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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篇一律的女人,新人终究替换旧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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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我。

    我立于帝宫门口,看着它吐信子。

    好在它仅是眯着眼睛看我,眸子幽幽,并未作出多余的举动。

    于是我摸了摸它的身子,表示友好之后,进了帝宫。

    如我所料,一身紫袍的酆都大帝,正在此间。

    与五方鬼帝府上悬着的画像大抵一致,但又比画像上更加威严神明。

    传闻帝君已身陷混沌,却不知他是何时归来的,支颐在幽暗不明的长椅上,身形明灭如远山。

    在他面前,只让人感觉周遭是寒冰烈狱般的冷。

    我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讲明来意,讨要许庭淮的七情六欲丝。

    帝君也未多言,闻言睁开眼睛,挥了下手,一团淡蓝色泛着幽光的东西便飘落在了我手里。

    「多谢帝君。」

    拿到了东西,谢他之后,我却并未离开,抿唇看着他。

    帝君目光沉沉,眼底像是融着千年寒冰,缓缓开口,声音回荡在幽幽冥府,久不消散:「可是要问本座你师父的果报?」

    「是,还望帝君解惑。」

    「你可知你一介小妖,为何能三番五次地进出酆都?」

    「不知。」

    「何谓五仙?」

    一个问题未解答,突然又问别的问题,我皱了下眉,老实回答:「鬼仙,人仙,地仙,天仙,神仙。」

    问世间谁人无忧,唯神仙逍遥无忧。

    世间万物,皆想成仙,神仙的种类,也便是这五种。

    帝君看着我道:「你可听闻过蝉蜕,尸解仙。」

    「听闻过,但似乎很少有仙人以这种方式飞升。」

    尸解仙,便是得道之后可遗弃肉体仙去,不留遗体,假托一物便可遗世升天,这个过程道教谓之尸解,也叫蝉脱。

    我不明所以,冥府暗沉,似乎看到帝君笑了下:「你师父慕容昭,原是可以尸解成仙的。」

    我身子一顿。

    「可惜,他魂魄为引帮你渡劫,形之散也,自然无法飞升,只能陨灭了。」

    若地府光线再亮一些,我想酆都大帝一定能看到我苍白的脸。

    是的,慕容昭只此一生,守了胤都,镇了尸水河,创了异妖册,杀了申周。

    每一件事,本都该是他的功德和果报。

    可是,帝君说:「你之前说,人蟒因向善之引,往生善道,你师父何曾不是那引善之人,他的果报早已在你身上了,连姜,如今大业已成,你也可尸解成仙了。」

    我也可尸解成仙了……

    原来,兜兜转转,我也是那得道的人蟒……

    尸解成仙,脱离这妖体,恢复连姜从前的样貌……

    成仙……多么美妙的词。

    我低笑了一声,难过的情绪如排山倒海,只轻声道:「他都不在了,我做这神仙干什么呢。」

    酆都大帝诧异道:「你不想做神仙?」

    「不想,我只想要我师父慕容昭。」

    「你师父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

    「你能尸解成仙,也是他之所愿。」

    「知道,但我不想。」

    「你可想清楚了,即便你不愿飞升,也不能改变什么,错过这次机会,你便永远是妖,永不能得道。」

    「帝君,这些都不重要。」

    我抬头看帝君,神情是平静的:「我已经活得太久了,长生对我来说是孤独的,做妖和做神仙,对我来说都一样。」

    「连姜生于战国,承蒙师父不弃,长于胤都,也亡于胤都……我出来太久了,因我造的恶业,如今已然还清,但凡最后需要一个结局,那么我想去的地方,是不周山下。」

    帝君摇头叹息:「你这小妖,执念竟如此之深,岂非辜负了你师父的心意。」

    「是,那就只能对不住他了,渡我成仙是他的心意,却不是我的心意,为人也好,为妖也罢,连姜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归宿,他没有走出胤都,那么,我便要回到胤都。」

    帝君大概是没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妖,眼中有怜悯:「你如今还未成仙,有执念属实正常,待你飞升便会顿悟,世间万物皆可放下,神仙是无忧的,没有七情六欲可言,前尘往事只是过眼云烟……」

    「那就更不行了,因为,我不想放下。」

    我朝帝君深深一拜:「帝君莫要再劝,连姜心意已决。」

    离开大帝宫时,柱子上那条篁蛇在看我,眼神与酆都大帝无异,不解又怜悯。

    如曾经的祢尔老道所说,鬼神大都有自己的恶业,脱离凡尘束缚,得道成仙,是何其幸运的果报。

    可这世上,竟还有我这种傻 X,属实费解。

    他们不懂,也永远不会懂。

    我将许庭淮的情丝还给了池骋。

    顺便抹去了他脑中关于王知秋这个人的记忆。

    从此之后,他会是一个正常人。

    会懂得去爱别人,关心别人,会跟喜欢的人成家,幸福美满。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他虽是许庭淮的轮回转世,但他确实不是许庭淮。

    冥界的往生盘,生死轮走一遭,下一世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几百年前的许庭淮,其实早已如同我师父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递给我秦糖,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连姜是姑娘家。」

    也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在弯月如钩的郊野青草地,拦腰抱起一只妖,任她咬伤了手臂,仍愿小心翼翼地带她回家。

    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第11节 归途

    傍晚,城市下了一场大雨。

    电闪雷鸣,昏天暗地。

    我站在殡葬店门口,看着路上车辆拥堵,行人匆匆。

    乌云压顶,空气中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已经准备好要回不周山了。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我。

    困住了我的当然还有另一件事。

    附近街上发生了尸变。

    对我来说,难以置信。

    我开第一家殡葬店那会儿,火葬才刚刚推行,那个时代的人们,骨子里还存在着死要全尸、入土为安的老封建思想。

    因没有强制性,家里有了丧事,大都还是选择停尸三到七天。

    那时节,时局刚稳,百姓安居,各种鬼怪邪祟开始冒头。

    我的任务是收异妖册上的东西,对各种灵异事件碰上了也会顺手处理,但也没有刻意为之。

    唯有尸变,处理得比较多。

    一则这与我的生意息息相关,二则那时尸变确实发生得比较频繁。

    广西、成都、四川均发生过比较有名的尸变事件。

    尤其是广西彝族一个村子,几乎是一群僵尸冲进村子见人就咬。

    现代人说起尸变,总觉是天方夜谭,事实上自古书籍都有记载过尸变事件,如袁枚在《续子不语》中写道——尸初变为旱魃,再变即为犼。

    再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曾写,少年遇一僵尸,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弯钩。

    追溯到再早之前,僵尸之祖实际是上古时期黄帝的女儿——魃。

    黄帝与蚩尤作战,女儿魃助其杀蚩尤,事后黄帝却以其杀生太多为由,禁绝魃升上神界。

    无法成神倒也罢了,然而后来为解人间大旱,禳灾巫术他们以女魃为祭祀品,终于令其成为旱魃女尸。

    说起来,那位旱魃女尸,如今就封印在异妖册内。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闻过尸变事件了。

    上一次有这样的经历,还是南方乡下一个叫裨县的村子。

    那年,张红霞五十六岁,大头七岁。

    有天傍晚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进城来买骨灰盒,挑了个价格最低的。

    结果三天后,他媳妇儿来了,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上来就要求把骨灰盒退了。

    怕我不给退,所以她态度很强悍。

    干殡葬业的,哪有听说过退货的?

