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加更) (5)
,然后准备一下会议内容。
为了公司的药品能够进入中国市场,他每年都有至少六个月待在国内,其中六个月里,又有一大半时间在附院。他对科研楼的情况了如指掌,一进楼,头都不台,直接去走楼梯。
肿瘤科的楼层在八楼,出了楼梯就是走廊,要去会议室,得先经过实验室。
他刚到走廊,就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实验室门口。
那道白色身影站得笔挺,远远看上去,身姿如松。
蒋含光脑海里冒出一个四字词语:人如其名。
他手里夹着饭卡,散步过去,把饭卡往对方眼前一晃,“你怎么不进去?”
小松手快地接过饭卡,然后对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实验室里传来议论的声音,时而是几个人一起说话,时而只有一个人说,蒋含光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实验室紧闭的大门。
他听到一个清晰的女孩声音,说道:“她爸是烈士,公派留学这种事,肯定得优先选烈士子女。”
紧接着说话的,是一个男生,他说:“烈士子女更得注意言行了,前两天我跟老板去查房,碰到十楼护士,她们跟我说去年年底,她跟一个患者好上了,她天天在病房过夜。”
另一个女生说:“你不能得不到就毁掉啊。”
那男生又说:“咱学院多少好妹子,谁想和她好?护士姐姐说了,那男的伤挺重,估计是跟人打架打的,一看就不像正经人,当时她还怕李犹松上当,结果你们猜李犹松说什么?说那是她未婚夫。”
最开始那个说小松是烈士子女的声音又说了:“我本科和她是同班同学,也是室友,说实话,她真的挺刻苦的,每天都泡实验室,但成绩吧,也不是最顶尖的。当时我还纳闷保研时候,李选这么挑,怎么接受了她,我在导员办公室看到她申请表才明白,八成因为她是烈士子女,有她在好申项目金。”
另一个女孩惋惜道:“谁让咱们家没烈士呢,我爸要是烈士,我也能申请上去年的公派留学。”
蒋含光在关注那些噪音的同时,也关注着小松的表情。
她的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意味,反而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蒋含光拉住她胳膊,“你跟我去会议室。”
蒋含光不想她听到这些言语。
他和小松姑姑、表姐很熟,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家人的视角下去看待这个女孩。
他和她的家人一样,认为她是一张白纸,他们有义务保护她的单纯。
可现在,那些人的话,像是尖锐的圆规,在这张白纸上,胡乱刻画。
蒋含光一米八五的身高,常年锻炼,肌肉很结实,他竟然被小松甩开了胳膊。
小松推开那道门,波澜不惊地走进去。吓到的,反而是刚才说话的那帮人。
她站在他们身边,穿着和她们一样的白大褂,脸上有和他们一样因为赶论文而熬出的黑眼圈,可是,蒋含光能够辨认出来,他们和她,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他们的世界,只需要一些饭后茶语的话题,就能够汲取足够的养分。
其实那些话题是什么,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将他们凝聚在一起,让他们的世界不断扩张、不断侵略他人存活的土壤。
小松只是恰好成为了他们的话题。
他们吵吵闹闹,可若是你能够深挖到他们内心世界里,就会发现,那里寂静无声,一片荒凉。而更加残忍的是,不会有人愿意去挖掘他们的内心。
然而,大部分人,甚至是蒋含光他自己,也只是听听就罢,不去计较。
但小松的选择和他们不一样,因为,她和他们不一样。
她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无惧也无畏。
而在她的对立面——那个喧嚣而无趣的世界,最慌乱的是小松的大学室友吴舒雅。
“小松,我们就是随便一说,谈起了你。”
小松冲她挑眉:“怎么不谈你自己呢?是因为你没什么可谈么?”
当然,不知所措的还有那个暗恋她很久,最后对她痛心疾首的男生。
小松看向他,“你照过镜子么?照过的话,就该知道谁看起来不像正经人了。”
那男生平时胆小,而且压根没料到小松会突然出现,他当下就愣住了。
最后还得是博士师姐出头,她说:“小松,大家说着玩,你别较真。”
小松看了她一眼,说:“祝你们早日成为烈士子女。”
吴舒雅终于受不了了,她大喊了一声:“李犹松,你爸死了,又不是我们害的,你跟我们发什么火?”
小松早被龚琴锻炼出来了,比起发疯的龚琴,这几个人,没有丝毫战斗力可言,她对吴舒雅笑了笑,稳重地说:“我发火了么?我跟你说重话了么?你急什么?”
她说罢,手指还朝吴舒雅的脸蛋上轻轻拨了一下,“你保研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运气不好了,怎么还敢背后说别人,要不是我脾气好,碰到的是别人要怎么办啊。”
吴舒雅气道:“别人有你这么厚脸皮么?”
“够了。”蒋含光实在忍受不了。
他二十岁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去做环球义工,然后直接进入家族企业工作。他也就比眼前这几个学生大四五岁,但阅历比他们丰厚太多太多。
成年人的世界,时间和精力有限,没有人会把时间花在这种幼稚的争吵上。
对学生来说,能见到蒋含光的都是工作场合,他工作的时候非常严肃,他一发话,他们都不敢说话。
蒋含光先对这场事端的挑起者——李犹松同学说:“你是小学生么?还用这种方式处理问题?”
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实在拉偏架,所以先说了一句小松,但他又确实是在拉偏架,所以,只说了小松一句,然后就对着那三个学生说:“你们是学医的,能读到硕士、博士,说明你们以后都是想从事这个行业的,无论做研究,还是看病人,都需要你们的专注力,不如把关注别人的时间用在自己身上,这样才会更快进步。”
师姐低着头说:“我们受教了,蒋先生,今天也是我们不该在背后说人家,小松,对不起。”
蒋含光觉得,至此,他已经为小松平安解决了这件事,接下来只要小松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就行。
可小松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不接受。”
蒋含光被她给气笑了,无奈道:“你还真是个小学生啊。”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清楚,小松不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相反,她很懂,她今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些话真的严重伤害到了她。
“你跟我来。”他拉起小松的手,把她带到旁边的会议室里。
实验室的三个学生,看到他拉住小松的手,面面相觑,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会议室现在还没有人进来,蒋含光关上门的那一刻,小松开始浑身颤抖。
她靠在冷白的墙壁上,像是失去所有力气,双手捂着脸,弓着身体,一遍又一遍深呼吸。
她听到自己浓重的气息声,她想,自己还是需要更坚强一些。
因为之前在丽江小松的见义勇为,蒋含光意外和她邂逅,他对这个女孩有着天然的好感,后来的重逢,让他学会一个美妙的词语:因缘际会。
种种原因之下,他和小松相处起来,比他和别人的相处更加自然。
尽管两人的年龄、阅历、背景都不相同,但他们的相处,一直都是平等的。
这种平等,在今天,第二次被打破。
第一次被打破,是在去年冬天,他在病房撞见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蒋含光知道,如果今天被议论的人是自己,他不会有推开那扇门的勇气。
他心疼地抱住她,“你没有错,相信我,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小松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她扶着蒋含光的手臂,说:“准备开会吧。”
蒋含光笑了:“你满头鲜血,还惦记着开会么?”
