃了。」
山魈眼睛眯起,跟我讲起了另一段往事。
大约是明朝时期,妖力大增的它藏身于山野深林。
它说它没有害过人,因为那时对人有天生的恐惧。
说来也是,原本就是山中一普通精怪,当初莫名其妙被人捉了去,放逐牧野之战。
后来又被人捉了去,投入尸水河。
正因畏惧人类,它比任何人都想开启九鼎,与人泾渭分明。
长久以来的习性,使它即便法力大增,骨子里仍有见人就躲的毛病。
直到有一日,它在山林里见到了一个快死的年轻人。
那男人是个商贾,外出做玉石生意,返家途中遭同伙背叛,勾结山贼抢了他的货和钱财。
不仅如此,山贼挥手一刀,他腹部被划开,鲜血横流,白花花的肠子淌了出来。
深夜山林,幽幽鬼魅,夜风拂过,落叶纷纷。
天际一抹弯月,几只萤火虫落在他身上,随着残喘的躯体微微光亮。
山魈躲在暗处,试探着上前。
它闻到了腥甜气息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那个男人微微侧目,涣散的眼眸对上它,瞳孔骤然放大。
山魈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和祈求。
他在祈求神明救他,让他回家看一眼他的妻子。
外出三年,心心念念地归家,他无比思念他青梅竹马的爱人。
他以为山魈是神明的使者。
男人执念很重,眼中充满了渴求。
山魈滴溜溜的眼珠子打量着他,露出锋利的牙。
林子里没有神明,只有一只妖。
妖也可以满足他的愿望,带他回家。
但妖说必须吃了他,才能化作他的模样示人,将魂魄带回去。
男人苦苦哀求,求山魈吃了他,让他回去见妻子最后一面。
狡猾的山魈想要的却不止这些。
它还想要男人自愿将魂魄也给它。
山魈惧怕人类,也想了解人类。
它想要人的魂魄,将人的思想占为己有,存在脑子里。
它已经不甘于隐藏在山林之中了,不知何时生出了一个念头,想去热热闹闹的人间走一遭。
为此他们在月下做了个契约,山魈带他回家,若她的妻子知道他已经是个鬼,还愿意接纳他,那么他该心愿已了,自愿将灵魂给山魈。
若她的妻子薄情寡义,不肯接纳一个鬼魂,那么山魈同情他,他的灵魂也可以离开。
商贾一心要回家,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月光洒在林子里,鬼火幽幽,一只魈蹲在将死之人身边,在他渴求的眼神下,舔了舔牙,将他给啃食了。
好在他已经濒死,感知不到疼痛。
山魈化作他的模样,不远千里,带他回了故土。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商贾年轻的妻子,侍奉公婆,恪守本分,一直在等他回来。
哪怕午夜时分,回来的是个鬼魂。
青梅竹马的爱人流尽了泪,面对鬼魂苦苦挽留,不愿商贾离开。
鬼魂没有泪,商贾眼中泛着荧光点点。
心愿已了,他应该欣慰,也应该遵守承诺,将魂魄自愿交给山魈。
可是离开妻子之后,他便后悔了。
为了一个执念,他的鬼魂也将成为山魈的美食,再也无法踏入轮回。
最后时刻,鬼魂怕了,悔了,苦苦哀求。
可是,山魈还是吃了他,并且消化了他的魂魄。
从此,山魈开了七窍,懂了七情六欲。
我无法判别山魈做得是对是错,与妖结下契约的那刻,就注定了商贾的下场。
难不成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有选择的机会?
我问山魈:「那个商贾叫什么名字?」
山魈说:「孙南城。」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想必是目光太过古怪,让他十分不解,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刚要开口,包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怪我,与山魈聊得太过投入,竟没注意外面的动静。
许庭淮抿唇站在门口的时候,脸色极其难看,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们。
这架势,我怀疑是来捉奸的。
已经开了七窍的山魈,披着安世子的好皮囊,眯着眼睛看他。
突然转而温声对我道:「卿卿,今日相谈甚欢,本世子甚喜,还盼他日能有机会再见卿卿。」
说罢,含情缱绻地看我一眼,起身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许庭淮,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了出去。
被这畜生摆了一道,我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我那小相公许庭淮脸色更加难看,看了我一眼,像是坐实了我的罪名,转身也离开了。
古代女子注重名节。
温卿已经出嫁,如何能再与其他男人共处一室,况且那男子还是她之前有婚约的安世子。
更要命的是安世子唤她卿卿。
闺名可不是随便乱叫的。
我有些头痛,正想着要不要施个法术让许庭淮忘掉这段记忆,已经走开的他突然又回来了。
少年身如寒峭青松,后背绷得挺直,眉眼昳丽,眼圈却红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底波澜起伏,情绪不明,最终哽咽地唤了我一声:「娘子,回家。」
那样骄傲的少年郎,声音委屈、愤怒、难过……我心里突然不是滋味,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而他已经上前,牵住了我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带着我走出了茶楼。
一路无言,他的手力道很大,滚烫如铁钳。
直到回到许家,进了房,他坐在椅子上,拉我到怀里,按坐在他膝上。
我突然发觉,自新婚后,许庭淮展露的温文尔雅都是假象,我被他这副绝世美颜的妖孽面孔给骗了。
他个头很高,身材挺拔结实,力气也很大。
温卿在他面前,实际如小鸡崽一般,任他拿捏。
他也是有脾气的,比如此刻,他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漆黑瞳仁透着戾气,气息生冷。
我无奈地挣扎了下。
「你先放手,听我说……唔……」
话未说完,他突然吻了上来。
不仅强势,还很霸道,更像是在惩罚,恶狠狠的。
说实话,我真的懵了。
恍惚之间,脑子空白一片,竟不由得想起了我师父。
犹记那时,胤都司宫,慕容昭手捧竹简,支颐在榻。
我躺在他怀里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看到他还在看那卷书,于是恶作剧地将手探入他衣襟里。
手指划过他硬朗的肌肤,被他一把握住。
他无奈道:「连姜,老实一点。」
「好吧。」
我撇了撇嘴,老实了那么一会。
见他真的沉溺在书卷里,目不转睛,又开始不甘心地去招惹他。
终于,他放下竹简,低头含笑看我,抓紧了我的手腕,顿时让我动弹不得。
然后他惩罚性地吻我,强势霸道,令我招架不住,连连求饶。
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捏在我的后颈,逗小猫儿似的,玩味道:「再有下次,为师决不饶你。」
……
茫然无措,隔了千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了口子......我贪恋着许庭淮的怀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许庭淮察觉到了,停下动作,喘息着看我,漆黑的眸子蒙着一层雾光,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哑着嗓子道:「卿卿,你哭了。」
回过神来,我摸了摸湿润的脸,抬眸看他,赶忙解释:「相公,不是你想的那样,安世子去茶楼找我,为的是陈家小姐,闺中时我身体不好,我爹请遍了天下名医,安崇松是想我们温家出面,帮忙找几个高人给陈家小姐看疯病。」
谎话信口而来,但许庭淮信了,他眸光温柔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娘子不必解释,我知道你的为人,当然信你。」
「那你为何……那么生气。」
「因为,他唤你卿卿,还因为,你曾与他有过婚约,我很嫉妒,很生气,想把他的舌头给拔下来。」
许庭淮提到安崇松,眉头皱起,神情又变得冰冷,抿着唇,浑身都散发着寒意。
我想起山魈那条又长又细的红舌,也觉得有些恶心,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下次,我把它的舌头拔下来送给相公。」
许庭淮一愣,再没了方才的阴寒气息,忍俊不禁,捏了捏我的脖颈,很快又正色起来:「没有下次,卿卿以后不准再见他。」
说罢,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陈家小姐,不准帮她找大夫。」
我忽略了一件事。
许庭淮对安崇松和陈如月极其厌恶。
讨厌安崇松自然是因为温卿的缘故,厌恶陈如月就不知道什么原因了。
难道仅仅因为陈如月扬言要嫁给他?