    那时我是张红霞,抓了把瓜子,边磕边看她:「大姐,咋的了,人死复生了?」

    一句玩笑话,妇女变了脸,冲我恶狠狠道:「胡说八道什么,让你退你就退!少废话。」

    我看了她一眼,好脾气地拿了钱给她,同时好心提醒:「要小心,复生的可就不是人了,家里孩子要藏好,有的品种专冲血脉至亲来。」

    妇女一瞬间白了脸,对上我似笑非笑的目光,惊慌不已,拿了钱赶忙离开。

    也怪我乌鸦嘴,尸变有十八种,那家老太太死后停尸五天,本来都已经下葬了,结果半年后天天托梦给大儿子,说坟地选得不好,灼得她难受。

    谁也没当回事,老太太四个儿子,三个闺女。

    直到大家挨个都被托了梦,才半信半疑地掘了老太太的坟。

    这一掘不要紧,已经埋了半年的人,没有腐烂掉,反而全身像馒头上长了白毛一样,蒙蒙一层,连指甲和头发都老长。

    老太太的脸泛着诡异的青色,眼睛闭着,神态安详,却让人感觉像是在冷笑。

    一大家子人吓傻了。

    但没办法,到底是老娘的尸体,总不能弃置不理。

    这时候大儿子说了,赶紧联系火葬场,送去火化。

    那个时候火葬已经推广开了,但一个城里也就那么一家火葬场。

    殡葬车说好了明天过来拉人,老太太的尸体又不敢往家里拉,于是在地头搭了个灵棚,暂时放一下。

    这家的二儿子趁着天没黑,说火葬场的盒子太贵了,赶忙就跑城里来买骨灰盒了。

    那天我卖给他一个最便宜的。

    三天后他媳妇才来退货。

    其实第二天殡葬车开来拉人的时候,老太太尸体就不见了。

    我记忆比较深刻,因为那老太太是一具荫尸。

    那年七岁的大头问我:「姑奶奶,什么是荫尸?」

    我对他道:「荫尸与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的因养尸地而形成的僵尸是一样的,葬地的土壤、形势位置,有可能是阴山阴地,也有可能是自家陵地旺气太重的缘故,总之就是把人埋在了不该埋的地方。」

    好在只埋了半年尸体就被扒了出来,若开馆时老太太的嘴巴是张着的,那便是要吃掉他们家的子孙后代了。

    后来我带着大头去了一趟裨县。

    果不其然,整个村子都乱了。

    最终把老太太就地火化时,那具长了毛的尸体竟还在挣扎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到了现如今,我认为世上已经不可能再发生尸变了。

    我们生存的世界,已经杜绝了这种可能。

    火葬,冷冻太平间,各种高科技设备,灯火通明的城市,良好的治安……

    话说回来,即便真的发生了尸变,在现如今这个社会,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今天的报纸上,刊登的是有市民感染了疯猪病,见人就咬,已经被隔离治疗。

    一时还导致猪肉价格暴跌,没人敢吃,愁死了那些养猪的。

    我不担心尸变,现代社会各种化学药水,高强度腐蚀的硫酸,直接都可以将一具僵尸溶解成渣渣。

    我担心的是为何会发生尸变,以及最先出现的僵尸,如今在哪里?

    这几日城里的治安特别好,但还是发生一件事,我的异妖册不见了。

    真是可笑,竟然还有人敢偷那玩意。

    大雨停了,街上恢复了热闹。

    路灯,车灯,以及殡葬店的霓虹灯,交相呼应,映在我眼睛里,像极了一色彩斑斓的舞台。

    喧闹是街上络绎不绝的人流和车辆。

    我在等,我知道,今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那场铺天盖地的雨,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半空之中起了龙卷风,好一幕壮阔的龙蓄水。

    大雨过后,阴气仍悬在上空。

    这是旱魃女尸被唤出的预兆。

    该来的终究会来。

    我在殡葬店的门口挂了一盏白灯笼,摆了香炉,燃了生犀香。

    夜深的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凌晨三点,街上空无一人。

    路灯幽暗,整条巷子,只有我的殡葬店,霓虹闪耀,眨巴着五彩的眼睛,迎接远方的客人。

    灯笼里的白烛火苗摇晃,冉冉升起的燃香飘散在空气中。

    终于,有东西出现在了街口。

    一步步走来时,看得清是一只执灯的青衣鬼怪。

    身着青衣的女子,长发委地,赤着脚,缓缓走来。

    她的身形飘忽不定,直到逐渐走近,才能看清头发遮掩下的那张脸。

    死灰色的脸,透着僵尸特有的尸气,乌青的唇,眼睛像失了色彩的玻璃珠子,死气沉沉。

    青衣鬼怪挑着白灯停留在殡葬店门口,抬头看着霓虹招牌那里挂着的白灯笼,以及香炉里的香,幽幽开口——

    「袾子,这是何处?」

    「对您来说,大概是四千多年后吧。」

    「哦?谁把我放出来的?」

    「……我的侄孙。」

    「你救了他一命。」

    「是,感谢女魃不杀之恩。」

    旱魃女尸,声音嘶哑:「他犯错了,你该惩罚他。」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接受惩罚。」

    我沉默了下,继而道:「是,要惩罚的。」

    异妖册是张大头偷的。

    如果不出意外,尸变也是他策划的。

    他制造了尸变,偷了异妖册,放出了旱魃女尸。

    他本没有这样的本事,怪我这些年对他的放纵,让他懂了太多,做出这般糊涂事。

    我知道大头在做什么。

    无非是不愿我离开,策划着放出一只妖,让我继续抓。

    这种幼稚的行为,险些铸成大错。

    好在放出的是旱魃女尸。

    他定然不知,她与其他妖是不同的。

    胤都初时,以尸水河镇妖,女魃是唯一一个自愿被镇压的妖怪。

    后来浩劫生起,群妖纷纷逃窜出尸水河,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主动从河底走出来。

    直到引渡到异妖册,她都是一只特殊存在的妖。

    若问原因,我想与她原是天上的神女有关。

    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命应龙在冀州迎战,蚩尤请来天上的风师纵大风雨,淹没大荒。