在他的眼里,她已经头破血流了。
小松说:“要不然呢?”
蒋含光由衷感叹:“Bravo!”
会议室正门旁边,有一道小门,那里是一间储物室,小松走进储物室,从里面抱出几瓶矿泉水,挨个座位分发。
蒋含光也抱出来几瓶水,在会议桌上摆完一圈,正好剩下一瓶,他拧开瓶盖,递给坐在会议室后排椅子上的小松。
小松说:“不想喝。”
蒋含光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把瓶口送进自己口中:“你知道么,玫瑰有罪,不是因为它带刺,而是因为它太过鲜艳。”
受他成长背景的影响,他具有浪漫的文艺和哲学思维。
可他忽视了,小松是个不折不扣的理科生,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比喻。
她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感谢你,我今天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鸡同鸭讲。”他努力摆出一个笑容。
经过一段时的缓解,小松已经复原了。她对蒋含光说:“刚才谢谢你。”
他们都知道,蒋含光刚刚用了一种成熟而体面的方式,帮她解决了大麻烦。
刚才,要是没有蒋含光说的那一番话,那些人,离开这栋大楼,回到他们各自的生活圈,会继续提起这件事,让流言蜚语一直发酵,直到最终,学校会为了安抚大多数学生,取消小松的留学资格。
蒋含光说:“我可没帮你什么,你谢我干什么。”
小松对他莞尔一笑:“谢你刚才帮我发水。”
几分钟过后,蒋含光的团队和院方代表、药企代表陆续到来,他们坐在会议桌上,小松这些学生只能坐在后排旁听。
抗癌药物出海一直是我国药企的一大使命,也是近几年的新风向。
蒋含光家的企业,从知名度上来说,自然比不上那几个大型药企,他们也没有独立的研发团队,但在其它企业忙着攻占全球市场的时候,蒋家的企业深耕于欧洲本土市场,高新挖来了其它药企的市场人才,组建了一支专精化的市场团队。
这场会议中,蒋含光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他说了很多药物海外上市的专业术语,底下学生都在忙着记笔记。
或许他们也知道这些内容,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做笔记,只是不让自己看起来不专业而已。
小松无法集中于和她无关的会议中,她的笔尖一直在本子上乱涂。
她一直在想出国读博的这件事。
出国留学是好事,更是大事。她在公示名单以后,就告诉了李永青和林广文他们,当然,他们也为她感到高兴。
她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她不会顾及任何人的说法,也不需要别人的意见。
可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顾虑地去做一件事,她正在止步不前。
她要想办法告诉成州平。
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她的生活被学业和各种琐事填满,除了刚开始的那一个礼拜,后来想起成州平的时候,其实不多。
这个名字,只会在她遇到重大人生节点的时候,突然出现。
比如现在。
蒋含光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里:“License out是省时省力,我们以前公司也帮别人做过,但你们做药物出海的初心,是为了长远地在海外市场站稳脚,这和其它企业有本质的区别。我们虽然是一家外企,但我们蒋家,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我们希望在世界市场上看到更多中国研发人员的面孔,而不是粗暴地掠夺去你们的研究成果。我们公司愿意,也乐意成为中间人,帮助你们进行自主出海。”
蒋含光一番“大有格局”的发言引起掌声雷动,
小松茅塞顿开:中间人!
对!可以找中间人!
她和成州平,虽然不能直接联系,但是他们有中间人。
她立马拿出手机,翻出老周的微信,输入:“周叔,我有事要找您,看到微信,麻烦回电话给我。”
发送,完毕。
作者有话说:
最近没有谈恋爱戏份明显数据不行,我也就不定时更了。214肯定完文,可以不用追了
第 69 章
小松在会议结束后没多久, 就收到了老周的电话。
他们的来往,一直只限于逢年过节互相问候,小松发来这样一条微信, 老周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一处理完手上的事, 就立马给她回了电话。
“小松,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老周在心里一通瞎猜, 是不是成州平爷爷的复诊结果有问题?还是她家里出事了?
小松开门见山:“周叔,我下学期要去德国。”
老周明白了,他忙说:“恭喜恭喜!是不是需要你爸的档案啊?”
“不是的,周叔。”小松说, “你还记得去年年底让我帮忙照顾成州平吗?当时, 他借了我五千块钱,现在我要准备出国, 用钱的地方多,但又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什么时候还钱啊。”
周叔一听,声音陡然升高:“他问你一个学生借钱?”
成州平刚来警队的时候,比起其它人, 不算老实, 刘文昌当时再三叮嘱他们几个老同志, 要看好这个孩子, 别让走歪路。
老周对成州平是爱之深,责之切。
小松一听老周误会成州平了, 她解释说:“也不能算他问我借钱, 是我自己非得借给他的。”
老周纳闷了:“你非给他借钱干什么啊?”
小松说:“说来话长, 有机会了我慢慢跟您说,不过这事不着急,我十月份开学,九月才出发,您九月之前告诉他就行。”
结束通话,老周越想越不明白,哪有催债还给这么长期限的。
最近成州平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老周趁着抽烟的功夫,给成州平发了一条短信,让他晚上回电话。
没想到成州平立马就回了。
老周一根烟还没抽完,接了电话,骂骂咧咧说:“你能不能等我抽完烟再打过来?”
成州平说:“找我什么事?”
老周听到他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有些心疼了。
他年轻的时候,也干过同样的事,知道它对一个人的心里影响有多大,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成州平这么大的胆子,一弄清了对方的人员结构就立马不干了。
“你今天怎么接的这么快?”