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一再的追问下,果然触了许庭淮的某根神经,他冷着脸,半天憋出一句:「那等厚颜无耻的女子,疯了才好,只当世间少了个祸害。」
我若有所思,然后从他这里听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事。
陈如月十三岁那年,险些奸污了许庭淮。
目瞪口呆,我简直不敢置信,十三岁,这么猛?
许庭淮脸色极其难看,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陈如月这个疯批,果然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
说起来,此事还与温家有关。
众所周知温家是茶商,在赣州不仅有千亩茶庄,还几乎承包了整个南方的茶楼生意。
温老爷是乡绅豪杰,平日广行善事,口碑甚好,自然人人乐意结交。
作为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茶庄买卖打理得很好。
每年六月,夏茶采摘,温家还会在庄子里举办一场铭茶礼。
此时就彰显出了温家的好人缘,即便是面和心不合的安郡王和陈协领一家,也会很给面子地应邀捧场。
温老爷是个好面子的人,每年的铭茶礼都会提前几日去请德高望重的许老先生前来主持。
是以那年,十三岁的陈如月和十五岁的许庭淮皆跟着家人前来。
隆重的三茶六礼开始时,大人们都在品茶交谈,唯有陈如月,悄悄地拉了拉许庭淮的衣服。
陈如月直言自己方才在茶园里丢了方帕子,请许庭淮陪她一起去找一找。
许庭淮自然是迟疑的,但陈如月小小年纪,演技了得,当下落泪:「那帕子是我娘生前留给我的,许哥哥就陪我去找一找吧,茶园太大了,跟迷宫似的,我也不敢让丫鬟陪着去,怕待会我们俩都绕晕了头。」
陈家夫人于前几年去世,这是众所皆知的。
但许庭淮定然不知,陈家对女儿骄纵至此,陈如月嚣张跋扈,发起疯来连父亲房里的几位姨娘都敢拿鞭子抽。
她是陈大人膝下唯一的女儿,而且那位已故的陈夫人,还给她生了两个哥哥,均因她姑姑陈贵妃的提拔,在京中领了官职。
据说她大哥还是京中卫戍军营的人。
陈如月泫然欲泣,小小年纪梨花带雨,果真令许庭淮动了恻隐之心。
然后领着她去了茶园子里,认认真真地找帕子。
温家的千亩茶园,无边无际,置身其中,个子高挑的尚能分辨东南西北,矮一点的便要绕糊涂了。
帕子还没找到,许庭淮先昏了头。
倒不是因为他个子矮,少年身姿挺拔,方向感不会差的。
关键是他领着陈如月来找帕子时,先喝了一杯茶。
那茶是经陈如月的手端给他的。
许庭淮浑身发软,瘫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紧咬着唇,额上冷汗淋淋,希望自己清醒一些。
如他所愿,他清醒地看到陈如月一脸得逞的笑,先是脱了自己的衣服,又伸手去脱他的。
陈如月身穿小衣,肌肤外露,笑嘻嘻地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
许庭淮涨红了脸,手无缚鸡之力,闭着眼睛不去看她,结结巴巴地骂她不知羞耻。
陈如月将手放在他的唇上,嗔笑道:「先别骂,这叫什么不知羞耻,待会我家丫鬟领人过来的时候,再说不迟。」
许庭淮直接懵了,浑身冒着凉气:「你,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想得到你呀。」
陈如月一本正经地看他,勾起嘴角:「赣州的姑娘家谁不喜欢许哥哥,我自然也是喜欢的,我父亲有意攀亲,但听说你祖父不太能瞧得上我,那我可太不高兴了,定然要先下手为强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他身上乱摸,嬉笑:「待会有人看到这番场景,你们家想赖也赖不掉了。」
许庭淮自幼读圣贤书,家风极好,陈如月这番操作,完全是在挑战他的心理防线。
可惜他被下了药,浑身都动弹不得,气急之下,为了清白之身,连咬舌自尽都想到了。
关键时刻,是温卿救了他。
茶园绿影绰绰,温卿的声音隔着老远,隐约传来——
「我的小猫方才就是钻进了茶园,应该就在附近,你们分开找,一定要帮我找到。」
温卿使唤的都是茶庄的茶农,男女老少都有。
茶农在自家小姐的吩咐下,赶忙地应声,四下分散寻去。
陈如月懵了,从许庭淮身上爬了起来,抓起衣服胡乱地穿,看都没看许庭淮一眼,自顾自地跑了。
茶农都是贱民,她堂堂的陈家大小姐,怎可被贱民之流看了身子。
那日堪称是许庭淮的噩梦。
最后是温卿先看到了他。
少女红着脸上前,别过目光,唤过一名老茶农,帮他穿好衣服,背去了庄舍里休整。
老茶农是个哑巴,比比划划说他像是中了毒,寻了一包味道古古怪怪的土方药,混在茶水里给灌了下去。
休息了一个时辰,闻讯而来的许老先生就过来了。
应许庭淮的要求,温卿只道是他中了暑,被茶农背到这里睡了一觉。
不过此事给许庭淮留下的心理阴影太过强大,之后几年,他对所有的女孩子都产生了抵触。
到了议亲的年龄,家里开始相看合适的女子,均被他以读书为借口,拒绝了去。
直到十九岁这年,温老爷找上了门。
许庭淮对温卿印象还是极好的。
他还记得那少女认真的表情:「许家哥哥你别怕,邹老伯是个哑巴,而且又是我们家的老仆,此事不会传出去的。」
少女眸光清亮,羸弱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红晕。
......