    天女魃,乃是黄帝之女,奉命前来止雨,助父遂杀蚩尤。

    那场上古时期惊天动地的战役,以蚩尤被杀告终。

    然而没人知道,风师箕伯也死于女魃之手。

    更没人知道,女魃一直喜欢那位风师。

    但她最终站在了黄帝这边,为族人而战。

    可笑的是她因这场杀戮造下罪孽,已经无法再做天女。

    后来更因她杀了风师,部族大旱时,她成了禳灾巫术的祭品。

    从天女到旱魃女尸,没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心死。

    杀风师是她的选择,成为祭品也是她的选择。

    只因她是黄帝之女,肩负大义与责任。

    这样的天女,即便成了妖怪,也万不会是为非作歹的妖。

    大头已经失联一个月了。

    隔了一条街的古玩店,也关了门。

    我没有去找他,也没有用镜台查看他究竟做了什么。

    自我来到这个不属于我的时代,还是第一次这样无助。

    我怕我从小养大的侄孙,会因做错了事,死在二十六岁这年。

    被他拿走的异妖册,施个咒语便重新落在了我手中。

    我本该和女魃一同回去的,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要见大头最后一面。

    好在也没有等太久,又过了半个月,同样是深夜凌晨,殡葬店的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只响了一下,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果不其然,开门的时候,正看到他背对着我,坐在地上。

    我唤了他一声:「大头。」

    他身躯一顿,没有回答,只笑了一声:「姑奶奶,我以为你走了。」

    我叹息一声,怜悯地看着他:「你杀人了?」

    「算是吧。」

    「谁?」

    大头没有回答,只背影孤独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

    没有月亮,夜幕一片漆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杀了龅牙哥?」

    那个经常在古玩店门口的流浪汉,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大头沉默了下,轻声道:「我没有杀他,我只不过是,没有救他而已。」

    按他的话来说,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那流浪汉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突发疾病,蜷缩在古玩店门口,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大头关门离开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

    龅牙哥意识昏迷前,向他发出了求救的眼神。

    可大头没有救他。

    相反,他蹲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咽了气。

    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流浪汉死在了店门口,但没人发现,因为他经常躺在这里睡觉。

    夜深的时候,大头将他的尸体拖进了店里。

    城市里有太多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即便他很久不曾出现在那条街,也仅有熟知一二的店老板感叹一句,咦,那个乞讨的流浪汉最近不见了哎。

    过后,所有人便将他遗忘在脑后。

    大头是恶人吗?

    不是,街上那么多店面,龅牙哥只经常守在他的店门口作为常驻点,因为但凡大头在店里,饭点的时候都不忘给他也送份吃的。

    他不是恶人吗?

    不,他是恶人,他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死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动于衷,冷漠旁观。

    后面的事无需多说,他利用流浪汉的尸体,做了诸多实践,策划了一场尸变。

    而后偷了我的异妖册,以我那本「袾子笔记」中记载的某种召唤仪式,将旱魃女尸放了出来。

    我不知他是何时动的这种邪念,邪念一旦滋生,无异于将心交给了魔。

    我很失望,看着他声音冷了下来:「你可知道,召唤出旱魃女尸,你的下场是什么?」

    「猜到了。」

    他笑了一声,语气不甚在意:「姑奶奶不会让我死的。」

    「张润泽,你这是在逼我。」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哀凉,竟不自觉地想起了他初到我身边时,六十多岁的张红兵将他推到我面前,他紧张地看着我,在张红兵一遍遍的催促下,挨了一巴掌,才哭着叫了一声姑奶奶。

    三岁的孩子,还应被母亲抱在怀里,不应该是敏感慌张的。

    我不该留他的,可我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

    早知今日这恻隐之心会害了他,我绝不会在那时摸着他的小脑袋,说了句:「姑奶奶这里有糖。」

    他喜欢吃糖,如同秦时的连姜,也喜欢吃糖。

    可是谁能想到,二十三年后,他犯了这么大一个错。

    我真的很失望,斥责的话未说出口,他已经呼了一口气,卸下了重担似的,起身回过头来看我。

    他个子很高,比被我附身的王知秋高了大半头,寂静深夜,就这么双手插兜,静静地看着我,眼底隐匿着幽幽黑河。

    「姑奶奶,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

    「按照习惯,你应该去镜台探知一下才对,为什么不去看呢?」

    我从来没有用镜台去探知过大头的人生。

    当然也有理所当然的理由,因他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很多事我不会瞒他,镜台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

    我还记得他十二岁步入青春期时,有一次问我:「姑奶奶,你有没有通过镜子看过我?」

    那时存了几分捉弄的心态,我回答道:「有啊,我每天都透过镜子看你,上课有没有认真听讲,考试考了几分,有没有篡改分数,班里的小女生有没有给你写情书……」

    话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气急败坏:「姑奶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要尊重我的隐私。」

    我拍开他的手,哈哈大笑:「你跟一个快七十的老人家谈隐私,你小时候窜稀拉裤子里,还是我给擦洗的呢……」

    这下,大头又急了,涨红了脸,又开始捂我的嘴。

    后来他天天缠着我,跟我拉钩,让我发誓永远不用镜台去看他。

    又是撒娇又是跺脚,最终我如他所愿,发了誓。

    我从没有用镜台去探知过他。

    大头当然知道也不会是那个理由。

    他看着我,勾起嘴角:「你不敢,对不对?」

    我皱了下眉:「你胡说什么!」

    「连姜,你不敢看我,因为一旦你去看了,便会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比你对你师父的少。」

    「你是我养大的,对我有感情没什么奇怪,不敢?为什么不敢,我对你一样有感情,这很坦荡。」

    「坦荡的是你,不是我。」

    大头蹙起浓黑的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郁:「你对慕容昭是怎样的感情,我就是怎样的感情,连姜,你别装傻。」

    我也皱了眉,这么多年,我将他当作一个孩子,他在我心里一直未曾长大。

    亲手养大的孩子,连姑奶奶也不叫了,一口一个连姜,实在让人生气。

    我冷下脸来:「你如何能跟我师父比,张润泽,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唤我一声姑奶奶,如今闯下的祸事,我最后为你兜着,从今往后,我们永远不必再见。」

    大头笑了,笑着笑着红了眼眶,后退几步,转过身去,最终背对着我,抱着头蹲了下去。

    身子颤动,他在哭。

    记忆里,自他来我身边,其实很少哭过。

    我总是教育他要勇敢,要坚强,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哪怕上小学时跟同学打架,被人骂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他都不曾哭过一声。

    那时我用碘酒帮他擦脸上的伤,他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很有骨气地对我说:「姑奶奶,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我就揪着李子豪不放,把他按地上打,打得他哭爹喊娘。」

    「我厉害吧,没给你丢人吧。」

    小小少年鼻青脸肿,眼睛却出奇地亮,璀璨如天上的星星。

    我说:「哇,虽然打架是不对的,但是我们大头没有向恶势力低头,而且以一敌三那么勇敢,一定要好好奖励一下。」

    他便兴奋地扑过来,在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家脸上吧唧一口:「姑奶奶,你最好了!」

    而如今,他口中最好的姑奶奶,看着他肩头轻颤,心里一阵钝痛。

    我走上前,站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红着眼圈,眼底是深深的执拗:「喜欢你是我错了吗?」

    那张熟悉而痞气的脸,笼罩在霓虹灯光下,投下暗影,眉眼悲绝。

    「从小到大,我身边只有你,生病时在我身边的是你,寒来暑往送我去上学的是你,开家长会是你,买每一个生日蛋糕的是你,你给我讲大禹治水、九州之鼎,百二秦关终归楚,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还告诉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再长的路,一步步也能走完……」