“在开车,刚上高速,路还长着呢。”
老周调侃他:“你这是技多不压身。”
成州平懒得跟他扯东扯西,“你赶紧说吧,我开车呢。”
老周说:“是这样的,刚才老李闺女,小松给我打了电话,人姑娘八月要出国了,说你那里还欠着她五千块钱,小女孩,脸皮薄,不好意思催,我说我来帮她催。”
在老周提到小松名字的瞬间,成州平就知道,她一定是有事要找他。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知道了。
她们学校公派留学的名单都会在官网公布,成州平前天去网吧,搜索过她的学校。
在那个时刻,他也是仅仅试图了解她的生活,却没想到在留学人员名单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只是他没有想到,小松会以这种方式告诉他。
更准确地说,他没想到在他们四个月没联系的情况下,她依然会和自己分享这件事。
成州平对电话说:“我现在要去南宁,等我到南宁了,把银行卡寄给你,你捎给她吧。”
老周诧异:“五千块钱你要寄银行卡,过分了吧。”
成州平说:“我乐意啊,不说了,前面有电子眼,我挂电话了。”
他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开车。
今天路上车很少,他前面只有几辆小型私家车在跑,笔直的高速公路,看不到终点。
他到南宁已经晚上了,卸完货,车停在停车场,他先打车去了市区,找到一个ATM机,把自己的那张银行卡插进机器里,确认过了余额,然后又去超市买了一个牛皮纸袋,一袋黄色便签。
晚上回到旅馆,他把银行卡放进纸袋里,又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密码:手机号后六位”
他将这张便签纸也放进了牛皮袋里,第二天一早,便亲自去了快递点,它送出去。
南宁是省会城市,发往全国大多数地方的快递只用三天。
三天后的周六早晨,老周在家里收到成州平寄来的快递。
老周是个老警察了,那天成州平说完要寄卡过来,挂了电话,老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是成州平的领导,因为成州平工作的特殊性,他有权检查成州平的私人物品。
老周在客厅撕开了快递包装,拿出牛皮袋,往外一倒,果然,除了银行卡,倒出来的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黄色便签。
他展开黄色标签,看到上面的密码提示,已经意识到,事情不是看起来的那样。
密码提示写着手机号后六位,却根本没说是谁的手机号,这就很不寻常了,现在的人,除了自己的手机号,还能记住谁的?
老周送完孩子去书法班,找到了最近的ATM机,把成州平给的银行卡插进去,输入密码的时候,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找到成州平以前的号码,把后六位输进去。
机器界面成功跳转,老周点了下查看余额。
看到余额的瞬间,他脑海里各种思绪乱撞。他慌乱地抽回卡,害怕周围有人盯着,又怕卡掉了,立马把卡放到自己运动衣内胆的口袋里。
一回到车上,老周立马拨通成州平电话。
成州平没接电话,老周知道他现在在忙别的,在等待电话的途中,他试图组织自己的语言。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了,成州平给他打来了电话。
尽管,老周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他还是没能忍住,暴跳如雷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十五万,他工作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十五万。
电话那一侧,成州平所在的地方,是造纸厂旁边的野草丛。
这块地是荒废的,一墙之隔将造纸厂和这里隔开,不会有人发现他在这里,对他而言,这是个相对安全的领域——从心理上来说。
老周听到他的沉默,又厉声问了一遍:“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老周并不愿意质疑成州平,但作为领导,他又必须得问。
成州平说:“是上回任务的奖金。”
“胡扯!你的奖金是谁给你申报的?有多少钱,我比你还清楚,在这跟我瞎扯。”
听到老周暴跳如雷的声音,成州平忽然装作厉声说:“你是不是怀疑我拿黑钱了?”
成州平这人跟他们相处,少有严肃的时候,老周一听就知道他是装的。与此同时,他的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成州平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这不是黑钱。
老周说:“你先交代钱的事,哪来这么多钱?”
“我工作也快十年了,还攒不下这点钱么。”
老周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除去饭钱,不租房,不休闲娱乐,不旅游的话,不成家,差不多。但这个钱,已经是成州平能攒的最大限度了。
这就涉及到了第二个问题:他几乎把全部身家都给了李长青的女儿。
是欠人十五万吗?老周当然不会这么想。
他捋了片刻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跟老李女儿处对象了?”
成州平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老周知道,他默认了。
“过年那两天,有人跟我告状,说你带女人进宿舍,是小松?”
“嗯。”
“成州平,你他妈疯了吗?”
成州平想,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再疯狂一点,现在,他就可以直接拨通她的电话。
幸好这是一场电话对话,老周只能踹一脚车底,而不是踹成州平。
他平息了一下情绪,问道,“什么时候好上的?元旦你住院期间?”
“比那更早,是抓捕韩金尧的时候。”
成州平默默想,也许,他们的开始比她在嵩县实习的那个假期,还要早一些。在那个日照金山的清晨,一切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老周一听火又上来了,比那元旦早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是成州平执行任务期间好上的。
他咳了几声,克制地说道:“成州平,做人要讲良心。你李哥生前怎么对你的,还要我说吗?他走之前被毒贩认出脸,半年没敢往家里打电话...”
说着说着,很多心酸往事都涌上心头,老周不知道他在为李长青愤怒,还是在为自己愤怒,他红着眼睛,声音陡然提高:“你怎么敢这么祸害他女儿!”
尽管这个问题,成州平早就想过无数次了,可当另一个人站出来指责他的时候,他依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踢了脚地上的石子,嗫嚅说,“我想和她好好过的。”
老周简直想把他给爆头,他的脑袋重重往后一靠,无力地说:“我说怎么当初你爷爷治病,她又是找大夫又是每天来探病的,敢情那时候你俩就好上了。成州平,你听我一句劝,他们家的背景,不是咱们能高攀起的,人这一出国八成就不回来了,你赶紧跟她断了,别耽误人家,也别耽误自己。”
成州平正站着的地方,是造纸厂的墙根下面,造纸厂外墙上挂满铁刺,这让他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所镇上的中学,也是类似的墙壁和铁刺。
他靠在墙上,举着手机,也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就让沉默继续着。
成州平第一次知道,当时自己爷爷看病,是小松帮忙。
她见过了他的爷爷,姑姑,知道他来自什么样的家庭。
可她从没对他提起过。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成州平想明白了,不论他怎么做,都始终会亏欠她,这亏欠,不是给她一笔钱,就能够弥补的。
他懂得小松,他把钱全给她了,她不但不会收,反而会认为他在试图和她撇清关系。
而且,万一...他是想万一,自己要是出了事,这笔钱里的每一分,都会像大山将她压垮。
最终,缓缓开口说:“老周,你帮我个忙。这钱我直接给她,她肯定不会要。”
他不在她身边,想要给她男人能给的保护,却不想带给她压力。
老周这通电话给了他一些多余的思考时间。
老周冷笑:“你说,你想让我怎么给她?”