我搜索了下温卿的记忆,果不其然是有这事的。
说起来温卿真的是个极好的女孩子,自幼乖巧,性格良善。
那年铭茶礼,她无意间看到了陈如月身边的丫鬟,悄悄地在茶水里撒了点东西,又经自家小姐的手,端给了许庭淮。
后来陈如月拉着许庭淮去了茶园子。
温卿心思聪颖,察觉不对,犹豫了下,便带着茶农跟了过去。
要不说,陈如月如此嫉恨温卿,不惜痛下杀手,捅死了她。
听闻这些过往,我有些自责,悔不该答应山魈放过陈如月,我这小相公的仇,怎可不报?
年后二月,许庭淮一行学子启程去了京师。
我在赣州百无聊赖,每日就是茶楼逛逛,听听评书戏剧。
有时是跟我那婆母一起来,包间雅座,只能听到说书先生的声音,看不到人影。
有时是我自己来,那就相当洒脱,坐姿都豪放起来。
赣州很多八卦可以听。
比如陈家小姐害了疯病,安世子每日入府探望,不离不弃。
连陈大人都被感动了,也不顾两家政治立场了,扬言要把女儿嫁给他。
但安郡王家可就翻了天了。
郡王夫妇家法伺候,把安世子打得半死,不准他再出门一步。
深宅大门,如何关得住一只魈。
我在茶楼听戏曲的时候,有一次碰到安崇松,竟大摇大摆地带着陈如月出来逛街。
山魈的脑子果然不一样,为了个陈如月,不惜跟郡王断绝父子关系。
我在茶楼冲他竖起大拇指。
他礼貌地微笑,模样还有点小骄傲。
陈如月畏畏缩缩地在他怀里,一双忽闪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好一对脑子有泡的痴男怨女。
五月,许庭淮殿试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到赣州。
我那富家一方的温家老爹,比许家还要高兴,从城门口开始摆炮仗,噼里啪啦放了一天。
那一天,我和山魈应该都躲在自家屋里没有出门。
天知道,妖怪最讨厌听到炮仗声。
又过了两个月,许庭淮回来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赣州又沸腾了。
温老爹第二次摆了炮仗,噼里啪啦又一天……
再后来,我就跟许庭淮去了京城。
原本是不想去的,我还想着留在赣州看山魈的笑话。
但许庭淮不肯,执意要带我去京中赴任。
于是我们便收拾了行囊,告别公婆和祖父,离开了赣州。
接下来的事就颇具戏剧性了。
我在京城过得相当精彩。
首先许庭淮状元之才,如戏本子里写的一样,吸引了一众京中贵女的目光。
升官发财死老婆……许庭淮对我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发觉有人想让我死。
那人是宰相家的小姐还是将军家的千金,时隔太久,我已经忘记了。
我懒得跟她们计较,掺了砒霜的茶水,端起来就喝,在她们兴奋的目光下,突然两眼一瞪,闪着奇光异彩,赞赏道——
「好茶,再来一杯!」
后来又有跟我攀关系的女眷约我泛舟湖上,中途水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猛地将我拽下河。
外面是呼天喊地的喊救声,水底下我踩着那人的头,在他惊恐的面色下,硬把他往下按。
最后是我潇洒地飘出水面,「水鬼」不见了踪影。
……
反复几次异样,直到京中流传出状元夫人不是人的消息,我才赶忙收敛。
并且入夜时分潜入嚼舌根的那些人家中,来了个七窍流血,倒挂金钩。
我在京中还探听到了一些陈如月小时候的事。
陈家曾是在京中为官的,祖上称得上显赫。
旧时皇城,陈如月的祖父跟老王爷交情甚好。
两家经常走动,导致陈如月从小就有一个关系不错的竹马哥哥——小齐王。
这位小齐王可了不得,能文能武,领兵打仗的一把好手,得他皇帝堂哥的信赖。
我估摸着陈如月所说的做皇妃,兴许就是想嫁给他。
但她晚了,前不久小齐王刚刚娶妻,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
听说原本陈贵妃是打算将侄女接到京中来指婚的。
谁知道陈如月疯了,一年都没见好。
如此,错过。
陈如月的故事我只当了个趣事来听,原是未做他想。
因为我答应了山魈不去动她。
但我没想到,她后来会主动来找我。
我在京中待了三年,后来又回了赣州。
原因无他,我与许庭淮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
彼时许庭淮仕途顺利,在京中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修撰官。
人人都道许修撰丰神俊朗,潇洒不羁,手持一把白玉扇,笑的时候明眸善睐,眼睑红痣分外妖娆,迷倒京中万千少女。
别的我不知道,在他高中及第后,有位御史府的小姐,一见许郎误终身,自此不肯再嫁旁人。
眼看那位小姐都二十了,再拖下去真的成了老姑娘。
她爹爱女心切,不惜亲自找了许庭淮,直言做侧室,自家女儿也是愿意的。
但许庭淮不愿意,他委婉地拒绝了。
人人皆知,许修撰与夫人感情甚好。
在外沉稳自持的许大人,回到家中率性如孩童,多年如一日,最喜欢缠着我,待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他穿着一身松散的白衣,懒洋洋地趴在榻几上斗蛐蛐儿,一脸开心的笑。
「娘子,你捉的这只蛐蛐果然厉害,勇猛至极,又打赢了一场。」
「那是自然,如今秋分,天气渐凉,这几日正是拿蛐蛐儿的好时节,你只要记得挑头圆牙大腿须长的蛐蛐儿,一定能拿到战斗力强悍的。」
我手握一本书卷,抬头一本正经地指点他。
我这拿蛐蛐儿的本事,说起来自在胤都就成才了,今日认真指点了他,是因为明日我就要回赣州了。
许家来了信,婆母病了,要儿媳回去侍疾。
古人重孝道,这是无可避免的。
许庭淮舍不得我回去,但他又着实记挂他娘,于是对我道:「卿卿,你放心,我之前已经朝家里寄了书信,若我娘无大碍,你侍奉几日替我尽尽孝道即可,若她病得厉害,我自然也是放心不下的,打算接她来京中请胡老先生瞧一瞧。」
胡老先生,是皇城里退了休的老御医,很有名气。
许庭淮冲我笑,眉眼温柔,皎皎如明月,灿烂干净。
他哪里知道,许家这次唤我回去是另有目的。
短时间内我是回不来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赣州的温家老爷,早早地便给女儿来了信。
道是许夫人身体并无大碍,他们家打算给许庭淮纳个妾,传承子嗣。
即便是温卿本人嫁给了许庭淮,以她的身子骨也很难生养。
温老爷明显心里有数,作为一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老封建,他也认为女儿没有给许家诞下孩子是理亏。