    「我的人生,完全是跟你绑在一起的啊,喜欢你是错误的吗,我是没办法跟胤都的慕容昭比,可你不能否认跟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张润泽是假的!」

    「我叫了你二十多年的姑奶奶,你现在告诉我,你是你,我是我,曲终人散,永远不必再见。」

    「姑奶奶,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大概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神了,那双漆黑的瞳仁,刻画在我脑海中,眼尾泛红,看着我直直地落下泪来。

    那抹悲色,脆弱如惶惶孩童。

    我轻声道:「我是妖啊,大头,你知道的,不管是哪种喜欢,都不会有结果的,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不能依赖我,我迟早要回去的。」

    「我知道,这话你不止说过一次,所以现在我还想再问一次,能不能等我死了再走?」

    大头看着我,笑了:「我可以只活二十年,或者十年,再不然,五年也是可以的。」

    「大头,你听说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道理吗?」

    「我从前很喜欢捉蛐蛐,在胤都的时候,五师兄甚至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蛐蛐大王,我捉蛐蛐很有经验,菜园子里趴半日,总能拿到那最厉害、最威武的,没有人能斗过我的蛐蛐,每一只在我手里,都是常胜将军。」

    「可是再好的蛐蛐,最多也只能活五个月,我曾经最喜欢的一只红脸蟋蟀,陪了我很久,到了冬至就不爱动了,可我舍不得它走,所以我用罩子捂着它,制造一个温暖的假象给它,但是后来只暴露在寒冬一会儿,它便蹬腿死掉了。」

    「我后来在想,我捂着它的那些日子,真的是对的吗,罩子里漆黑一片,不见天日,我想让它晒会太阳,结果它身形萎靡,全无曾经的威震风姿。」

    「蛐蛐活不到寒冬,朝菌不知黑夜与黎明,夏生秋死的寒蝉,也不知道这一年的好光景,但这对它们来说是恩赐,有意义的人生才叫活着,如果是活在寒冬深夜,多待的每一秒,对它们而言都是痛苦。」

    大头一定听得懂,我眸光静静地看着他,他该知道的,无论是他的红霞姑奶奶,还是殡葬店的王知秋,从头到尾,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没有朋友,也不会去结交朋友。

    长生对我而言,是孤独与痛苦。

    早一秒和晚一秒,我都是要走的。

    「你舍不得我离开,但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想回去胤都,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眼满城樱花,一分一秒都无法再等。」

    大头神情愣怔,红着眼圈摇头:「可你说过,异妖册里都是假的,那是你师父慕容昭创造的幻境,自欺欺人罢了。」

    「对啊,既是我师父的杰作,我更要进去看一看他为我编造的世界了,大头,我很想他,两千多年了,按理来说我该连他的模样都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谁能想到,时间越久,我记得越清。」

    「我听到他在唤我连姜,看到他在冲我笑,一切都恍如昨日。」

    「旱魃女尸回去的时候,告诉我说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自己的归宿,她属于远古,我属于胤都,那里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这个时代很好,人类文明,秩序良好,你们可上天下海,厉害得连神仙都无意打扰,但这是属于你们的世界,而我,生于战国,注定要回到胤都。」

    「……姑奶奶。」

    「张润泽,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该成全我,如我所愿,才叫爱。」

    大头茫然失措地看着我,像是懂了,又像是不懂。

    我上前轻轻地抱了下他,他立刻双手环上我的腰,半跪在我面前,脸埋在我怀中。

    「大头,你要好好的,没有什么二十年,十年,五年,你会长命百岁,娶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最后还会有个孩子,延续老张家的香火。」

    「屈从于俗世里最俗气的圆满吧,张润泽不是假的,只有一个,也只有这一世,所以,忘了我吧。」

    在此之前,我没想过抹去他的记忆。

    可这一刻我动了这个念头。

    而大头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我,眼中充满了恐惧:「我不要,姑奶奶,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成全你,只求你不要抹去我的记忆,我不想忘记你,就像你不曾忘记过慕容昭一样,我想做个完整的人,你不能剥夺我这个权利。」

    他急切地恳求,而我静静地看着他,神情一点点地软了下来:「你真的知道错了?」

    「是,我一时糊涂,为了留下你险些铸成大错,后来我后悔了,龅牙哥在城里咬了人,逐渐失去控制,我将他引去了乡下,浇了汽油,把他给烧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后来又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没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真的悔了,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唯独不能接受将你忘记。」

    「我三岁来到你身边,朝夕相伴这么多年,这记忆要是不在,那么存活于世的张润泽才是假的。」

    「姑奶奶,求求你,别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若连我都不记得你,谁还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个胤都来的连姜呢。」

    大头的脸贴在我身上,身子发抖,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裳。

    我送了他一件法器。

    是我当年入司宫所,师父亲手交给我的。

    纯铜制的金刚杵,半尺多长。

    此物看着不起眼,与普通古玩无异,实则师父送我时曾说,这金刚杵是隐修仙人之物,可斩断各种烦恼,破除愚痴妄想之内魔与外道诸魔障。

    除了这个,我如今,已没什么可给他的了。

    不,还有一家不大不小,晚上霓虹闪耀的殡葬店。

    我会穿镜去不周山,将异妖册封存于山下。

    从此,世上再无那些传闻中的妖。

    届时孽镜台会重返酆都,这趟岁月漫长之旅,终究是到了尽头。

    ————

    两千年前,慕容昭以九黎壶造异妖册,作为封存远古妖物的容器。

    我也曾以为那只是容器。

    可是那日从其中走出来的旱魃女尸,一刻也不愿停留人世。

    我受柳公所托,捉妖千年,从没有一只妖自愿入册。

    连我自己也认为,那只是幻境。

    可女魃说,未曾身在其中,怎知真假,于册中妖而言,这恍如隔世之处才是大梦一场罢了。

    正如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蝶非梦,梦非蝶,蝶亦是蝶,梦亦是梦。

    蝶本无梦,梦本无蝶。

    心在桃源,我看你们,便都是虚幻。

    因她这番话,我怔了好久。

    后来,我如愿回了胤都。

    那座浪漫、美丽、且热闹的城,樱花开得烂漫,花繁枝茂,满缀桃粉。

    街上人很多,女子穿着大襟窄袖襦裙,男儿盘高发,着玄衣纁裳,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

    女魃说得对,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直到此刻,站于记忆中的高桥之上,展望胤都,我才终于明白师父怜悯的是众生。

    胤都的慕容昭,心怀天下,这芸芸众生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也是那些镇压于尸水河底的妖。

    他给了它们最好的去处。

    异妖册中的胤都,美得不可方物,我随手拉过的大婶,挎着竹篮,吐沫横飞地告诉我:「尸水河?那条河早没了,咱们胤都大祭司可厉害呢,造了个什么册子,把河里的东西都封印了。」