“你不是知道密码么?可以用你的名义办张卡,把卡里钱转过去,给她的时候,就说是队里对她爸的心意。”
老周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骂他:“你他妈脑子倒是转的快。”
成州平说:“你把钱给她,我就跟她断了,你要不信,可以查我手机号的通话记录,反正你都查得到。”
成州平这么一说,老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成州平说:“我出来时间太长了,挂电话了。”
在刚刚成州平沉默的时候,老周也想,自己是不是对成州平过于严厉了。
他对他期望太高,所以太害怕他毁掉自己的前程。
缉毒大队处在青黄不接的状态,除非家里和毒贩有仇的年轻人肯主动来他们队,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调剂过来的。
一些家境差的孩子,宁愿去贩毒,也不愿意干缉毒。
为什么?同样把头拴在裤腰带上,贩毒多挣钱啊,住大房子,开好车,运气好一点,还能把子女送出国。
哪像他们,那点狗屁成就感,总会在一些时刻烟消云散,变成牢骚。
成州平是少有的,愿意做这个,而且一心只想干这个的人,老周没从他嘴里听过一句抱怨。
不止他,现在就连刘文昌对他也很重视,把他当接班人培养。
他和小松是在执行任务期间好上的,已经是违纪了。
老周在车上睡了一觉,接完女儿,回家吃完饭,他趁洗碗的时候给成州平发了条信息:“下周末我会亲自把钱转交对方,不会告诉其他人,你专心工作,别省钱,一个人在外,不要亏待自己。”
第 70 章
一周后的周六, 老周一大早坐高铁去找小松。
他快到的时候,刚好中午十一点半,打电话给小松的时候, 她刚上完德语课,走出上课的大厦。
她本来打算中午随便吃一点的, 但老周来了,两个人正好凑着下顿馆子。
小松给老周发去一个地址, 那是一家位于高铁站和她学校之间的朝鲜料理,它的评价很高。
小松坐地铁过去,出了地铁站,在小区里绕了几圈, 才找到。原来那家店藏在小区里面, 难怪她一通好找。
她进去的时候,老周已经坐在角落里了。小松发现, 他们这些人,都很喜欢坐在角落里,光照不到的位置。老周如此, 她父亲如此,成州平也如此。
这间店装修非常简陋,传说老板是脱北者, 所以店里的朝鲜料理非常正宗。
老周说:“吃什么, 我请客。”
现在天热了, 小松点了一碗爽口的冷面, 老周也点了冷面。
在等上餐的时间,老周从衣服内胆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推到小松面前, “出国用钱的地方多, 这是你爸的退休费,还有一些我们老同事的心意,加起来有个十几万,密码是三个三,三个六,你收下吧。”
小松看着那张淡蓝的卡片,她没有拒绝,而是将卡片拿起来,握在手掌中,对老周笑道:“还有天上掉钱这种好事呢?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她把卡放回自己的钱夹里。
老周也不知道小松有没有怀疑这笔钱的来源,他的任务只是让她收下钱,现在他任务也算顺利完成了。
老周今天来,就只是为了给小松送卡,他下午两点的高铁回去,吃完饭,小松把他送到高铁站的进站安检口。
老周说了好几次不用送了,她一直跟着,因为有句话一直哽在她的喉咙里,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问出口。
安检口人挤人挤人,提着行李箱的旅客,大多匆忙。
老周说:“送到这就行了,再送你就直接送我回家了。”
小松嘴唇抿了抿,她鼓起勇气,面对老周:“周叔,成州平,他怎么样了?”
老周说:“他老样子,好着呢。这小子啊——”
他指了指脑袋,“这儿转得快,办事稳。”
小松看着老周,坦白道:“周叔,我和成州平在一起了,你能不能,让他在我出国前打个电话给我?只要几分钟就好,我就想听到他的声音,确认他是平安的。”
她一口气说出来,话的尾音,语气颤抖。
老周是心肠软的人,他实在看不了这种画面。他躲开小松烁烁的目光,“小松啊,你理解一下,我们干这个的纪律很重要,都是没办法的事,等他工作结束了,肯定会给你打电话的。”
小松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老周说:“周叔,你别怪他,是我追他的,成州平刀子嘴豆腐心,他拿我没办法才答应的。”
老周看出了她的意图,她在维护成州平。
老周说:“小松啊,你是个好姑娘,我们警队对不起你,以后你出国了,见到更大的世面,认识更多优秀的人,就会忘了成州平。”
小松想,如果今天是她劝别人,大抵也会说同样的话。
世界这么大,人来人又去,哪有什么情有独钟,独一无二的,无非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罢了。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老周朝小松招了招手,“我进站了,小松,出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担心家里,我们帮你看着家。”
小松点点头,微笑说:“谢谢周叔。”
她看着老周的背影涌进人群,他的身影没什么特别,一旦进入人群,就分辨不出哪个是他了。
小松的生活依然陀螺一样不停转动,四五月准备毕业论文,六月进行毕业答辩和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她的爷爷奶奶,姑姑表姐都来了。
他们拍了大合照,小松回头看那张合照,始终有所缺失。
七月的时候,她陪爷爷奶奶去了趟云南。
这次他们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又有人安排行程,几乎玩遍了云南全境。
这趟旅程的末尾停在香格里拉,小松的奶奶提出要去看日照金山。负责接待他们的人连夜打电话去飞来寺,说最近看到日照金山的几率比往年更高,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出发前往德钦。
接待人帮他们定了位置最好的酒店,甚至不用去观景台,在酒店阳台就看得到日照金山。
七月的德钦,雨季和日照交叠。他们在酒店带了三天,第四天早晨,如愿看到了日照金山。
小松忽然意识到,她和成州平,也许没什么特别。
和上一个在等待中度过的四年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甚至不知道成州平在哪里。
八月份她回家看了龚琴一趟,母女俩无话可说,倒是林广文,拿了张卡给她。
小松没有收那张卡,李长青牺牲后,他的抚恤金、工资卡、五险一金都由小松直接继承了,奖学金也申请下来了,她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
林广文虽然平时话少,但他看的明白,小松自始至终,没有接受过自己。
小松的机票是九月十五号的,而在八月下旬,她在网上意外刷到一个冈仁波齐的转山活动,她被活动的介绍词和照片吸引,想都没想就报名参加了。
她第一次听说“转山”这个词,是十九岁那年在德钦,由成州平告诉她。
藏传佛教认为在冈仁波齐转一次山,可以洗涤灵魂。
小松去了才知道,一路荒野露天,连上厕所的地方都没有,活动还没开始,已经有一拨人因为高反严重而离开了。
三天转山结束,她被晒黑成了另一个人。