所以他来信也是劝我回赣州。
他们知道许庭淮与我感情好,故而两家安排了以侍疾为借口,让我回去。
然后许家会派遣得力的婆子,带着他们一早相中好的看起来好生养的姑娘,去京中照顾许庭淮。
温老爷宽慰自家女儿,等那女子有了身孕,诞下的若是女孩,让她继续生,若是男孩,你便可以回京,将孩子养在自己名下。
这也是许家赞同的主意。
我们都知道,唯独许庭淮那个二傻子不知道。
他还一脸愁容地看着我,闷闷不乐道:「京中为官不易,无圣上特许官员不可私自离京,否则我也可以与娘子一同回去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相公不必如此。」
他闻言点头:「也是,横竖不过一冬,届时陌上花开,卿卿可缓缓归矣。」
与我成亲四载的少年郎,已然是自持稳重的男人,可他望着我的眼神,一如初时清澈干净。
这澄净如鹿的眼神,总能让我心里发痒,忍不住舔一舔牙床。
控制住吃人的冲动,我转移注意力,对他道:「母亲说担心我回去之后,你这边缺人照料,所以从家里指派了知根知底的丫鬟和婆子过来,倒不必让她们干粗活,只负责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即可。」
许庭淮不甚在意:「京中不乏佣人,这么做是多此一举。」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最漂亮的那个丫鬟叫明丽,是许家精挑细选的,凭她的本事,很快就会照顾他到床上。
我看着他笑,看得他满心疑惑:「我脸上有东西?」
「有,春色荡漾。」
「……娘子都要走了,我如何荡漾。」
在他幽怨的目光下,第二天我回了赣州。
我初回赣州,发现陈如月的疯病竟然好了。
打听之下才知,不知何时武阳突然火出圈儿了一个老庙。
庙宇破败,里面只有一个老道叫祢尔。
治好陈如月的,正是这个老道。
我有了些兴趣,想去会一会这人。
于是我便去了那座老庙。
武阳大大小小的庙宇,没有一处像这庙一样,在半山腰的位置,黄墙黑瓦,处处奇怪,但又处处安详。
庙里供奉神像是一尊罗刹。
凶神恶煞,头有犄角,颧骨凸出,眼珠凹陷,徒留眼白,没有瞳仁。
乍一看如地狱恶鬼。
一个老态龙钟、佝偻身子的老道正守着功德箱,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茫然抬头,一张极其苍老的脸。
他说他就是祢尔。
他的庙供奉罗刹,他却长了一副菩萨像。
脸上每一道沟壑深刻的褶子,都透着慈悲。
我很不客气地看着他,指了指罗刹像:「这是谁?」
祢尔回答:「北太帝君。」
我像听到了笑话一般:「你不老实,酆都大帝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在幽冥界的化身,怎会是罗刹像、恶鬼状?」
老道指了指神像手中捧的玉板:「你看,板上写着北罗酆。」
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
罗酆山,确实是天下鬼神之宗统治之地。
鬼城酆都正在此间。
我皱眉,问他为何将紫袍神像的酆都大帝铸成罗刹恶鬼。
祢尔道:「谁说鬼君一定是紫袍神像,世人见的画像,难道一定是真?」
一把年纪的老道,声音沙哑,神情莫测。
「人有贪嗔痴慢疑,皆藏于心造作恶业,鬼神难道就没有他们的恶业?」
进庙之后,我察觉到老道确实是肉体凡胎,除了身上的老人味,周身气息看不出任何异常。
若非如此,我定然要跟他掰扯掰扯了。
我虽未见过酆都大帝真人,但我去过酆都啊,悬在五方鬼帝府的大帝画像,紫袍神目,端的是神态祥和,威赫凛然。
老道非说酆都大帝是罗刹像,那我也是无话可说。
跟一个没常识的凡人较真,有辱斯文。
我白了他一眼,问他陈家小姐是怎么治好的?
陈如月这疯病不好治,她中的是我的妖气。
凡人老道茫然地看着我:「啊?什么陈家小姐,我不知道啊。」
我略一沉思,起身去了安王府。
我那温家老爹告诉我,确实是安世子带着陈如月去了一趟山庙,回来后陈如月就正常了。
这个该死的山魈,借老道之名,逆天改命,把自己的妖元吐了一半给一个凡人。
我此番去找他,不为别的,此刻他妖气大伤,正是将他收入异妖册的良机。
结果在安王府,他一看到我,就跳了起来——
「你,你,你不是在京中吗,怎么回来了!赶紧走!」
山魈看起来与凡人无异,只有我知道,他妖力大不如从前了。
天助我也,我拿出异妖册。
他很没骨气,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袾子,你不能出尔反尔,说好的休战,说好的让我陪着如月度过这一世……」
「谁跟你说好了。」
我一脸正气:「妖跟妖讲什么信用,现在不收你,难道等将来陈如月死了,你拿回那一半妖元?」
山魈又气又恼,却又不敢对我恶语相向,苦苦哀求:「连姜,求你,我只要这世间短短几十载,一切结束后,我自愿入异妖册。」
我能信他吗?
答曰,不能。
见我不为所动,山魈又使了一招:「连姜,你也是爱过人的,当初你师父为你,魂魄为引镀身,拼上性命也要救你,我对如月也是如此,我虽是妖,从无害人之心,而我所求的这几十年,对你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给我个机会,将来我愿意入异妖册,你若不信,咱们可以歃血为盟。」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要跟我歃血为盟?
但我没有犹豫,随手取过桌上的碗,匕首一划拉,手掌割开,放了半碗妖血给他。
妖血是有毒的,尤其是对另一只妖而言。
山魈在我的注视下,长舌嘶舔,举起我的血,一饮而尽。
我嘴角勾起笑,看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去,意味深长道:「你这行为,跟当初那一心要回家见妻子的商贾一模一样,但愿执念过后,你不会像他一样出尔反尔。」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出尔反尔倒也不怕,商贾逃不过,你也逃不过,真有意思,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夺了他的魂魄,竟然也走上了他的老路。」
山魈愣了一愣,也不知为何,瞳孔之中闪过一丝恐惧。
我很满意,看着他情绪不稳,又给了一记重击:「所以,我很好奇,你现在到底是一只魈?还是那商贾?」
很早之前,我就在怀疑。
当初在尸水河底,五浊河童将我吃了,我与它融为一体,最终凭借更胜一筹的能力,在意念上完全取代了它。
那么山魈呢?