    「你说钟离公主啊,哎呦我告诉你,你还不知道吧,她跟自己叔叔搞一块去了,丑闻传得到处都是,二人私奔了,造孽呦……」

    大婶压低声音,一脸惋惜地走开了。

    我站在桥上望水,碧波荡漾。

    低头那涟漪之中,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容。

    长发如瀑,眉眼英气,鼻子秀挺,鬓间是海棠发簪,穿的是芙蓉色大襟窄袖襦裙。

    两千多年前的连姜,终于,重又站在了胤都这座城里。

    我朝着司宫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脚步很慢,因为属于胤都的每一处,我都在贪恋地观望。

    司宫大门紧闭,如记忆中一样高大熟悉。

    只是门口没了守门童儿。

    推门而入,我怔了一怔。

    是熟悉的院落,前方宫殿巍峨,长廊台阶下,站着我的五位师兄,以及三位尚一脸稚气的师弟。

    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柳公,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慈爱地唤了一声:「连姜,回来了。」

    师兄弟们齐齐看我,都在冲我笑,眼底灿烂生光,温和如春日暖阳。

    四师兄一如既往地嘴贱,率先同我打了招呼:「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半路掉茅坑里了。」

    一切恍如梦境。

    我掐了掐自己的脸,很疼。

    大师兄笑道:「师妹,快去吧,师父等你很久了。」

    前方台阶上,是两扇闭着的殿门。

    我望着他们满是笑意的脸,看到五师兄朝我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眼眶有些热,伸手一摸,果然是泪。

    忽而南风起,行几万里,终是归期。

    我叩响那扇门。

    没多时,殿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连姜,进来。」

    声线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动听,如珠落玉盘。

    脚迈入门槛,泪眼朦胧间,抬头又见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慕容昭眉眼细长,眸子含着笑,深邃如一潭幽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

    润红的唇,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一如从前,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只是,那玉笄束起的长发,流泻肩头,苍白如雪。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忽而就笑了,柳公诚不欺我。

    天阔素书无雁到,夜阑清梦有灯知,灯火阑珊处,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夫君,别来无恙。」

    (正文完)

    第12节 番外 1:钟离岄篇

    春秋末,楚国。

    连绵细雨下了几日,街上的酒馆聊斋仍旧生意很好。

    楚国素有「三钱之府」之称,黄金、银币、铜铸币,抑或珠玉、车马牲畜、绢布……皆可在此通用交易。

    因而各国商客常来常往。

    钟离岄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年了。

    更准确地说,他这趟离开胤都快两年了。

    彼时胤都已接受秦国册封,周朝王幾分了西、东两周公国,周王室摇摇欲坠。

    胤都与各国之间馈赠献纳,犒聘往来,以及货物采办,均是钟离岄在操办。

    胤王对他一向放心。

    这个年仅二十有一的九王弟,性子虽闷,但做事沉稳。

    钟离岄在客栈二楼,负手立于窗口,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细雨。

    客栈对面是一家妓窑。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站在门口揽客,因雨天没客人,百无聊赖地就注意到了他。

    女子笑得娇媚,挥了下帕子,冲他喊道:「祁公子,郎君,雨天无客,奴家去陪你可好?」

    钟离岄望向她,皱了下眉。

    女子叫得更欢了:「行不行嘛,钱财都好说,只求公子垂怜。」

    他在这里住了半年了,这女子不是第一次自荐枕席。

    无非是看中了他年轻富有,又生了一副好样貌。

    钟离岄有些厌恶,眸光阴沉地关了窗户。

    屋内安静了,他坐在桌前,伸手拿过了立于桌上的泥娃娃。

    泥娃娃巴掌大,笑眯眯的眼睛,胖乎乎的脸蛋,双手乖巧地叠放身前。

    这是买给婳婳的。

    当然不止这一件礼物,但凡他出行,所到各地,看到那些新鲜好玩的小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婳婳。

    婳婳如今正是贪玩的年龄。

    可这些,她还会喜欢吗……

    想到婳婳,钟离岄神情变得柔软。

    作为老王上最小的一个儿子,婳婳出生时他七岁。

    那个小姑娘,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

    王后病逝之前,她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性格天真烂漫。

    反倒是钟离岄,从小性子阴郁,为人不喜。

    之所以为人不喜,得益于老王上对他的态度。

    他几次三番地想杀了他。

    五岁时,生母云姬为他挡了一剑,死在了老王上手里。

    钟离岄知道是因为什么。

    因为老王上怀疑他并非亲生。

    云姬与胤王宫的一名侍卫有染,珠胎暗结。

    钟离岄长得一点也不像老王上,与他的哥哥胤王也无神似之处。

    这一点伴随着他的长大,越来越让人怀疑。

    好在后来,老王上没来得及杀他,便已殡天。

    他的童年是不幸的,阴郁的性格是自小养成。

    宫里没人会在意他,唯有一个婳婳。

    小姑娘刚学会走路时,便咿呀学语地唤他:「……小叔叔。」

    她总爱看着他笑,伸出莲藕似的小胳膊,口齿不清地吐露:「抱抱。」

    柔软的小人儿,身上满是奶香味,甜甜一笑,心都要融化了。

    婳婳喜欢骑在他身上,被他驮着满处跑。

    他是小公主的大马,任凭她指挥,顺着她说的方向前行。

    这游戏一直玩到婳婳七岁。

    七岁的婳婳,会仰着脸问他:「小叔叔,你怎么不爱笑呢,婳婳每次见你,你都绷着脸,其实你笑的时候可好看了。」

    钟离岄摸摸她的头,神情柔软下来,但仍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问婳婳:「想不想骑大马?」

    婳婳腼腆一笑,摇了摇头:「母后说我长大了,今后不可以再把小叔叔当马骑,她看到了要责骂我的。」

    钟离岄道:「无妨,你若想骑,我们可以偷偷的,不被她看见。」

    「不了小叔叔,婳婳也觉得这样不好,你是婳婳的九王叔,怎么可以一直当牛做马呢,这样是不对的。」

    小小的姑娘,懊恼又天真,钟离岄看着她,心里却是在想,那有什么,只要婳婳开心,我可以一直驮着你在地上跑。

    偌大的王宫,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可在心里,却只有婳婳一个亲人。

    他打心里喜欢她,想默默守护她,看这个小姑娘灿烂地笑。

    然而随着婳婳的逐渐长大,男女有别,终究是越来越疏远了。

    婳婳在学习如何做一个正统的钟离公主。

    他在学习社交礼仪,肩负起王室之责,为胤王分忧。

    婳婳对他的称呼,从「小叔叔」,变为了「九叔」。

    再后来,又从「九叔」变为了「九王叔」。

    她越来越客气有礼,端正自持。

    因王后去世,再没有母亲护着,唯有正统钟离公主的身份,才是她能抓住的护身符。

    钟离岄还记得王后去世那日,婳婳躲在园子里,花丛中,小小的肩头耸动,哭了一下午。

    而他就默默地守在一旁,陪了她一下午。

    最后婳婳说:「九王叔,今后我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钟离岄心里一痛,几乎是脱口而出:「婳婳,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