除了晒黑,这一路行程平安顺利,冈仁波齐的星空让她久久难忘。
九月回到李永青家里,她开始收拾行李。
李永青、白莉他们都有海外留学的经验,她们提前帮小松列了清单,小松只需要按照清单上去准备行李。
出发前一个礼拜,她的心情五味杂陈。
有期待,有不舍,就在她以为自己出现了一些心理问题时,病来如山倒。
先是急性肠炎,又是高烧不退,飞机起飞当天,她还在医院输液,只能先退票,推迟一礼拜出发。
这段时间李永青正好去了海南出差,白莉也回美国了。
小松是李家唯一的家孙,老人不放心她独自出国,都打算再亲自把她送到德国了。李永青一个电话拦住他们,这俩老人本来就年纪大了,七月去玩云南,回来腰疼了两个月,根本经不住长期飞行,也不知道到时候是他们照顾小松还是让小松照顾他们。
最后是白莉打电话给了蒋含光,拜托蒋含光送小松一程。
蒋含光原本是十月中旬回欧洲,受人之托,他把机票提前了一个月。
小松本来想,自己一礼拜后肯定康复了,起初她没有接受蒋含光的陪伴,只是她低估了自己这次的情况,即便机票推迟了一个礼拜,她依然没能康复。
再推迟的话,就赶不上开学了,小松只能带病上飞机。
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在凌晨,为了避免迟到发生,他们提前四个小时到了机场,走完一切程序,到达机场大厅,是晚上十一点。
还有两个小时,她即将前往异国他乡。
蒋含光绅士地要替她拎箱子,小松说:“不用,我还没虚弱到那个地步。”
蒋含光微微一笑,嘲讽道:“你真是身残志坚。”
小松:“...真的不用。”
她病了,不比平时鲜活,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蒋含光直接上前把她的箱子接到自己手里:“今天你是病人,你有权利使唤我。”
他还是从小松手里抢走了箱子,小松揉了揉晕乎的太阳穴,跟在他身后,前往登机口。
他们来的不算早,这会儿登机口前的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
蒋含光找到一个空座,指给小松:“你坐这里。”
小松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坐下了。
蒋含光说:“你刚才是想说什么吗?”
小松点点头,“嗯,我以为,资本家都是坐头等舱的。”
蒋含光觉得她生病的时候,难得有了小女孩的天真柔软,他敲了一下小松的脑袋,“资本家才知道要合理消费。”
小松转过头,躲避他的触碰。她知道,蒋含光是为了照顾她而没有坐头等舱的。
这种照顾,让她疲惫。
蒋含光不以为意,他对小松说:“我去买咖啡,你喝什么?”
小松摇头说:“我喝水。”
如果不是蒋含光认识她多年,知道她外表之下的尖锐,恐怕也要误以为她是个不通人情世故,容易害羞的小姑娘了。
他说:“旁边的人走了,你可以躺下来休息。”
小松说:“你快去吧。”
蒋含光离开后,她仍保持着之前的坐姿坐在椅子上。候机的人们都在低头看手机,或刷视频,或和人聊天。
小松手里握着手机,她的手机在今夜格外安静。
窗外的停机坪上,一架航班落地,飞机照明灯发出的光束穿破夜晚。小松被那阵灯光吸引注意,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那架飞机落地。
窗户上,倒映出一个女人拿着手机走来走去的身影,小松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糊涂到把手机放到座椅上了。
她立马走回座位,果然,黑色的手机孤零零地待在椅子上。
小松拿起手机,她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是个陌生号码,点开一看,电话归属地是广西。
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八成是诈骗电话。
毕业生是诈骗团伙的重点目标人群,光这个月,小松已经收到三通诈骗电话了。
每次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电话,她都会接听,有时候,明知道可能又是一通诈骗电话,她还是会接听。
她怕错过成州平的电话。此刻,竟然主动回拨了这个陌生号码。
和平时的通话不同的是,这通电话,在拨出后的第一个瞬间,就被接起了。
可是在电话接通后,却没有人说话。
小松听到一片安静,对方那里很安静,浅浅的呼吸声吹拂着她的耳朵。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是成州平。
小松握紧电话,走到柱子后没人的地方。她向后靠在柱子上,低头看着脚下。地板锃亮,灯光从天花板打下来,地板上的反射出她的身影。
在这段时间里,对方一直没有挂断电话,小松能够肯定,一定是成州平。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浅浅的笑容,小松抬起头,看着前方,她对着电话说:“你们这些诈骗电话,都不休息么?”
第 71 章(一更)
夜里, 造纸厂停车场被荒地包围,空旷的地上风声呼呼,货车车门一关, 什么都听不见。
成州平坐在驾驶舱上,他看着手中的烟一点点熄灭。
电话那一头, 小松又轻轻说:“喂,电话诈骗能不能有点诚意?”
他不由地笑了, 同时,他的脑海中在想象着此刻她的表情。他们有段日子没见了,他想起她,眼前浮现的, 依旧是那双灵动又倔强的眼睛。
“你要出发了么?”
小松原定出发的那天, 老周给她发了微信,小松告诉老周推迟了出发日期, 于是老周把这个日期转告给了成州平。
同时,他催成州平,赶紧断了。
成州平本来想, 就这样算了吧。可在她出发的前一刻,他还是没能忍住。
“嗯,还有半个小时登机。”小松说道。
她没有和成州平计较为什么现在才打这通电话, 此刻她心里想的是, 果然, 他会忍不住的。
她嘴角微微勾起, 像一个胜利者,在无人问津的终点, 耀武扬威。
成州平很想开口问候她一句, 只是, 他无从切入。他没有机会参与她的生活,所以找不到一个能够让这通电话继续下去的话题。
尽管在飞速流逝的时间里,他们相处的时间有限。
他们无法进入彼此的生活里,更做不到情人间亲密无间的陪伴。她不知道成州平深处何地,成州平也不知道她何时归来。
可是他们甚至比对方自己更加了解彼此。
小松知道成州平想听什么。她清了下嗓,对着电话,温柔地说了一声:“成州平。”
听到这三个字,成州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吸了口冷气,正欲开口,却听到电话那一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怎么跑这里了?猜一猜,哪杯是热水?”
蒋含光双手各拿一只纸杯,走到小松面前让她猜测。
夜晚安静,成州平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他对人的特征非常敏感,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后,他回忆了一番,然后和去年年底在病房来找小松的那个男人对上了号。
小松随便地从蒋含光手里接过纸杯,说了声:“谢谢。”
“你跟我这么客气啊。”
成州平的声音和蒋含光一起传来。
他说:“你去忙吧,我挂电话了。”
小松握着电话的手一顿,她脸上那抹淡然的笑意荡然无存,对着电话质问:“你在退缩么?”