怕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是谁。
我在语言上重击了下他,原因无他,纯粹是看不惯他那傻 X 样。
若是喜欢上个正常女子,我倒是愿意成人之美。
陈如月那种疯批,他竟然用一半妖元治好了她。
山魈当然是傻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感天动地牺牲自我救治了的陈如月,半年后来找了我。
她胆子倒是大,开门见山,直言道:「温卿,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杀死安崇松?」
我惊讶了下:「你要杀他?为何?」
陈如月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厌恶,愤恨道:「他纠缠不放,令我恶心透顶,我爹竟还在我意识不清时将我嫁给了他,我要嫁的自然是京中真正的权贵,他一个小小的郡王世子,异想天开,简直做梦。」
可悲可叹,山魈心心念念要治好的姑娘,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嫌弃了他,并一心要杀他。
她当然也是尝试过动手杀他的,但她很快意识到,她杀不死他。
就如同当初她杀不死我一样。
陈如月恐惧、惊慌、最后化为漫天的恨,不惜求助到了我身上。
我当然不会理她,只幽幽地叹了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没过多久,陈如月就跑了。
又没多久,安王府的世子安崇松,也失踪了。
紧接着,我也离开了赣州,偷摸着去了京城看戏。
第10节 酆都帝君
陈如月去投奔了她卫戍营的兄长,辗转找到了她的姑母陈贵妃。
但她没想到,那一向对她报以期望,在她幼时称她天资粹美可做皇妃的姑母,毫不留情地斥责了她。
她的兄长还听闻了陈贵妃的吩咐,命人将她关了起来,打算送回赣州。
在古代那种封建社会下,已经嫁了人的姑娘就该恪守本分相夫教子,竟然大逆不道地偷跑出来,陈贵妃只有恼怒和厌恶,恐她丢了自己的脸面。
她还为此写了封信给赣州的陈协领,斥其纵女成性,管教不严,荒唐至极。
但是她们低估了陈如月的决心。
她又一次跑了,而这一次,猪油蒙了心,去找了那位自幼青梅竹马的小齐王。
这小齐王也不是什么君子,送上门的女人不要白不要,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勾搭上了。
宁做外室偷情女,不为郡王正堂妻。
安崇松着实可怜。
事情到了这里,那场闹剧也应拉下帷幕了。
陈如月与小齐王的私情,不久闹得人尽皆知。
因为那位醋坛子齐王妃不是个善茬,宁愿打了陈贵妃的脸,也要出这口恶气。
古来女子为劣势,齐王妃派人当街殴打陈如月的时候,无一人阻拦。
甚至那位风度翩翩的小齐王,在茶楼悠然自得地饮茶,对一旁的侍从感叹了句——
「啧啧,女子真真是善妒,发起疯来着实可怕。」
茶楼下,孤身一人的陈如月,被一群人揪着头发扇耳光,乱棍打在身上,鼻青脸肿,凄惨至极。
茶楼上,小齐王悠哉饮茶,偶尔目光一瞥,看戏一般望过去。
街上那么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那鄙夷而嘲讽的笑,将陈如月的骄傲击得粉碎。
那时我也在茶楼看戏,而且刚好是与小齐王对街的窗口,我探头出去的时候,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挑眉看我,目光充满了趣味。
我嘴角缓缓勾起笑,抬起手,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齐王愣住。
那日,失踪很久的安崇松终于出现了。
青石板路,长街一头,骄傲被粉碎的何止是陈如月,还有心灰意冷的山魈。
其实安世子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眼端正,论风流倜傥不输那位小齐王。
至少在温卿的记忆里,与安崇松初次定下婚约时,对那长身玉立的俊朗公子,她曾是心怀期盼的。
山魈输在动了情,而陈如月却不爱他。
洛邑山林它看到了七岁的陈如月,一路跟着到了赣州,附身成为安郡王世子,眼神炽热地望向那个姑娘,跪舔多年。
他可以为陈如月做任何事,在她疯了的时候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娶她。
赣州人人皆知,陈家小姐性情骄纵,心狠手辣,也人人皆知安郡王世子深情几许,乃世间第一痴情种。
他家中没有任何妾室,哪怕郡王夫妇后来认了命,老泪纵横地表示愿意接受陈如月入门,但她已经是个疯子,安世子必须纳妾绵延香火。
人类的传统和枷锁,对山魈来说虽然都是狗屁,但自他成为安世子,尚且算是个孝顺的儿子。
除了对陈如月的感情,容不得任何人亵渎。
感天动地,连与他家是政敌的陈协领都被感动了。
甚至,他后来为了她,饮下我的妖血,将死穴留给了我。
陈如月被打得满地扭滚时,她至今的家人视而不见。
而她的丈夫,赣州安郡王世子,从长街那头,一步步走向她。
我从未见过一只妖也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悲、哀、和绝望。
在此之前,陈如月应该已经无数次将刀子捅向了他,欲置他于死地。
可那日在无数人的围观下,唾弃和谩骂声中,他走了过去,蹲在陈如月面前,将她视若珍宝地抱了起来。
齐王妃的人不依不饶,铁了心要打死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
安崇松身如寒松,后背挺得很直,目光冷冷地望向他们每一个人,只说了句——
「谁敢再动我夫人一下?」
山魈的眼睛,是幽幽的褐色,发怒时瞳孔敛紧,颜色渐深,透着精怪特有的诡谲。
我从茶楼上眯着眼睛看他。
果然,那帮人让出了路。
被打得一脸血的陈如月,就这么被他抱着,堂而皇之地离开。
街上的人那么多,路边商贩恢复叫卖,酒肆茶楼旗帜飘飘,我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于人群,竟感受到了一丝孤独。
后来,陈如月死在了京城。
我曾以为她是挨了打,伤势太重去世的。
也曾怀疑过她死在山魈手中。