    胤王有着与老王上如出一辙的冷血,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位公主和公子。

    人走茶凉,对王后那点悼念过后,又有其他美人陪着,很快便不再关心婳婳。

    对婳婳超乎寻常地严厉,只因她将来是要嫁给慕容昭的。

    钟离岄也食言了。

    他对婳婳说,你还有我,可是后来他开始频繁离开胤都,在各国之间贸易往来。

    虽然每次回去都会给婳婳带好玩新鲜的东西,婳婳也会抬头冲他甜甜一笑,说一句:「谢谢九王叔。」

    终究是少了陪伴,越来越生分。

    犹记得上一次回去,他不远千里从齐国带了个鸤鸠推车给婳婳,心道婳婳见了一定喜欢。

    可是十三岁的婳婳,只感兴趣地摸了下,便摇头道:「九王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钟离岄愣了下,立刻道:「不喜欢吗,那你现在都喜欢什么?」

    「我喜欢蛐蛐,司宫里的连姜你知道吗,他是慕容昭的徒弟,可厉害了,我喜欢和他一起拿蛐蛐……」

    婳婳来了兴趣,侃侃而谈。

    钟离岄却沉默了,只因听到了慕容昭这个名字。

    他道:「婳婳,你很喜欢司宫的人?」

    婳婳点了点头:「是呀,我将来要嫁给慕容昭的,司宫的人都很好,我很喜欢他们。」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喜欢慕容昭,他还给过我秦糖吃。」

    因她这句话,次日,钟离岄竟带了一罐秦糖给她。

    一向性格冷清内敛的九王叔,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将陶罐递给她。

    婳婳没有接,对上他柔软的眸子,心里莫名地慌了下。

    九王钟离岄,已年至二十。

    相貌端正,品行兼优,可至今尚未成婚。

    胤王也曾问他,可有中意的女子。

    只他还一味地摇头,拖到现在也不肯成亲。

    索性他又经常外出,胤王也没太管他。

    婳婳与同龄的女孩比,终究是心性成熟了些。

    作为正统钟离公主,教养严苛,她很早就褪去了女孩子的稚嫩与懵懂。

    因而格外敏感地察觉到了钟离岄待她的不同,似乎并不仅仅是叔叔与侄女那么简单。

    十三岁的女孩,开始心慌了,但仍是维持着笑,对他道:「不用啦九王叔,糖吃多了牙齿会坏掉的。」

    她婉拒了他的好意。

    而钟离岄也仅是沉默了下,固执地将陶罐塞给了她,转身离开前,脚步顿了顿:「我后日又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时间一转,又近两年。

    楚国客栈,钟离岄将那泥娃娃收了起来。

    婳婳及笄了,应是长成大姑娘了。

    兴许不久后,她便要嫁给慕容昭了。

    也罢,婳婳懂得道理,他怎会不懂。

    他如何能跟慕容昭比,那样瞩目的存在,整个胤王室都又敬又怕。

    况且,他连站在婳婳身边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他的爱是丑陋的,不为世俗所容。

    所以他从不曾说出口,也永远不会说出口。

    哪怕他自己心里知道,他与婳婳之间,干干净净,并无血亲关联。

    而这事,却是要烂在肚子里的。

    他只想一辈子守着婳婳,以王叔的身份对她好罢了。

    钟离岄无奈地笑笑。

    「祁兄可在?」

    出门在外,为图方便,钟离岄用的是「祁岄」这个名字。

    这些年东奔西跑,各处的朋友也结交了一些。

    唤他的,正是不久前结交的周稷。

    周稷是齐国商人,此番来楚为的也是犒聘置办。

    玉树临风的公子哥,说话幽默风趣,见识颇多,与钟离岄一见如故。

    说起来,二人也算是生死之交。

    不久前钟离岄一伙儿行经申地,遇到周稷带领的商队,一同被山贼截货。

    双方大战一场,仓促之间,他还救了周稷一命。

    自此这家伙就赖上了他,跟他住同家客栈不说,三天两头地邀着一同饮酒。

    多数时候,是周稷叨叨个没完,钟离岄沉默寡言,话语很少。

    鲜少有喝多的时候。

    钟离岄为人警惕性很强,在外一向自持。

    周稷找他喝酒是常事,这次,隔着门唤他,他却变了脸。

    上次一同饮酒,他便察觉出了异常。

    当时喝得有点多,但也不至于令他昏了头,半醉半醒地趴在桌子上歇息时,低头他看到了一条尾巴。

    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真的是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按照方向来看,是周稷商队里的同伴,此人平时就打扮得不男不女,阴阳怪异。

    钟离岄心里一沉,不动声色。

    鬼怪之说,旁人不信,他却是信的。

    胤都尸水河,封印了那么多的邪祟妖怪,又不是什么秘密。

    他装醉趴在桌上,果不其然听到周稷叫了他两声,见他不答应,懒洋洋地对那同伴说:「喝醉了。」

    长着狐狸尾巴的同伴,雌雄莫辨,连声音都变了腔调,又尖又细:「主人,现在可以确认他就是钟离氏的人,要不要抓起来?」

    「钟离氏也分血统,正统的公主才是首选,现在不要打草惊蛇,免得到时候难抓。」

    周稷仿佛变了一个人,语气轻快,却透着莫名的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钟离岄惊出一身冷汗。

    后来装醉被人扶进了屋,次日一早便收拾了车队,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惜还未出门,便碰到了前来打招呼的周稷——

    「祁兄这是要去哪儿?看来昨晚睡得不太好。」

    他笑得意味深长,眼瞳黑如浓墨,仿佛洞彻了他所有的小心思。

    钟离岄突然意识到,他压根就是知道他昨晚在装醉,或许那些话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在戏弄他。

    果不其然,他望着他,勾起嘴角:「钟离岄,你走不掉了。」

    他当然走不掉了,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帮妖魔鬼怪,极可能是冲着饕餮锁来的。

    整个客栈都是他们的人。

    店掌柜和小二,以及后院喂马的小厮,都不是人,仔细观察处处透着诡异。

    被识破身份后,后来也懒得装,连端上来的饭菜都变成了蠕动的虫子。

    他若不吃,店小二会猛地伸出半米长的舌头,将盘子一扫而光。

    虫子的汁液残留在他嘴角,店小二兴奋地怪叫两声。

    怕吗?自然也是怕的。

    可是,他还有比怕更重要的事。

    周稷又在唤他了。

    钟离岄将要送给婳婳的泥娃娃收好,放在了床头。

    走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娃娃,大概也没机会带给婳婳了,真可惜。

    周稷摆了一桌酒,帮他倒了一杯。

    他说他真名叫申周,原是天詹师尊座下弟子,世间万物生而平等,现在他要为天下大义,将那些困在尸水河底的妖拯救出来。

    这是他第三次试图说服钟离岄了。

    只要钟离岄愿意帮忙引出钟离公主,日后天下划分,甚至可以尊他为神祗。

    跟前两次一样,一向性格阴郁的钟离岄,笑了。

    申周很有耐心,在他看来,封神对凡人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力,他不信他不动心。

    可惜,钟离岄看起来是真的不动心。

    不男不女的狐狸精,在一旁舔着牙,垂涎欲滴。

    第三次了,如果还不答应?它可要沉不住气了。

    钟离岄道:「有时候真怀疑你们这些妖有没有脑子,为什么一定要钟离公主?我也是钟离氏血脉,何必如此麻烦。」

    申周盯着他:「当初为饕餮锁献祭的是钟离公主,我如何能确认随便一个钟离氏也可引出饕餮。」

    「不试怎知,你又如何知道我引不出。」

    钟离岄淡定地喝了口茶,道:「况且钟离公主在胤都,有慕容昭的地方,哪里是那么容易骗出来的。」

    申周眯起了眼睛:「你竟不怕死?自愿献祭饕餮锁为的是什么?」

    「你为你的义,我为我的义,没有为什么。」钟离岄声音淡淡。

    「我明明给了你更好的选择,你的义难道比性命还重要?」

    「对,人这一生,总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若你懂了,又怎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钟离岄嘴角勾起嘲弄,申周恼羞成怒,一掌将他击落在门上,震得他五脏六腑剧痛,吐了一口血。