小松一向保持着稳定的情绪,她忽然语气严肃,蒋含光都有些吓到。他无辜地举起手,冲她用唇语说:“注意时间。”
然后他把手机屏幕在她面前一晃,提醒她登机时间。
成州平听到小松的呼吸变得沉重,他一时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看吧,他就知道,她比他更要了解自己。
这大半年他没有给她打过一通电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清楚,他们的路会越走越远。
他没有勇气放开她,也没有勇气挽留她。
小松喝了口水,调整了呼吸,她静静说:“成州平,我会努力按时毕业回国的,你...有想对我说的话么?”
成州平重新点上烟,他吸了口烟。
也许是香烟给了他力量,又也许,是她格外用力的那一声“成州平”。
他的语气恢复他们刚认识那时的果断冷静,“等你回国的时候,我接你回家。”
小松在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家”。而这些年,她固执地认为,李长青牺牲和自己有关,为了惩罚自己,她惩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家。
可是成州平,他如此懂她的缺失。
她深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小松对着电话,用柔软的语气说:“成州平,说话要算话啊。”
成州平说:“嗯,你回国的时候,发短信给我以前的手机号。”
登机口已经在排队了,广播的通知声,似乎在催促他们快点结束通话。在这有些慌张的瞬间,“我爱你”这三个字,毫无预兆地跳到了小松的嗓子眼。
在小松的家庭,从没有人说过这三个字。她也不是偶像剧的受众群体,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没听到过这三个字。
人通过后天习得语言、行为、技能,但说“我爱你”,它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成州平忽然说:“我该挂电话了。”
他直接挂断了电话,因为,有人在敲车门。
一个拿着手电筒的男人站在货车旁边拍门,他手里的手电筒朝车窗照进去,成州平用手挡住手电筒的光,开了车门,问:“兄弟有事么?”
对方关了手电筒,说,“你在车里干什么呢?”
这人是车队的一个小主管,真名叫赖永生,平时人叫他三哥。
成州平晃晃手机,“刚跟女人打完电话。”
赖永生狐疑地看着他,“打电话非得跑车上?”
一些司机有毒瘾,会偷偷跑到车上吸毒,最近川子说要整顿车队风气,赖永生晚上不定时来停车场检查货车。
成州平从车上跳下来,边系裤带边跟赖永生说:“那肯定不能在宿舍打啊。”
赖永生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打”,一语双关。他凶神恶煞地说,“车上不是你耍流氓的地方。”
成州平拍了一下他的肩,“我回去了。”
离开赖永生视线的那瞬间,成州平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条短信跳出屏幕。
短信来自小松,她发来的是一张照片,没有任何文字,但那张照片,诉说了所有。
那是一张日照金山的照片。
成州平将照片保存在手机相册里,然后和往常一样,熟练地删除他们通话的痕迹。
他回到宿舍,对床两个广西人正在连麦和人打游戏,他下铺的贵州小伙正躺在床上双目呆滞地看着手机。
成州平去床头的桌子上倒水,他扫了眼贵州小伙的手机屏幕,屏幕里面是一个女主播。
女主播穿着一件性感公主裙,背景是一个欧式装修的豪宅,明亮的灯光、豪华的背景,似梦似幻,贵州小伙看得如痴如醉。
成州平问贵州小伙:“关注多久了?”
小伙不好意思地说:“一个月。”
成州平靠在桌子上,喝了口水问:“你喜欢这种的?”
贵州小伙腼腆地说:“锋哥,我不是图她漂亮。我是觉得,她这么有钱,还这么善良,真的很难得。”
成州平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女主播的豪宅是3D贴纸,没想到真有傻逼相信。他又问:“那你给她打赏么?”
贵州小伙说:“嗯,我刚还给她送了两个游艇,现在我在她的榜一。”
成州平不看这些,不过按照常识,能刷到榜一,砸了少说得有上万。
成州平立刻发现了不合理的地方:贵州小伙一个货车司机,一月工资到手不到四千,哪来的钱刷给主播?
他说:“送这个贵么?”
对方使劲摇头。
成州平又试探着问:“你哪来这么多钱?我看你平时挺节约的。”
车队的帮派很明显,本地人是一派,外地人是另外一派,在成州平来之前,这个贵州小伙是被其他两个本地人孤立的。
成州平刚来没多久,宿舍两个本地人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所以找了其它兄弟一起围堵成州平,成州平一个打五个,一帮人被治的服服帖帖,往后他们再也不敢招惹成州平了。
成州平经常和贵州小伙聊天,对方知道他本地人都怕他,也愿意亲近他。
他给主播发了一串爱心表情后,对成州平说:“锋哥,上厕所去吗?”
去上厕所是个黑话,有什么宿舍不能说的,就借上厕所的机会出去说。
二人出了宿舍,走到活动板房后面的路灯下,贵州小伙紧张兮兮地说:“锋哥,这事你别说是我说的。我的钱是川哥给的提成,跟川哥跑外地做生意,就能拿提成。”
他所谓的做生意,其实就是跟着川子去贩毒。
成州平刚来没多久就打听过了,川子时不时去外地出差,他只带最早跟他的那几个司机,因为知根知底。
新来的一个都不带。
高远飞和孙阳他们很怕傅辉,所以给成州平的指令是,让他别着急,先花一年时间,掌握贩毒证据的同时,取得川子信任。
成州平有过在闫立军身边卧底的经验,他比谁都更清楚,在这件事上,太过冒进会要命。
可今夜那通电话之后,他无法不着急。
上一个任务,他花了七年。他再不做点什么,可能又是一个七年。
他从没质疑过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只是,他可以有无尽的七年,小松呢?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少七年。
他答应了要在她回国时接她回家,在她回来之前,这一切,必须结束。
成州平往贵州小伙嘴里塞了根烟,“小超,我实话跟你说,我妈癌症要买药,我急着用钱,你能帮我跟川哥说一说,让他带我赚钱么。”
孙阳之前调过川子的转账记录,发现他每三个月就要往医院打一笔钱,他们猜测,他家里有人生病。
成州平想通过母亲生病的借口,引起这个人的同理心。
没错——毒贩也有同理心。
成州平记得上犯罪心理学的时候,教他们的老师说,坏人也是人,在他们犯错之前,和其它人没有两样,谁也不是天生就坏。
正常人有的同理心、恻隐之心,他们也有,他们只是没有良知而已。
成州平眼前这个贵州小伙小超。他贩毒,纯粹因为身边很多人都干这个,没人出事,他没见过因为毒品家破人亡的人,所以没觉得毒品有多不应该。
成州平之前帮小超拉过几回货,他也感激成州平,听说成州平家里有事,虽然很为难,但还是说:“锋哥,我也不能保证,但我一定会跟川哥提的。”
成州平揉了一下他的头,“谢了,兄弟。”
在成州平说对小超说了他的“困境”以后,小超第二天就跑去跟川子说了。
成州平怕自己多问几句露馅,小超从川子那里回来后,他也没催促。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成州平都打算放弃了的时候,小超从外面跑进来,“锋哥,川哥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成州平从床上跳下来,在宿舍其它二人的注视下,出门前往川子办公室。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川子尖锐的门:“进来。”
成州平推开门,一股空气清新剂味道扑鼻而来。他走到川子办公桌前,说:“川哥,你找我?”