但是都错了,在她答应了安世子随他回赣州过安稳日子时,后脚就拿了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可怜那只山魈,当时陈如月的丑事传遍了,甚至远在赣州的陈家和安郡王家都知晓了,为此安郡王妃气得昏迷,躺在床上虚弱得快死了。
安崇松没有在意过任何人,他找大夫为陈如月治伤,一如既往地温柔以待。
他以为陈如月吃到了苦头,撞到了南墙,会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结果她将自己吊死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一封绝笔信刺激他——
祗辱汝之手,恶之欲汝死,以其不见为之幸,深恶而痛绝之。
这句话太毒了。
饶是我这个局外人,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可想而知山魈那个痴情种。
果不其然,他发了疯。
他不能接受,陈如月不仅不爱他,还对他厌恶至此。
最终结果就是嚣张了半生的陈家小姐,连一具尸体都不曾留下。
山魈为了收回自己那一半妖元,食了她的肉身。
故事的最后,他果然是同那商贾一样,悔了。
而那时距离他饮下我的妖血,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他要逃,而我自然是不肯放过他的。
半夜的时候,京郊鬼火幽幽,青草染着寒露,弯月如一把镰刀。
万籁俱寂,我与他谁都没讨到便宜,两败俱伤。
更准确地说,刚开始我略胜一筹,将他从安世子的尸身里打了出来,而那时我终于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山魈已非山魈,它的妖体已经扭曲,成为拉扯的人形。
发了疯的妖,杀红了眼,不惜祭出了九鼎神力,玉石俱焚,也要置我于死地。
后来他消失于山林,再也不见。
而我呈现了妖形,成为白发披身通体雪白的可怖老妪,蜷缩着尾巴,蛰伏于地。
我需要修整,动弹不得,于是眼眸幽幽地望着月空,陷入混沌之中。
那时节,风乍起,青草微动,寒露纷落。
夜幕悬着弯月,有一人踏草而来,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姿缥缈,如梦如幻。
意识混沌之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可那人俯下身子,我闻到了好闻的苏合香。
微微地凝神,隐约看到那男子身着青衫,眉眼是熟悉的漂亮干净,但又是不熟悉的冷淡和深沉。
最终是他左眼睑下那颗小红痣,妖娆且鲜艳,唤醒了我。
他掏出一把匕首,割破了手掌,滚热的血流淌而下,滴入我嘴中。
然后他抱起了我,缓步离开,那把伞微微倾斜,遮盖在我可怕的妖身上。
自我与他成亲,便一直想尝一尝他的血是何味道。
结果就是他的血,如此香甜,让一只妖失了理智,陷入疯癫。
他抱着我,我却眼珠殷红,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臂,贪恋地吮吸着他的血。
许庭淮闷哼一声,不曾制止。
那个傻子定然不知,若不是我拼死克制住自己的妖性,回不到家中,他便会被我吸干了血,死在路上。
但他只是吸了口凉气,轻声唤了我一声——「娘子……」
后来的事,我便不知晓了。
因为我清醒的时候,只有自己在房中。
那是我与许庭淮在京中的家,熟悉的房间。
因他的血,我得以恢复。
也是为妖千年,第一次插手了人类的生死。
我将温卿那一缕魂魄唤出,以妖灵加持,给了她二十年的阳寿。
温卿醒来,我蛰伏在房梁上,看着推门而入的许庭淮,托腮看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脸色很苍白,那抹藏于眼底的深沉,让我突然明白,原来不止我给了他假象。
我这会骗人的小相公,也一直在给我制造假象。
我要离开了,再不走,我怕自己不舍得。
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和赣州。
时间对我而言,也仅是转瞬即逝。
如几百年后,我在 21 世纪开了一家殡葬店,忽有一日后知后觉地明白,我那小相公许庭淮,为了找我,步入一场不可回头的轮回之路。
殡葬店二楼,我从镜台看到后来的吴秀娜,与池骋渐行渐远。
也看到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韩先生,自吴秀娜离开,陷入颓废之中,醉生梦死。
直到他的助理高成,偷偷地去找了吴秀娜。
谁会相信呢,韩治那样的人,竟然也会爱上别人。
而他爱一个人的原因很简单,仅仅因为吴秀娜不爱他。
她不爱他,所以他爱上了她。
但是当她爱上他的时候,疲惫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闭着眼睛说:「韩治,我累了,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吧,不要再折腾了。」
是的,这位韩先生因得不到她的爱,痛苦不堪,将人类的躯壳折腾得脆弱不堪。
而当吴秀娜表示要跟他好好地在一起时,我从镜中看到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瞳仁敛紧,不敢置信。
我想,他可能跟我一样想起了遥远的记忆,那时有个叫安崇松的郡王世子,几近哀求地对心爱的女子说:「如月,别折腾了好不好,跟我回赣州,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可惜那个女人,至死都在说——祗辱汝之手,恶之欲汝死。
但吴秀娜不一样,她主动对他说别折腾了,我们在一起吧。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结局了。
如当初韩治喃喃呓语,对她说:「娜娜,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爱上我。」
爱上他的结局,他定然也是知晓的。
因为他是商贾孙南城。
商贾赶路,同伙谋财,客死山林,遭遇精怪。
月下交易,契约缔盟,魂归故里,妻悲而泣。
最后,是灵魂献祭。
鬼魂,本身就是一团由黑暗主宰的怨气,而商贾的鬼魂在被山魈吞噬之时,因他悔了、怕了,这团怨气被无限放大,凝聚成了消散不去的执念。
这执念便是,为何他的妻子还在等他?