    他逃不掉了,触怒申周,必死无疑。

    好在一个不是钟离氏血脉的九王,即便投了饕餮锁,也不会唤醒妖兽。

    却可以以他之身死,让钟离氏警醒,慕容氏警惕。

    如此一来,严防死守,婳婳只要不走出胤都,不会再有危险。

    她本就是要嫁给慕容昭的。

    婳婳,九王叔大概是不能看着你幸福美满地嫁人了。

    幸运的是,最后一次,我还能守护你。

    【番外 2:申周篇】

    申周临死的时候,都还在满心狐疑。

    明明,他只差一步。

    这一生总是如此。

    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之中,他便被丢弃在山林荒野,险被猛兽啃食。

    所幸被人所救,又所幸被送往阐教昆仑山成为童儿。

    身为天詹师尊门下弟子,无上荣光。

    但其实,一开始他并不强。

    昆仑山是什么地方,元始天尊创立阐教之初,弟子都是有仙根慧骨的人。

    偏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凡人。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实力强大的人,才有资格立于师尊座下。

    听禅讲道,法术精研,比他入门晚的师弟们,围在一起虚心受教,他总是想往里凑。

    结果是师弟们一把将他推开——

    「师兄,别在这儿碍眼了,你又听不懂。」

    师尊自然也看不到他,偶尔看到了,只是叮嘱一句:「祭殿香焚玉炉,切记心诚帝前。」

    自小在昆仑山长大,除了每日去祭殿给元始帝尊上香,似乎他也没有别的可被师尊指教。

    即便是上香,也总是提醒他要心诚。

    申周心想,难道自己此生都要甘于人下,在这里打杂吗?

    如此这般,如何心诚。

    好在不久之后,他在后山救了一只小神狐。

    昆仑仙山宝地,动物也多有灵性。

    小狐狸掉入狩猎陷阱,得他所救,钻入山林。

    隔了两日,它又出现在山林,晃了下漂亮的尾巴,对他道:

    「小恩公,我太祖母想见你。」

    太祖母是一只活了万年的老狐狸。

    仙山洞穴,老狐狸足有三十六丈高,他需要仰头,才看得到它花白的须子,以及幽深的绿色竖瞳。

    洞穴很大,长满藤类植物。

    神狐修了万年,虽已年迈,灵力却非凡。

    它感谢他救了小狐狸,想要报恩。

    申周灵机一动,提出想要修炼仙根。

    一个没有慧根的凡人,想要修炼仙根,有些可笑。

    老狐狸知道他想要什么,轻笑一声,给了他百年灵力。

    申周离开狐狸洞,突然觉得健步如飞,一身轻松。

    原来精心苦练,抵不过老神狐一口仙气。

    有了灵力加持,他也总算在一干师兄弟面前露了脸,师尊也赞许地点头:「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孺子可教也。」

    可是,远远不够。

    他还想在师尊面前露更多的脸,得到更多称赞。

    于是,真的下了功夫地去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可惜,功力仍维持着不上不下,师尊又叹了句:「各安天命,你本就没有修灵的慧根,莫要强求了罢。」

    申周如坠冰窖。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谁不想出人头地,被人敬仰。

    师尊禅定,闭关时他从没有资格同去。

    他只能拿着抹布去打扫藏书阁里外。

    藏书阁内,有禁书。

    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

    谨遵师命,他从不敢翻看,可那日鬼使神差地,他趁着师父禅定,用他的符灵牌,偷出了那本书。

    他发誓一开始只是想看一眼作罢,未曾料想是坠入魔道的始端。

    邪术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与正经法术无异。

    直到一步一步,越练越邪门,他才意识到恐惧。

    可惜来不及了,与恐惧一同疯长的,还有他的野心。

    申周去山林又找了那只曾经救过的小狐狸。

    小狐狸听到恩公召唤,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它已经能变幻出人形了,虽是狐狸,人形却是个单纯天真的姑娘。

    恩公玉树临风,俊眉朗目,小狐狸还有些脸红。

    畜生就是畜生,修炼成精,也远远没有人来的狡猾与邪恶。

    申周杀了它,取了它的元丹。

    然后他变换成小狐狸的模样,去了仙山狐狸洞。

    凭他一个人,是对付不了老神狐的。

    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狐狸洞里,也有不甘于平凡的狐,如同昆仑山阐教里,不甘于平凡的他。

    里应外合,他们趁着老狐狸神虚,一举弑杀,夺了它的元丹。

    天詹师尊说得对,他没有修炼的好根骨。

    但他说得也不对,他的根骨,天生适合修炼邪术,无人能及。

    他从来不是心思纯善之人。

    申周师兄凭借自己的努力,硬是在满座仙姿之中,蒸蒸而上。

    师尊也不禁扪心自问,自己从前是对的吗?

    因为没有天赋,就要轻易地否定一个人吗?

    申周从未轻言放弃,他证明了自己,也证明了后天的辛勤与努力,同样可以使人功成。

    师尊轻叹,对自己感到失望。

    没人看得出申周隐藏的邪,因为他有神狐元丹。

    申周师兄龙章凤姿,乘御四海,天质自然。

    人人称赞,人人敬仰。

    师尊禅定,他必定陪伴其中,得其倾尽所有地传授功法。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神狐灭族,仙山灵兽惨遭屠杀,元丹皆被褫夺,终于引起了昆仑山的重视。

    真相大白之前,申周已经意识到了师尊的怀疑。

    他逃离了昆仑山。

    后来,成为不折不扣的孽障,逐出师门,修炼邪术,坠入魔道,人人以他为耻。

    原以为的要做人上人,结果成了过街老鼠,纵然有一身法力,却要同妖魔两道一样,永远滋生在黑暗角落里。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如今无人能及,自然要站在高处,睥睨所有人与神,掌控天下。

    他要往上爬,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因已入魔,申周脱离了凡胎的生老病死。

    隐修百年之后,他计划颠覆胤都,放出尸水河里的异妖。

    那些妖,实力强大,都将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杀上神界。

    然而计划也没有那么顺利,谁曾料想,百年之后,世上还会出现一个慕容昭。

    申周有九鼎。

    九鼎神力,若只是用来颠覆胤都,未免太可惜了。

    那是身份的象征,他要留在关键时刻,做他最后的底牌。

    至于尸水河,稍动脑筋,也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开启的。

    钟离岄死在饕餮锁里,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

    愤怒之下,一个更绝的念头又滋生。

    他扮作他的样子,回了胤都,接近了钟离公主。

    钟离公主生得美,眉宇间淡淡忧愁,又端庄自持。

    他这一生,都在不断地为自己的野心买单。

    那样好看的女子,望着他的眼神柔弱含情,在哄骗她的时候,那些说出去的话,做出去的事,当真是没半分真心吗?