川子抬头看了眼他:“你不是急着用钱给你妈治病吗?”
成州平点了点头。
川子佝下身子,从桌子底下翻出一个牛皮纸袋,扔到成州平面前。纸袋被里面的东西撑出方方正正的棱角,成州平第一反应是:这是□□。
川子说:“我临时只能拿出两万,你先给你妈把药买上,抗癌药不能拖,这我清楚。”
成州平的目的不是钱,而是尽快参与到他们的贩毒活动中。
他拿起牛皮纸袋往里面看了眼,又扔回桌上,“我没钱还你。”
川子眉毛一竖:“谁指望你个拉货车的还钱了,拿去吧,以后少给我惹事就行,我没钱还能再挣。”
在成州平前往闫立军身边之前,老周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你会被毒贩用金钱和美色收买吗?”
他的答案是不会。
可紧接着,老周又问——
“那要是他们对你,比队里对你还好呢?比你亲爸亲妈对你还好呢?”
作者有话说:
九点二更
第 72 章(二更)
成州平是缉毒警察。
这是他的命。
所以, 不论毒贩给他的是什么,他都不会被收买。
尽管他因川子给他钱的举动而震撼,可他没有被收买。他理智地思考, 要怎么才能让川子带他去交易。
既然他都说了这是他妈的救命钱,不收肯定是不行的。成州平把钱拿在手上, 说:“川哥,这钱我肯定会还你的。你是头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川子“嘿”了一声,“这话我爱听,但我不让你干啥,你踏踏实实过好自己日子, 就当报答你川哥了。”
成州平没想到一个毒贩开始给自己灌起了心灵鸡汤。
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摔, “我知道你有挣钱的渠道,骆驼和小超他们能干的, 我也能干,而且我干的比他们好。”
川子摇了摇头,语重心长的问他:“刘锋, 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同意招你吗?”
成州平说:“不知道。”
“你这孩子老实,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的紧,本来我还犹豫要不要你, 但你跟我坦白了你跟过闫立军, 当时我就想, 不能让你再碰那玩意儿了, 只有我两只眼睛盯着你,你才不会再碰那玩意儿。”
这个答案成州平也是委实没有想到, 他差点暴露了自己的震惊。
他咽了咽口水, 低头看着川子, 面无表情地说:“川哥,我只想挣钱,碰不碰那玩意儿,我无所谓。”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那玩意儿,是人能碰的么?”川子忽然动怒。
成州平心想,原来毒贩也知道那玩意儿不是人能碰的。
他能看出来,川子不吸毒,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呈现出健康的富态,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两只小眼睛里全是光,生气的时候眉毛竖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更好笑了。
成州平算是碰壁了,他只能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想办法。他怀里揣着钱,视线扫过一排排蓝白相间的活动板房,忽然身旁的房子里传来争吵声。
打架斗殴这种事,在车队并不少见。
成州平的心里迅速形成了一个计划,他加快步伐回到宿舍,换了身衣服,就出门去市里了。
他在网吧待了一个下午。
他年轻时候也打游戏,还打的很好,为了那次任务,号也卖了。他注册新号玩了一局,就发现自己真的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退出游戏后,成州平随便开了部电影,他闭眼睡了会儿,心神难安,被噩梦惊醒。
无聊的等待中,他点开了网页,骨节分明的十指敲击键盘,打出“海德堡”三个字,搜索结果的第一条,是一张带有河流和教堂的照片。
他不敢多看,匆匆浏览了一下,就关掉了网页。
时间差不多,成州平离开网吧,去快餐店吃了饭,就回了造纸厂。
刚好天黑,成州平进到宿舍,对床下铺的徐坤正在看手机,成州平拉开衣柜,翻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突然哐一下关上衣柜的铁门,转身走到徐坤面前,“我钱呢?”
徐坤说:“什么你钱,没见。”
成州平说:“我走的时候救你在宿舍,你是不是拿我钱了?”
徐坤脾气爆,成州平一激他,他扔下手机,从下铺钻出来,“你他妈别没事找事。”
成州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后推,“你是不是偷老子钱了?”
他刚说完,徐坤就推了他一把,一拳砸在他脸上。徐坤先动手,成州平立马还击。
徐坤根本不是他对手。但成州平依然很谨慎,他没有用格斗技巧去攻击徐坤,而是一通乱打,另一个广西人回来,才把他们拉开。
徐坤被成州平打断了肋骨,在医院吼着要告成州平,后来川子出面,让成州平出了医药费。徐坤早看成州平不顺眼了,不依不饶,非要报警。
造纸厂是干什么的?怎么能惹警察。
川子主持公道,让成州平赔钱。
成州平这一赔,把这大半年攒的身家都赔了进去。
川子开着他的小轿车带成州平回造纸厂,嚷嚷了一路,“你跟他动什么手呢?有什么事非得动手解决?出门在外,忍一时海阔天空,知道不?”
成州平说:“他拿了我妈的救命钱。”
他一口咬定是徐坤拿了钱,反正宿舍又没监控,是是非非,全凭一张嘴。
徐坤平时手脚就不干净,川子还是信成州平的,但是,他无奈地说:“他不认,宿舍又没监控,你说咋办?”