为何她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为何愿意接纳一个归来的鬼魂……
若不是她的缘故,他又怎么会赌输,给了山魈吃掉他的机会。
怨念滋生,使他恨上了他的妻子。
恨她心里有他,恨她还爱着他。
他与山魈拉扯,合二为一,而那无限放大的阴暗,最终吞噬了他。
他会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他的女人。
而若这女人回头看他,深情凝视,会让他想到他的妻子,怨气凝聚的执念,致使他会报复这个女人。
半山别墅,乌云遮月。
与韩治定下婚期的吴秀娜,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在试婚纱。
那件昂贵的婚纱镶满了宝石,光彩夺目,刚刚由知名设计师送过来。
匠心独运,美轮美奂,试穿的时候她不知道,她整个人都在发光,美得不可思议。
摘下眼镜的韩治在看她,四目相对,褐色眼眸下流淌着暗涌的黑河,他笑了。
那晚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吴秀娜熟睡,韩治站在床头看她,长身玉立的身影,映在墙上的影子,狰狞而暗黑。
他眼眸幽幽地盯着她,手抚上她的脸,喃喃自语:「我说过了啊,你最好永远不要爱上我。」
「所以,为什么要爱上我,为什么?」
吴秀娜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他听到了,她在说:「韩治,我在这儿……」
韩治,我在这儿。
那一向神情冰冷的男人,愣怔了下,接着用手抹了把脸。
他红着眼圈,片刻便落下泪来。
如几百年前一样,眼中有悲,有哀,也有绝望。
但有什么用呢,那双眸子只稍稍低垂了一下,再次抬起,怨念滋生,猛兽凶光毕现。
最后,那眉目俊朗的男人再次走出来的时候,戴着金丝框架眼镜,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他好像永远是这么冷静和斯文。
……
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踏入酆都了。
在与大头结束用餐后,他果然醉得一塌糊涂,一边发酒疯说:「姑奶奶,你回不去了,知道吗,秦时的胤都已经没了,两千年就这么过来了,时空是不可逆转的,神仙也无能为力。」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双手捏着我的脸,微微用力:「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不要依赖你,不能依赖你,总有一天你是要离开的,你要回秦朝,回胤都,你在做梦,你师父慕容昭已经死了,城灭人亡,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皱着眉头看他:「张润泽你找死吗?」
这小子并不怕我,傻笑一声,眼眸漆黑地盯着我看,映着店里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声音软了下来:「所以,不走行吗?」
我忍无可忍地给了他颈部一记手刀。
张大头倒地。
安置好他之后,我便带着小甜甜去了罗酆山。
吴秀娜刚死不久,鬼魂尚在往生盘,没有投胎。
我进了往生盘。
于三界六道中的生死轮里寻到了她的魂。
无常死主头顶「三世佛」,面目丑怪,蓬头獠牙,对于我的到来,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轮回之路黄泉翻涌,起起伏伏,腥味扑天。
生死受胎的摆渡船上,站满了目光呆滞的鬼魂,阴风阵阵,行尸走肉,像飘渺虚无的暗影。
我在那艘鸟头畜尾的鬼魂摆渡船上,揪出了还穿着临死时那套睡衣的吴秀娜。
她披散着长发,脸很白,很小,下巴尖尖,神情也很呆滞。
这种地方待的时间越长,前尘往事会逐渐忘得干净。
我问她:「你还认识韩治吗?」
她茫然地看着我,思考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认识。」
「想不想报仇?」
「不想。」
吴秀娜不曾犹豫,眼珠子缓缓地转了转,对我幽幽道:「无常说,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天理报应轮回不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酆都对鬼魂的洗脑功夫,向来是一流的。
但是说得也没错,他的报应马上就要到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帮我个忙,过后我送你入轮回。」
无常死主前拜了拜,我便将吴秀娜的鬼魂带回了阳间。
将韩治引入异妖册,没有费什么波折,一个不爱他的吴秀娜往他面前一站,那位冷静的韩先生便慌了神。
他痴迷地看着她,红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唤她——
「娜娜?娜娜你怎么在这儿?」
吴秀娜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韩治,我一直在这儿。」
说完,她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身后是跟着她出来的韩治。
在那所别墅后面,午夜时分,吴秀娜将他引了出来。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漠然,那是不含任何感情的冷意。
韩治惊慌失措,不住地跟着她,喃喃道:「娜娜,对不起,你原谅我,我不想这样的……」
对不起如果有用,要警察干吗?
彼时我正坐在树上,手握异妖册,叫了他一声。
「喂,孙南城。」
韩治抬头,看到我的瞬间,脸色大变。
「连姜!」
我没有跟他废话,异妖册展于半空,一个结印,将他收入囊中。
故人相见,本该闲聊几句,但我近来心情不佳,实在不想给他气我的机会。
送吴秀娜离开之前,我又试探着问了句:「你要不要见一下池骋?」
「池骋啊……」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苍白脸上难得地怔了下神,但仍是与之前无异,摇了摇头。
「池骋,不见了。」
「其实他没有背叛你,他只是,被人抽了情丝,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罢了。」
「不重要了,送我回去吧,我要赶着去投胎了。」
人死债消,前尘往事,皆不重要。
但我知道,来生,她还会来这世间。
她会轮回成为飞禽,兴许是一只鹰,也可能是一只山雀。
那只鹰展翅高飞,翱翔在天际,最终会立于悬崖之巅,与同伴睥睨崖下山林。
也可能会是一只山雀,在空谷幽幽的林子里,站在枝头,仰望月亮。
它们都不会知道,千年以前,也是这样的一片林子,有只山魈也在抬头,它跟它们一样,看的不是山月,是自由。
可惜,时间的齿轮在推进,这世间的路,从来都是走了,便不能回头。
人是这样,妖也是这样。
如朱牧,如乔箬,也如两千年前的连姜,和曾经的许庭淮。
我坐在了池骋家楼下,如多年前活着的吴秀娜一般,目光沉沉地看着楼上的窗户。
他家里有人,灯亮着,光亮映在我眼睛里,像十年前波涛起伏的东海,一望无际的海面,漆黑夜幕下游轮上发出的光。
那时我刚刚从大头的姑奶奶张红霞身体里出来,孤魂野鬼般蛰伏在人世间,因为不急着找新的宿主,于是在海里待了一段时间。
潜伏在海底的时候,我的头发随着水草飘动,身子游过毫无止境的珊瑚丛,各种奇妙的小鱼环绕着我。
这场景让我心安,我肆无忌惮地伸展着蹼状的爪子,看黑白色的水母游动。
而我之所以觉得心安,大概是因为我重生于尸水河底时,意识混沌,单纯又快乐的蛰伏,与普通生物无异。
只是,再也不会有慕容昭提前安排好的大龟,在七月七日来驮我出来。
很久之前我不会知道,我师父曾经离我那么近。
胤都覆灭之后,我在尸水河下,他在尸水河上。
整整七年。
东海位于黄海之南,波涛汹涌,风光秀美。
巨大的黑潮暗流奔腾而来,波浪拍打海岸,悬崖高耸。
深夜的时候,黑色海面一望无际,我经常在这个时候冒出头,像一条白色的大鱼随意畅游。
但我从未想过,池骋所说的大一那年,出海夜游,于游轮上拿出望远镜,看到的海怪是我。
海上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发现过望远镜的窥视。