    大约,也是有的吧。

    没人知道,大雨滂沱那晚,坠入深渊的,除了钟离婳,还有一个活了百年的魔。

    二人计划私奔的时候,在城郊神庙,暂时安身。

    取暖火光之中,钟离婳依偎在他肩头,轻声道:「我这辈子,从没做过这样大胆的事。」

    申周眸光幽幽,望着那团火,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也是。」

    这一刻,二人相依为命,钟离婳看着他,异常坚定地说:「跟你在一起,我永远不后悔。」

    钟离婳跪在蒲团上祈求神明庇护的时候,她在看着神像,申周在看着她。

    一个即将颠覆天下的魔,第一次生出,不如就这样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念头。

    可是,这念头注定只有一瞬。

    黑心狐狸一直在催,已经拖了两日了,计划不能再推。

    事已至此,申周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做出了取舍。

    但他没想到,当晚,那个说出「跟你在一起,我永远不后悔」的女子,默不作声地离开,折返回去了。

    原以为是她发现了他的计划,却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奶娘。

    可笑至极,倘若真的要带她走,生死攸关时,他竟还不如一个奶娘重要?

    傻姑娘啊,你这样傻,真的不适合活在这世上。

    胤都那场浩劫,天翻地覆。

    因他未曾料到慕容昭提前出关,能力强大到用尚未完善的异妖册收录了那些逃窜出去的妖。

    明明,只差一步。

    申周在打算祭出九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败了。

    但是没关系,他还会卷土重来。

    那被留作后手的鼎,放在了崤山。

    摈弃心性,坠入魔道,他早已坏得彻底。

    连那黑心狐狸,都可以拿来作为祭鼎之物。

    不疯魔,不成佛。

    他已经疯魔了,然而在尚未成佛时,脑中总是浮现出钟离婳的那双眼睛。

    被他一掌打入饕餮锁时,她的身子在往下沉,可第一反应,仍是伸出手来,惶恐地看着他——

    「小叔!」

    那双眼睛,美丽、含情,也绝望。

    还有她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子里回旋。

    在他再次将她哄骗出来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她推入深渊。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忽又想起,那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惶恐又坚定地对他说:「你放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舍弃我们的孩子。」

    一个还尚未成为母亲的姑娘,坚定地说哪怕她死了,也要保护孩子。

    她没有舍弃他。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舍弃了她们娘俩。

    申周目眦欲裂,他亲手将妻儿毁灭,结果换来的是一个败局。

    不能接受,不可接受。

    他将黑心狐狸祭了鼎,那些不入流的小妖,统统成为他的祭祀品。

    时隔七年,他又回了已经不复存在的胤都。

    没人知道他还来做什么。

    他死于慕容昭之手,临死之前,满心狐疑。

    只差一步,又只差一步。

    崤山的鼎已经备好,他来胤都,四下寻找,只想看一眼钟离婳可有残魂遗留。

    明明还有一丝希望,他可以借九鼎之力,重塑她的魂。

    败了,他没机会了。

    这兴许也是,钟离婳压根不愿给他机会。

    【番外 3:朱牧篇】

    城市地铁口,总有个拉二胡的瞎子老乞丐。

    上下班高峰期,他盘坐在一张破毯子上,面前放了个碗,二胡拉得悲愤激昂。

    路人匆匆,很少有人看他。

    也有一边打电话,一边随手往他碗里扔个硬币的好心人。

    张大头早上出门的时候,途经地铁口,会顿足听他拉完一曲二胡。

    然后无声地弯下腰去,在碗里放些钱。

    这个习惯持续了大半年。

    忽有一日,他又经过地铁口,远远听到二胡的声音变了。

    瞎子从前拉的多是病中吟,曲调缠绵婉转,闷苦压抑。

    今日的曲子,却是一首悠扬轻松的调子。

    走近的时候才发现,拉二胡的是个身穿白色蕾丝裙,长发披肩的年轻姑娘。

    姑娘也不嫌脏,与瞎子老乞丐坐在一起,脸上也卡了一个墨镜。

    张大头顿足,看着这姑娘觉得有些眼熟。

    一曲作罢,姑娘起身,把二胡还给了老乞丐,同时转过脸来,把墨镜摘了——

    「嗨,好久不见。」

    一张精致而熟悉的脸,似笑非笑地看他。

    哦,想起来了,是池婷。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朱牧。

    她化了个淡妆,气质慵懒,问他道:「这首曲子怎么样?」

    大头勾了勾嘴角:「还行,第一次听二胡拉的高山流水。」

    「哇,你很厉害嘛,竟然听出来了。」

    朱牧眼中有赞赏,继续道:「我也是第一次用二胡拉这曲子,其实筝曲和琴曲弹奏出来的高山流水,音色更好,但若分开来说,流水这段引子部分需不停变换音区,泛音又要讲究清澈,用二胡倒也合适,音韵挺好。」

    「嗯,确实不错。」

    简单地点评,他看起来没有太大兴致多谈,照例弯腰在瞎乞丐碗里放了钱,起身打算离开。

    却不料朱牧跟着他一起走了。

    二人同行,朱牧踩着高跟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遇到知音的感觉了,像是伯牙又遇钟子期,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吃吃饭,叙叙旧。」

    「不必了,我们不熟。」

    「你不会以为我想泡你吧?我只是有些问题想请教罢了。」

    「什么问题?你可以直说。」

    朱牧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笑。

    张大头回头看她一眼,皱了下眉。

    她幽幽道:「你周围都是鬼,不怕吗?」

    环顾四周,是热闹的街,可艳阳之下,还是能感觉到一股阴气,从四面八方传来。

    张大头面不改色,轻笑了一声:「习惯了,没什么可怕的。」

    「它们为什么跟着你?」

    「恶业使然吧。」

    「那又为什么没去害你?」

    「可能它们害怕。」

    大头随意地笑了下,转身继续前行,双手插兜,身姿高挺,步伐沉稳。

    朱牧若有所思,原地站了下,突然回头冲那些跟着张大头的鬼,诡异一笑,无声地吐露几个字——

    「滚,他是我的。」

    【番外 4:小甜甜篇】

    连姜归去之后,小甜甜回了鬼城酆都。

    秦广王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安静地扮演从前角色。

    可是,冥府的一切,比它还要安静。

    连姜说得对,时代在进步,鬼城也在进步,它这种老古董,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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