那毕竟是他的钱,川子也很惋惜。
成州平看着窗外,说道:“川哥,我真的没办法了,你让我走吧,我去别的地方挣钱。”
川子能预见让他走的后果是什么。在车队待着,都不安分,去别的地方,只怕又会走上歪路。
川子说:“下个月我要去趟凭祥跟越南人做生意,你跟着我,佣金咱俩四六分。”
成州平说:“谢谢川哥。”
川子冷笑了一声,说:“让你见识一下干这个挣钱有多不容易,以后就踏实了。”
临出发前一个晚上,川子才从傅辉那里收到交易信息。成州平没能拿到具体的交易信息,不过,这是个好开头。
只要他能进入到交易中,就可以取证。
他把行程同步给了高远飞他们,对高远飞他们来说,这显然是个好消息。晚上成州平和高远飞通了一次电话,高远飞再三嘱咐:“越南人凶残,和他们做生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成州平说:“好。”
高远飞又把老周和刘队的关心转告给了他,那些关心,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成州平支撑。
在那个无人问津的七年里,即使没有关心,他依然不急不躁地做事。
而现在,一切变得不一样。
他感受到自己状态的变化,为了不影响这次任务,成州平在出发前,把和小松有关的一切都清空了。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不过就是把她送他的手绳和衣服留在了宿舍而已,再多,便没有了。
百色去凭祥有四个半小时的路程,成州平开车,中午就抵达了凭祥。
车上有货,川子胆子比成州平想的还要小,他寸步不移守在车上,吃饭的时候,他让成州平自己下车去吃饭,给他打包带回车上。
成州平趁吃饭的时候,和孙阳通了次电话,还是那句话——
安全第一。
成州平从饭店出来,看到路边有卖菠萝蜜的摊贩,便买了一斤菠萝蜜带回车上。
川子从袋子里拿出一瓣菠萝蜜,笑眯眯地说:“你还挺细心的。”
成州平边点烟边说:“看到就买了。”
川子端着盒饭坐在副驾驶座上吃,成州平在一边抽烟,他手里夹着烟,撑住方向盘,转头问川子:“川哥,你为什么会干这个?”
川子和他以前接触过的毒贩完全不同,他是个乐呵健康的人,健谈又真诚。成州平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他能轻易识别出他的真诚不是装出来的。
川子边吃边说:“还能为啥?赚钱呗。”
他说的理所当然,不以为耻,也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为啥秃头不?”川子忽然问。
成州平说:“我怎么会知道。”
川子说:“我这儿是长毛的。”
他说完,还特地举起筷子,指了一下自己锃亮的头顶,“我对象,化疗,头发掉光了,本来就不好看,秃了更丑,我就寻思着吧,让她好受点,就把自个儿头也给剃秃了。”
根据成州平拿到的资料,川子跟着傅辉贩毒,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如果他对象那时候化疗的话,现在人大概已经没了。
他问:“那你对象现在呢?”
“投胎了。”川子说,“她走的前一天,跟我说,菩萨给她托梦了,说她下辈子肯定能去个好人家。”
说着说着,他忽然掉起了眼泪,泪水和着盖饭,川子吃得越发大口。
成州平最害怕人哭,女人的哭他都搞不定,别说一个老爷们在他面前掉泪。
为了让川子赶紧恢复正常,他说:“女人没了还能再找,又不是找不了了。”
川子一直没说话,直到吃完饭,把饭盒装塑料袋里,往车外的臭水沟里一扔,他问成州平,“你处过对象吗?”
成州平不解地看着他。
川子说:“我指的,是你下辈子还想和她结婚的那种。我对象她一走,我觉得这世上就没女人了,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爱我。”
川子像是炫耀般的问了他一句:“刘锋,你碰到过这样的人吗?”
成州平是自负心很强的人,他吸了口烟,说:“碰到过。”
成州平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在这里和一个毒贩谈感情问题。
川子问:“那怎么没在一起?”
关于他和小松之间的事,他无法说给这个毒贩听,但此时此刻他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因为他知道,除了这个毒贩,没人相信他是真的想和小松有以后的。
成州平说,“她家人不同意。”
川子叹了口气,“只要你好好过日子,勤勤恳恳,他们家肯定会同意的。”
成州平淡笑了下,点点头。
交易时间在晚上十二点,地点是边境的一个村子。成州平和川子提前过去,去了他们才知道,那是个废弃的古村,村里没有通信塔,手机一进来就没服务了。
二人在树林里等了三个小时,十点的时候,看到两辆面包车开进村子里。
川子眉头竖起来,“咋来了这么多人。”
成州平也产生了强烈的不好的预感,那两辆面包车少说得有七八个人,而他和川子就两个人,今天死在这,都不一定有人知道。
川子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到了十一点半,他抽完了整整一包烟。
“刘锋。”川子掐灭烟头,“待会儿我去找他们,十二点半的时候,我要还不回来,你赶紧开车走,听见没?”
成州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听川子宣布遗言似的说,“我干这个第一天,就知道我肯定不得好死,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以后多的是选择。”
尽管成州平极力拒绝这个毒贩的影响,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对方的一些话,确确实实入侵到了他的心里。
成州平说:“川哥,我跟你一起去。”
川子提起脚下的袋子,一掌拍上成州平脑门,教训道:“别倔,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成州平必去不可。
这一趟川子一直像母鸡护食一样护着装黄皮的箱子,成州平根本没办法取证。
他当下先答应了川子,川子带着箱子下了车,他的身影笨拙地穿梭在密林里,然后上了其中一辆面包车,成州平迅速拍了两张照取证。
等待的过程中,他尽量不让自己焦虑,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脚下全是烟头。他意识到时间过了很久,成州平拧了下车钥匙,车上的仪表盘和照明系统亮起,他看了眼时间,12:40分。
川子还没回来。
他下了车,打开后备箱,从后备箱翻了半天,只翻出来一把水果刀。他拿着水果刀下了车,朝密林另一侧的面包车走去。
看到有人靠近,车上的越南人开了门,川子大吼一声:“你来干啥?赶紧滚!”
他被两个皮肤黝黑的越南人压在最后一排,牛仔裤被鲜血染红一片,肥胖的脸颊因为痛苦而变形。
“朋友?”面包车第二排,一个穿着老头衫的厚嘴唇的男人开口说。
他的普通话很别扭,应该也是越南人。
在第一排的副驾驶座,坐着一个穿POLO衫的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一个劲的发抖。
厚嘴唇男人开始说越南话,穿POLO衫的男人恐慌地说:“他说,要你们验货了,才能收。”
“妈了逼的臭虫,帮着越南佬逼同胞吸毒!”川子大骂,“刘锋,你不能吸!吸了人就毁了!”
川子喊完,制服他的越南人又是一刀刺进他肚子里。
成州平迅速地掌握了周围的信息...车上加上司机,一共四个越南人,而那个穿POLO衫的男人是翻译,他眼前这个穿花衬衫的厚嘴唇男人,则是这次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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