又是什么时候浮出海面,冲游轮上的人幽幽一笑,露出满嘴利齿。
妖的眼睛,看到的是黑白色的世界。
而我经历了太漫长的时间,自动摒弃过太多微不足道的记忆。
直到通过镜台看到了吴秀娜的一生,池骋深夜醉酒,呢喃着:「青青,别走……」
吴秀娜心灰意冷,肝肠寸断。
只有我知道,他唤的是「卿卿」,不是「青青」。
池骋,是我那小相公许庭淮在生死轮里几经轮转,终于与我相遇的灵魂转世。
事实上很早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许庭淮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人的,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
不可能有破绽的,一个凡人,我完全可以糊弄得很好。
直到我从镜台幻境之中,看到他活在我编织的梦境里,那个传闻中文曲星下凡的男人,到底还是我小瞧了他。
庄生晓梦迷蝴蝶。
那个梦确实迷惑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他很聪明,善于洞察人心,也善于观察细节。
他更善于伪装自己。
在我觉得我那小相公是个干净纯粹的少年郎时,少年已长成男人模样。
他心思深沉,头脑敏锐,京中开始盛传状元夫人异于常人时,他就已经确定了我不是温卿。
直到我回了赣州,许家派过去的那个叫明丽的姑娘,红着脸爬上他的床,尚未礼成,人已经被他一把推开。
当时他的脸苍白无比。
那一刻,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梦境与现实的区别。
后来我追随陈如月和安崇松来了京城,自以为藏得隐秘,其实那个聪明的家伙已经顺着陈如月这条线,悄无声息地盯上了我。
难得的是,他知道我是妖,仍出现在了京郊原野,将油纸伞遮下,抱起了呈现妖体的我。
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京城和赣州。
二十年对我来说转瞬即逝。
然而却有那么一个人,相思成疾,病入膏肓。
他与真正的温卿相敬如宾,恪守做丈夫的本分,但也只坚持了几年,便因病去世了。
没人知道,最后的时光,病入膏肓的许庭淮回了赣州。
他去了那座半山腰的老庙,见到了老道祢尔。
他跪在那罗刹像的酆都大帝面前,跟鬼君说:「我命不久矣,祈求往生路上,还能见到我家娘子,再续前缘。」
昏昏欲睡的祢尔睁开了眼,好笑地看着他:「求姻缘,该去月老庙。」
许庭淮笑了:「我家娘子,可不是普通人。」
「哦?那是何人?」
「她是妖,一只很丑很可怕的妖。」
「那你为何还要见她?」
「世人独爱皮囊,唯我爱那皮囊下的灵魂,我家娘子,妖形之下,藏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这么多年,她在我眼睛里,也在我心里。」
祢尔哦了一声,许庭淮起了身,朝他一拜:「老师父可曾见过她?」
「不曾见过。」
「老师父撒谎,她曾和家母一起来过,还给庙里添了香油钱。」
祢尔哈哈大笑,指着他你啊你了半天,叹息道:「读书人太聪明,知道来求鬼君,你当真知道这世上除了鬼君,没有第二座庙敢成全你,你又是否知道,为此你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许庭淮笑了,苍白脸上漾起梨涡,朝他又是深深一拜:「望老师父成全,任何代价,小生无怨无悔。」
……
是我错了,我看走了眼,那一脸慈悲的凡人老道,是酆都大帝遁入轮回,在凡间的肉体凡胎。
当初在赣州,我因陈如月被治好一事去找过他,过后我又见过他一次。
因许庭淮的母亲信佛,自我回赣州,作为儿媳曾陪她去过很多的庙。
她是个很虔诚的妇人,所求之事无非是盼着那入了京的明丽早日为许家开枝散叶。
香油钱给得还挺多。
直到有一次,我问她,武阳那座半山腰的黄墙庙不是据说挺灵吗,为何不去拜一拜?
许母道:「那庙里供的是地狱神,前去的多是祈求消灾消难,恶病不生。」
我道:「听起来也是值得拜一拜的。」
索性都出来上香了,也不差多走一处庙,许母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于是顺道去了那黄墙庙。
庙是真的庙,老道也是真老道。
许母上香诵经时,我倚在庙门口,目光看着那罗刹大帝的神像,开口对一旁的老道说:「人有贪嗔痴慢疑,鬼神也会造作恶业,你的话让我想起了经文里舍卫国的佛,人蟒毒杀七万两千人,造作极恶罪孽,却因临终一念慈心,被佛指引往生善道,积山之罪因向善之引冰消,老头你告诉我,这是何道理?」
祢尔佝偻着背,坐在功德箱前,昏昏欲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人蟒在天福享尽后,会到人间修行学佛,当他在树下入定时,会有七万两千名大军路过,将他误认为是金子打造的人像,用斧头砍杀割取,待他们发现砍割的是人肉,丢弃离去,人蟒方得涅槃,因果毋庸置疑,鬼神所造的罪业,也是要偿还的。」
我冷笑了一声:「所谓向善之引,因果自受,说来说去是坏人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好人为何没这样的机会?」
祢尔睁眼看我,叹息:「人之性也,善恶混,你可知孽镜台前无好人?」
魂登孽镜现原形,偷文减字暗补经。
曾经的阴曹地府,秦广王殿有一座孽镜台,只可惜,那座镜台被我哄去改名「小甜甜」了。
他说得对,人性使然,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
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
我沉默了下,知他是个肉体凡胎的人,还是道:「我知道一个人,他端正自持,心系苍生,论迹遏恶扬善,踵事增华,论心守的是大义,怀瑾握瑜,我认他是亘古长青的君子,佛说假使百千劫,所造业不亡,可就是这样的人,造业不亡,他却永永远远地亡了,我不知他的果报在哪里?」
接受慕容昭形神俱散,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在我游历过四海,入过地府六道轮回,哪怕寻不到他存在的痕迹,私心里我仍是不愿接受他陨灭的事实。
但事实就是事实,两千年后,我终于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了。
接受之后,我便经常觉得天道不公,慕容昭这样的人,一生从未做过坏事,杀申周更是为了天下大义,为何偏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祢尔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我那时并不知他是酆都大帝的凡胎,若我知道……
若我知道,也没办法逼他回答的。
酆都大帝有个很有名的绰号——北帝大魔王。
执掌三十六狱的鬼君,莫说那十恶不赦大奸大恶之人,再厉害的鬼怪魍魉但凡落于他手,永不能超生天界。
即便传闻中他已经遁入混沌,我对他仍是一百个敬畏之心。
也正是他,面对许庭淮的诉求,随手抽去了他魂魄里的七情六欲丝。
许庭淮生死受胎时坐的是龙头人尾摆渡船。
池骋是他在人道轮回时的第三世。
从没有什么吸妖体质,怪事频繁发生在他身边,只因他算不得是个完整的人。
灵魂缺陷是很容易招惹邪祟的。
譬如他的前两世,皆是死于非命,无一善终。
这便是酆都大帝所谓的成全。
以汝之躯,生生世世,吸引妖魔邪祟的注意,总有一世,你那为妖的娘子,也会被吸引而来。
这种成全的方式,也算让我明白了北帝大魔王的称号从何而来。
罗酆山阴曹地府,我去过十方阎王殿,也去过五方鬼帝府,便是东岳大帝宫和地藏王菩萨宫,我也是偷溜过的。
唯一没有踏足过的地方,是酆都大帝宫。
之所以没有踏足,如前文所说,是因为敬畏。
但这次势必要去一趟了。
茫茫地府,巍峨宫殿,四面暗黑阴沉,漫无边际。
殿外高耸的石柱上,缠着一条大蛇。
那是黄泉之魔——篁蛇。
巨大的蛇身缠绕石柱,黑得锃亮。
蛇头从高耸的石柱上探头,眯着诡谲的深瞳,死死地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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